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辈子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见,心里再也放不下。

杏与莲

作者/东来

 

要是一辈子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见,心里再也放不下。


杏子怀孕了,快五个月,肚皮隆起,穿宽松的裙子也盖不住,手总是下意识去摸小腹,如此败露了。她才十六岁,丑事,只能从学校退学。孩子的爸是谁,她含含糊糊,说有可能是一起学画画的同学甲,也有可能是网吧网管乙,乱七八糟。

李晟带着她去找同学甲,甲正在画室里练素描,出来的时候满手抓一把瓜子,边走边嗑,面皮白白,个头还不及杏子高,还没有走近,就传来一股乳臭味。李晟说了杏子怀孕的事情,甲惊得一把瓜子全撒在地上,嘴唇都在哆嗦,说:“叔叔,你别开玩笑,我还要考大学呢,这事情跟我没关系。”他又转头向杏子,带着哭腔,“杏子,你别害我,怎么能多个孩子,太吓人了。”教室里面的学生们都探出头来,窗户狭窄,黑色的头颅垒叠,十几双活的眼珠看过来,都是来看笑话的,杏子掉头就走。父亲跟美术老师说了几句话,什么也没问出来,放同学甲回去上课了,他不信,杏子会喜欢上这么一个鼻涕泡似的男孩。

“还要去找乙吗?”

杏子点点头。

但愿乙能好点。

他们又去了杏子经常逃课上网的网吧,走进去,一个大平层,光线昏暗,几十个电脑屏幕闪烁,电脑前坐着的都是十几岁的孩子,香烟和臭脚丫子的味道像一块无形的铁板,裹挟着狭小空间,李晟很少走进过这种地方,他花了点时间适应光线和气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确定不是自己的父母,仍旧安心玩游戏,口里喊着打打杀杀。乙坐在吧台,嘴巴上叼根没点着的烟,比杏子大不了多少,烫了一头黄发,鼻梁上一道疤,目光浑浊而粗野,杏子叫他,他说:“什么事等会说,等我打完这把排位赛。”李晟绕进吧台,拉着他的衣领,往外拖,一直拖到门外,乙杀猪似的大叫,被李晟一脚踹到地上,又使劲踢了几脚。他想打人,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想打人,忍住了。

乙知道这是杏子的父亲,有身份,不敢作孽,爬起来,从兜里掏出烟盒来,给李晟发烟,说:“叔叔,有话好好说。”

李晟说:“杏子怀孕了,你看着办。”

乙弹开一丈远,立刻摇头,说:“杏子和我们好几个人都玩过,怎么不找他们,偏偏找我。”

李晟气得又踹乙一脚,这次换他掉头就走。

归家已是傍晚,两个人整天没吃饭,李晟停车在路边的小饭店,点了三个菜,吃上热饭后,怒气消解,他给杏子夹菜,把水煮鱼里的鱼片都夹到她碗里。

“你多吃一点。”他说,“不要饿坏了。”

杏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忍着泪,飞快地往嘴里扒饭。

“爸……”

“早点,”他压低了声音,怕人听见,“把孩子流掉,明天我带你去医院。你再转学到另一所高中,那里没人认识你,可以安心读完高中。”

杏子愣了一会,说,好。她继续扒饭,却把脸埋进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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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第一次去网吧里找杏子,是因为她连着好几个星期没去画室,偷偷溜去网吧打游戏。绘画班管得宽松,老师没注意,后来李晟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老师,一对情况,大事不好,叛逆期来了。

连着几夜,他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找杏子,一家接一家,像猫等耗子一样细心,终于逮到。杏子戴着脏兮兮的耳机坐在角落,她看见了李晟,把耳机摘下来,脸涨得通红,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还返照着屏幕闪烁的光。李晟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走,我们回家。”

杏子跟着走出来,李晟边走边说,殷殷切切:“我把你接过来,是想给你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条件,你要像你莲子姐姐一样考大学。你不要学坏了,要是现在就不好好读书,过两年你再回头看看,追悔莫及。”

杏子不言语,左手抓右手,局促向前走。

他又说:“莲子上高中的时候,读书比你认真,成绩也好,从来没有让我操过心。家里有个这么好的榜样,你跟她多学学。她的成绩从来没下过全校前五,体育也好,短跑拿过省高中运动会的第三名……她都大学毕业了,你的老师们还记得她。”

杏子瓮声瓮气地回应着。

他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莲子读高中时的事迹,语气和缓起来,说起大女儿莲子来,总是无法掩饰偏爱,却不知道这一句一句都戳在杏子的心口上,终于踩出了血。杏子迈开步子,走到前面,猛地回过头,跺着脚朝他吼:“爸,我比不了她,你只有莲子一个女儿,家里的户口本里从来没有我的名字。你也说过,我是不该出生的。”

李晟顿住,舔了舔嘴唇,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和莲子,都是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女儿,这两年我越来越糊涂。我有两个爸爸,你和陈家爸爸,现在陈家爸爸不肯认我了,不让我叫他爸爸,也不让我回家,他说我是你的女儿,让我跟你们亲近,但你的心里只有莲子姐姐,我没她聪明,也没她漂亮,什么都不如她,我是多余的,是路边的野猫,想捡就捡,想丢就丢。你把我接回来,就为了让我受这份委屈么?”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干吗把我送走?”

“那是迫不得已,你还小,不懂我的难……”然而他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多说无益,在这个时候,辩驳是苍白的。

杏子没说错,她是多余的,她不该出生。要说坏,早在根上就坏掉了。

杏子出生没几个月,就被李晟送给别人家做女儿,那家人姓陈,做水泥生意,住在城南,家境小康,家里两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他把杏子抱去的时候,在襁褓外面又裹了一层粉色天鹅绒毯子,扒开毯子,露出一个更粉嫩的婴孩,睡得正酣,陈家人喜欢得紧,抱着就不撒手,直夸这孩子生得清秀干净。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陈家人欢欣雀跃,心里却不甘心,想冲上去抢回孩子,夺门而逃——自己的孩子,却要姓陈,而自己又这么懦弱无能,竟然不能再养个孩子。

李晟和陈家人相约,以后这个孩子就是陈家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怕以后让孩子陷在血缘与养育之恩的抉择里。但他还是送了她一个名字,央求陈家人不要改——她是春天出生的,杏花开得盛,名字就叫“杏子”,谐音“幸子”,幸福的孩子。陈家人觉得这名儿不错,就留下了。李晟的大女儿叫“莲子”,名字里都有个“子”,他存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以后能够相认。

陈家人用信封包了厚厚一沓钱,交给他,他推托不肯要,走的时候,陈家人给他一篮橘子,让一定收着,推托不掉,就提着了。回到家,实在无心吃橘,搁在角落半个月,直到橘子坏了,整个房间都是酸败味,他在篮子里挑拣几个没坏的,其余的准备丢掉,却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信封,里面还是那沓钱,数一数,四万块,在那个年代,这是笔大钱,能买半套房。他收着那钱,无所适从,既悔又喜——这回坐实了卖女儿的罪,一生将记着这份愧悔。

他真是没办法,明明已经离婚,五岁的女儿莲子判给了他,几个月后,前妻突然抱来这个孩子,说是他的,惊慌之际,半信半疑地把这个孩子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面貌轮廓都是自己,没跑了,一算日子,也差不离。他问前妻,怎么都没告诉他有孩子了呢。前妻说,怕告诉他,两个人心软,这婚就离不了了。他又问:为什么不拿掉呢?前妻说,这话说来就长,原本是要拿掉的,可是离婚手续办完,肚子已经大起来,准备引产,可是临做手术前一晚,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起来了,在里面翻跟斗,伸手抻脚,闹了好半天,似乎是要提醒她,自己也是条命。她心软了,第二天没去医院,一旦心软,就再也无法下定决心,引产的事一拖再拖,终于到了日子,这孩子生了下来。然而两个人已经离了婚,突然蹦出来的孩子到底归谁,再要闹到法院,两个人都疲惫已极,再来一次,实在吃不消。

前妻丢下孩子就走了:随便你怎么处置这个孩子,你淹死她都没关系,我不再管了。李晟是老实人,只能接过孩子,抱在手上。

孩子还没有断奶,他又去买了奶粉和尿布,不知道选哪一种,售货员说哪个他就买哪个,回到家已经八点多。莲子暂时住在爷爷奶奶家,屋子里空寂无人,灯光昏暗,这里已经没有女人香气,所有的一切蒙上薄薄的灰尘,颜色都黯淡下去,变成了压迫人的灰旧,鳏居的气息逐渐有了。离婚的时候他满不在乎,问心无愧,也不想撕扯难堪,签离婚协议时,两个人互相谦让,“你先签”“你先”,搞得民政局工作人员都不敢劝。后来他想,这段闹剧般的婚姻能持续六年,真是奇迹。

两个人结婚的时候都太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李晟的父亲当着本市公安局的局长,也算是有点家势,他大学毕业,托关系安排在了税务局,在本市剧院闲逛的时候遇见了前妻,剧院里正演着黄梅戏《西厢记》,她是崔莺莺,一见误终生。他贪图她年少时活泼剌剌的美貌,写情书去挑逗,她贪图他家境优越,也喜欢他字里行间的炽热,两个人都被某种虚幻的感觉冲昏了头,见了几次面就上了床,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草草结婚,结婚三天就开始吵——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从小跟着剧团到处跑,心早就野了,没读过书,没个定性,爱唱歌跳舞,只想着及时行乐,嫁到他家,就像野养的金丝雀钻进了笼子,憋屈死了,对她而言,他实在沉闷无趣,那几封情书燃尽了他所有的热情;对他而言,她最美好的只有皮囊,此外的一切都猥琐不堪。她在那个年代就穿着大红色连体裤、戴宽边太阳镜在路上走,李晟不喜欢这种画报女郎的穿着,嫌太招摇,总是提醒她:穿得太暴露啦,口红颜色太浓啦,诸如此类,他们争吵起来,他便骂她没文化的荡妇,这话可戳到她了,她确实没怎么读过书,却不可因此被看轻,越发歇斯底里地浓妆艳抹,每天傍晚出门,跳舞跳到半夜才回家,他拿她没办法,干脆放任她去。李晟的父亲给她安排了烟草局售货员的工作,她干了没两个月就跑了,就是不安分,不肯过一眼到头的日子,为此两个人不知吵过多少次,就这么一年接一年地熬着,终于把两个人最美好浪漫的年纪都熬过去了。婚后第六年,都说南方的风更暖和,钱好赚,种一块钱下地,能结十块钱的果子,她被吹得心思活络,想变卖家产,南下去开服装厂,李晟不同意,孩子还小,再说他刚刚做上科长,轻易难松手。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聊,发现早就陌路,硬凑在一起也过不下去,只是孩子归谁,争执了一会儿——他们都不想要孩子——后来还是李晟的父亲心疼孙女,主动留了下来。离婚之后,他和前妻家里断绝了来往,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哪知道又蹦出个孩子。

夜里孩子啼哭,他手忙脚乱地冲奶粉喂奶,给孩子换尿布,手上沾了一片黏稠稀黄的粪便,终于嫌恶起来,连同着对前妻的怨怒,都想一并撒在孩子上:反正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终生难幸福——他想掐死她,再趁夜丢到河里去,除了他和前妻,谁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这都算不得罪恶,不过是将不幸扼杀在摇篮。他的手都卡住孩子脖子,她的脖子就像嫩草茎,一折就断,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小婴儿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眼睛也睁得大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奶吐了出来,流在他手上,他一下子绷不住,松开手,万念俱灰,口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那孩子哭了一整夜,哭到嗓子干哑,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在啼哭中睁了一夜眼,脑中一片混沌。

第二天他没去上班,抱着孩子去了父母家,父亲上班去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他进门一刹那,母亲大约明白了,他把事情来龙去脉向她说明白,她说:你等着,我打个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商量着办。母亲起身去帮那孩子换尿布,憋了一个晚上,孩子屁股都被粪便炙红了,长出水泡,母亲心疼得大叫,嘴里喊罪过。过了没多久,父亲回来,未进门先咳嗽,像是某种问责,搞得李晟心里发毛。三个人围着那孩子坐定,各自沉默,看向那个孩子,又把眼睛撇开,许久没有响动。父亲一向严苛,在他面前,李晟没有话说,小时候是畏惧,年纪大后渐渐变成了无视。

“咳!”父亲咳嗽了一声,放话,“送掉吧!那个女人那么喜欢在外面玩,这个孩子不能保证是我们家的人,再说,你现在还是公职,只能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蹊跷,跟别人讲不明白,到时候被人一告,你要丢饭碗的。”

李晟依然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可是送给谁呢?”母亲有些迟疑。

“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解决,总有人要女孩的,大不了贴钱送掉。”父亲说,“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母亲叫住他,把那孩子抱到他面前,露出孩子的面颊,让他看一眼。母亲说,“和我们家人长得一模一样,你看一眼,心别那么狠,想办法留下吧……”父亲摇头,不肯看,推开门走了。

李晟又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也不想留这个孩子,我来想办法送出去。”

母亲长叹:“我一定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报应到你们身上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那孩子笑起来,嘴边俩小梨涡,她又说:“这孩子和你长得像,是我们家的人。”

李晟从母亲怀里抱过了孩子,走回家去,路上穿过一个中学,道路两旁栽着桃、李、杏,杏花开得最盛,其他都残败了,他被杏花的妍丽打动,心说,那就叫这个孩子“杏子”吧。他心念一动,那孩子就笑,春风里,人被吹得和酥,他也跟着笑了。

回家之后,他托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听,打听到陈家人想要女儿,又问清了家境、人品,觉得不错,可以托付,便搭上线,把孩子送过去。这件事情只在知情人心里划过一道水痕,不多久,复归平静,各自淡忘。

陈家人给李晟的四万块钱,他一直存着,几年后,换房子的时候用上了。亏得这四万块钱,才买上复式小楼。时间过去久了,这钱花得也没有那么愧疚,只是心里还是有根筋被扯动,想到这是卖女儿来的钱,又陷入几分钟的苦恼,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婴儿,算一算年纪,她也到能跑能跳的年纪,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子。虽然挂念,但从来没有动过去看她的念头——早前就和陈家人约好了,老死不往来,他不会破规矩,也不会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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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没有再婚,后来又有过几任女友,总是不能长久,关系一旦亲密就崩塌,他自己知道原因,无论选谁,都是一眼望到死,一切暮气沉沉,如破船入海,没有人能有前妻的浓艳活泛和叛逆,他一直忽视了自己在上一次婚姻中的不甘,一直未能驯服一匹野马,而口味重了,再吃清水煮白菜,往往不是滋味。于是就这么一年年溜过去,白发暗滋滋地拔出来,一下没注意,已经两鬓斑驳,独居惯了,也不过如此,再结婚的念头,渐渐隐去。

他不结婚,还有一个原因是莲子——她对他所有的女友都选择了漠视,那种漠视带着敌意,有时至于狠毒。有一次,他和一个女中学教师谈恋爱,几乎要订婚,那个女老师也住进了他家,女老师心急,以为顺理成章,对莲子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快叫妈妈。”莲子平常不怎么说话,那天却笑意盈盈:“在您之前,还有好几个人想当我妈,都没当成,比您年轻、漂亮、会说话的也有。”女老师的脸立刻黑了,不知如何接话,心里存下嫌隙,没多久就和李晟分手了。李晟没有责怪莲子,他早就知道她的态度,也预知了那桩婚事的失败,他已很难再有勇气承担爱情的后果。

莲子是在夹缝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见惯了她父母争吵,听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辱骂对方,将她抛在一旁,任凭她哭得声嘶力竭,不闻不问,后来为了躲避战火,五岁时,她自己主动和李晟要求,要搬去爷爷奶奶家里住。李晟给她收拾好行李,送她去父母家,路上,莲子幽幽地说:“爸爸,你和妈妈早点离婚吧,不要再折磨我了。”童言稚声说出这样的话,让李晟脊背发凉,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莲子已经褪去了童真,口吻已经是饱受创伤的大人,童真一逝,永不可追回,他和前妻都是真凶。

此后,李晟看见四五岁活泼好动的孩子,都会想起莲子,继而想起她四岁时,窗外下大雪,莲子叫嚷着要打雪仗,穿了红色的棉袄,冲到雪地里去,小皮靴一脚一脚把雪踩扁,她不怕冷,双手捧着一把雪,急冲冲蹦到李晟怀中,欢快地喊着:“爸爸,你看呀,白白的冰冰的!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

他离婚之后,莲子小小的身体好像住进了一个大人,再也没有向他撒过娇,也没有再说过“喜欢爸爸”。他还记得莲子八岁那年,也下了雪,雪积了半尺厚,他和莲子站在窗前看雪,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他让莲子也加入进去玩耍,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摇摇头,说:“不喜欢雪。”她闷在家里看了一天书,直到傍晚雪化了也没出门。她怨恨他,他知道的。

莲子的成绩优异,在学校出类拔萃,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一直如此,在每个科目都力争上游,一次考试不如意,她会关紧房门,躲在里面哭,哭完后,更用力地学习。她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像是课本里摹刻出来的优秀三好学生。然而李晟却对她充满了担忧,莲子像一根上得过紧的发条,没法松懈下来,他担心她有一天会崩断,他在杂志里看到,说是这样的孩子或许已得上“优秀病”,内心极度脆弱敏感,却因为无人倾诉,不得不以外在的优秀来包裹伪装自己,如果不能达成,心生失望,便会崩断,或者长期疏离人群,心理走上极端,这两样都不是好结局,他不想让莲子变成那样,更担心自己变成帮凶。他将莲子从父母那里接回来,减少自己在外的应酬,专心陪伴她,每天吃完晚饭,和她一同出门散步,围着小湖走一圈,湖边软风吹一吹,说几句闲话,或问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学校有什么趣事,他以为这样有效,然而莲子还是坚壁不破,不肯透露零星半点,只用面子上的话回他,有时她直接拒绝回答。

她异常沉默,日渐走向封闭,与李晟不远不近,在自我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隔绝在外,与他维持着淡然的父女关系。

李晟用尽方法,试图了解莲子的心迹,向老师询问她的近况,只知道她很难融入群体中,在学校没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上体育课练习排球,甚至没有同学愿意和她结对子,她只好改练速跑。李晟最后实在没法子,趁她上学的时候,翻检她的书架和书桌,希望能找到线索。书桌的抽屉里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课外书和一面小镜子之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他随意翻开其中一本书,里面却夹了四张前妻的照片,有一张她二十岁出头时,在影楼拍的黑白照片,柔光灯一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明炽的光,黑长的头发盘顺在脑后,像极了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女明星,如今看来,依然艳丽动人;还有几张彩色照片,她化着浓重的妆,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正在唱歌。离婚之后,为了避免触景伤情,李晟烧掉了两本相册,是喜爱拍照的前妻留下的影集,原本以为家里一张她的照片也没有了,谁知莲子还藏了几张。相片的塑封已经脱了胶,卷了边,也不知道被放在手心摩了多少次。

莲子长得像前妻,相貌偏于妍丽,眉眼尤其长,往鬓梢里走,腿脚也生得长,好好打扮一下,走在路上,能让人多看几眼。但她的整个少女时期,都穿着颜色暗淡、宽松严实的衣服,留着乱蓬蓬的短发,把自己隐蔽在一片浓黑之后,刻意遮挡自己的动人之处。尽管如此,从小到大,还是不少男孩子塞小纸条给她,莲子回家都交给李晟,李晟全都当作女儿成长的纪念物保留起来。

有一次,李晟说:“这些你自己留着吧,放在小铁盒里,长大拿出来看看,会很有意思。”

莲子眼神放空,冷冰冰地说:“这些人懂些什么,才多大,就爱来爱去。再说,我不想做我妈那样的人。”

“你妈是哪样的人?”

“漂亮的坏女人。”她笃定地说。

李晟嚅嚅嘴唇,想说点相反的意见,时间过去这么久,白发已生,愤恨消泯,对人事看得公正多了,看待前妻,也只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并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可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自从他在莲子的书桌里找到了前妻的照片之后,知道她的心里,其实另有答案,然而这层答案,他不能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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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于莲子十七岁时,那年她升高三,李晟为了陪读,张罗着在学校旁边寻个房子,连轴跑了数日,也没找到合适的,心力交瘁,接了个陌生来电,还以为是中介,心里没好气,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所说的,与房子也没有关系。

那男人说:“是李局长吧?我是老陈,想和你谈谈杏子的事。”

“杏子……?她怎么了?”

“你来一趟,我们见面谈。你明后天有时间吗?请来我家一趟,还是城南老地方,现在这边在拆迁,不好找,你要是找不到我来接你。”

“明天下午。”

“我在家等你。”那男人挂掉了电话。

李晟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心绞痛,在路边蹲了一会儿,起来时,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向前走。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被自己亲手送走,做了别人家的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经十二岁,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模样,又不知道陈家人突然找来是什么缘故。老死不往来是陈家人提的,现在要求见面的也是陈家人,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情不会小,只会大。

隔日下午,他穿得正式,衬衫熨得笔挺,打了灰蓝色的领带,特意取了八万块钱的现金。到了城南,凭着印象拐进巷子,却迷了道路,确实如那男人说的,这里变化很大,拆迁如火如荼,尘土飞扬,路边的梧桐树倒下,横在路边,被日头晒得枯焦,陈家人的两层小楼,湮没在这片尘土后。最后是陈家男人出来接。一个光头黑胖子从一处转角走出来,冲着李晟摆手,李晟迎上去,走近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家男人说:“就叫我老陈。”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现在都当局长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李晟纠正他:“不是局长,是副局长。”

老陈说:“你样子都没怎么变,我都老完了,头发前几年就掉光了,就剩几根白杂毛。”

李晟仔细瞥了几眼老陈,并不记得他以前的模样了,十二年,在个人记忆史中,久远得难以追溯。

老陈的家陈旧了,十几年前的装修过时,白色的墙壁在经年湿气的侵袭下生出霉斑,棕色的天花板吊顶几乎触碰到头顶,那盏怪异巨大的水晶吊灯也蒙上了厚重的灰尘,显出主人曾经的阔气,以及现在的捉襟见肘。陈家女人走出来,匆匆给李晟泡了杯绿茶,又躲回厨房。

“杏子呢?”李晟左右看了看。

“上学去了。”老陈说。

“你在电话里说,要跟我商量杏子的事,是什么事?”

老陈顿了顿说:“以前我说,以后都别来往,是为了杏子好,但是我家里现在遇到难处,水泥厂好几年前就倒闭了,欠了不少钱,这些年都是靠我做点小生意撑着,你也看到,条件不行了,给不了杏子好吃好穿,她在我家不会好。这孩子虽然是抱来的,但从小乖巧听话,最招我疼,我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大学,别像我的两个儿子,没有出息。”

“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在哪里工作?”

老陈眼神闪烁,脸憋得通红,脑门青筋根根分明:“李局长,你是杏子的亲爸爸,我不把你当外人,我两个儿子都是上辈子跟来的讨债鬼,大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染上毒瘾,吸了四年,把我家业掏空,去年好不容易死了;小儿子不学好,去年跟着一群小子们打架,砍伤了别人,现在在吃牢饭。”

李晟叹了口气,说:“你这么难,怎么不早点找我?”

老陈说:“我是要面子的人,老死不往来是我说的,我突然找你,怕你觉得我这人不正派,看见你飞黄腾达,就跳出来讹你钱。杏子明年上初中,我求你把她带走吧,好好的一个孩子,在我家要坏掉。我这么做,都是为杏子好。”

“这件事情你和杏子说了没有?”

“还没有,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愿意带她走就带走,不愿意也没关系,她还是我的宝贝女儿,已经拉扯到这么大,再拉扯几年,也不成问题。”

李晟迟疑了一会,说:“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差不多到杏子放学的时间,老陈留李晟吃饭,李晟记挂着莲子,没同意,只说想见见杏子,见完就走,两个人坐在客厅等,老陈给了他一本相册,他翻开,里面是杏子由小到大的记录,原本是那么个小不点儿,被人小心翼翼抱着,忽然就会走了,会跳了,会玩沙子了,会穿着花裙子跳舞了,又忽然扎小辫子了,又忽然会跑进人怀里喊爸爸了,会读故事书了,会跟其他小朋友跳房子了,会对着镜头倔强地板着脸了。最后一张照片是杏子十二岁生日的留影,她站在老陈的身边,没个正形,站得歪歪扭扭,欢脱地笑,像棵小树苗倚着一棵老桩,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性格活泼。杏子的眉眼,赫然与他有七分像,他眼睛湿润,嫉妒老陈,两行热泪不留神滚了出来。

门外窸窸窣窣,陈家女人去开门。暮色四合,老陈打开了灯,水晶吊灯在每个人脸上投出五色杂驳的光,然而客厅还是昏暗。

“她回来了。”老陈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迎接杏子。杏子唱着歌进来,进来的瞬间,落在李晟的眼中,是缓慢悠长的,他刚刚从相簿里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个女儿,马上就要见到她,期待和惶恐一起涌进心脏,方寸大的地方几乎要炸开,他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杏子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比他想象中个头高,穿校服,梳马尾,轮廓像她妈妈,五官却是他的模子,嘴边两个酒窝。他们对视,笔直的目光交汇,就那么一下子,杏子停止了唱歌,眼里全是疑虑,又那么一下子,她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这是爸爸的朋友,李叔叔。”老陈对杏子说,“快喊叔叔。”

“叔叔……”杏子轻声叫了一句,远远地避开,低着头上楼。李晟的目光一直追随,黏着她的背影,看不足。

走的时候,李晟将那八万块钱给老陈,老陈怎么都不肯要,李晟趁他不注意,塞给他女人,陈家女人抬头望了望李晟,悄声收下。

李晟一边走一边想,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要是一辈子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见,心里再也放不下,而陈家现在的情况,着实让他担心,他久已封存的悔愧,又占据心头。父母那里怎么交代?莲子那里怎么解释?自己好歹算个官,别人又怎么想他呢?而他最担心的是,杏子的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他已走出巷子,忽然停住,向回快步走,走过横倒的树、灰扑扑的路,敲开了生锈的铁门,老陈开的门,探出脑袋来。

“我把杏子带走,老陈,你这几天跟她好好谈谈,我过几天再来。”李晟喘着气。

“好。”老陈闷闷地答应,“我跟她谈。”

李晟抬起头,二楼窗前一个蓝色的人影,一闪而过——杏子在高处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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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和莲子每天傍晚饭后都会一起散步,他选在这个时间向她说明杏子的事。他省略了不少事情,比如父亲坚持不肯留下孩子,又比如陈家人给的四万块钱。

“……就是这样,你有一个妹妹,我准备把她接回来。”李晟停住脚步,“你有什么想法?”

莲子却不停,继续走着,不发一言,夜色中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是喜还是怒。回去的时候,她对李晟说:“这个妹妹,奶奶对我提起过,我早就知道的。其实我无所谓,明年夏天高考结束,我去上大学了,也不用跟你们相处。她真可怜,被你送走,又被送回来,被丢了两次,那个老陈,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想要了就直说,用‘对孩子好’的理由来赶人,万一那孩子更愿意待在原来的家里呢,你突然跑过去,对那个孩子说,我才是你爸爸,那孩子也会吓到吧。你们大人,就喜欢用‘这样是对你好’来迫害我们。”

“……”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杏子。”李晟回答。

“你早点把杏子接回来,免得她在那个家待着难受,里外不是人。”

莲子难得说这么多话,李晟又气又笑,拿她没办法,送她去上自习之后,回来的路上顺路去了父母家,找他们商量此事,其实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杏子无论如何都要接回,他欠她的,如果不加倍补偿,余生不得安宁。

父亲果然不同意,临近退休,他越发执拗和小心,他怕别人揪着把柄,李晟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位置不少人盯着,万一被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破了规矩,背地里一搞,容易坏事。

“陈家人就是想要钱,你多给几万块钱,给他点方便就好,干吗这么想不开,非要把那孩子接回来?”父亲用拐杖重重敲着地面,“你这样会害了自己。”

“是可以给钱解决,可我见到她了,就再也放不下她。莲子是你的孙女,杏子也是。”李晟起身就走。

“我只有莲子一个孙女。”父亲把他叫住,咬牙切齿,“你把她接回来我也不会认,千万别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李晟听了,去意已决,头也没回。

到了去接杏子的日子,李晟到了老陈家。客厅里放着两个行李箱,老陈还在收拾,他们对那八万块钱的事心照不宣,彼此没有作声。杏子穿了一身新,新衣新鞋,披着头发坐在角落,脚边是她的书包,她眼睛红红的,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晟,立刻又撇开。走的时候,陈家夫妇一直送到巷口,老陈不断叮嘱杏子好好吃饭好好读书,陈家女人一路哭,杏子的表情却木然呆滞,李晟原以为她会不愿意,至少会挣扎一下,却没想到她这么冷静温顺。一直到上车,合上车窗,她都默不作声,开出去好几公里,突然憋不住,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新家,停不下来,李晟给她递纸巾,她接过去,揩干净了泪痕和鼻涕,用力之大,把脸皮和鼻头都揩红了。

“好了,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了。”李晟说。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杏子小声念了一句,又哭起来,“他让我以后别回去了。”

莲子放学,进门先看见杏子,像只小兽紧盯着另一只小兽。李晟让她打招呼,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径自走到自己房间去了,反锁上门。杏子睡客房,靠着莲子的房间,夜里杏子哭,莲子听得一清二楚,她敲敲墙壁,杏子立刻不哭了,转成低低哑哑的抽泣,就这样好几夜,终于停了——起初的几个月,她们的交流仅止于此,莲子从来不喊“妹妹”,杏子也从来不喊“姐姐”,喊不出口。

一开始,三个人凑在一起,别提多别扭,每天吃完饭后,李晟带她们出门散步,杏子孬在一旁,莲子远远走在前面,李晟则像个移动的木桩夹在中间。到了周末,杏子溜去老陈家,莲子躲在学校上自习,李晟一个人在家,提前过孤寡老人的生活。如果李晟不在家,莲子和杏子也不会说话,不相熟,说话尴尬,她们各自缩在自己的房间,像蜷在洞穴里的小兽,探听着门外的动静,但绝不主动出击。时间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也尴尬,李晟强迫莲子周末在家复习,也不放杏子去老陈家,都窝在家,姐妹俩渐渐也能说上几句,不至于冷场,杏子在家里放松许多,她天性还是活泼,有前妻的影子,有时候在家不自觉唱出歌来,家里面有了她,沉闷感少了不少;莲子有时候买书或文具,也给杏子捎上几本,两人站在一起,总算像了姐妹;三个人坐在一块,总算像了家人,只是不亲昵。

杏子回来没多久,赶上春节,李晟的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带着杏子和莲子去过年。李晟问,爸爸还生气吗?母亲回答,早就不气了,可他拉不下脸打这个电话。到了父母家,父亲从头至尾都铁着脸,母亲给莲子夹菜,也不忘给杏子夹,一直夸杏子长得干净漂亮,发红包时,一人一个,先给杏子,再给莲子,然而话里话外,还是透着股小心客套。杏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也知道自己算是个外人,心里不高兴,什么都露在脸上,噘着嘴不开心,回去的时候,李晟把电话给她,让她给老陈家打个电话,连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知道是故意不接的,她的眼眶立刻红了,小声说“爸爸不要我了”,莲子跑过去搂了搂她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小区里认识李晟的都知道他家里多了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李晟解释说是自家亲戚的孩子,暂时住一段时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孩子和李晟长得太像了,但李晟也不惧,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要是有人告,那就去告好了,大不了不当这个官。在外杏子叫他“叔叔”,在家里,她叫他“李爸爸”,虽然是“爸爸”,前面加了个姓,总归有隔膜和疏离,李晟心里在意,但又不那么在意,他知道急不来。

莲子高考结束后填志愿,选报了广州的大学——那是前妻所在的城市。李晟高兴,为莲子办了一场盛大的谢师宴,请来了几乎所有亲朋,甚至托了人给前妻带话,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当然没来,但包了一个红包给莲子,红包上写着几个字“给我的女儿李莲子,祝贺你考上大学”,他把红包交给莲子的时候,莲子的脸红了,对着上面的字迹看了多遍。李晟带着她一桌桌挨个敬酒,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多,敬完所有人,莲子端着酒杯对李晟说:“爸爸,敬你,对不起,谢谢你。”那杯酒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李晟喝来,只觉得是喝蜜。

整个暑假莲子都在和另外两个同学张罗着环游全国,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李晟有些担心,拦着不让去,哪里知道根本拦不住,莲子留了张字条,半夜偷偷拎着行李箱走了。那年青藏铁路正好开通,她乘着火车,去了西藏,又转道北疆,前前后后在外待了一个月,隔两天给李晟打个电话报平安,回来的时候她的脸晒得黑亮,像颗发亮的豆豉,李晟几乎没有认出来。也许是旅途见闻使人心胸开阔,莲子比以前爱笑,她给李晟和杏子看自己旅行时的照片,一会儿在沙漠里骑骆驼,一会儿在高原上赶牦牛,一会儿又在草原上骑马,她穿着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恣意地大笑、跳舞——那就是李晟想象中莲子的模样。

“爸爸,伊犁真美,远看草地像无边无际的绿毯子,让人忍不住想躺在上面滚一滚,以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一次吧。”她说。

李晟听见“我们一家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绵得淌起水,又想起莲子五岁的时候说“喜欢雪,就像喜欢爸爸”,他知道伤口愈合了,尽管用了很长时间,留了伤疤,总算愈合了。

送莲子去学校报到时,李晟带上了杏子,因为杏子没有出过省,也没有坐过飞机,他特意订了三张机票,莲子把靠窗的位子让给了杏子,一路上,杏子扒着窗户往外看云,很欢喜,姐妹俩叽叽喳喳了一路,累的时候互相倚靠着休息。到了广州已经是傍晚,下飞机直奔学校,放下行李,父女三人在大学里逛,杏子和莲子饶有兴致地说着未来,莲子说她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准备留学,杏子大声地说想学画画,两个人手拉着手,晚风习习,吹动了她们的裙子和头发,李晟走在她们的后面,听着她们悦耳的声音,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爸爸,走快一点呀。”莲子转过头来喊。

他快步跟上去,心里想着,原来杏子喜欢画画,原来莲子想要留学,这些他一直不知道。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喧哗都和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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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去上了大学,家里就剩下他和杏子。如果认真计较,他花在杏子身上的心血比莲子多,杏子晚来,李晟怕她心里生分,吃的穿的,都是经济条件许可内最好的,给莲子十分,就给杏子二十分,然而她和莲子太不一样了,在她面前他不得不掩盖掉自己的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应付她。他到底还是看着莲子长大的,了解她性情,他知道莲子心里的伤疤在哪里,也知道虽然莲子不会那么亲近他,但也绝对不会远离他。可杏子是别人养大的,回到李晟这里已经十二岁了,早就是个成型的人,她的记忆里填满了李晟未知的东西,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全都得依靠长久的相处,主动摸索。

杏子不是读书的料子,比莲子差多了,这个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看出来,她的语文数学英语成绩全都一塌糊涂,从老陈那里接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不是不聪敏,只是不喜欢学校的课程,听不进去,李晟干着急,请老师给她补习,没有用,她左耳进右耳出了,心里不知记挂什么。初中升高中前几个月,李晟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把杏子的英语课本丢到他的面前,说,你自己翻翻!李晟翻开,里面用圆珠笔画满了猫猫狗狗和大眼睛的美少女,画得细腻,连动物的毛发都勾勒了,占满了书本的白边处。他翻看的时候,满心惊叹与愉悦,好像亲眼见到上课的时候,杏子埋着头在书上耐心描绘,忘乎所以,连老师走到她身边也没注意——她是真喜欢画画。

“我得好好和她谈谈。”李晟笑着说。

“她这个成绩,最差的学校也考不上。”班主任重重敲着桌子,他不解李晟为什么会笑。

李晟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像手握珍宝,看完之后特意抚平,再塞进公文包里。

杏子回到家时,知道爸爸白天去过学校,怕得很,蹑手蹑脚地准备钻回房间,被李晟叫住,客厅里面对面坐下。李晟掏出那本英文课本,放在桌子上,他说:“杏子,这里面都是你画的吗?”

杏子以为要责怪,眼泪吧嗒吧嗒掉,不作声。

“画得很好,你喜欢画画吗?”李晟又问。

杏子点头,又摇头,想了想,仍旧点头,拿不准李晟的意思。

李晟说:“你考上高中,我送你去学艺术,你以后可以画画,前提是你要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不然这么画是没有用的。”

杏子不敢相信,一直瞪着眼望李晟,确信他没有骗人,破涕为笑。

杏子原来叫他“李爸爸”,那次之后,知道他好,悄悄把“爸爸”前面的“李”去掉了,李晟一开始没注意,注意到之后,心里甜到发痒。杏子落下的课太多,学校里的进度跟不上,李晟给她请了两个月的假,聘了个补习老师全职辅导,花了不少钱,钱倒是次要,李晟只怕没效果,因为落得实在太多。三年的课程全都堆在两个月里,一下子全要装进脑袋里,杏子在家学得抓耳挠腮,却下了很大决心,发起狠来的劲却和莲子一模一样,也不需要催,每天起早贪黑,紧赶慢赶,总算学完,人都瘦了一圈,进完考场,分数将将可以进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李晟那几天高兴极了,掩不住笑,甚至比莲子考上大学还高兴,那毕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以为以后的一切都像预想中那样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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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怀孕了。

李晟连续几夜没睡,就像自己种的鲜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被人粗鲁地踩扁了,想起这件事,心口就一个劲儿地紧,怄不下那口气。后来他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夜色藏蓝,四角透光,人都睡了,万家灯火不足百。他索性端了一把椅子,在夜风里呆坐。

他不该那么早把她送到画室里学画画,不然杏子不会那么早变成坏孩,他想。然而事已无法挽回,所有的事件层层相因,顾得了开头,顾不了结尾。

杏子上高中没多久,怯生生提出学画的事,李晟心里还高兴,向朋友打听到一个画室,带她去报名,周末去一天,学习基础素描和水彩。第一天去到画室,一个四十平米的教室里立着二十多个画架,人却不多,几个和杏子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对着瞎眼荷马的石膏像描,杏子站着看了很久,嘴里大气不喘。李晟带她去买了画架、铅笔、纸和水彩,买完就回家,杏子挽着李晟的手一起回家,到家后,把这些工具都搬进了自己房间,李晟在客厅里都听见她在唱歌。

他和画室里的老师聊了聊,知道来这里的孩子都是准备艺术考试的,大多数都是父母逼着过来,把艺术考试当成出路,没几个真心喜欢画画,不只如此,有些孩子画画也学不进去,来这里就是交朋友玩的,倒把好苗子给带坏了。李晟说,我这个孩子真心喜欢画画。老师笑了笑,说,那我要好好教了。李晟听完隐隐有些担心。

不到半年,绘画老师就给李晟电话,说杏子好几个周末没来画室,估计被画室里的另外两个孩子带去网吧打游戏了。

李晟网吧里找,一家接一家地摸,终于找到她,把羞愧的杏子带回家。可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逐渐失去羞耻。起初杏子还会哭着保证:“让爸爸失望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他还给她递纸巾,安慰她不要在意,想要玩游戏,可以在家里,合理规划时间就可以。杏子点头,小马尾在头上甩来甩去。后来明目张胆起来,不再避讳李晟,她在左耳朵扎满耳洞,戴满五颜六色的耳钉,染紫红色的头发,穿满身破洞的衣服,学会了抽烟,连着几天不去学校,逃课跟着画室的另外两个小姑娘在街上混,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们谈恋爱,没钱了就偷偷潜入到李晟的房间里偷钱。李晟眼见着她往泥潭里滑去,想把她往回拽,她察觉之后,像个泥鳅躲了起来,让他好多天都找不着她。为了找她,李晟下班之后,开着车在路上扫街,大海里捞针,画室里的另一个家长对他说,这群孩子里有人吸毒,他吓得不轻,以前也见过年轻人吸毒之后瘦骨支离,彻底废了,他怕杏子走这条路,满心只想找到她,十几天后,杏子的钱花完了,回了家,所幸没有和那吸毒的孩子在一起。孩子长大了,变坏就是一下子的事,之后再想往回带,难了。

杏子叛逆的那段时间,总是怨李晟当初把她丢给陈家人,为了气他,又喊他“李爸爸”,李晟要发作,但又没处发作,他苦口婆心,明知道自己那些劝解的话,她听不进去,可他还要说,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丢开手,由她去,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不读书,他养着她,以后早点嫁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他明白,慌慌张张的青春里,她比他更害怕。

怀孕这件事,是个休止符,终于结束两个人的拉锯战。杏子醒悟到,除了李晟,她无人可以依靠,她拖了好几个月不敢向他说,怕他嫌弃,再一次丢弃她,毕竟爸爸是个那么严肃的人。

李晟把这件事视为父女俩共同面对的难关,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想起老陈来,老陈说他的两个儿子是上辈子带来的讨债鬼。杏子大概是他的讨债鬼,这个本来不该来的孩子、本来已经被丢弃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之后,他必须加倍地给予,才能补上彼此心里的空洞,他这么想来,心里才安宁——他甚至不确定这是爱。

“没关系的,杏子。”他对杏子说,“过去就没事了。”

他找了认识的医生,把事情说明,医生又把他带到医院的另一个区域,找另一个女医生,这个区域的墙面都被刷成了粉色,长凳也是粉色,一切都蒙着一层虚幻的粉红色的雾气,科室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少女救助中心”,护士们对这些事司空见惯,父女俩一走进来她们就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没有表情,给了几张表格过来,领着杏子去做检查。杏子畏惧,期期艾艾,不肯进手术室,女医生一直拉着她往里去,说,很快、不疼,终于把她拽进那白洞似的房间。

他给莲子打个电话,一算时间,这会莲子正在上班,不好打搅,拨出去的电话立刻挂断。他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椅子的另一端坐着个中年男人,弯腰弓背,头发蓬乱,再一细看,是面贴在墙上的镜子,人原来是不知不觉就老了,不知不觉就被时间的碎雪割得体无完肤,那蜷着的可怜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他累了,坐着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梦,醒来时发现旁边坐了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电动玩具——一个塑料小人儿正在翻单杠,小人儿翻上去,又落下来,又翻上去,又落下来,挣命似的翻上去,重重跌下来,双手被锢在单杠上,如此往复,永无止境。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