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大人的翻版,至少那时候是的。

一个无法抵达的梦

作者/语冰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头脑,我的观点是大人的观点,我的立场是众人的立场。

有一年的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在一栋白色的办公楼里。是那种老式的大办公楼。办公楼不高,只有四层,但是占地很广,一个接一个排开的房间又大又空旷,房门都朝向同一边。房门外是从楼房的一端贯通到另一端的没被封闭的冗长走廊。在整栋楼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的位置,分别有两道宽阔的舒缓的有木头扶手的楼梯从一楼开始按之字形直抵四楼。

我梦见我从左边的楼梯走上去,一直走到四楼。我在四楼的走廊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不知道我自己想做什么。我再下楼,又上来。再下楼,又上来。我意识到我想到楼的右侧去。于是再一次上楼以后我沿着走廊朝楼的右侧走,可是我走不过去。明明楼是完整的整体,整个走廊是相通的,可是我就是走不过去,我就是无法从两道楼梯之间的房间门前经过,走到楼的另一侧去。我开始焦虑,急躁,我想去的地方近在咫尺举目可见,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去不了,好像有无形的屏障存在于两道楼梯之间,但是我又看不到任何屏障,我只是无端地,无能为力地,无计可施地,无法到楼的右侧去,好像我面前有看不见的滔滔江水。我一筹莫展,心急如焚。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下楼从另一道楼梯上去,于是我下到一楼去。然而等我下来一看,我仍然不能通过,整栋楼明明还是一体的,当我想过去时却感觉到前面好像有万丈深渊,好像有地震造成的深不见底的裂缝。无论如何我无法到另一道楼梯上去,我无法到楼房的另一侧去。我在伴随着孤独和无力的绝望中醒来,疲惫不堪,汗水涔涔。

我从梦中醒来,只觉得那栋巨大的白色的楼房仍然在我眼前摇晃,虽然它对我而言那么庞大,但我仍然能清清楚楚把它的全貌收进眼里。同时我又仿佛置身于它的内部。仿佛我软得像棉花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踩在走廊上,像婴儿置身于不可逃离的摇篮里。

我从虚拟的疲惫和绝望中挣脱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熟悉感和恍惚感。

我有一次读到一篇谈论这种感觉的文章,据说这种感觉是有生理依据的,来源于某个记忆细胞的重叠或错位,或者记忆因子暂时地苏醒或者重播。所以这种感觉实际上是一种错觉。当这种感觉发生时我们仿佛穿越了时间,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无非是我们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

梦中那栋白色的楼房给我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几乎是真实的,是真切的,是确定无疑的。作为一个资深做梦者,我常常在一些面临抉择或改变的重要时刻做漫长的清晰的苏醒后一定可以回忆起所有细节的梦,而当我梳理它们,我发现它们总是类似于总结或者预言或者决心。那么这栋被隔断的白色楼房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但是我确定这个梦一定不是那些缺乏意义的醒来后就被遗忘的梦中的一个。但是究竟梦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这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就像捉迷藏。漫长的暑假里,黄昏后几十个孩子聚到我家住的平房前面来玩捉迷藏。在寻找者用胳膊遮着眼睛趴在墙上从一数到十的时候孩子们一哄而散。躲藏的范围宽达整个厂区——我在一个三线工厂里长大——学校,礼堂,食堂,医院,澡堂,只要你能找到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你都可以躲。厂区那么辽阔又分散,这样漫无边际地躲藏对寻找者来说应该是多么艰难的任务。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寻找者总是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绝大多数的躲藏者捉拿归案。个别躲得极其隐秘的,最终也躲不过众人的脚步和眼睛。我后来回忆起这个童年时让我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的游戏时才意识到这个游戏其实是一个很有难度的考验思维和智商的游戏,至少对长大以后的我来说是如此。但那时候我们谁也没觉得满世界找人是件多难的事。我想来想去,能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而孩子们分析和判断问题的方式是类似的,于是我们很快能找出来,或者说想出来别人藏在哪里。

现在我也无非是在和过去的我捉迷藏。谜底肯定会找到的。不用想那么多。

 

旧澡堂位于礼堂后面。旧澡堂看上去像加大的厕所,外墙刷着土黄色的漆,上面写着正楷字的标语。墙体靠近屋瓦的位置有水泥的空格花窗,和厕所的花窗是一模一样的。

男澡堂和女澡堂分别在长方形屋子的两面。女澡堂进去是一间换衣服和放衣服的房子,没有柜子,只有墙上一排排的钩子。再里面就是一格格的洗澡间了。水是锅炉烧的热水。水温够热,水流也够大。但灯光总是过于昏暗,水泥墙面用得久了都已变成黑色。墙边和洗澡间内侧的水沟里也长出了类似青苔的东西。或者只是可疑的污垢。澡堂里是没有厕所的。

大概从我读初中开始这个澡堂就停用了。

因此在这个澡堂里洗过澡的我还是个没有发育的,身体没有线条的幼童。而对同时在澡堂洗澡的成年女人们我却也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时候还没有到,我视而不见。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说那个女人,是不尊敬的。但我其实想说的是那个老女人。那个丑陋的老女人。王艳的奶奶。姑且叫王奶奶。

王奶奶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家隔壁。王奶奶家里只有两个人。她和她的孙女,王艳。王艳比我高两届,和我一样在子弟学校读书。

王奶奶是个严厉的女人。抽烟的王奶奶尤其严厉。我以为她不喜欢小孩子,因为她从来不和我们说话。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儿子在锻压车间里出事故死了,她的媳妇嫁了人,把孙女留给她抚养。她大概无非是不开心罢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虽然住在同一栋平房,同一个屋檐下,我们也不过如同互不相干的物种自顾自地生存。

但是我在旧澡堂里看到了王奶奶。赤身露体的王奶奶。

那看上去不像人的身体。人的身体是竖长的,直立的,是上下基本等宽的。可是我看到的身体不是。我看到的身体中间像是个圆盘,那是臀部。臀部往上逐渐缩小,经过赘肉堆积的腹部,干瘪的胸部,狭窄的肩部,到达顶着湿漉漉头发的头部,形成三角形。臀部往下也逐渐缩小,经过肥胖的大腿,细弱的小腿,到达光着脚的短小的脚板,形成另一个三角形。倒三角形。两个三角形的底在全身最宽的臀部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又矮又胖的纺锥。坑坑洼洼的,黝黑的,皮肉松弛的,毛孔粗大的纺锥。

难看的纺锥。

我也是赤身露体的。我光着孩童的小身体站在王奶奶的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不知道我在她的身后,也许她知道我在她的身后,可是我对她来说如同不存在。她洗完了澡,用毛巾慢条斯理擦干纺锥上的水迹,穿上了衣服。她穿上了黑色的长裤和灰色的短袖衬衣。衬衣的下摆遮住了她的臀部。衬衣的肩部和长裤的裤脚把斜线变成了直线。纺锥消失了,她又变身为平时我见过的王奶奶。

可是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衣服。我只能看到纺锥。

我在澡堂里看到纺锥。我回家去,在我家居住的平房前面看到的,还是纺锥。坐着的纺锥。走路的纺锥。抽烟的纺锥。板着脸的纺锥。

刺破幻觉的纺锤。

我心想,难道王艳老了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三 

在我初三那年的子弟学校文艺汇演上,王艳唱了一首歌。

我始终记得那天她梳着英翘头的样子。英翘头是一种把所有的头发都梳到头的一侧,耳朵旁边,扎成马尾的发型。和扎成脑后的马尾相比,这种横枝逸出的发型有着不合常规的别致和顽皮。之所以叫英翘头,是因为那年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里的女主角熊英翘梳了这种标新立异的发型。

这种发型迅速被那些感觉敏锐,被平庸生活所苦的女孩子学会,而且几乎流行开来。虽然如此,这种发型并不被普遍接受,梳这种发型仍然意味着我行我素和勇敢。事实上没过多久,英翘头就像过气的影星销声匿迹。

王艳梳着英翘头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在我心目中永远成为青春和叛逆的象征。留过两次级的王艳虽然还在念初三,成了我的同学,可是其实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的最初和最美丽的阶段,就像春天的第一朵桃花和第一片绿叶,有最娇嫩的颜色和最清新的气息。心的发育要稍稍滞后些,但也已经破土萌芽,于是那少女的眼神里就混合了懵懂和好奇,无知和自觉这样互相冲突的物质。这冲突是迷人的。

王艳唱了那首歌以后,厂里开始流传种种不明源头的传言。我不知道那些传言怎么会流转到我的耳朵里。就好像无形的空气就是媒介,流动的风就是媒介,再或者那样的传言具有异常活跃的秉性,光凭自己就能入驻路遇的每一个头脑。我相信那些传言在厂里家喻户晓,是公开的秘密。然而又没有任何人会在公共场合谈论和询问。那些传言其实就像是旱天的甘霖和严冬的柴火,滋润和融化了呆板的保守的一成不变的日子。那些传言其实像是人们带着默契传递的会心的宣言。

但对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来说,那些传言毕竟过于骇世惊俗。我不知道人世间本来就是那样。那样才是正常。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或者说人们告诉我的教给我的刚好是相反的,他们知道他们教给我的是相反的,是错误的,却不肯承认,却一定要我自己在漫长的青春里费尽力气去纠正。

那些传言说,那谁和谁像《雁南飞》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一样,在警报山上背靠着背坐了一下午。那些传言说,那谁和谁中午放学的时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亲嘴。

于是传言里的场景浮现在我眼里,好像我亲眼看到。想象中他和她身体的接触竟然使我的身体过电,让我的心砰砰跳个不停。那些带着贬义的如同禁忌的传言竟然令我神往。

只有关于王艳唱那首歌的传言,我始终没读懂其中的含义。我觉得唱这首歌和别的那些事迹比起来,简直逊色太多了。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事后人们那么津津乐道,好像她做的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可能,后来我猜想,传言毕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流动的过程中它玩了隐身和变形的游戏,于是传到我耳中时变成了采摘后的果树。我看到的只剩下空空的树枝,树枝上的精华被我错过了。

其实王艳只是在文艺演出的时候独唱了一首台湾校园歌曲。《捉泥鳅》。她只是站在舞台上向我不知道名字的谁问了一句,天天我等着你带我去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新澡堂在礼堂的右侧。和礼堂左侧沉陷的旧澡堂相反,新澡堂在一个斜坡上,地势比礼堂高。站在新澡堂的门口可以透过礼堂的窗户窥见里面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这种俯瞰里面有微妙的快感。至今我仍然记得我洗完澡从澡堂里出来,站在门外的小小平台上。我看到礼堂里面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那些座位显得灰暗,简陋,虽然看不清,但是似乎摸得到表面上厚厚的灰尘。而我穿着新换的干净衣服,脸色红润,全身轻松。冒着白色蒸汽的新澡堂在我身后。新澡堂迅速成为像我一天一天迅猛成长的身体一样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存在。

我喜欢新澡堂。我喜欢它的青灰色的水泥墙面和它的比老澡堂高得多的天花板和宽敞得多的隔间。屋檐下仍然是和老澡堂一样的水泥筑成的花窗。这花窗看上去却有雕梁画柱的美感。光线也是充足的。光线在构图中起着决定基调的重要作用。无论如何,阳光总是会普照下来。新的时间和新的事物总是会接连不断地到来。我的真正的自我必然要醒来,要发芽,要生长,要长成站在新澡堂外面的平台上吹着晚风的内心比身体走得更急的少女。

对我来说,到新澡堂去洗澡是一件愉快的事。我喜欢新澡堂里温柔和张扬的气氛。光线透过花窗,透过蒸腾的水蒸气打在崭新的水泥墙上,打在淋浴龙头喷下来的热气腾腾的水柱上,打在女人们白花花的裸体上,澡堂里弥漫着懒洋洋的舒适和无遮无挡的惬意。澡堂里充满自然主义的无拘无束和古典主义的从容舒展。我喜欢那种所有人都赤身露体的自在和每一个毛孔都被水蒸气打开的开放和清洁。

但其实当时,我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朦胧的融洽和舒服。我觉得那个环境对我而言是非异己的,是如鱼得水的。我喜欢那里。

我不光喜欢新澡堂高处花窗里照进来的笔直的光线和透过光线上升的洁白的水蒸气,我还喜欢缠在淋浴龙头的各色毛巾。这些毛巾把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凝聚成和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样的柱状的水流。这样的水流更容易洗净头发和身体上的泡泡。我喜欢淋浴间外面的花花绿绿的脸盆。脸盆里有马头牌肥皂,蜂花洗发露,力士香皂。我喜欢女人和女孩们身上的洁白的泡泡,她们的手在她们光滑的身体上搓揉,泡泡越变越多,在她们的两腿之间,那是她们的手不会忘记重点清洁的部位,泡泡积累起来,变成了若隐若现透出黝黑的雪白小山。我喜欢她们湿漉漉的头发。女人们都喜欢先洗头发再洗身子,我到现在也习惯这样的顺序。她们有的弯着腰冲洗头发,沉甸甸的奶子随着双手在头上抠动的节奏摆来摆去。有的仰着头闭着眼睛把头发顺在脑后冲洗,双手举在头顶上揉着头发的时候乳房挺了出来。身体的曲线露了出来,水顺着身体流下去,这身体变成美人鱼一样顺滑的身体。而她们洗净的头发用毛巾盘在头顶上,或者披在肩上,发出柔软乌黑的光。我喜欢人多的时候两三个人共用一个淋浴龙头的热闹和匆忙。一个洗头的时候另一个站在旁边洗身子。水花溅在身上痒痒的,身体也碰来碰去,自然,放松,像碰到自己的身体一样随意。我喜欢女人们的身体。不管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她们的身体同样美好。她们的骨感和她们的肉感同样美好。我记得她们的饱满的乳房和臀部。我记得她们X型的腰肢,腰部以下的柔软和丰满。我记得她们削瘦的肩膀和锁骨。我记得她们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和樱桃一样紫红的乳头。我记得她们酡红的脸颊。我也记得她们三角形的蜷曲稠密的阴毛。我羡慕她们的阴毛,相比之下我的两腿之间光秃秃的,显得那么乏味。我喜欢她们身体里透出的温柔和性感,成熟而且自觉成熟的优越气息。我忘不了我脱了衣服挂在外间的衣钩上,光着身子站在通往淋浴间的门口。我的后面是清凉的衣物间,我的前面却热气蒸腾,白雾弥漫,如同仙境。是仙境,却又是人间。我看到我的面前那么多赤身露体的女人,我看到她们鲜嫩的肉色,她们散漫的姿态,她们享受的表情,她们理所当然的快乐。我看到她们作为一个集体出现在我面前,没有贵贱,没有等级,每一个人都一样美丽,一样舒展,一样怡然自得,一样从容不迫。我喜欢这种像水蒸气一样轻快,像水流声一样欢畅的感觉。而我,我以为我不再是孩子,其实我仍然只是个孩子,我长高了,可是我拥有的仍然是孩子的没有曲线的身体。但和我一起来新澡堂洗澡的王艳却已经长成就算置身于这个无遮无掩的集体里也无法被埋没的翘楚。她既修长又丰腴,既纯洁又暧昧,让我忍不住久久凝望。

 

初三时我们班搬到了学校教学楼的第三层,也就是顶层最顶头的教室。

这栋教学楼有两道楼梯,楼梯中间是三个办公室,楼梯两边各有两间教室。我们在第三层的最尽头。第三层的另一头是厂里的电大班的教室。我们厂有一个电大班,他们没有独立的校舍,就在子弟学校上课。

教学楼第三层走廊的两端尽头在那个初夏的如同疟疾发作的让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宁的月份里遥远得就像地球的两极。这一切发生在王艳留级到我们班,和我变成好朋友之后。

在我们洗完澡回家的路上,王艳悄悄告诉了我她的隐约流传却从未得到证实的故事的男主人公是谁。这个男主人公就是和我们班的教室遥遥相对的第三层另一头的电大班的一个学生。

其实这个有很多版本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早已通过好几个同学的口传到我耳里。她们跟我讲故事的时候无一例外是压低了声调的,语气兴奋的,略带嘲笑和鄙夷的,像是抓住了别人把柄的人有无形的优越感,像是看热闹的人有事不关己的得意。我现在想起那样的场景感到隐隐的恶心。我的用选择和遗忘拼装起来的看似单纯美好的记忆绘本其实还有一张平淡乏味庸俗无聊的面孔,那张面孔在岁月的底层晃悠,就像婚后不再注意仪表的女人穿着睡衣在马路上晃悠。那张面孔在我们厂的每家每户出入,千篇一律得像那个初夏没完没了的梅雨,把人捂住了黄斑,让路长出了苔藓。但这张对未来已经没有多少期盼的面孔突然看到有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朝气蓬勃,比自己勇敢,比自己美好百倍的女孩旁若无人地从门外走过,这张面孔不可能不羡慕,不嫉妒,不恨,不贬低她。

孩子也一样,孩子是大人的翻版。至少那时候是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头脑,我的观点是大人的观点,我的立场是众人的立场。所以我相信我也是那些偷偷摸摸的传播者中的一个。我也压低了声调,语气兴奋地告诉过别人,王艳和谁两个人在警报山上学电影《雁南飞》里面的男主角和女主角,背靠着背坐了一个下午,他们两个人背靠在一起,好多人都看见了。

是看得到的。警报山脚下就是厂里工人去上班的马路。警报山是一座很尖的小山,山顶是一块高出周围树木的大石头。如果他们真的背靠背坐在大石头上,山下路过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我现在也能够看到。我看到他们在山顶上,在蔚蓝的天空下,他们的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一起,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们的后背紧紧贴在一起,无比熨帖,无比酣畅,他们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整个下午。他们融化在无限的甜美和温暖里,只希望那个下午永远都不要过去。那个姿势那么美,我至今仍然希望那个下午永远不要过去。

然而我终归会是我自己,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谁。这个故事并不是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吹过不留痕迹,相反这个故事破门而入,反客为主,住在了我心里。我不觉得王艳做的事情如大家所说,是丢人的。相反,我觉得她好幸福。如果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我该多好。

这个念头我不可能告诉别人,但这个念头如此强烈,我只觉得我日复一日的上学和作业索然无味,而像王艳那样生活才是我真正喜欢和想要的。

而当王艳像所有人一样在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仍然压低声调告诉我那个男主人公是谁,我如梦初醒。那个男生的样子历历在目,仿佛就站立在我面前。

在那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男生,在那以后我好像任何时候都可以看见他。每一节课间休息我站在走廊上,都可以看见他一个人背靠着或者面对着栏杆,他好像总是一个人,我没有看到他和周围的同学打闹过,甚至他和同学说话都很少。他当然没有看到和他一样背靠着栏杆站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矮小的单瘦的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我。

接下来的那个月份是个中了魔的月份。我变得每天都想看见他。我上学唯一目的就是等到课间休息时看到他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和同学说话,玩笑,但我心神不定,心不在焉,我一刻也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野。如果我没有看到他,我顿时怅然若失,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直到我再次看到他,我才能够振作和高兴起来。

我也变得前所未有地注意自己的穿着和仪容。我担心自己长得不好看,我怕自己的动作不优美,我的举手投足变得扭捏,好像时时刻刻有看不见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除此以外一概不知。知道了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他以后,我无法再开口向别人提起他,仿佛我一开口别人就会马上猜到我心里的秘密。这个高大的,白皙的,喜欢穿白衬衣的男生变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不想上课,不想念书,不想回家,不想玩耍,我的心里只有他。我想念他,向往他,仰慕他,我关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外貌和他的举止都显得那么超凡脱俗,不同寻常。他的光彩笼罩着他的四面八方,也包括我。我的眼里只有他,其他的任何人和事都不复存在。我多么希望那个和他背靠背坐在山顶上的女孩不是王艳,而是我。我多么希望那个在正午的学校教室上和他亲嘴的女孩不是王艳,而是我。我多么希望那个在礼堂里的文艺演出上当众唱情歌的女孩不是王艳,而是我。

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我的无声无息的爱情戛然而止。我对他的爱慕突然熄灭了,突然,他就泯然众人,和当初我不认识他时一样再次不复存在。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的有一天突然想起我做过的那个梦,突然悟到谜底的。但谜底是我自己的事。故事需要交代结局。

故事的结局有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我的无声无息的爱情戛然而止,因为王艳出事了。王艳怀上了那个男生的孩子。王艳被王奶奶带到一里路远的乡卫生院打掉了孩子。孩子打掉以后,王奶奶带着她回了北方的老家。我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第二种可能是,我的无声无息的爱情戛然而止,因为王艳出事了。王艳在盛夏的一个深夜从教学楼三楼没有封闭的走廊上摔了下去。她头部着地,在地上躺了两个小时,才被厂部的吉普车送到县城的医院里。王艳没有死,但是她出院以后,再也没有了原来的灵气。那年冬天,王奶奶带着她回了北方的老家。我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第三种可能是,我的无声无息的爱情戛然而止,因为王艳出事了。盛夏的一个深夜,王艳和那个男生在警报山的半山腰被派出所的人抓了。那个男生第二天早上就被放了,也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男生是书记的儿子。王艳没有那么幸运,王艳被送进了劳教所。王艳进了劳教所以后,王奶奶离开了我们厂,回了北方的老家。我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而我之所以在很多年以后突然想起我做过的那个梦,是因为很多年以后,我见到了那个男生。时代的发展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已经离开我们厂,去了遥远的地方。我们厂也早就已经倒闭。人员四散,厂里只剩下无处可去的老人。旧澡堂还在我离开之前就塌了。新澡堂倒是还在,但我们厂倒闭以后,新澡堂没有人烧锅炉,没有了热水,不开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自己的家里装了热水器,没有人来澡堂洗澡了。那个曾经灯光辉煌,被扬声器放大的歌声充满,也曾经黑灯瞎火,被默默积累的灰尘覆盖的礼堂,如今成了植物们的乐园。像我们那时候一样茁壮的青葱小树长上了礼堂的台阶,茂密的牵牛花和月季花环绕和遮盖我站在新澡堂外面的平台上俯瞰过的窗户,映衬着俄式礼堂至今坚如磐石的青砖墙面,看起来颇有异域风情。我在遥远的地方生活,却能知道这些,是因为网络的缘故。网络是一种多么不讲逻辑的东西,网络竟然把那么多像被旋转的大伞甩出去的雨滴般被甩到天涯海角,本来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们在同一时刻里重新聚集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大厅里。时光在倒流,不由选择。

我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我的那个梦。在想起那个梦之前,我在我们厂的群里看到了那些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们上传的近照。这里面当然有那个男生。他就是我们厂的大群的组建者之一。从照片上看得出来,这个中年男人混得不错,他微胖的脸庞和他的大腹便便都能证明这一点。必须承认,在看到他照片的那个瞬间,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跳法和当年暗恋时的跳法一模一样。但是我的心只跳了一下,随后我就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白色办公楼的梦。不同的是,在梦里,那栋楼里空无一人,而现在梦境再次栩栩如生呈现在我面前时,那个高大的,白皙的,喜欢穿白衬衣的男生的面孔,也叠加呈现在我面前。

我很确定他的那张在我记忆里保存了几十年的面孔呈现在我面前时是白天,我很确定我不是在梦里。可是就在那个瞬间,就在我看到他的近照以后的那个瞬间,那张无比清晰呈现在我面前的,我最初怀着不解,后来怀着伤感,再后来怀着同情无数次回味过的面孔开始瓦解。那张面孔开始坍塌,分解,就在我眼前,那张面孔化成粉末,变得透明,以匀速向四面八方发散,直至彻底消失在光里,无影无踪。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记起那个男生从前的样子,也再也无法摆脱那个男人现在的样子。

这个谜底如此无趣,让我心灰意懒。但是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王艳是不是也有可能在这个群里?如果我看到王艳现在的样子,我是不是也会忘掉她从前的样子?

我用微微发抖的左手按下按钮,退群。我关掉手机屏幕,屏息,无语,就好像我还是躲在旧澡堂后墙和马路崖壁之间的夹缝里的那个孩子,我多么不想被找到,可是我肯定迟早会被找到。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