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由人类手足情组成的世界,我一直孤身一人。

向前撤退

作者/张于戈

 

我丧失了前进的方向,也忘记了可以撤退的来路。


我用了28年,去适应西北的风沙。结果,是不尽人意的。那春秋的风沙天,会剥夺你的感官,至多留下两只耳朵,让你仅仅能够明确,自己正陷在飞扬的尘土里。于是,你丧失了前进的方向,也忘记了可以撤退的来路。

譬如此刻。外面狂风席卷着沙尘,无所不至,无孔不入。昨天那场暴雨下到后半夜。短暂地放晴后,又有欲来之势。土味从微掩着的窗户里漫进来,整个病房都充斥着土味。我爸吸了吸鼻子,去关上了窗户。

回头,又继续接着骂。

自从下午三点,他来到这间病房,就一直在骂。对此,我不能完全适应,但我不感到任何诧异。过去的28年里,我爸暴戾的脾气,一直都是家里的晴雨表。我在他的暴怒里,找不出一丝新意。

我只觉得聒噪。

“等你身体好了,我回去就弄死你舅一家,老小都他妈不放过,妈的。”话一出口,窗外顷刻间暴雨如注,连同任风摆布的树梢打在窗户玻璃上,嗒嗒作响。紧接着雷电登场。这一切,都像在给他造势。

我不诧异。我只觉得聒噪。

但我还是按照惯例劝了一句。趁小白赶来前,我想再试试。这是她第一次见家长。我们在一起过,毕业后成了异地,熬不下去,就分手了。小白愿意来到这个城市与我复合,我费了好大功夫,她也下了很大决心。所以,我不想把场面弄得难堪。

“敢动我儿子,他妈的。”

我不打算再劝阻了,爱咋咋地。趁左臂还能动弹,打开手机便签,把输入法从26键切换为9键,开始记录从三月那场婚礼,到我躺在这里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必须想起一些细枝末节,说不定以后写小说可以当成素材使用。

婚礼的主角是我妈。

我记得给老板打电话请假,对方突然炸毛,吐字如连珠炮地开骂:“请什么假?啊?请哪门子的假?现在这么忙,你的同事都在加班加点干,你好意思请假?来,你说说,什么事你非得请这个假?”

我说我妈结婚,他就不说话了。

至于婚礼,说破天,就那套流程,我还是跳过吧。

 

参加婚宴的人相继散去,酒店门口,那对二婚夫妻正在笑脸送客;宴会厅内,十来个服务员,一边说笑一边收拾近三十桌的残局;穹顶边上一圈的音响,大声地卖弄着它的县城品味。氛围大概就是这么个氛围,总体来说,婚礼的排场是不小的。

没人搭话,我就坐在宴会厅一侧的空桌跟前,自顾自抽着烟。一阵风吹过来,服务员将薄膜荡在半空,眼前的烟头忽地亮了一下,又随着薄膜稳当妥帖地盖在桌面上暗下去。

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回头,远处身子皱得像一团纸的外婆向我招手。婚礼开始前,外婆就非要拉我去前排家属桌。我拒绝了,还是在陌生人中间自在一些。我把剩下半根烟插进烟灰缸,跟服务员说了句麻烦,便朝着她走去。

一近身,外婆就起身握住我的手,问我对象找了没。尽管这话刺耳,但外婆又是惯常地用起了极其亲昵的语气。这些年很少联系。过去二十八年的每回见面,她都这样,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婴孩。我说还没呢,外婆又说:“你要抓紧了,你哥也快结婚了,就在今年。”我说:“行,我加油。”

“我给你拿几万块钱去花,找对象要花钱,我听你妈说你还要还房贷。”她压着嗓子,像个贼似的,整个上半身都要塞到我怀里。

“啊?”我没反应过来。

“你爷跟你舅,跟那个人要了十多万。存折在我身上,这摊子完了,你跟我去银行,我操作不来。”

“你做得了主?算了,还是留给我哥吧。”我笑着说。我说不清楚,究竟是觉得这家人不要脸,还是自己心里不平衡。我直犯恶心。回头去看酒店门口那对二婚夫妻,发现他们一左一右搀着外公已经到了跟前。我舅走在最前头,表哥跟在外公后头。我妈,将将到了养老的年纪。

“你们说啥呢?”我舅先过来坐下,椅子拉得吱吱响。我起身,跟低头不再说话的外婆说了声,转身要走。他说:“见了舅不打个招呼?”我回头,眼睛几乎贴着他的脸。还是那副混蛋嘴脸,只是好些年不见,出乎意料地老了些。

我妈过来扽住我,“你干吗去,一家人坐一起说说话。”

表哥又招呼来几个我妈那边的人,很快,一大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我妈悄悄跟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没回应,她就给她的家人倒起茶水。到我左手边的表哥时,外婆喊了声我妈的小名让她歇会。我妈说着没事没事。我妈一直如此,家人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外婆一样,我妈不在,家里三个男人的口粮,便仰仗她端上桌。

我舅出去接了通电话,又回来坐在外公身边,“爸,匀出点钱,我给人把钱还了。一点烂钱,催得不行,他妈的。”我舅也是一直如此,这么多年每回见他,都在被人要账,跟个包工头似的。我妈和我爸没离婚前,千儿八百地从我家拿,不见还,这些年零零碎碎,少说也有个十来万了。这个数字,是我爸说的。他常念叨。

外公咂口老旱烟,“狗日的,你儿子婚不结了?”

我妈也帮腔,“哥,你要为娃考虑呢。”

我舅悻悻地缩回去,点起一根烟,咂了一口,跷起二郎腿若有所思。

这时,新郎喝了口茶,露出颇为揶揄的笑容,“这下有了钱,该给孙子娶媳妇了。”我舅和外公没有说话,相继轻咳两声。

我仔细端详这位新郎,肥头大耳,不是从前我见过的那几位里头的人。外公有个皮影演出队,走南闯北,人员向来杂多。他热衷给我妈介绍新的丈夫。每回到我们村唱戏,逢人便说,给自己闺女介绍了个好人家。

我妈问我干什么去。我朝酒店大门外走去。

 

雷声时不时地造访这间病房。

似乎为了保持当下的状态,我爸开始翻起以前的仇怨。其他病号忍不住,悄声骂着。我把被子拉过头顶,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我嘶了一声。

大概初中那会吧,我们家在东郊开间饭馆。那天,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不大的前厅里挤满了人,地板上全是客人捎带进来的泥水。我招呼着客人,听到我爸在后厨叫骂。

我进去端菜,还在吵。我爸把刀往菜墩子上一砍,“去,跟那个人过去吧,你爸给你介绍的那个达官贵人。”我妈说:“娃在这呢,你别乱说。”我爸说:“你还嫌丢人?还有,他舅借的那两万赶紧还了,这都几年了,你们一家老小,没一个要脸的。”那年头,钱还值钱,两万块能盘一间比这我们家饭馆还大的饭馆。灶火一烧,随着营业的年头唰唰增值。

我端上盘子来到前厅。听到我爸说:“我今天非要剁了这一家狗日的。”

一个不留神,我滑倒在地,整个身体后仰过去,热腾腾的菜尽数倒在胸膛、脖子里。刚要起身,又被撞倒。我爸在一片惊愕的脸色中,高举着菜刀冲出店门。

他们在我大二那年离了婚,我主张的。

离婚后,我耳边少了很多聒噪。由此,我得到了一个真理:若要完成某种抵达圆满的愿景,可假以击碎的方式。我也想过,我爸真的剁了外公一家会是怎样——最好灭门,免得后患无穷。但他总是像今天这样,在病房里无端地大吼大叫,鲜有付出实际行动。

 

我点了一根烟,迎着风一顿狂抽。

“你请了几天假?”

“三天。”

“还能再请几天吗?”我妈来到跟前,把我的冲锋衣拉链拉到最上边,“还想着你在你叔叔家多待几天。”

“不是你家吗?”

我顿时来气了,忍不住地向外吐字,跟我老板骂我似的。

“你能不能做回自己的主?你能不能有点脾气?哪怕不讲理一点!你别像个保姆一样谁都伺候?我爸对你不好,我主张你们离婚。婚现在离了,你过好了吗?我舅老婆跑了,一辈子没出息,儿子也是,还要靠你彩礼——说这个我就更来气——你多大年纪了,他们还好意思要彩礼?一要十几万,怎么——也就他们能干出这种事了!我求你了,妈,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别活得跟我外婆……”

见她眼泪点点,犯了错似的。她一直如此。我没忍心继续说下去。没有原则的善良,再加一点愚钝,就是纯窝囊。我妈和外婆的身上,都具备这种伟大的品质。我理解不了这种伟大。

我们在三月的寒风里站了一会。

“你跟小白怎么样了?”

“我叫了,人家说再考虑考虑。”

“再叫一叫,说不定就回来了。赶紧结婚,有娃了我给你们带。”

“一大家子等着你伺候呢,你忙得过来?我看她要说话,算了,你进去吧。”

我妈进去后,我掏出一根烟,没砸几口,一晃神,烟已经被风抽了大半。我胸腔那块突然胀得厉害,于是扔掉烟,冲进酒店。

 

我把被子扯下,“你去把我外公一家杀了吧,老的小的都杀干净了,别给我留后患。这样,再把我妈杀了,你去坐牢,也省得我给你们养老了!”我爸瞪大眼睛,一屁股坐下,椅子与地板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我又有点后悔:我不该这样羞辱他的,如果不是为了帮衬我,他应该也成家了。

我爸前年一个人回了老家县城,在老家车站开家小饭馆。我妈婚礼当天,我坐大巴回了老家县城。准备从老家出发。走进饭馆时,我爸正在后厨刷锅,以为来了客人,喊了声让我坐下。他撂下手中的活,出来一看,是我。

“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他在我面前坐下,脸上胡子拉碴的,两只手上都套着一次性塑料手套。

“出差,顺道看看你,下午的票。我看了眼后厨,没有其他人,你没招个人吗?”

“没有,一个人够了,就饭点忙一些。他褪下塑料手套,脸上得意得很。谈对象没,没谈赶紧,彩礼钱我快给你准备好了。”

“没,工作忙得很。”

那就看看同事里有没有喜欢的。他还想说什么,来了客人。我起身在前厅张罗客人,他去了后厨。赶上下午饭点,客人络绎不绝,闲下来,已是晚上。我看了眼时间,大巴快发车了。我拎起行李。

“你要走了吗?他从后厨追出来,我点头。行,好好上班去吧,电话打勤一点。”

我走出店门,又折了回去。他刚好迎出来。

“你不用再往我身上投钱了,那些钱你留着吧,找个人一起干,一把年纪了,没人照应怎么行,自己把脾气改一改,不然,你和谁能过得下去。”

他回头看了看他这十平米左右的店,回头冲我不自然地笑,“不招了,一个人干得过来。”

我爸别过头看着窗外,还在骂着,但声音明显地软下去了,“你也就能跟我发个脾气,你怎么不冲你舅发去啊。”

天已经黑下去了。病房里,没人想起要开下灯。

 

昨天,我骑着电动车往家走。刚过长城路,雨泄洪般扑在地面上。骑了不到两百米,除了头盔里,身体其他部分便全湿透了。鸣笛声此起彼伏,远处忽黄忽红的车灯光,在水流弥漫的透明面罩上若隐若现。

我松开油门,控制在十五迈左右,安全到家。

我将电动车推下地库,坐电梯上了六楼。出电梯门,我听到五楼有人说话,男的,老家的口音随着烟味弥漫在楼梯间里。我没当回事,一开门,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等我反应过来,表哥一只脚已经抵住了入户门。

“亲外甥,才下班啊?我舅把手搭在我肩上。”

“爸,咱们进去说。表哥走上来。”

我注意到他们衣服都是干的。“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我新房子的地址除了我爸我妈,没人知道。我挣开后,又被他从后面用力掐住脖子,顿时我全身关节像被上了锁。表哥一脚踹开门后,我被提进房子。

“装修得不错,都不叫舅来给你庆贺庆贺?我被提到沙发跟前。舅认识几个阴阳先生,本来能给你算个好日子,谁知道你都不喊一声,嫌弃舅?”

表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拿起遥控器,随手点了个综艺节目,声音调到最大。“城里人生活就是好。”

——国庆节假期,表哥结婚。已经定好的加班,为我不回老家参加婚礼,提供了十分恰当的理由,但结婚那天晚上之前,都无人为我提供坦然道出的机会。直到半个月多前,表哥在微信上问我借钱。他说,“借哥一万,我带你嫂子去度一个小小的蜜月。”我觉得这人突然变得可爱起来。我说,“去你妈的吧,我妈已经给你贡献了十几万,等你爹给你娶后妈再来跟我借。”

虽然没有胜算,但也别弄得跟韩国影视剧似的:反派总要在动手前总要长吁短叹,虚张声势。我抡起头盔转身砸到我舅脸上,“老的怎么没来?来的话一家三代就凑齐了。”

表哥一声“我操”向我冲来……

场面超乎我的预想,这俩孙子真下死手。我被放倒在地,他们分别匀出一只脚,在我的头部、腹部踢着。不知过去多久(反正在他们尽兴前),传来拍门声,这两个人相继停脚望向门口。我得空看向厨房里的刀架,使出浑身力气拾起身。又倒在地上。

在朦胧不清的视线中,这对父子开门蹿出,对门刚入住的邻居和保安一起跑进来。有人喊着打110,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120后,昏了过去。

 

手机响起,是我妈。我按下接听键,又把通话音量调低。

“前两天你舅给我说,要给你捎一箱新核桃……没收到?收到了吗?哦,收到了啊。那就好,收到了就好!核桃是从你爷家墙后头核桃树上卸下来的,好吃得很!小时候你去你爷家,一直在那棵核桃树下尿尿,你爷骂你说,你快要把核桃树根烧死了……你笑什么……那就行,你吃的时候戴个手套,要不然把手弄脏了洗不掉,还有,核桃仁的皮去掉再吃,要不然涩得很。哎呀,你舅这次有心得很啊,知道外甥娃在外面吃不上新核桃,你这舅总算给外甥娃办了一件好事……喂,你这娃,我还没说……”

我挂掉电话,长嘘一口气。这口气,仿佛是从全身每一个细胞里吸出来,再被我全部吐了出去。我感到有点缺氧,身子轻飘飘的。

 

我冲进酒店。

“爷,舅,给外孙拿上几万,凑个彩礼钱。你们也知道,现在年轻人不啃老是不行了。”

我看外公低下头不说话,可能还没想好词。我又看向新郎。

新郎登时仓皇起来,“娃,你也要为我和你妈考虑,要理解大人呢。他又看了眼对面外公又看我,对吧,你还有你爸呢,结婚这么大个事,还得靠你爸。”

“现在这年轻人都怎么了?时代这么好,不好好努力想干啥呢。我把你这个外孙管了,我亲孙子咋办,你说说。你哥他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我管了你,他怎么办,你说说。”外爷嗓音洪亮。

我看见表哥正盯着我,眼神里,有种理直气壮的仇视。

“你就给咱外孙娃拿上几万,家里还攒了点,亲孙娃够了。”外婆细声细语地插了句嘴,马上就被丈夫骂得低下头,不敢吭声。

我妈也是这样。

“那行吧,我再拖几年,到时候再把我这个快到养老年纪的妈卖一次。要不这样吧,我觉得我比你们更有理由拿我妈的彩礼钱,爷,你把钱给我。”我扫视周围每一张凝重的脸,喝了口水,咽下去,身体无比舒畅。原来人无理起来,是这么痛快。

我又瞟了一眼我妈,她正盯着我。她现在也只敢盯着我。

“娃,你今天是讨打来了。”我舅像才反应过来。

“今个儿你把我娃碰一指头你试试。”我妈摔下筷子,看着她哥。

 

“你妈?”我爸愤愤起身,一道黑影随着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蹿了起来。他又燃烧起来了。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小的时候,你跟我妈闹,你总说这是你们大人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怎么能没有关系?”

“那你说怎么办?你想怎么办?全杀了我去坐牢吃枪子?你发个话,这次我听你的……”

这时病房门打开。小白带着走廊的光,走了进来。“这儿!”我冲小白喊。

“怎么都不开灯?”

房间里一下亮了起来,小白穿着风衣,手里还拎着滴水的雨伞站在门口。我爸慌张地问是谁,我说小白。他看看小白,又看看我,露出一种“你小子可以啊”的笑容。八月份,小白辞掉工作到这个城市。我还没告诉他们。

“叔叔好。”

“好,好,好。”我爸眯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方才的恨意消解全无,“进来坐,进来坐,吃了没?”

小白来到床边,“刚下班就来了,没顾得上。”

“那我去买,吃什么?”

“叔,坐会儿我去买。”

“没事没事,我去我去,吃什么?”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病房里的亮度。我爸脸上渐渐生长出欣慰。

“饺子吧,吃起来方便。”

我爸应声,笑得跟我在结婚似的,出了门。

“你怎么摔成这样了?”小白端详着我。

“下着大雨,车子打滑了。哎,家长都见了,就别学独立女性那一套了,搬我那里,房本加你名儿。”

“我再考虑考虑。”

“你考虑几年了都。”

“快了快了,再不快我连当寡妇的资格都没了。完了跟我学开车,考驾照,别骑电动车了。”

“那还是算了,跟你学,我躺太平间了我。”

暴雨转小,稀稀拉拉下着。雨滴拍打窗户玻璃的声音,听起来像有人在轻叩非洲鼓,制造着美妙无比的音乐。

我爸还没回来,小白还在责怪我骑车不小心。我沉浸在这样真实的环境当中。

其实,即便风沙迷眼,我们依然知道重围的出口在哪,不是吗?当我们明白真正需要什么后,就会顿悟:我们只是暂时地沉沦在过去的不甘里无法自拔,我们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改变。这个改变,可能来自于绝望与无力之后,对当下的痛下杀手,也可能只是前方一声微弱的召唤。

我安然地闭上眼睛,看见自己健康地走在一条路上。脚步轻盈。然后,我跑起来,向那声召唤靠近。轻装简行。

我知道,我在向前撤退。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