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可能,我希望大家能够把不愉快的都抛诸脑后,向前生活。

我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作者/石梓元

 

前言:这是一个关于说话的故事,或者说,一个说不出来的故事。我讲了一个女儿终于回家,被亲人领着,与故去的爸爸说点什么。这乍听上去,有些神神叨叨。实然,他们是借助灵媒才说上话的,否则生者和死者当然没法相逢。我也不是有意装神弄鬼。灵媒,作为一种生命技术,本身就颇为麻烦。而我再向大家铺垫、描述、解释,又再加几分麻烦。这多重的麻烦,在日常交流时,是隐去不现的。就好像我们从没感觉到,说话需要舌头和喉肌种种部位的复杂配合。说了就是说了这么透明。然而,在某些特殊时刻,怀着复杂矛盾的心情,我们哪怕捱过很多很多的麻烦,还是很难开口。这就是我想要分享的感觉。


每年初春,妈妈都会叫我回家,和他聊聊。今年照旧。不过这回例外的是,我终于还是答应了,因为他真的去世了。樱花开得正当热烈,这是我找项目主管请假时,所见的窗外景致。他脸色为难,毕竟组里的游戏项目急需美术材料。于是我一再强调,这是亲弟弟结婚,作为姐姐我无论如何也得到场庆祝。

“于情于理确实。好事一桩,你也能和家里人聚聚。”

没来由的,我倏忽失语了,点点头退回了自己工位。周遭同侪都兀自在忙,数位笔的沙沙声和鼠标的点击填充了工作室。我负责为这项目绘制冥界副本的概念图。面前桌上,凌乱四散了各种影印的材料,不同版本的《神曲》《地藏经》《玉历宝钞》的插画,还有类似提波切利《地狱图》的各种油画。它们栩栩如生,受难的死后世界如在目前。无间徘徊的灵薄狱;不敬父母者入血池地狱,挣扎溺毙;拔舌地狱里,小鬼用火钳拉扯舌头,惩罚口业。看着,我不自觉地压紧了舌头,刚才我也算犯了撒谎妄语的口业。可这又是何必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他在记忆里也化作了一道虚影,然而那个词还是没由来地难以启齿。我把这些材料一股脑拢进了提包,计划回乡这些天把工作完成,因为我预料到时无非也是走个过场而已。毕竟这次回去,我为的是把他留给我的那间旧屋出手,更重要的是,去给点点扫墓。它是我童年时候养的一条腊肠犬。而他去世,只不过是事赶事,凑巧而已。

况且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和那里再无瓜葛了。这是接完妈妈电话那天夜里,我搜肠刮肚,才说服自己回乡的理由。从地铁穿城而过,面目模糊的群众聚聚散散,火车向南。山势一路拱起,团簇,又被水网切割。一过两省交界的漫长隧道,灰白而稠郁的雾气便抹掉了诸物轮廓,群青、人子、低垂的太阳和临河疏朗的排屋,都融作一团无比熟悉、而又叫不出名字的怖相。我记不起上次目睹这番景观是在何时了。在车窗的倒影上,我看到,面对面坐着的是小时的我,男童似的短发,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她纹丝不动,直视前方,仿佛是催促我开口说话。然而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她也叫张胜男吗?又或许是引领我穿过这黑暗水乡的维吉尔?

“今晚早点睡。明天起早,我们去乡下灵媒那落阴。”(落阴:中国民间传说的一项法术,法师作法引导当事人与去世的亲人沟通。)

这是回到家的第七天,守灵结束了,妈妈低头吃饭时说出的。然而几年后,我每每动念,主动与冷暴力的丈夫和解,就会想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和那场令我失望透顶的落阴。翌日,我、妈妈,还有张辉一起出门,去见他。妈妈是我的妈妈;张辉不算我的弟弟,是他的儿子;他是他。此番出行,与其是去见他,倒不如说是去和他聊聊。当然这是妈妈的说法。当时在电话里,我就已经猜到了这个安排,便问她:“聊聊的意思是不是要去找灵媒落阴。”她没回答,东拉西扯,说年轻人不懂丧礼的礼数,云云。我理解,她这辈子一贯就是这样曲折隐瞒自己心意的。长久吃斋念佛,她相信轮回、死后、三魂七魄这套东西,驱动她决定落阴的最终动机大概就在此:想和他聊聊。

反观他,最后卧病在床的四五年里,没给别人留下说话的机会,久久昏睡,与死者无异。更不用说,寄居在这几方的木盒子之中的他。究竟该聊什么呢,不只是阴阳两隔,而是很久以来,我已经对他无话可说了。他更像是一个把家当旅馆的外人。在出发之前,站在家中十几年如一日陈旧的门厅,我十分确信,自己这趟回乡不是为了他。他犯的过错都过去了,不只是没法弥补,而是他不是一个会弥补的人。至于我最终还是答应去落阴,这不过是顺妈妈心愿,勉强自己扮演一个愿意和解的乖巧女儿罢了。在车上,她似乎是睡着了,仍牢牢捧着寿盒。张辉在驾驶,厚墨镜挡住了眼色。

这里是剡兴,一个偏居东南的县城。多年未见,它不再是我印象里那狭小阴暗的模样了,城市主干拓宽为了六车道,两侧犬牙参差的沿街店铺规整了,也可能是推倒重建了,所有外墙修葺一新,没有斑驳和破损。西方不远是整齐的新郊,层层叠叠的高楼近前,这般纤尘不染的蜃景让我恍惚以为仍置身上海。唯有那挥之不去的阴湿气息还提醒我,这就是我生长于兹的地方,虽然度过童年的别墅早已十多年前变卖了。那时,公司经营不善,他对张辉英才教育的开销也日大。回到剡兴第二天傍晚,我去了城郊的无想山,点点被我葬在那里一处背阴的谷地。当时,因为张辉刚出生被带回家,他执意把点点送给了朋友。它看了半年工厂大门,便不见了。我清楚记得,他直视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解释:点点老掉了。

我当初相信这个说法,但不知何时起,我认定他是在骗我。或许是出了车祸,或许是被杀宰吃了,总之逃不脱是横死。然而我也没再追究。当然这大概也是一番事后逃避的说辞:不单害怕直面点点消失的真相,也不知如何向他重新开口。这次回来,我带了两盒它喜欢的鸡肉罐头,和一个网球。然后对着那块聊作记号的石头,闲聊自己离开剡兴这些年是如何过的。我们向着城外山林驶去,那群山榛莽欲倾。过了一刻,又或许是一小时,妈妈醒了,向我和张辉交待落阴要注意什么。她顺眼望着膝头,像是在对寿盒独白:“待会无论灵媒说什么,你都别接话。”张辉问为什么。

她解释:“灵媒都很精怪,为了显得灵验,叫对在场所有人的家庭辈分,会用各种手段套话。”

 “喔——要是爸爸上了灵媒的身,又没叫我儿子。那她就是糊弄人。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张辉口无遮拦,紧追着问。妈妈一时沉默。窗外,乡道的掠影慢慢卷过,我的小学近了。刚过拐角,我看见那株玉兰树仍独立着。经过十多年的,它油黑蓬勃。

过去一周,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那间留给我的老屋。我要整理一番,然后把它全权交给房屋中介打理。艰难推开年久生锈的铁栅门,最后一缕夕阳正穿过阳台,烘托了悬空的微尘,和一层覆在餐桌上的薄灰。四下笼着我的,是一股淡淡的、木头蛀坏的朽味。戴上口罩,整理抽屉,我找到了一本“家庭相册”的簿子,下面跟着名字:张胜男。这三个字是某一个暂时的儿子写下的,笔迹笨拙,歪歪扭扭,“庭”字里的“廷”还错写作了“延”。里面的相片按时间排列,从小学时起,其中引人注意的一张是,我站在一刻同高的树苗旁,身穿俗气的粉色连衣裙,硬背双手,一脸不快,执拗地别过头去。这个形象唤醒了我一小段零碎的回忆,那是一节自然实践课,所有同学都与家长一起种好了树,而我独独一人。他和妈妈当时去哪了呢,至此没人再记得了。

最后是家里的胖司机赶来,领我种下了一株玉兰。他忙前忙后,末了还照了这张滑稽相片。当时,张辉还没出生,家里尚且蒸蒸日上,直到几年后,连胖司机都不得不被辞退了。他后来去的哪谋生计呢?彼时我从未在意这个问题,或许是回他老婆开的影楼去挣钱了。我翻过这张相片,背面泛黄的空白一片,凑上去,似乎有隐约的薄荷味。他从前有嚼口香糖的习惯吗?还是说,这是电影里头司机给我留下的刻板印象,我记不清了。要是没有意外撞见这张相片,再次目睹这株如盖的、吸收了土壤里所有回忆的玉兰树,我应该也是无动于衷吧。当晚,我穿过几个街道去到那家“星星影楼”,看门面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瘦削,疏朗头发,玻璃橱柜上是半包槟榔。他热情招呼,称呼我美女,问是不是刚大学毕业打算拍入职照片。我语塞,赔笑摇摇头,逃跑了。或许曾有过某一段时间,我是记得胖司机名字的。这张相片插在了两段过去中间,往前我是男孩的扮相,向后我的头发越留越长,而至于它本身,却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格格不入的味道,仿佛不是一个女孩身着新连衣裙,而是连衣裙穿着一个新女孩。

我们的车驶过了小学东门,印象里它久弃不用,几乎为密密的藤蔓植物盖过了。而它如今整洁如新,栅栏上的灰漆迎着朝阳,微微闪光。终于,妈妈回答了张辉的问题,她仔细而耐心地讲述过去几次观阴经历:召来的死者是谁、与何人同去、最基本的作法流程,云云。

透过校园围墙的缝隙,里头的景观万花筒似泄流出来——走过那片红底绿边的操场,抄绿化的捷径,就是与初小学部隔开的高中部了。而在两栋主楼侧旁有一间矮平房,我就在那里学画练画。冬天的水管常常结冰,水彩盒里的颜料过夜就冻作一团。我和同学春天捉来蝌蚪,放生到附近池塘,以冀它们夏天长成,多灭孑孓。这些零碎细节如此透明,似乎反而冲淡了我学美术的起因,这一切仿佛没有起点,直接跳跃到了淡淡霉气的美术教室。我试着回想,是因为当时他已经宣布,要留公司给张辉,又要求我打下手了吗?又或者,我幻想,美术能让我更早养活自己,独立生活?这些都真切发生过,而至今,不得不像隔了层磨砂玻璃般虚化了。或许等会,待灵媒召来,我有机会向他确认一番,不是有说法是死人的记性最好么。我被自己这个滑稽念头逗乐了,不是因为这个说法无厘头,而是因为我明明本当落阴是做戏,倒又起念认真了。车内前排,妈妈不急不缓地说着:

“一般落阴分三步。灵媒会先作势,比如吐痰、怪嚎、自言自语,各人不一。等他睁开眼,说明是死者上身了,接着和我们聊天。最后重复一遍最初的动作,就算是送走,结束了。”

喂。你们也听见了吧。我看到你了,你们偷窥的眼睛藏在字里行间。然而妈妈的这些话语就是单纯的声音罢了,你们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矫揉造作,翻着相册埋怨出生家庭;还是我回忆过去,口是心非地自我安慰呢。但无论你们如何刻板地解读,我都愿意接受,因为此时此刻,行在字句间的三人车内,是我独裁了讲述。我抛出种种形象,从玉兰树苗前有名无实的公主,她赌气望着空处,到头发高高绾起、赌气学画色彩的高中美术生,再到现在大度回归的女儿。这些形象都是我片面之词,是我在独白:利用主人公的特权,在蛮横地、喋喋不休地操弄口舌。

车速慢了,在一个乡村班车站旁停下。张辉转向后排,表示他困了,得换个人开车。我才知道,尽管家里公司一年比一年拮据,他还是念了美国本科,不过今年因为疫情滞留国内,日夜颠倒地上网课。不过按我对他小时候的了解,他应该也是以此为借口熬夜打游戏而已。妈妈把寿盒转交给我,换座位接手,她撑着膝盖才勉强起身下车。张辉靠着车门抽烟,背影结实得陌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尽管相册里,所有的张辉都被我小时用黑蜡笔涂污了。我还清晰记得那个雷雨夜,灯火通明的门厅中央,胖司机正要收伞,出生没多久的张辉被他抱在怀中,闪电和陌生的环境让他扯开嗓子,尖叫着,像是一颗腐败变黑的红豆。它自那以后越胀越大,占据了许多相片的中央。我抬头看向窗外,张辉大约已高过我一头了,他和我的妈妈,两人面朝尚无生机的灰黄旷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事帛钱,来了哪位早已疏远的朋友,某某债主又意外没到场。隔着车窗,我听不真切。而膝头上,寿盒比我预料的更热,也更轻。在回剡兴的火车上,我想象它是块沉甸甸的死木。稍远,田埂上,一条米色的狗正躺着睡觉。车再次启动了,向着柴草气的深村。

平躺在放倒的副驾驶上,张辉似乎睡着了,阳光越过不远的山坡洒在他身上,显亮了胡茬。他不像张辉,或者说,我印象里的张辉不是这样的。前者于我静止了,化作一个他青春期的标本。口器、复眼、羽翅、外骨骼,因为我的出走,这些身体部位仿佛不再成长,可以永远无知下去。我忍不住想起那场荒唐的饭局,彼时他正上小学。当着其他客人的面,他从房间里跑来向我宣布,自己再不怕爸妈禁他玩游戏了,手里还捏着一本笑话大全。没等我接话,席间众人便鼓励他讲。于是他煞有介事翻开书,一字一顿地念道:“小明的爸爸让小明多向班里第一名学习,不要老吊车尾。小明回答,这我做不到(翻过一页)。爸爸问为什么。小明回答,因为第一名的爸爸是博士,妈妈是硕士。但我的爸爸是男士,妈妈是女士。”

所有人都笑了,夸他会一本正经地讲笑话。他也跟着笑。而我羞愧难当,不是为了他,而是为自己。张辉没有过错,我相信自己是他挤出家的,但我还是不能要求他为自己的出生负责。称呼我的妈妈为妈妈,称呼自己为儿子,这是他无知的幸运特权。我摇下了车窗,翠绿山野,密密叠叠,何处传来隐约的微弱蝉鸣。偶尔会有不幸的蝉弄错了出土时令吧。

“辉辉前段时间还关心你来着……问我,姐是不是快准备结婚了。”

妈妈说着,打开了收音机,音乐频道里是港台老歌。她扭到了浙江广播电台的“交通之声”,正在播报遥远的杭州路况。我敷衍搪塞了几句。她继续追问,我和那姓陈的上海男生情感如何,上个春节有没有请我去他家做客。一听到她那柔和的、似问非问的语调,我就知道,她又用起那套旁敲侧击的把戏了。或者用她从小教导我的话来说,这是女生懂得说话的得体,是需要磨炼心智才能习得的秉性。我说不出话。山路越发曲折,九曲十环,随着忽然左右的转向,张辉微微晃着,与我膝上的寿盒一个节奏。妈妈又翻出那个老故事了:“我认识你爸那会比你现在小多了。二十五岁,他还是个没正事的浪荡,提了东西来找我爸,当时他城南街道书记,还是很威风的,当然看不惯你爸。所以他就磨。再一再二再再三,礼被丢了就再买,最后也让他磨出头了。但我们最早日子不好过,恰好遇到集体企业转制,他没门道又非要去接一个玻璃厂。当然,为了这事,他又是磨。他性格就是个老顽固。这次我也没说什么。不过运道好,事情一件件捋顺,有了你,等你大。我是看着这个家旺起来的……他为了家里,长年在外跑,那我就照管家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股气过不去,但妈妈也已经尽力了……”

水库东面是一大片荒田,枯黄中有几根歪斜木杆,残破的塑料棚纸缠在上面,随风晃荡。我把后座另一侧的车窗也摇了下来,山风呼呼灌入,盖过了妈妈的煽情。这个以牺牲为主题的故事,我已听过无数次了。然而每一次重提,她想说的都不是它本身,或者说,她是一个用暗示说话的人。她默默用驾驶座的中控,封闭了所有的车窗。我忍不住了,打断道:“你放心,等成熟了我自然会结婚的,你不用操心了。”

她接:“我不是着急,是你比人家男生老得快,我这也是过来人的经验。”

“要是你的经验有用,家里怎么平白无故多个儿子?”

车照行着,新养护的柏油公路闪着哑光。张辉微蜷起来,仿佛入梦了。在我们前方,徐徐展开了丰水期的山间水库,湖面盈满如珍珠,之上,朝阳中悬。这番景象明朗纤净,全然扫净了过去一周守灵的沥沥阴雨。两旁,绿树越发茂盛,穹顶似地收拢降下。导航软件发出了偏离行程的警告。而移动信号也弱下来,显示器上,那个黄色箭头的汽车标识越行越偏,扎入了茫然山林中间。没人说话,导航重复着“请掉头”三个字。突然,张辉扬手摁了静音,转身再睡。他是假寐么,又还是下意识动作呢?如此之后,只听得见呜呼的虚风。

那些最聪明的头脑都想讨论沉默。他们也自信讲清楚了。写完一本逻辑论后,维特根斯坦从战俘营里出来,去了乡村小学教书,自认为已经终结了哲学问题。我读不大懂,只记得他写过:凡是可说的东西,都可以明白地说,凡是不可说的东西,则必须对之沉默。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智者答案。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为什么他用的是“必须/muss”这个字眼,这不是假定了,口舌脱离了我们,时时酝酿,又压抑着一种言说之欲吗。那么对应的,就没有一种沉默之欲吗?哪怕这个哲学家作了多少著述,想把人们从哲学玄想赶回到日常生活中。沉默都不为所动在那,不反抗声音,因为它从来都是声音的一种。它不是说的缺席,反而是说的负荷。为什么家里凭空多出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儿子。这是一个单纯的意外事故吗,还是他真心出轨的结晶,又或者他眼红身边朋友香火有续?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妈妈也不行,也可能是拒绝回答。唯一能解释的人,已化作了一捧灰烬,装在手掌宽的小木盒中。或许在被灵媒召来后,亦即盖棺定论后,他愿意向生者揭晓答案。妈妈抬手,转开了面对她的后视镜,片刻后,她喃喃:

“前几天我做梦了,你爸伏在地上,埋怨走不动。醒过来,我才看见他的拐杖留在床尾。”

我问道:“所以你想到要去落阴?”

她点头。我似乎能够想象他艰难爬行的景象,但他的形象却记不真切了,朦朦胧胧,似乎一颗风干的、蹙缩的核桃。在上次和陈分手闹剧时,他劝解我放下过去:“既然你爸他身体每况日下,你就回去一趟吧,他也没能力伤害你啦……否则,将来你回想起来,也会后悔吧。”

大概也是陈这句话,让我开始怀疑,我们真的能说到一块吗。我不愿见他病老,相反,我矛盾地怀着隐隐希望,他可以永远年轻,因为或许这样,我就能一以贯之地组织自己对他的感情。老年斑、褥疮、氧气罩、各种导管、耳目昏聩、四肢如柴,四年前,他因为糖尿病并发症而中风在床,被半透明的医用屏风团团围住,无意识地喘着粗气。我对他的感情就是教这幅景象打乱的。它像是记号笔,抹掉了家庭相册里他的形象——通常端坐在取景框的一隅,板着脸,短衣短发,二郎腿高架起黑皮鞋,衬着皮带上粗俗的大LOGO。活脱脱一副独裁者的气势,仿佛要张口发号施令:“你,明天准备下晚饭,几个东洋人要来谈生意;你,以后选法律专业,可以帮衬辉辉管公司;喂,你们,准备一下,我要带个小孩回家。”

七天前,我一边翻看一边忍不住怀疑,这个壮硕而蛮横的人似曾相识,是某个远方亲戚吗,还是曾经频繁走动、轮流把我高高抛起又接住的食客之一呢?总之绝不是卧病在床的他。这种恍然隔世而无人解答的落差,陈理解不了,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商量呢”,这应该就是他体面处世的方式。陈想象不了,人要如何,才能与一个几乎被迫忘记的人商量。当时,在重症病房里,妈妈招待着稀拉的亲眷,张辉紧挨病床斜坐着,我看着窗外。整个剡兴都在下雨,雨从天空落到地上,从虚无穿过厚厚的玻璃窗,扑打在我脸上。目之所见都混沌失色了,我害怕,下一秒,他就要从病床上惊起,用过去叉腰喝令的老姿势,审判我为什么弃家不顾,把担子丢给年纪尚小的张辉。病房里无声,床头的盐水静静点滴。

那天下午,妈妈给他办了出院。待夜深,他突然精神错乱起来,摔茶杯,吵醒了所有人。除了张辉,他回了寄宿高中。不仅如此,他还极尽各种辱骂之能事,污蔑妈妈出轨,说“胜男”是她从前的野种,这种东西出走反而是眼不见为净的好事。我重重回嘴:“老不死,别添麻烦了。”这不是为自己出气,而是为了妈妈,她所谓的忍让得体和多年如一日的悉心照料,到头来却只换到这番恶语。然而,她当即扇了我一耳光,翡翠耳环应声落地,碎了。下一刻她背过身去,哭了。而我掉头便走。至今,我也不知道她那时为谁流泪,是为她自己吗,还是为了他和我——犯下了如此口业,日后将在拔舌地狱重聚?又或者,受苦的只有我一人,他头脑错乱,胡言乱语与动物无异,已没了为人的资格。过了几秒,还是整整一刻钟,在一片夏夜虫鸣和抽泣中,他又开口了,努力支着上身,仿佛想要朝我张开怀抱:

“辉辉。几天不见,你怎么矮小了这么多呢?爸爸带你去吃大餐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家。所以于我,这句误认的关心就算是他的遗言了,就连最后的悔改,他也说错了。然而再想起这些,我相信自己是心气平和的,能够冷静旁观当初那窘迫情境。车子在陌生县道上滑行,前所未有地顺畅。而面前,妈妈侧脸的线条柔和,少了记忆中的那种苦相。昨日春分,她按习俗给家里掸尘,我帮忙扶着登高的梯子。接着大扫除,我们从角落里一件件取出旧物什,书报、摆件、陈酒和旅游纪念品、妈妈还把他的所有衣物都打包,装进了纸箱,准备按规矩处理。我打算找回那双送他的手工皮鞋,那是我本科毕业的欧洲之旅带回来的。当时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赶在临走前一晚,把它买了回来。他收到了还抱怨,款式太古板,鞋掌钉太吵。我想着,既然全新,就把它捐了。然而妈妈对这双鞋毫无印象,直到整理完毕,我们也没找到它。她半打趣地调侃:“要是真有那双鞋,大概也被他穿走了吧。”然而,我竟然又忍不住疑心,他或许是落在了哪个女人家里,又可能让哪个女人转手送给了她的哥哥弟弟。最后,我和妈妈去到厨房,我用冷水抹了好几把脸。她走到水槽前蹲下,把年糕一块块从水缸里取出,拿刷子清理水霉,清空陈水,换上澄净的春水。这些年糕肯定是她春节制备的,像我从小记得那样,没变的还有她右手上那枚玉手镯,它衬着被凉水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掌,更显得绿了,焕发着生命力。她似乎早从主卧搬出,住进了我闲置的房间。

因为我看到,尽管床褥全新,装潢未改,但她在书桌上落下了一尊木头佛像和一本《心经》。我没有擅动它们,不是害怕又牵扯出她的佛道教诲,而是不想打扰这个错置,她如此种种不变中酝酿着的新生活的动势。至于在我书桌抽屉里,整齐拼着那对翡翠耳环的碎片。这是他送给我的成年礼物,我拿不起来,便撮作一团,放进了纸箱。当我凝望旧衣物间,那些零散无序的碧色星点,被晚归家的张辉撞了个正着,他小心地绕过了我,大概还错以为我睹物思人吧。

车内静如止水,我似乎睡着了,而她的那句话又像是在车厢和山野间,如雷回响。莽莽绿树不断闪过,间杂着一座座影子般的荒坟塚,高低左右。这景观突然启发了我,如果真的有死后世界,它或许不像那些宗教插画所描画的,黑红可怖,而是一片宁静至极的山林空景。在那,幽魂说话,而不闻声音,树木荒蛮,彼此倾轧。车载导航失灵了,整个数字地图一片白茫茫。按道理过了水库,只要再穿过两个乡村,就能抵达灵媒住的圆西镇。而窗外是毫无人迹的绿海。春笋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捷拔高,鸟儿倒悬,如石头般纷纷落地。张辉醒了,见我们迷路,与妈妈争吵起来。他从前座转过头来,直瞪着我,一头长发寸寸缩短,斥道:“我就休息一会就乱了套,这都是遗传问题,要是有我和爸爸的方向感,绝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说着,张辉脱了外套,高抬起腿架到了挡风玻璃前,他食指戳向我:“我看不起你,有家不回,连自己的亲生爸爸也不认。”

妈妈加了一脚油门,所有人都向前一冲,她又调和起来,姿态卑微:“好了,好了,辉辉,这都是妈妈的问题,求你别扯到姐姐身上。”然而张辉似全无耳闻,甚至提高了嗓门:“这下算是水落石出了,你就是个野种,你们瞒不住我的,别以为爸爸走了这事就可以翻篇,我会为这个家把账算清楚的。”窗外的景色彻底扯碎了,我们仿佛在时间机器中穿越虫洞,一块飞石撞来,车身猛然剧烈颠簸。我膝头的寿盒扬翻了,白灰顿时弥漫了整个车厢,碎骨殖撞破窗户甩了出去,还有几块紧临着我的大腿,一时,所有都停下来了,人子、树木、群鸟、汽车和时间。妈妈和张辉都望向后排,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数不清的微粒正在升腾,弥散。我慢慢伸手,摸索最近的半块腿骨。然而未等触及,那股冰气就烫得我缩回了手。

“姐,醒醒,我们到了。”我睁开眼,满目刺眼的暖阳。张辉正握着我的手,温柔地细语。

在一棵古榕树前下车,我们过桥,进镇。我还没从噩梦缓过神来,不是因为骨殖撒了满车,也不是张辉的恶语,而是诧异自己做梦的潜意识。几天前的下午,面对点点的墓,我向它坦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回来了。如果真的可能,我希望大家能够把不愉快的都抛诸脑后,向前生活。可惜的是,我们听不懂你的语言,不过你肯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然而,这个吵到不可收拾的梦难道是暗示了,作这番坦白时我心口不一,是可笑至极的自欺欺人吗。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出走以来我的一番苦心,自我疏导和心理咨询云云,势必有它们的效果啊。镇上空旷,三人行走着,妈妈说:“她只听说那灵媒住在这镇上,但不清楚确切的位置。”于是,我们在曲径里兜兜转转,沿着井渠,来到一处水塘前。有个老太正洗杂物,她指了路,让我们直走到镇尾,灵媒住在临靠县道的第二间小屋。我们循道向前,一阵哀婉的抽泣声传来,越发清晰,这大概来自那些与亡人见面的生者。气氛也随之沉了下来。

妈妈自语:“这次的灵媒应该是有真本事吧。”来到那栋不起眼的、方方正正的灰墙小屋前,空地上众人三两成群散着,或向着树荫,或抱手垂头,显然与周遭格格不入。

张辉小声问道:“等会要和爸爸聊些什么呢。”

妈妈提了提张辉怀中寿盒的绒布,盖严密了,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谈话被哭声打断了,三人从灰屋中推门挪出,搀着一位掩面半瘫的女人。她大概也是一个妻子吧。紧跟在后面的是灵媒的哑巴女儿,她嗯啊着招呼另一批人进屋,然而向我们伸出两个手指,应该是示意还要再等两拨人。于是,我就着一株金线菊坐下,妈妈坐在我的右手边,一手搭在盒上。张辉站在我们面前,抱着手打脚,背影正好挡住了阳光。我一会看妈妈,一会看张辉,又打量自己的指甲,按以前心理疏导课程学到的,反复正念,反复吐息。我自认为准备好了。

妈妈突然叫了我一声:“胜男。”我问怎么了。稍等片刻,她回答没事。而不多久,她又开口,没等我接话,她就抬手指向了西边:“马上要下雨了。”我顺着看去,远方,那层峦群青之上,的确有雨云正酝酿着。

我问:“那我们带伞了吗?”张辉转过头来,也看着妈妈。她摇头。于是三人都凝望着那昏沉的、刻刻迫近的黑压。哑巴女儿快步来了,招徕我们上前,还推搡落在最后的我。

在这关头,妈妈最后叮嘱我们:“记得,如何都不要接话。”

俟一进屋,门旋即闭上了,里面是一个铁笼似逼仄的小空间。而面前几步外,坐着精瘦高大的灵媒。我没想到会是一个老头,他沉着脸,半耸肩,挡住了背后那座观音小像。他点头示意我坐下,接着转身,点起了佛龛上的两台香烛,于是所有都浸在一片昏沉红光之中了。无光的角落里,只有时钟的声音。我看不清左右两边妈妈和张辉的脸色。他又朝妈妈招手,接过她怀里的寿盒。妈妈凑上前,轻声说出死者的姓名、年龄、体格和住处。他一边听着,一边打开盒子,低头似乎闻了闻。两柱香烟从他脑后袅袅升腾。接下来发生的就和妈妈之前所描述的一样。他摇头晃脑吟哦了一阵,吐息,向脚尖啐了口唾沫,问道:“刚才我遇到一人相像。穿了兰花纹的寿衣裳,还走不动路,是不是他?”

妈妈捂住了嘴,几乎倒下来,被眼疾手快的张辉扶住了。下一刻,所谓的亡人就回来了吧。灵媒点了根烟,大口嘬吸着,只进不吐,火花直赶上去。烟灰挂将不住,坠到了大腿上。直到突然一声动物嚎叫般的怪声,所有积存的烟雾从他口鼻升起,模糊了他的面貌。认人的环节终于开始了。如我预料的,彼称呼妈妈为老婆,张辉为儿子。而对我迟疑了片刻,反问道:“你要叫我什么?”

我没发一言。彼倾身向前,捧住了我的双手,拉到胸口,提高了调门又质询一遍:“你要叫我什么?”未散的烟雾间,彼的眼光钉在我身,仿佛下一刻就要独裁,就要发号施令。我咬紧牙床沉默,不想破坏妈妈对这次落阴的期待。彼长叹一口气。转而责备起妈妈来,没有做好坟冢,这让他在下面过得是如何不舒服,受寒挨饿,还少了拐杖和鞋履,无法走路。妈妈掩面难以自己了。彼又转向张辉,厉声训诫他:“无论如何,你也算是家里的儿子,为什么不替妈妈和姐姐分忧……”

彼这番说法令我始料未及,忍不住怀疑,“无论如何”是在暗示在暗示张辉的生世。然而这又要如何解释呢,彼大约真的召来了他吧,是他在借着一张陌生嘴巴,在出声,在抒情。观音塑像的嘴角沉下了,垂眼瞪开,全身也顺着扭升的香烟伸展开来。有何种无形的动势开始牵引我的舌头。从远方来的雨云已至了吗,否则这屋内怎会越收越暗,可我听不到丝毫雨声。彼大约还在重复着那句拷问。我焦急了,自己应该叫他什么?喂、小辉老爹、那个、老不死,这些词我都喊过——对他的称谓就和我当初出走决心一样,模棱两可。屋里,所有的此刻,谁在哭呢。抽噎,抑泣。彼久久凝望我,努力支着上身,仿佛想要朝我张开怀抱。我感觉到了,彼那双糙手。它们不知轻重,如耳光般挲着我的脸颊,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上到下。彼反复叨念着:“我知道你对我有恨心,好了,我已经走了,你想恨就恨吧……”

这话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又被误会了,连仇恨与否也要从他的口中宣布。我忍不住想解释——我没有。我早就恨不动。恨你的不是我。我只觉得吵闹。现在没有人在乎你说什么了。你每次开口都只会给其他人平添烦恼。

难堪忍受这股言说之欲,不愿面对自己的心口不一,自称无话可说的人又被挑拨起了。我想别过头去,却又被彼牢牢地握住了双手。面前,他胖了起来,吸饱涨满,洇作混沌的一团。灵媒的形象,和家庭相册里他的形象,似乎水乳交融了。终于,我好像吐出了那个词,羞耻地,不甘地,如卸重负地。然而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因为人子的话语太过渺小吗?还是这个词再寻常不过,被周围纷乱的声音无情盖过了?哭声,无穷山风,倏忽降至的暴雨,鞋掌钉敲打瓷砖的哒哒声,一个女孩对一条亡犬的倾诉。谁曾经逃避,就永远沉默,苦捱无间的拔舌。全世界的噪音都挤入了这间铁笼,恍惚中,我自觉心扉顿开,压不住的话语似要汩汩淌出。在这个无限拉长的瞬间,我似乎相信,没有什么是说不明白的。爸爸也还在锲而不舍地说着:“我那般招你恨,你还好待我,出去玩还不忘给我带……”木门突然从外撞开了,闯进来的是哑巴女儿。

她扯着嗓门,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胡言着:“依夸兮呣嗄……夸希……”

一时间所有人都齐看向去。只见她湿发凌乱,焦急十分,手势疯癫,时而指着脚下时而戳向外面。爸爸腾地起身,两人一齐冲了出去,留下了我,妈妈,还有张辉。我才意识到,灵媒没有作势送走爸爸,还是说,其实刚才的父女告白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游戏罢了。三人面面相觑,看着彼此脸上的泪痕,嘴巴微张,似乎都正想说些什么。那一刻,我灵光乍现,游戏中的地狱既不必沿用过去灵异恐怖的宗教画,也不可能是宁静至极的空景。它反而更像人子们似是而非的日常,张开嘴巴,心就封锁,耳朵醒来,舌头打结。身处离乡向北的火车上,我闭着眼,清晰又心安地想象,黑暗水乡正被抛回那无限远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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