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书的人
作者/王大烨
好人难寻,就像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
一
半夜三更,马晓东睡不太着,肚子咕咕直叫,躺床上前后左右翻腾好久,终于还是掀开被子,绕过熟睡的女友,半睁着眼睛来到厨房。马晓东打开冰箱,昏暗灯光闪过,他看着冰箱里的面包、牛奶、芝士、冰棍,竟然没有一丝胃口。困意之下,马晓东转身走向客厅,那里还有单位中秋节送的月饼。他翻箱倒柜地拉开藏在书架底下的那盒五仁月饼,可是盯着那小巧玲珑的食物时,他的胃部还是没有做出“攻击”反应。
“奇怪,这是怎么了?”马晓东自言自语,此刻他脑子已经没有了昏睡感,他意识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难道自己的味觉失灵了?
不对,味觉失灵意味着闻不到味道。但是盯着那份月饼,一种气味还是传到了他的鼻腔。只是这种味道不再是香气,而是一种普通的,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味道。他掰开月饼,依旧建立不起他想吃的欲望。就在马晓东疑惑的时候,一股扑鼻的香气从头顶直冲而来。马晓东循着气味抬头,发现味道竟然出自那些静静立着的书籍。
“香气怎么是从书里面发散出来的?”马晓东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还是站起身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塞林格的《九故事》。这是他最爱的一本书,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而最大的香味也是由此发出。马晓东把书拿在手上,掀起扉页,一股无与伦比的香气扑面而来。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味觉神经正在加速运转,正把一条指令源源不断地输向大脑:吃了它,就现在。
他吃了,是的,他真的吃了起来。就在这一天凌晨,马晓东抓着那本《九故事》,从献言开始,一路吃到了书籍中段,吃到了那篇《为艾斯美而写——有爱也有污秽》。这是他整本书中最喜爱的一篇,马晓东不忍于心,此时他的肚子也已经塞满了零碎成堆的纸张。马晓东抬头看表,已经凌晨三点。他抚摸肚子,迈着摇晃的步伐,扑腾躺回床上,心满意足地睡了起来。
第二天还没睡醒,女友就起床呛马晓东,说你昨天怎么了,半夜三更霹雳哐啷的。马晓东揉揉惺忪的睡眼,说我哪知道。此刻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的行径,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诡异的怪梦。
女友刚进厨房就大声嚷嚷了起来:马晓东啊马晓东,昨天你是不是没关冰箱!马晓东一愣,说怎么可能,昨天我压根就没去。刚一说完他就有点心虚,想起昨天自己是没有进过厨房,但“梦里”却不是。经女友这么一讲,有关昨天的梦境愈加清晰了。突然间,马晓东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冲进客厅,从书柜底下掏出月饼盒子,有一个被掰成两半,渣子碎满一地,还有许多不规则的碎纸。马晓东抬头,发现了那个只剩一半的《九故事》。
二
一整个上午,马晓东在办公室都不敢抬头。他干的是编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桌前摆放了一大堆样书。快要中午,他又饿了,那些书籍发散着浓郁的墨香,正一点一滴蚕食着马晓东的味蕾。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偷偷拿起一本准备去厕所吃个痛快。刚进厕所,马晓东正要大快朵颐之时,同事老张束着腰带从旁边马桶上站起:“哎呦,年轻人就是拼喔,都上茅房了还想着怎么编书。”
听到老张这样讲,马晓东迅速将样书背在身后,咽了口唾沫,微笑着说张老师见笑了,一个人如厕寂寞,权当拿本闲书看。
“不错不错,还会用如厕这个词,有文化。”老张竖起因缺钙而分裂的大拇指,抖抖裤子出去了。马晓东呼了一口气,他迅速关上门把手,在方寸之间狠命啃咬起来。中午吃饭,马晓东端着饭盘子在各个窗口移动,哪一个菜都看不上,哪一份饭都不想点。同事小李这时走了过来,说马总今天没胃口?马晓东摆摆手,说不是,早上吃多了,不饿。小李说早上吃再多还能顶过晚上?马晓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小李这时端着盘子四处眺望,拉着马晓东到了一个没人的座位:“怎么样,那件事想好了没?”
那件事指的是受贿。小李是公司的会计,前些日子他告诉马晓东,咱们这破出版社,绩效太不行了,不拿点额外工资,简直对不起快要秃的头顶。马晓东讲那你说怎么办?小李告诉他四个字,假印书籍。马晓东听了后心里一咯噔:假印书籍这事儿他知道,多报点印刷数量,少印点最后成品,到时候编辑、会计、印刷厂三方一条心,这事儿就成了。但这件事让马晓东害了怕,他怕被发现,查出来不仅工作要丢,说不定还会拖累以后的就业,逮上法庭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近些日子准备跟女友结婚,但违法这事儿自己真的迈不过去。想到这里,马晓东心又定了下来,他说算了,李子,这事儿我干不来。
“哎,怂啥啊兄弟,小错一个罢了,小错也能叫错?”小李摇摇头,以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态度走了。下午上班,马晓东发现吃书这东西真的吃不饱,他又偷偷吃了两本《学会这些,人生没有做不成的事》《赵博士教你一年赚百万》,甚至还偷偷撕了点卫生纸。
一连几天,马晓东都靠吃书而生,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食欲开始挑剔起来:比如言情类的一般不吃,成功学也不怎么喜欢,偶尔吃点鸡汤书籍当零嘴。麻烦就在这里,马晓东所在的出版社转型之后,主打的就是鸡汤和成功学。起初他还想着靠出版社撑过去,如今看来是不行的了。
为了填饱肚子,马晓东先是从网上屯了一箱子纯文学书籍,塞在桌子底下、床底下,饿了就随手吃两本。马晓东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挺喜欢文学,也是因此研究生毕业后来到了这家出版社。大学时他爱看各种文学书籍,尤其喜欢啃大部头:托马斯·曼的《魔山》、波拉尼奥的《2666》、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坐图书馆一看就是一整天。可惜工作后这种状态就不在了,马晓东开始为生活奔波、为绩效奔波、为发行量奔波。他开始看各种以前不屑一顾的书籍,和以前不屑一顾的人谄媚。现如今,他觉得一切又回来了:吃到肚子里的书籍,真的像奇幻故事里所写,内容通通吸收了。有那么一刻,马晓东反倒是喜欢上了现在的状态:吃书怎么了,又不碍着别人,自我享乐,多好。
但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后,马晓东的行径暴露了:最先感觉到的是他女友周兰兰。马晓东和女友是同事介绍的,当时同事讲老马,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周兰兰也喜欢文学,你俩这事儿肯定没问题。
但是相处后马晓东才明白,同事说的文学是言情文学。两个人相处,志趣不同其实没多大问题,怕的是志趣相悖:文学有个鄙视链,马晓东喜欢严肃小说,因而他鄙视那些言情小说。虽然他不想也不敢直接表示,但是他觉得跟周兰兰相处得越来越别扭。尤其是刚谈那会儿,马晓东引用个有哲理的话周兰兰就笑,一边笑还一边拍他的肩膀,说哎哟喂我的大文豪,装啥呀装。
马晓东承认,在公交车上说出科特萨尔那句“最糟的是这种荒谬的感觉,感觉自己被困在无边的机器丛林之中,而这种机器本是用来驰骋代步的”时,自己有装的成分,但是这种装被人当面戳穿,总让他感觉受了莫大屈辱一般。索性后来马晓东进了出版社,繁琐的工作与庸碌的生活让他没有了继续装下去的时间。但现在不同了,马晓东吃了一个月的纯文学书籍后,又开始对女友周兰兰产生厌倦。其实在心里马晓东也明白,这样不对,文学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可是当他的食物变为文学书籍,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重这些。当周兰兰越来越喜欢刷剧,越来越喜欢痴迷于那些言情书籍时,马晓东开口了:“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喜欢看这些。”
“怎么,重温一下青春不行啊,得不到白马王子还不能幻想一下了。”周兰兰握着遥控器白了马晓东一眼,转身继续为电视里的肥皂剧流泪。马晓东想反驳些什么,可是他也明白,头脑里的这些哲理名句,根本不是周兰兰嘴中“胡搅蛮缠”的对手。而来到办公室,同样没有一个人在乎文学,大家都拼了命地干着庸俗的工作,只为年终奖金能够多分一点。马晓东看着这一切,情不自禁地摇头叹气。自从吃书之后,他的脑中对于金钱的概念就愈加模糊、寡淡。他想,“书是人的精神食粮”这句话真的太对自己胃口了,或许还能这样说,书是人的精神,同时又是人的食粮。想到这里,马晓东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能不能也让女友喜欢上吃书呢?
然而这样大胆的想法只在马晓东脑袋里停留了片刻:他明白,要想做到这点,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女友坦诚自己吃书的事实。站在女友角度来看,很可能会把他当成精神病来对待。可是这样的想法又不能完全从马晓东的头脑里消散,再三考虑,马晓东决定循序渐进,慢慢地引导女友走向吃书的境地。他先是趁七夕节从网上买了一些女作家的文学书籍,什么张爱玲、伍尔夫、奥康纳,多买几种,先看她喜欢哪一类。结果周兰兰收到礼物后,起初是惊喜,结果掀开盒子一刹那脸色就变了:“你就给我买的这些?”
“啊,怎么了,不好吗?”马晓东尴尬地看着周兰兰。周兰兰没有说话,胸脯却不停起伏。她把书拖到书柜旁,一摞一摞地扔到上面。马晓东看着,心里很是不爽,但他还是安慰自己,慢慢来,不要着急。晚上他在客厅看书,周兰兰在卧室跟曾经的闺蜜打电话,门半掩着,他听到周兰兰这样讲:“哎呦,你可不知道马晓东有多么榆木疙瘩,我都暗示他几次了,不买LV也要给我买个小金条吧,结果呢?几本破书就把我打发了,还是那种看着可没意思的书,真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瞎了眼看上他的。”
“破书?”马晓东听到这里,气得牙痒痒:哪个人规定的七夕节男生必须送女生礼物?他跟周兰兰在一起三年,没有收到过一份礼物。周兰兰还在那边抱怨,马晓东正在气头,抄起书架上奥康纳的那本《好人难寻》,直接就吃了起来。然而就是这本书,让马晓东后头倒了大霉。
书吃了一半,马晓东直接把书扔到了书架边。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好人难寻》中的“不合者”掏出手枪朝着他的心脏连开四枪,接着说了一句:“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就在这一瞬间,马晓东惊醒了,窗外阳光灿烂,他刚想为这是个梦而舒一口气,就发现周兰兰正站在床头边,拿着那本咬成稀烂的《好人难寻》。下一秒他听到周兰兰在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三
这是怎么回事?马晓东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一天清晨,他与周兰兰四目相对,发现周兰兰眼睛里写满了惊慌。很快地,那些藏在床底、藏在书柜夹角的书籍,或者叫做马晓东的专属食粮,都被周兰兰发现了。马晓东以为自己可以解释、能够解释的。然而周兰兰的摊牌来的如此之快:下午她便收拾东西,说要走,要回家去。马晓东愣了,他问:“回去干什么?待几天?咱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啊。”
“结婚?别说结婚,你觉得就你现在的状态咱俩还能处吗!”周兰兰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仿佛面前的马晓东下一秒就会把她吃了一样。马晓东说:“我啥状态啊,不就是吃了几本书吗,又没伤害你,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可是你吃书了,对吗?你是人,但你却在吃书。”周兰兰说着,眼里竟然溢出了泪水。马晓东也气了:他吃书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吃书又不是他的本意,只是生理机能使然,他如果不吃书,就会被活活饿死。可是再多的解释都行不通了,周兰兰离开了家。傍晚马晓东打电话,无人接听;再打时,竟然已经处于黑名单的状态。马晓东傻了,他以为三年恋情会很坚固,到头来却还是像纸一样一吹就散。马晓东想不通,夜里他本想“借酒消愁”,拿起酒瓶子才发现自己早已对酒精没有了感觉。他掏出一本《百年孤独》,撕开两页,用矿泉水浸湿,揉成一团吞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马晓东醒来窗外艳阳高照,他没想到吃书竟然也能把自己给吃醉了。抬手看表,已经快到上午十一点,自己的班却还没有上。他慌忙穿好衣服,蹬上鞋子,打个车赶到了公司。被训一顿肯定是免不了的了。副社长用右手食指狠命点着马晓东的脑袋,口中唾沫飞溅,仿佛他是老师,而马晓东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马晓东想,出版社没转型前可不是这样的,国营那会儿,有政府财政性拨款,副社长就算骂人也是不露声色,喝着龙井茶叶慢悠悠地骂。副社长问马晓东:“怎么,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赶紧给老子滚!成天浑浑噩噩,有人给我反映了啊,说你小子一天呆在厕所的时间都比上班时间多!怎么,是想住在厕所里了?”
“没没没,当然不是,副社长您消消气。”马晓东听到这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慌忙向副社长赔罪。他已经丢失了爱情,不想把工作也给丢了。下午上班,马晓东至少给周兰兰打了三十个电话,结果周兰兰一个都没接。他又试着给周兰兰发微信,半个小时后马晓东手机嗡嗡响了一下,马晓东赶紧抓起手机,是周兰兰回的消息,可是内容却不尽如人意:周兰兰告诉马晓东,她已经到家,也想清楚了,分手吧,真不适合。
马晓东赶紧回消息,他说不是的,我觉得这病不算恐怖,甚至也算不上病。就是喜欢上了吃书而已,充其量算个异物癖。周兰兰很快回了消息,是条语音内容:“不算恐怖?那要是咱俩以后结婚,生出来一个也像你一样的吃书人怎么办?”
声音是外放,办公室的人都齐刷刷地望过去。马晓东赶忙调低音量,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他其实偷偷看过几次医生,内科的、外科的、心理的,甚至骨骼的,他都检查过,结果回答几乎都是一样:不清楚,找不到治疗的办法。马晓东心凉了,整个下午他脑子想了好多:爱情的、工作的、未来孩子的,这些思考搅得他头大,头大进而导致他的肚子又饿了起来。马晓东实在没有忍住,他从抽屉里抄起一本《局外人》,偷偷潜入厕所,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
马晓东饿得太慌,进厕所时没有关好门阀,就在这时,老张哼着小调一把推开了厕所门,尴尬的一幕就这样出现了:马晓东蹲在马桶上啃着书籍,老张瞪大了眼睛看着,俩人怔了一会儿,老张笑了,一种很诡异的笑容,紧接着又冲马晓东摆摆手,皮带都没抽好就跑了出去。齿状的书屑掉落到了地上,马晓东整个人都蒙了:老张最爱八卦,虽然已经快六十,那嘴还是跟窜天猴似的满天乱飞。让他知道自己吃书的事,基本上这个秘密在办公室就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马晓东擦完屁股的工夫,出来时已经有人怪异地看着他,有些同事还指指点点,捂嘴偷笑。那一刻马晓东真的很恨老张,想把老不死的东西给大揍一顿:胡乱传播自己的事儿,他的瘪事可少?找小三,挑逗刚来的女实习生,哪一样不是他这个老畜生干出来的。可是这些事,没有一个人对老张指指点点,自己吃书谁也没惹反而落得一身祸,就凭他是个办公室主任?马晓东越想越生气,刚想去找老张理论,就在这时,小李嬉皮笑脸地过来,说:“马总,说副社长找你。”没办法,马晓东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副社长的办公室。
本来以为,副社长会以一种世仇之敌的姿态,当场脱掉皮尔卡丹扣到他的脸上。可副社长并没有生气,而是以一种惋惜、可怜的眼神望着他。马晓东忽然觉得,这种惋惜的神态甚至比谩骂更具杀伤力,因为后者的痛毫无逻辑,前者的伤却深入骨髓。马晓东听到副社长这样讲:“小马啊,最近是睡眠不好?”
马晓东听后一愣,只好喃喃回答还行还行。副社长点点头,从桌上点起一根黄鹤楼,耷拉着烟盒示意马晓东也来一根。马晓东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副社长您抽。副社长说:“喔?小马有意识啊,明白吸烟有害健康的道理。但是有时候,吸烟也是解除愁苦的一种法子嘛!我觉得吧,这个做人呢,不能太标新立异,不能太追求刺激,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解脱方式。人应该学会合群一点,正常一点,你说是不是。”
副社长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拇指和食指贴在一块不停揉搓,慢慢站起来向着马晓东的嘴巴处行进。马晓东后撤着,副社长离马晓东还有一步之遥时,副社长又腾的一声坐下,慢悠悠抽了一口香烟,仿佛在宣告与马晓东之间的某种距离。此刻,马晓东已经懂了,吃书的消息已经传到副社长耳朵里,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宣判。而马晓东不知道的是,副社长看着马晓东,也在等待着他的坦诚相告,吃书这事儿他虽然没有亲眼相见,但是他也老早想开除这个愣头青了:出版社改革以后,挣钱愈加困难,上到社长下到员工,哪个人不想小捞一笔,就你小子在那儿假装纯洁,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不是上面派来监察的人就是想着最后阴大家一手,必须慎防。副社长看着马晓东微闭眼睛一言不发,以为他要死磕到底。没办法,副社长只好烦躁地摆摆手,说:“这样吧小马,鉴于你目前工作状态实在不好,先回去歇两天吧,等社里面通知。”马晓东听完刚想说些什么,副社长已经转动椅子,背对着他吐出一抹烟圈。
马晓东回到家中,委屈与愤怒同时还有恐惧交叉在一起,搅得他心痒痒,肚子也痒痒:他又开始饿了。看着面前那些诱人的书籍,马晓东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就是你们,就是因为吃了你们,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些看你们的人,撕你们的人,甚至烧了你们的人,都没有受过像我这样的代价!我在吃书,可是他们却恐惧的想要“吃”了我!
马晓东决定强迫自己“绝书”:他把家里所有的书籍放到一起,装到麻袋里,直接扔到楼底下的垃圾堆中。他又打开美团,也不细看,随便点了二十份午餐。外卖到后,马晓东用卫生纸捂住鼻子,强迫自己吃下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一口、两口、三口,待到第十口,马晓东再也吃不下去,他能感觉到脾胃在剧烈蠕动,抗议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食物。哗的一声,马晓东没有忍住,把刚吃进胃里的食物给吐了出来。马晓东瘫倒在沙发上,这种感觉太难受了,简直能要了他的命。马晓东又嗑了两粒安眠药,既然吃不下那不如就睡去。然而半天的药量,在马晓东的胃里存活了不到三个小时就没了。马晓东抬眼看着天边飞散的云霞,脑子里却全是书的画面:他太饿了,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偷偷下楼,把那袋丢到垃圾堆里的书籍又拿回家中。
四
一连三天,马晓东还是以吃书为生。他给副社长打了数不清的电话,一开始对方还含糊其辞的搪塞,到了后头干脆撂下挑子:“马晓东,公司以及组织研究决定,将你开除出去。”马晓东问:“那开除我总要有个理由吧?”副社长说:“喔,理由,理由就是你妨碍了公司的大局。”马晓东蒙了,自己不就是吃个书吗?怎么还妨碍公司大局了?他愤愤不平的跑到公司,一把推开了副社长的办公室门。电话里凶巴巴的副社长不见了,反而用一种害怕的状态“语重心长”的跟马晓东对话:“小马啊小马啊,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你出了这样的事情,公司包括我包括所有同事,大家都很难受。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团队总会出现变故,总得有人牺牲。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应以大局为重,谁来扛这个大局?瞻前顾后这个人只能是你啊。”
马晓东听着这些“语重心长”的废话,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行行行,老子不干行了吧!”马晓东把话说完,砰的一声摔门而出,趴在门边偷听的老张和小李赶紧后撤,嬉皮笑脸地看着,说:“马总要另谋高就了?”马晓东白了他俩一眼,突然张出嘴巴,做出吃人的姿势,把他俩给吓了一个大跳,老张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什么都没了,马晓东这样想着,心里异常伤感。门口有家报亭,他叫醒正在睡觉的老头,老头迷迷糊糊地睁眼,说:“要什么烟?”
“不要烟,我要书,你这里有卡夫卡的《变形记》吗?”
“卡什么卡,变什么记?”老头疑惑的看着马晓东。马晓东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把书架上的杂志、报刊都给我来一份。”老头愣了,说:“都来一份?”马晓东说:“都来。”老头又问:“以前的也要?”马晓东说:“都要,不管第几期,都给我来一份。”
一共三百二十六块,马晓东抱着一摞杂志报纸,走在东风渠边。晚霞又散开了一点,而红日正盛,大发耀光注目着这个世界。马晓东看着,张开嘴巴,觉得自己再发育两年,也有潜力将太阳吃掉。但眼下不行了,眼下还得填饱肚子。马晓东抽出一张财经日报,放到地上,屁股对准,坐到上面。他看着前方的湖水,波心荡漾,有鸭子游过。马晓东从《读者》吃起,一路吃到了《意林》。书很薄,而且味道一般,他突然很想吃卡夫卡的那本《变形记》。然而马晓东打开导航,最近的书店也在五公里之外了。就在这时,湖对面的人不动了,他们聚集在一块,正对他的方向。马晓东当然明白他们在看什么,他举起破烂的杂志,一边用力挥舞,一边卖力咀嚼。他看到有小孩子趴到栏杆上,笑着对他隔空挥手,一旁的大人开始扯这些孩子,有的家长甚至捂住了他们的眼睛。马晓东不管这些,继续用力挥舞,甚至将杂志放到地上,做出动物“吃食”的模样。人群果然又多了一些,马晓东傻傻笑着,笑着笑着就有了泪水。
就在这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些人快步向西奔跑,对岸人群很快形成了两拨。马晓东也将头扭向西边,他发现就在大约两百米处,他的正右手边,多了一个短发女生。短发女生弯腰坐在台阶上,一边流泪嘴里一边吃着什么。马晓东站起身子斜着望去,发现短发女生正在做和自己相同的事情:吃书。
就在那一刻,马晓东忽然感觉胃部颤动了一下,他抬头望向短发女子,短发女子此时也抬头看着他。马晓东不由自主地向短发女生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此时短发女生也站了起来,脸上噙着泪水。马晓东不知道短发女生经历了什么,短发女生应该也不知道马晓东发生了什么。不过这都没关系了,因为当马晓东快要走近短发女生时,他清楚地看到,短发女生手里拿着一本卡夫卡的《变形记》。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