沐浴阳光的人像搁浅在滩边的大鱼,醉生梦死地躺在缤纷色彩里。

饿牛

作者/程皎旸

 

沐浴阳光的人像搁浅在滩边的大鱼,醉生梦死地躺在缤纷色彩里。


今天是星期六,也是女儿的三岁生日,我带她去美崖公园郊游。那是一座小岛上的高原,澄蓝晴空里飞满风筝,层层叠叠,仿佛群鸟盘旋;帐篷像小山坡,此起彼伏,鲜艳野餐布如大地的补丁,不规则地拼接着。沐浴阳光的人像搁浅在滩边的大鱼,醉生梦死地躺在缤纷色彩里,千姿百态的食物就散在手边,时不时扔进嘴里,或留给镜头来拍摄。地上的草很浅,被阳光烧得枯黄,走几步就踩到焦黑的干土,那是篝火给草地留下的伤疤。我们向高原边缘走去,一片绿油油的植物好似屏风,弱化了悬崖的陡峭。远远望去,深渊下是海,无穷无尽,海浪用力拍打山脚石滩,巨石沉默着,任由浪塑造自己的形骸。

我想让女儿站在绿植前拍照,但她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事物吸引——不远处的空地中,一群人正在围观一头牛。

美崖公园时常出现牛,附近的渔村里有人养牛,但这牛似乎是野生,因为耳上没挂名牌。起初我担心它有攻击性,不敢靠近,但仔细看了看,又觉得它瘦得可怜——太阳光将其啡色毛皮晒得很薄很薄,皮下排骨清晰可见,像竹竿架子,撑起一整个肉身。许多人给牛拍照,或对它大声呼喝,但它不理,只是专心致志地埋首咀嚼,一对牛角在阳光下乌黑油光,像两把梳。牛嘴下有一个午餐盘,里面放着苹果块,鲜橙丁,青瓜片,生菜叶,不知是游人遗漏的,还是谁特地喂给它的。

正看着,有人挤了我一下,我赶紧抱起女儿,生怕她被踩,好在她安全无恙,依然饶有兴趣地盯着牛。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闯到我们前面,戴着灰色遮阳帽,连帽垂布搭在左右脸颊,黝黑四肢暴露在烈日下,汗毛浓密好似猩猩,肩上扛着个小男孩,虎头虎脑。一对母女也跟了过来,女人又高又胖,睡袍般的米色长裙布满油渍,面黄皮糙,牵着个少女。少女身材高大,驼着背,脖颈弯弯的好像虾仁,胸部已微微隆起,但依然穿着窄小童装,马尾辫随意扎起,低着脑袋,额头扁平。

“好瘦的一头牛啊!”男孩叫唤起来。他看上去和我女儿差不多大,都是喜欢乱讲话的年纪。

“它为什么那么瘦呢?为什么呢?为什么?”男孩重复这问题。

“因、因为,没、没东西,吃。”胖女人回答。

“为什么没东西吃?为什么呢?为什么?”

“天、天气热、热了,草、草干了,没、没有东西、吃,就、就瘦、瘦了。”

“收声啦!肥婆。”男人忽然呵止她,斜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如果吃得少就能瘦,你就不会那么肥了。”

男孩听到这,爆发出一串笑,咯咯咯的。

“阿仔,”男人继续说,“你看你妈,是不是比那头牛还肥啊?”

男孩笑得更厉害了,夸张地将身子往后仰。

胖女人也跟着笑,咧开厚唇,露出龅牙,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并伸长胳膊兜住男孩后背,防止他从高处跌落。她身后的少女便无人牵手了,皱起眉,噘着嘴,一双眼眨得飞快。

“妈妈,”我的女儿也说起话来,“我能给牛喂蛋糕吃吗?”

女儿的声音清脆,好像拨弄竖琴发出的音符,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我感到他们投来的目光彷佛无声地说:多可爱的小天使啊!就连前面那男人也回头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当他斜着嘴对我们笑时,我觉得不安,抱着女儿疾步走开。

“牛不吃蛋糕的,”我一边走,一边对女儿说。

“但它很瘦了,怎么办呢?”

“会有主人给它吃东西的,你放心吧。”

女儿没有回答我,眯起双眼,似乎陷入思索。我不想让她继续想着那头牛,于是岔开话题:

“如果妈妈变胖了,你会觉得妈妈是一头牛吗?”

“妈妈不是牛,”她竖起食指摇了摇,“妈妈是美人鱼公主。”

“我是公主呀,那你是什么呢?”

“我是小公主。”

说到这,她自己又高兴起来,对着蓝天哼起歌来。

美崖公园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有树荫、迎风望海的佳座,不是早已被占据,就是被牛粪玷污。没办法,我们只得在一个并不平滑的坡面坐下,虽然坐着不太舒服,但可以看到山下的大海,层层叠叠的石滩上,游人来来往往,微小得像某种虫类,好奇地爬来爬去。

女儿吹泡泡,阳光下,一个个玻璃球似的气体飘起,又破碎,五彩斑斓。我不让她跑远,故意用树枝戳在地上,在我们四周画了个一平米的圆圈。

“这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圈,”我用西游记里的桥段吓唬她,“如果你出了这个圈,你就会被妖精吃掉。”

这样一说,她反而更兴奋,扬起圆嘟嘟的小脸,甩着微卷的童花头,在圈圈边缘奔跑,吐出一串彩色气泡般的笑声。我看着女儿,阳光像画笔将她肉呼呼的四肢涂成金黄色,小肚子在海魂衫下若隐若现,奶白色的蓬蓬裙在膝头上快速旋转,好像浮云被卷入旋涡。

好可爱的妹妹啊——我听到路人这样说,他们像欣赏橱窗里的洋娃娃,逗她说话,问她几岁了。人越多,女儿越淘气,故意做鬼脸。

忽然,一个足球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女儿头上,如此精准,用力,以至于让我怀疑是故意的。

女儿大哭,我赶紧抚摸她的额头,对着痛处吹气。

一个瘦小的身影飞过来,迅速卷走球,我回头一看,才发现踢球的正是刚刚偶遇的那对父子。不知何时,他们一家人搬到我们身后坐着,母女俩在吃力地布置帐篷,小男孩自顾自踢球,而那中年男人,则除下帽子,露出光头,一边扇风,一边朝我们走来。

“阿妹,没事吧?”他在我女儿面前蹲下,斜着嘴问她——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方形面,颧骨高,一双刀眉下,眼球浑浊、圆鼓鼓,嘴唇发紫,泛起死皮。

我赶紧把女儿搂到怀里,但来不及了,他已伸出手,摸到了我女儿的头——“啪——”,我一把将他的胳膊打开。

“欸,你什么意思啊,我关心你女儿,你打我?”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不想与他纠缠,抱起女儿,往别的方向走,男人却快步走到我前面,挡住我:

“喂,你女儿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我带她去医院啊?”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脸,无赖,疲软,像一口飞来的唾沫,令人不安。

正在我犹豫如何回应才能安全解脱时,一个庞大的身影快速袭来,像树荫遮住我的视线——那胖女人来了。

她一把钳住男人的胳膊,并咧着嘴跟我道歉:

“So、sorry啊,sorry……”

还不及我作出回应,男人便好似被按到水里的皮球,一下子飞弹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向女人的后脑勺。

“你说什么啊?死肥婆!”男人呵斥她。她没响应,继续死死扣住男人胳膊。

男人挣扎了几下,都无法挣脱那只胖手,只好继续扇她的后脑勺,一边敲,一边说:

“死肥婆,又发神经是不是,啊?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低,嘴角始终保持玩笑般的弧度,彷佛在推一只不倒翁那样轻松。路人来来往往,有的看着那男人扬起的巴掌却视而不见,有的甚至完全沈浸在美景中,毫不留意,但我却彷佛进入被施了魔法的时间隧道,四周的一切凝固了,只有男人的手还在我眼中重复运动,扇击着女人的后脑勺,像海浪冲击沙滩那样,一下又一下。

我想抱着女儿跑走,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暴力时,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直到更大的骚乱从身后的草坪传来。

人们尖叫着向四处扩散——那头瘦牛不知何时闯入了这片野餐之地,精准地踩踏在餐垫与餐垫间的空地上,像绕过被客人洒满果屑的客厅,一双眼乌黑,眼神笃定。没人知道牛在寻找什么,直到它冲着一个鲜红的帐篷走去。帐篷门口,那个额头很扁的少女正盘腿坐着,低头玩弄着一大把树枝。

“啊——”胖女人惨叫了一声,松开了男人,朝帐篷跑去,彷佛要阻止什么悲剧发生。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瘦牛绕过少女,朝着帐篷的小门,顶着牛角,将上半身探了进去。下一秒,惊慌的哭喊声从帐篷里爆发出来。

我想趁乱带女儿走,但她忽然不哭了,反而满脸好奇地问我:“妈妈,牛在找什么?我能去帮它吗?”

看着女儿湿漉漉的双眼,我不忍心拒绝,只好抱着她,凑到人群里看热闹。

牛虽然很瘦,但骨架依然挤满帐篷的门,一对牛角好似两把匕首,插入帐篷内脏。从它腿间的缝隙看过去,它正埋首吃着一个剥了皮的柚子,而在牛角对面,正是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哭大叫着。帐篷门边,少女依然坐在原地,望着牛的尾巴,傻笑着。

“阿仔,别哭,冷静!”男人站在帐篷边大吼,“千万别动,小心牛角!”但男孩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不断哭喊。

男人又急又恼,对着牛咆哮:

“走啊,死畜牲,走啊——”

但牛不睬它,专心致志地咀嚼美味。

“不要怕,”旁人劝说,“等牛吃完了,它自己就会出来了。”

但男人还是很急,忍不住一巴掌拍到牛背上,发出“啪叽”的声响,但牛无动于衷。

“你要打,就用力一点啦,它那么厚的皮,又不怕痛。”旁人又说。

男人听信了,果然,高高扬起手掌,抡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朝牛的身体抽打,一下又一下。

胖女人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想要制止男人。但又停下来,看了看帐篷里的男孩,又看了看门口的少女,忽然跑过去,从少女手里抽出几根树枝,像挥舞魔杖那样,也对着牛的排骨戳来戳去。

“你们这样没用的!”又有人来帮忙,“不如拿其他东西引开它!”

说着,旁观者拎出装有半个苹果的保鲜袋,甩到帐篷边。很快,牛闻到香味,果然将脑袋从帐篷里挪出来,一伸脖子,便将整个保鲜袋都吞入嘴里,开始新一轮的咀嚼。

男孩见牛走了,赶紧从帐篷里爬出来,对着牛屁股大骂:

“臭牛!傻牛!笨蛋牛!”

男人也骂: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死你吧。”

说着他从帐篷里拿出足球,朝牛的身上狠狠砸过去。

其他人见牛毫无攻击力,也跟着一起玩弄它,有人骂它是贪吃的畜牲,有人笑它饿起来什么垃圾都吃,还有人甚至踢一下它的屁股然后迅速跑开。

然而,无论人们怎样嘲笑,打骂,牛都不理。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牙齿咀嚼着保鲜袋,一下又一下。

“妈妈,”女儿问我,“牛为什么不还手呢?”

“什么?”我这才回过神来。

“他们打牛,牛为什么不还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抱着女儿离开。但在女儿的追问下,我最终给出一个很烂的理由:

“因为牛太饿了,饿的时候,就感受不到痛了。”

那天晚上,女儿吃了蛋糕,收了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崭新的芭比娃娃,穿着和她同款的海魂衫、蛋糕裙。她开心极了,抱着它睡觉。

我走出卧室,喝了酒,依然毫无困意,便走去阳台抽烟,望着深黑的夜,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不吐不快。于是,我打开手机,不断翻通讯簿,在一些朋友的电话那里停留,最后,我打给远在老家的妈妈。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

“怎么啦?”妈妈问。

“你睡了吗?”我说。

“没有啊,我刚打完牌回家呢,怎么啦?你说。”

我把女儿过生日的事情跟妈妈说了,从如何偶遇古怪的一家四口,到遭到那个暴力父亲的骚扰,再到莫名见到一头闯入帐篷、差点对小男孩造成威胁的饿牛。我越说越起劲,将挤压许久的焦虑,一股脑地吐出来:

“我真的太失败了,明知道那男人不怀好意,却什么都不敢做。我害怕激怒他,怕他像打老婆那样打我。不是说为母则刚吗?可我却那么胆小。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妈妈?”我问。

妈妈没有吭声,我只听到话筒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

于是我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倒霉事都喜欢找我?好不容易有空,出去野餐,居然遇到饿疯了的牛。好在坐在帐篷里的不是我女儿,想想看,如果一头牛,忽然踩到我女儿面前抢吃的,我会作出什么反应?我敢打它吗,像一个爸爸那样打它吗?我不知道。我不是男的,我也打不过谁,不是吗?”

妈妈还是没说话,但我却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让我觉得愈发心虚,于是追问:

“妈,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这一下,妈妈终于回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甚至微微颤抖:

“你说这些有用吗?”她反问我,“是你自己选了这条路,你非要一个人养她,我能怎么办?你把这些说给我听,我能帮你吗?能回到几年前,让你别跟着那野男人鬼混,让你别怀孕,别把她生下来——你告诉我,我能吗?”

妈妈的声音在风中好像摇晃的路灯,把我的思绪照得飘飘荡荡,影子一时长、一时短,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童年,又好像就在昨天。

第二天一早,我在女儿的呼唤下醒来。

“妈妈,快来看吶,快来看!”她穿着睡衣,赤着脚,站在床边摇晃我的肩膀,我听到电视声从客厅里传来,好像梦呓,模模糊糊。

“怎么啦?”

我脑子很晕,但还是强打笑意回应她:

“有什么好宝贝要给我看的?”

“牛!”女儿兴奋地小跳着,“我们昨天看的那个牛,在电视里!”

说着,她使劲把我拉了出去。

只见晨间新闻的窗口里,正在播放一个网友拍摄的手机视频。新闻主播解说,昨日,在美崖公园,游人围观一头偷吃客人食物的野牛,其中,一中年男子对牛进行暴力行为。

在长达一分钟的画面里,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他用足球砸牛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围观的众人纷纷起哄——好在那时我已离去。

就在人群失去控制,纷纷戏耍牛时,一个少女的身影闯入画面,只见她额头扁扁,马尾辫随意扎起,穿着窄小的童装,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一只企鹅。没有人警觉她,而她却扒开人群,举起一大把树枝,朝着男人的后背,狠狠掷过去。树枝纤瘦微小,却像精准定位的令箭,纷纷落在男人宽厚结实的后背上,彷佛被狂风吹散、却依然奋力飞扬的蒲公英种子,因为渺小,而在无垠的空中显得格外美丽。

“牛还手了!”女儿叫起来,“牛真的还手了,它变成姐姐还手了!”


后记:

这篇小说是基于我的两次真实经历改写的。第一次是在地铁上遇到了一个不断被丈夫训斥的肥胖女人。第二次是在露营时被一头瘦牛夺走了手中的塑料袋。它努力咀嚼,直到发现嘴中的并非食物,最终将其吐了出来;它又去抢其他游客的食物,并遭到拳打脚踢。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头失去草原的瘦牛,站在帐篷之间,接受人类扔去的石头时,我忽然想起了不断被丈夫辱骂的肥胖女人。她沉默得好像一头牛。我希望最终那个胖女人可以反击,但她没有,她在沉默中憨笑了起来。于是我写了这篇短短的小说,并幻想了一个我喜欢的结局。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