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牌能和,弱牌也能和。

后台谈话|梦狮子:每个字都在制造或解决冲突,这种感觉让我很迷恋

作者/小饭

 

「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访谈者:

梦狮子,1988年生于上海,现定居苏州。日常乐于烹煮,游于笔墨,酣于丹青,醉于诗词。在「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赛中,凭借长篇小说《苏城梦事》获年度故事三奖。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

梦狮子你好,我想了解一下这个笔名的来源。实不相瞒,我差点以为你是一个女作者……直到跟编辑确认才有了准确答案。

梦狮子:

不瞒你说,有时候看到这个笔名,我自己也会很惊讶,“是不是太古怪了一些。”我想每个生命阶段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都会产生差异,重新选择的话,或许会找更质朴一些的吧。

虽然如此,却也不会想去改变,一方面这种天真年代取下的名字,现在来看也是一种宝藏,我们时常说要保持初心,而这个名字里多少有一些对作品对故事的真挚,无论自己在什么状态,都可以回顾下最开始写东西,在所有思维变成文字之前的那种状态。

这个名字取材有二,首先是致敬冯梦龙先生,在《苏城梦事》中提到过,他是三言两拍中三言的作者,最早的白话文小说,像我们从小听的《杜十娘》《白蛇传》,正是因冯先生的书而流传下来。他也是戏曲大师,更定了大量名作,如《牡丹亭》《西楼记》等,著名的《游园惊梦》这一折即是梦龙先生更定本中的。而最让我钦佩的是他的文学主张“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哪怕放到今天也不过时,因为任何时代人们都容易被一些固有框架所约束而忘记了真情实感的体验。总而言之,我们今天提“故事的力量”,那冯先生是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了。

第二个取材则是源于生活中非常在意的事物,即“石狮子”,我们从北到南,古桥古楼,银行机关,总能看到它们,虽然形制风格不同,但都非常有代表意义。

你知道中国是不产狮子的,或许在远古时代的南方还有,但到有文字有文明之后,狮子就没有多少在我们国家生活的痕迹了,在古人看来,狮子的原籍应该远在非洲美洲这样的地方。所以我从小很好奇,明明一件不存在于我们文明里的事物,是如何成为了文化的代表之一呢?又是如何力压一众本土神兽,比如更威猛的老虎,成为全国出现范围最广,数量也极惊人的石雕作品呢?

我给自己的答案是“想象力”与“努力”,可以说是“脚踏实地的浪漫主义”这种感觉,恰因为我国工匠没有见过真狮子,他们就各自在传统文化中取材,这才让石狮子的类型非常丰富,从唐狮的威武肃穆到清狮的可爱俏皮,从北京故宫披甲的狮子到潮汕那种鱼鳞鱼嘴的狮子,这时候已经不会有人在意狮子原本来自哪里。有时我们争论文化入侵、西方舶来品这些话题,外来文化到底该不该被宣扬,我个人来看是不担心的,我想这是对民族创造力的自信,对根源文化厚度的自信,只要还在努力创造,自然会形成自己的东西。

以上一不小心就说了比较多,名字的由来也确实弯弯绕绕。名字这东西,尤其是笔名,一半给人看,一半自己看,如果不是你提及,我想也不太会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小饭:

《苏城梦事》的构思很特别,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有穿越,有奇幻,起初你是怎么设计这个故事的?

梦狮子:

我想不太能说是穿越,因为没有角色跨过了时间的桎梏,根娘和闻小舟之间跨越百年的链接是非常薄弱的线索,维系的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梦”罢了——闻小舟在一段迷茫的人生阶段让自己做了一个梦,并最终走了出来。

这篇故事来说,构思花了比较长时间,有时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就好像是在地上捡一些珠子,一颗颗地收集,可是等拉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形成了一张网,一些之前看不清的部分就展示出本来面貌了。古人常说“师造化”,是向天地自然间的规律去学习,我想很多事物都有一些内在的连接与关系,这是创造者也无法左右的,当故事的内容一点点被构思的时候,它就越来越象形,我能做的好像只是调整一些细节,平衡一些内容,合理化一些设定,像是关注孩子成长的家长这样,最终结构就自己成型了。

拿一个具体的例子来形容这种感受,就好像故事里的“奇幻”部分,那些神仙们在混乱年代的苏州城自由行走,然而这种“奇幻”并不是那种能改变和推动情节的存在,不是魔法能够被施展,不是仙术能够被修炼,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现象”,或者说是一种情绪的“具象化”,它们的存在不会改变战争的残酷和进程,不会改变现实的走向,而只是加强了一种感受体验,增加了一些晦涩的隐喻。

要说这样一个构思是如何形成的,那就要提及初期写作时最大的梦魇。

在这本小说连载时,编辑老师曾为它写了一段介绍,其中有一段话我感触颇多,说这本书“没有苦情,没有阴谋”,当时很感谢这一段描述,然而没有对老师们说的是,这在写作初期真的是噩梦,因为我一直读和一直写的大部分故事,总结来说就是“人与人”的关系,无论是二战时期犹太人在德国战俘营的遭遇,还是像了不起的盖兹比那样的奢华晚宴,都是围绕着这种关系,展开情绪、体验、人性等的讨论,再以此立足,去展现时代和政治,这也是大多数正统小说的写法。我自己很多次都想去加入这样一些内容,好让故事获得足够的戏剧性,但都忍住了。

因为我理想中的根妹这个角色,我希望她能作为一个普通的,热爱生活充满梦想的女孩,以她的视角去感受战争前后天地变化的压力,她没有能力逃离或做到什么,她不能改变甚至无法阻止世界前行的一分一秒,她只能静静等待命运的安排。

如果在这个前提下,若把内容聚集在她如何营生,如何与一些人发生现实冲突,那这些冲突事件无疑会不断改变这个角色,或许会将她被塑造成一个了不起的坚强的姑娘,却无法保留她充满梦想又赤诚的设定。而如果不去制造矛盾和冲突,那故事可能会不具备张力和可读性,所以真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可能在这种压力之下,小根娘的那些“奇幻”就被压出来了,当神仙们开始走上街道找茶酒,当洗浴工人搓下神仙虚浮金皮的时候,那个虚浮的时代才和根妹这个喜爱幻想的角色产生了足以让我写下去的链接。

从创作体验来说,大概诸如此类,当有一天回过神的时候,故事就在那里了。


小饭:

在小说中,语言时而古典唯美,时而现实世俗。你似乎是刻意用两种语言区别两个时代和两条线索。这样的写作,对你来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梦狮子:

谢谢你的评价,我想没有一个写作者不注意语言,就好像没有一个电影人放弃画面一样,这是最基础的工具。语言大概也是日积月累孜孜以求的事物,不太好评价自己的技术水准,但想谈一谈个人追求的目标,或者说特别向往的风格,有两种,其一是语言风格相对统一的,这种类型的作家往往非常有个人特色,叙述风格本身就是一大看点,会说情话,也会骂脏话,能恰到好处地刺激人感官,对世界和时代都有独到见解,阅读时候能感受到强烈的人格魅力。

我很希望自己能抵达这种境界,但这样的境界需要非常多经历和岁月的沉淀,同时也更需要天赋,本该浑然天成,在我的理解中,这是将“自我”发挥到极致,甚至是一种凌驾于故事之上的语言能力。

而另一种类型,可能更容易追求一些,对机缘的要求也比较低,像是一个匠人,更多的考虑是从故事本身出发,可以看作是位于故事下层的技巧,是可以历练和学习的领域——在不同的POV下,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气氛,形容描写角色的思想和语言都会自然而然改变,就好像摄影师运镜,不同的电影自然也是不同的。

个人很喜爱这种变化的感觉,不能说擅长,但乐在其中,要说困难的话,可能是要做到真的将“自己”放下(这和第一种追求刚好是相反的),谦虚地向角色学习,想其所想,做其想做,这一点也希望自己能够不断精进。


小饭:

我想这个故事确实很适合动画的形式,你看没看最近大家都在热捧的《中国奇谭》?目前的几集,你都喜欢吗?

梦狮子:

从小就是动画重度爱好者,最早时候看《大闹天宫》,非常震撼。那种画面风格模糊了对形体的固有观念,“硬”与“柔”两种相反特质可以呈现在同一物体上——这或许是动画视觉的魅力,它挑战我们固有的认知,夸张强化一些元素,这一点有时连电影都很难做到。到后来像比较小众的《天书奇谭》也是童年喜爱,那时电视上每天播一点,好不容易才凑齐全部故事,很喜欢其中的想象力,把一些传统元素用从未见过的方式表达,对我影响很大。我想无论哪一位创作者都无法避开前辈们的影响,感觉文化传承就有点像是珍珠——层层叠叠不断积累,而我们每个人的创作都不过是一薄薄的表象,仔细看,或者打个灯让光线透进去,都能看到无数的内层物质。

有关《中国奇谭》,因为现在是奶爸,日常大多时间不再归自己所有,所以到现在只看了一集,是狐仙不断套娃从肚子里取出恋人的那集——即便只这一集也非常惊叹,首先感觉是比较成人向的作品,对世俗人性有自己的理解,带点黑色幽默和嘲讽的处世态度,同时很注重故事张力,从早开始就给观众下了套,一层层拉下去,内核表达很充分,艺术方面既能看到传统的影子又带来了全新的体验——个人觉得一部动画要同时做好故事和画面确实不容易,人很容易偏向一边,就好比写小说容易太过在意文字一样。或许因为文字和画面都比较容易评价,好坏差不多能一眼看出来,而要谈到“寓意”“情绪”乃至“气氛感”时,评价标准就变得模糊了,而真正要观众喜欢,恰恰离不开上述这些难以评价的体验。我认为《中国奇谭》在故事、画面和观众体验上都非常棒。现在的想法是先屯一段时间,等有空时一口气爽爽追个够吧!


小饭:

你的生活经历似乎和动画一直有缘,对你来说写动画脚本和写小说故事会有什么样的区别?你更喜欢哪一种“工作”?

梦狮子:

动画编剧是闻小舟这个角色的设定,而角色与我的情况其实刚好相反,他是一直坚持梦想的人,但在事业上不顺心,而我大概是事业和生活都还过得去,有时则远离了梦想。

之所以设定闻小舟这样的角色,首先因为自己的确是动画爱好者,有段时间甚至拆分些镜头来研究取乐。我也会把自己和闻小舟比较,我不能确定闻小舟是否羡慕我的生活,而至少在某个阶段,我会非常羡慕他——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脱开包袱,和妻子一起搬到苏州城。

说起以前的职业,因为一些长辈提携,工作一直和制造业有关,去过生产第一线,也曾在深夜学习调试机器。曾经我一直认为从事生产是很没有“创造力”的活动,实则不然,它确实有更多细则和规矩需要遵守,要改变一个细节也需要通过很多人的认可,不能天马行空,但创造力本身却是无处不在,从工作流程到出货的动线,每个细节都要展现效率和安全,有时只是工序的细微调整,放大来看也能拉动客观产量,有时在恰当地方使用红油漆就能避免一次危险的伤害,这种感觉到我写作时竟出乎意料地有了共通点,那就是要保持“敏锐”,发现那些藏起来东西。

个人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工作,最喜欢的就是“创作”的部分,即把一些不曾有的事物落到现实中的快感。不过若从体量而言,无疑是写作的创作量最为巨大,就比方说要雕刻一件作品,设计和创作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时间是在工艺上落实,而写作不然,每个字都在制造或解决冲突,总是能产生全新的字词组合,形容或者描写方式,这种感觉让我很迷恋。


小饭:

你会在历史中寻找灵感,也会借助历史事件营造自己的“世界”,把那些事件作为工具使用。那么对真实的历史你有怎样的理解?你是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吗?

梦狮子:

我想这是非常大的误会,个人绝不认同历史虚无主义,所憧憬的更是截然相反的情况。

就《苏城梦事》的写作而言,有两点是慎之又慎的,一是所有被记录的历史事件都是查证过的,二是所有文化内容不是考证过就是有记载的,我想如果读者将奇幻部分跳过来看,应该能得到一份类似《城市近代史简版》和《古城文化知识趣味集锦》的资料。

临顿路书场是真实的,日本人在苏州火车站扫射是真实的,没有人去的冷水盘门是真实的,松井石根在占领苏城后立即去和刻有《枫桥夜泊》的石碑合影也是真实的。故事的奇幻部分,拿松井石根这段来说,我写他与石碑合影,好几次没合影成功,照片背后的诗文也换了两个字,成了月落“孤”啼霜满天,江枫“余”火对愁眠。其实是想讽刺松井石根在喜爱古城文化的同时,对这座城市犯下了滔天之恶。那些被遗弃在路上啼哭的孤儿是真实的,那些燃烧几天才逐渐燃尽的大火也是真实的,我希望通过一些艺术手段让这些事件变得更鲜明。

而这本书几乎所有的努力,都是在阐述一种民族精神,龙的精神,从古时候起就一直刻画在先民心中的“生生不息”的精神。

在设定中个人认为最有趣、最独特的部分,就是奇幻内容完全无法对现实事件产生任何影响。之前也提到,作为一个普通女孩,我不能让根娘卷入太多的世俗,也不希望把目光聚焦在个人关系上,我想做的是一次勇敢的尝试——无论是否能理想地呈现,这个目标是很坚定的——我想让故事越过靠“人与人”来映射时代的传统模式,而直接让“人与天地”发生某种互动,而奇幻内容正是其中的媒介。

如果用三句话来说根娘篇章,或许是这样的——“她看着天塌了”,“她看到天又被撑了回去”,然而“伤害已经产生,不可磨灭,她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奇幻可以看作是根娘感受的“具象化”,也就是说,即便把所有幻想和非现实全坍缩到一个天真女孩的个人想象,也是完全不违和且合常理的,这是这个故事所努力追求的严谨性。

就个人而言,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所有读完这篇故事的读者,能更深刻地正视这段历史。哪怕是普通人(如闻小舟),有着无数普通的迷茫和烦恼(如闻小舟和他的朋友),我们都应该明白,我们的平凡是由不凡的人铸造的,我们的时代能追求梦想和事业,而在根妹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正如一座城市的历史,它屹立了两千五百多年,经历了无数风雨,它可以有残垣断壁,也可以有枪炮下的痕迹,但只要生活在其中的人还在,想象力和努力还在,它就能够在新的时代崛起,由无数的普通甚至还有些迷茫的年轻人将它捧起。苏城也只是全国城市的一座,故事中的年轻人更是数亿普通人的一员,我会永远带着浪漫主义的期盼坚信这一切,坚信能驮着龙升起的蒸腾的气流。

这些情绪和情怀在作品里比较克制,非常感谢小饭老师能给我机会在此一述。

最后,想提一句故事里根妹曾对闻小舟说的话,也是整个故事色彩走向的变化——根娘的路是越走越暗的,而闻小舟的路是越走越亮的。


小饭:

我很喜欢讨论时间的写作和思考。你觉得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喜欢诺兰的电影吗?

梦狮子:

诺兰在时间掌控上的技巧是前无古人的。我喜欢把一部作品的趣味点拆分来看,比如说想象力是一个点,画面感又是一个点……而诺兰的趣味点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也是凌驾于故事之上的层次——复杂的叙述段落,倒序和闪回,让观赏早期即像一种头脑游戏,强制观众从无意识的欣赏中走出来,去拼凑各种线索和信息。当谜题被解答,当叙述终于连续,当大脑重新将线索整理,拼凑出真正的故事时,这本身就是一种带刺激感的体验。我也很好奇大家对诺兰影片的观感,会不会和锻炼健身或者看恐怖片有些近似,压抑后的释放能够刺激大脑产生内啡肽,从而获得快感呢?

诺兰的技巧,我总认为是非大师不要轻易尝试的技巧,和传统的叙述方式大概正好相反——传统技巧是把庞大复杂的故事说简单,娓娓道来,注重连贯性,一气呵成。而诺兰是另辟蹊径的,他切断,搞乱,反其道而行,加上非常有高级感的画面控制,打开了另外一种叙事的可能,才能获得这种特殊的成功。然而若一般人随意尝试,怕是会让故事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不是我想学习的目标。可能我个人的性子还是更匠气一些,更喜欢像《那不勒斯四部曲》那样朴实又精致的叙述风格,作者的努力潜藏于无形之中——不知道她用了怎样的技巧,才让如此复杂的故事返璞归真、出入无形呢?

我们站在个人评价者的角度来讨论,偏好、习惯自会有不同,而实际上被评价的都是当世最顶尖的叙述者,世界需要《那不勒斯四部曲》,当然也需要诺兰大神——时间的魔术师!


小饭:

那么从你的经验来看,写作科幻小说的难度和挑战在哪里?奇幻小说呢?

梦狮子:

个人的观点来看,科幻是探索世界的某种合理的可能性,奇幻是现实情绪的升华。

我想无论哪种幻想,最难的点是原始切入,因为幻想必须立足现实,故事才会有厚度和质感。哪怕是很小的概念,也会赋予幻想蓬勃的生命力。这里请允许我随意写个设定:【某原始部落的古老民族,他们时常在村口低地处观察水潭,每当水潭倒映出彩虹他们就很高兴,因为到晚上逝去的先人就会来部落里做客,讨论生产与狩猎,指引部落的前进。】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想象出来的,然而部落对于先人的信仰是存在的,对未来的担忧也是实际的,这样的幻想我认为才有根基。

实际上,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段人类历史的发展都离不开幻想,我们最初或许幻想一座大山背后的世界,或者在人类从非洲东北部穿越中东抵达欧亚大陆的迁移期,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开始讨论着 “应许之地”,这地方如此神奇,鸟语花香,树林间是各种珍奇异兽,树上永远挂着成熟的果子。从科学的角度去思考,这样的部落是不是更容易坚持执行迁移,最后才在亚洲美洲生根发芽,在地中海地区繁衍生息呢?若是如此,我们是否都是幻想的后裔?撇开世俗的桎梏,大家骨子里都多少有些爱幻想的基因?

也正因为如此,幻想又开始攻略各种宗教,印度教的湿婆能跳动灭世之舞,希腊神话的宙斯能变成神牛与女子交配,有荒诞的有务实的有充满教义的,然而这些幻想却真实源于某些人类自身的情感需求。

实际上,中国小说自古都有幻想的脉络,白蛇西游耳熟能详的故事不提,就连红楼水浒都要以仙人打开场,从最古老的神话,到六朝鬼神志怪,唐朝的传奇,明代的神魔,这条脉络从来不缺乏幻想。

诚然有些幻想故事将重点放在戾气复仇这样的情绪根源上,但这并不是幻想的问题,即便是纯现实的文学也会使用同样的情绪根源。

所以我想,幻想类小说最大的难点是要辨别是非,明白幻想的根基是什么,是虚无还是一种可被赞美的情感体验?

同时,科幻小说是诞生于幻想小说之中,又迅速崛起,在科学至上大背景下冉冉升起的巨星,几乎是在诞生的同时就占据了独特的位置。有一些硬科幻具有高度严谨性,在我们的时代背景和认知之下,人们会觉得“外星人接触”显然比“应许之地”更具有实现的可能性。这是科幻的魅力,也是难点,最大程度在科学基础上创造出合理的幻想,以此得到情感和知识的双重体会。

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星球大战》虽好看精彩,但科幻部分不强,更有传统幻想小说的风格,帝国反击战可以把科幻部分完全剥离而存在,就算当个人英雄主义故事去看也能说得通。而《安达的游戏》则是对一种极端世界的社会框架做幻想,安达作为特殊社会背景下的“第三子”,以一个孩子的身份承担起人类的命运。最近了解到一些穿越机的驾驶员,年龄之小,才忽然发现未来已来,或许像日本动漫一样,反射神经最强的少年们被用于军事目的已经不难实现,但只希望永远不会到来。非常喜欢的《三体》是各方面都强悍的小说,其中的幻想几乎深入到世界每个角落,从武器到政治,从物种到生存,无一不是上品,可以想象其中难度之高。


小饭:

阅读的内容很丰富。那么在自己的成长和阅读中,你会被什么样的内容所击中?最喜欢读什么样的作品?可以举一两个例子吗?

梦狮子:

喜欢的东西比较繁杂,一直觉得这既是自己的优点,又是缺点,几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类型,很花心,又很贪婪。

阅读方面,《百年孤独》那种模糊现实魔幻界限的来自拉美文化的野性咆哮,小时候第一次读的震撼感是无以复加的,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安娜卡列宁娜》和《红楼梦》中安娜和林黛玉是最喜爱的女性角色,很惊讶这两部作品竟然都是男性作者。又如《雪国》《挪威的森林》这种日本作品特有的清淡疏离。再像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对于关系极致细腻又返璞归真的叙述风格也让我想一探究竟。记得看《追风筝的人》,仅仅几章的铺开就惊为天人,一直认为是写作结构的典范!小众些的像《马戏团之夜》也是心头爱,其字里行间对于“肮脏感”恰到好处的处理和使用让我耳目一新,对气氛环境和人物心理的关系有了全新的认识。其他非故事性的书籍也很打动我,会喜欢盐田七生的历史书,原研哉的设计类,又或是当年大火的《人类简史》。

我想当人降生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认知扩充就开始了。最开始的图形,哪怕是父母的脸都毫无意义,而这些事物被不断赋予意义,视野也就不断扩充,以至于到成年时,每个人的认知都包罗万象,非常庞大,对个人而言,这就是“世界”。每个人的世界都不相同,颜色,环境,人物,连长的扁的宽的都不一样。

而若是在成年之后,又能再扩充一些从未体验或感知过的领域,知道些不同的观点和想法,使这个自我的“世界”再成长哪怕一点点,都会带来一种满足感。

有一次读了一本关于苔藓的书,才知道一块石头上也能长出好几种不同类型的苔藓,它们在雨后会变得翠绿娇嫩,摸起来毛茸茸的,这样一点小知识让生活发生了新的改变,以前天天走的路忽然变得更丰富,多了一些可以停一停看一眼的地方。阳台的老青砖上长出了一种白发藓也让我激动半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世界又扩充了一点点。


小饭:

写完了《苏城梦事》,之后有什么别的写作计划?

梦狮子:

《苏城梦事》应该是比较特殊的一次尝试,如同写给古城的情书,压力比较大。之后可能会回到一些正常的写作状态,不会有太多的压力。虽然也非常希望能成为风格成熟的作者,但更希望能在不同的结构题材下尝试不同的新事物。

写作的话,随遇而安的感觉总不会差,或者说是最大的幸福,即能摒弃所有功利的想法,专心营造。因为自己喜欢手工艺,认识许多手工艺人,这感觉真的有点像匠人,当一件作品被用心对待,很快就能达到忘我的境地,忘记人世间的诸多烦恼。就像老师问我这些问题,回答的过程中也会感觉充实。


小饭:

听闻你最近都在家带娃,我可以想象,但那不够真实。所以我想问问梦狮子老师,现在的生活具体是怎样的?是你理想的生活状态吗?孩子的出生对你的写作带来过什么样的影响吗?

梦狮子: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曾经我和妻子都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然而当我们决定养育一个孩子时,又一下适应了爸妈的角色。这种夸张的角色转变其实非常自然,两种看似矛盾的身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或许就是所谓的责任感。

你知道对于孩子来说,小孩子的需求其实有很大的弹性空间,只要保持安全的环境,哪怕没有陪伴,孩子也会慢慢长大,所以生孩子这件事本身并不是责任感的体现——养育的整个过程才是。一对曾决心丁克的夫妻,对养育的责任早有深刻认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选择不去承担。所以一旦有了孩子,即便是计划之外,这种已有的认识也会迅速转化为动力,让人全心全意投入,照顾好这个新生命。

诚然,生活的改变是巨大的,悠闲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很多画材工具被束之高阁,每天能抽时间写点字已是谢天谢地。当他刚能爬的时候,已经会坐在我腿上,要把闲章盖得到处都是,昂贵的印泥开始被糟蹋,我的所有东西,文玩,收藏,只要安全,都是他的玩物。他很小就会掏出许多折扇,要求一把把地看。有时我觉得他很会把握人心,比如上海话爷爷叫“阿爷”,他却执拗地叫成“阿爷爷”,加一个字又甜了许多,有点像一种感叹,再加上奇怪的语调,我们成年人很难想象。我想这或许是基因带来的某种卡钳效应,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法,能够轻易拿捏自己的父母亲人,一旦相处下去,便让人不可自拔。

不过我想自己是不会愿意再带孙子的,我会告诉他,人生有一个阶段能全心全意带娃就已经足够了,很多人碍于现实,年轻时没怎么带孩子,“而我已经把这个阶段全都给了你。”

虽然孩子几乎会占有你的所有时间(只要愿意给),但又无法否认新生命会带来一种上升的喜悦,这是任何其他事物都不能体现的。当岁月如梭,人会发现生命中的美好逐一逝去,身边会出现的常常只有糟糕的消息——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昨日,奶奶过世了。

孤身在养老院,92岁高龄,赶上疫情最后一波,身旁无一亲人。她是有点自怨自艾的性格,喜欢和我们诉说年轻的苦中年的苦老年的苦,连最后离开也要带点戏剧性。

我父亲和叔父十天来一直守在她身边,第十一天一早驾车来我家,中午电话得知一切正常,然而半小时后就来了死亡通知。在大家认为情况逐渐稳定,血氧从25上升至85时,她忽然走了。

虽然不舍,却没有特别伤心,或许在我的认知里,死亡早就开始了——卧床不起,身体萎缩,意识模糊,经常认不清人和事,家人们都有了心理准备。

说起来奶奶与这本小说也不无关系,故事还在构思阶段时,曾全家一起陪她回台州老家,听了祖辈的一些故事。奶奶的父亲做米铺生意,米铺的名字就叫三间门,也毁于无名大火,也改变了一家老小的命运——奶奶的父亲在几年内卧病而亡,她则被邻居带去上海帮佣,后来学手工,装订书籍(我有时玩笑说家里也算是出版相关行当,爷爷以前是印刷工人,年老后管理纸张仓库,小时候看到那纸张堆叠得有几层楼高,颇为吓人)。

奶奶家里排行老六,人叫她六妹,本来一直想找机会和她说说这个故事,虽然她这“三间门六姑娘”一点也不像根娘。但总算,这故事用某种形式将她的部分记忆留存了下来。

总之,逝者已去,生活仍不断延续,我想这时家里有个孩子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带来了新的气象和希望,带着大人们领略新的领域和世界。


小饭:

是的。节哀。你平时会打牌吗?会打麻将吗?对这些俗世的爱好怎么看?我经常看见人们在葬礼之后,一群亲戚在逝者的灵位前打牌,也许是守夜的时候。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

梦狮子:

没有多少打牌和打麻将的经验,这一层好像没开窍似的,不太会思考战略。这一点很奇怪,在写作时可以谋划出不同人的行为及理由,打牌时候就无法去想,好像开关没开一样。加上小时候手不灵巧,一直无法让扑克牌打开一个完美扇形,整理牌面时又会显得笨拙,就不愿意在人前玩扑克了。有时也好奇,打牌是人与人面对面的一种博弈,那么善于交际之人是否都会比较擅长呢?可惜自己这一领域实在不佳,总是倾向于独处。

虽然如此——我却非常非常喜爱麻将!

不是说酷爱打麻将,而是对麻将的规则设定崇拜得五体投地,有机会的话总会和人说——麻将一定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游戏了。

第一是麻将暗藏的世界规则:大部分游戏以抢夺厮杀为主,而麻将却像是一种资源交换,把不需要的东西拿出去,等候自己的需要,并考虑出现的几率,这更符合现代的社会形势。

第二是牌形的强弱关系:以我对博弈类游戏的浅薄认知来看,大多数游戏,德州扑克斗地主,掷骰子猜点数,胜负关键无非是两组关系:大-小,对-错,这是人本能会关注的事,强与弱,胜与负。而麻将只有“和”——强牌能和,弱牌也能和,就像是人生,谁也不能保证出生在大富之家,但依旧可以苦心经营,找出最适合自己的牌形。

第三则是取舍:引人思考,权衡利弊,有时要壮士断腕,有时又要孤注一掷,其中情绪之复杂,情形之多样让人惊叹。我国文化自古讲“舍得”,有舍才有得,其中道理麻将中刚好略窥一二。

粗浅理解下的简单遐想,已经涵盖如此复杂的哲理智慧,麻将却用简洁明了的规则诠释清楚,我辈也只能折服。


小饭:

你会把自己的写作袒露给自己的伴侣吗?无论是在写作之初,构思的阶段,还是在写作之中,出现瓶颈的时候?会听从伴侣的阅读意见吗?

梦狮子:

我的妻子是我的第一位读者,没有她也许我会被无数爱好缠绕得脱不开身,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写作只是为了向她炫耀,告诉她,她所喜欢的各种类型的文章,我也能写出来,就像是小孩子炫耀自己新搭的积木。虽然不太喜欢听意见,但最终也有认可一些观点的时候。

尤其是写这本《苏城梦事》,她无疑是主角,命运的指引人,奇妙巧合的缔造者,我的缪斯女神。

我出生在上海,这其实意味着,苏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因为太近了,小学初中春游总会安排几次苏州旅行,家里领着去的更是有些次数。那时同学谁有个苏州亲戚是完全不值得说的事,吴文化的统一性也让方言有些相似,适应一下就能猜个端倪。

这好像是灯下黑,就算全国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直到有次带妻子回上海,问她想去哪旅行,她说想去苏州。我吓了一跳,不想去更远、更好玩的地方嘛?苏州?去过无数次啊!

但妻子从小喜爱苏州,她大概比我要更早走上文艺青年的不归路,从各种书籍里一早认识了素未谋面的苏州。

然后我们去了,非常愉快的体验,忽然发现和小时候的理解不一样了,似乎从未真正看明白过这座城市。在旅行途中还发生了一件趣事。那是夜游山塘时,我们正看着深色的塘水,忽然酒店的房卡掉下去了。它不是嗖一下消失,而是横在水面上,有个几秒钟的停歇,让我觉得翻下去伸长手就能捞起来,然后它忽然向下走了,那么平躺着浮着,左右一摇一晃,像电影镜头逐渐拉远模糊,消失在了视野。这种视觉体验很奇怪,所以记忆犹新。因为第二天要走了,妻子有些难受,问我还会不会来,古城还没看够。我对她说,“你看,房卡都掉这了,以后肯定会经常来吧。”没想到多年之后,机缘巧合,工作生活多重考虑之下——我们定居了苏州。

写这本书的时候,真的和她好好逛了古城,住宿费贵,我们经常昼来夜往,偶尔也会住阊门附近的小酒店,凌晨时候去吃古法咸豆花,然后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走街串巷。

那时真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就是自己被好好“招待”了,这可能是因为古城有趣事物的密度太高,即便是漫无目的随便走走,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细节。像五人墓,卷边古井,甲辰巷砖塔,逃难小国碑刻,都是行路时偶遇的惊喜。这样闲逛着,每次都被“盛情款待”,连一次雨一次太阳都恰到好处,展现出一种只在这种天气才能看到的美,所以每一次逛古城都有不虚此行的感受。

差不多就在那时,我告诉她决定写一本有关古城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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