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弹奏
作者/姜尤硕
我不再向往重返二十岁,而是向往有人能接纳自己这颗衰老却依旧感性的内心。
1
从老伴简单的一句心脏不舒服,到住院治疗,最后与世长辞,不过四个月时间。
她想起七十七岁的老伴将她叫到病床边,有气无力地说梦到父亲来接他了,走之前希望能把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叫回来看一眼。老伴的预感是对的,女儿刚回来不到三天,他就没了呼吸,死于七十八岁生日当天。
送走老伴那天,她看着他的遗体,自认为比谁都熟悉他的脸,却又从中发现了陌生的东西。直到无论如何呼喊,老伴都没有回应,她终于散了架,一屁股瘫坐在地面,靠吸入的气体勉强支撑起身体。
自那之后,她仿佛失去了某种信念,变得萎靡不振,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精神的颓败一并影响到了身体。她的病痛愈加严重,机体加速衰竭,喝多少中药都无济于事。不过多久,她发了场高烧,所幸这场病没多少大碍,康复后明显的病症就是失眠。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常常追忆老伴生前的画面,虽然那些片段十分残缺、恍如梦境,她还是尽可能地从黑暗中攫取那一点点色彩。
经家人协商,尸体被火化成骨灰,存放在殡仪馆。女儿担心她接受不了,想带她住到异省的新房子里,换个环境,再换个心情,可能会好些。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搬离,更不想给女儿平添麻烦,落得累赘的名声。她这样想着: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要麻烦孩子。她数不清拒绝了女儿多少次,这次还是一样:
“已经在这住了半辈子,也不差最后几年了。”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看上去那样坚强。独居的整整半年里,她都沉浸在丧夫之痛中难以自拔,那感觉如同被什么紧紧包裹,各类感官无不是迟钝朦胧的。
她没有收拾老伴的遗物,老伴走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好给自己留个念想。除了那些专属于老伴的什物以外,她也没有更换床单和枕套,因为上面还残留着老伴的味道,能睡得踏实。几十年的生活作息不容易改变。她还是会做双人分量的晚餐,还是会准时观看新闻联播和电视剧,还是会提醒他打胰岛素,还是会睡在床的一侧。一切都像往常那般,唯独少了最关键的参与者。
晚上,她依然会打开电视,找到播放老伴生前最爱的连续剧的频道,再调大声音,盖住寂静。电视剧背景在20世纪80年代,描述一家人在那时代下的生活。她记得很清楚,老伴最后看的是第二百五十三集,如今已播放到三百零二集。她半靠在沙发一角,呆呆望着闪烁的荧幕,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在某个片段,她还是会下意识地说:“还真让你猜对了,这个男的死了。”这时候,她的耳边便会传来老伴那憨厚的笑声。
睡前,她用毛巾沾着热水擦了遍皱巴巴的脸,拿出女儿送来的电动牙刷简单清理了牙齿。坐在床沿,借助昏暗的台灯,她戴上老花镜,拿起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照片看了又看。照片拍摄于两年前,老伴生日当天。她和老伴坐在前面,女儿和爱人站在身后。摩挲着照片,她只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触动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在体内转了几圈后,伴随气体化作叹息脱口而出。
太多回忆涌来,前一分钟还是生下女儿的场景,再一眨眼又变成老伴离世的场景。有时候,记忆太过错乱,她甚至无法分清当下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上床早,睡得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向空房子叫一声老伴的名字,再沉默着等待回答;又或者像截肢患者的幻肢痛那样,半夜隐约还能听到老伴的鼾声。
这时候,她极度渴望找女儿说说话,但一想到女儿工作繁忙,又怕她担心,只好作罢,转而从通讯录里翻找可以谈心的老友。到了这个年纪,不知道哪天就会听闻亲朋好友的死讯,于是她养成个习惯,会在姓名备注后面加一个括号,标注上“离世”,以免因为记性不好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没记错的话,她的好友列表里已经有十二个人被标注了“离世”。死法不一而足,有天灾也有人祸。那种同辈人正相继死去而不知死亡会何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就如同老天爷在拿着筛网前后摇晃,有些人不幸掉落,被夺走生命;有些人幸免于难,继续颠簸。
为了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尝试过很多。起先想着做点什么,锻炼身体或者劳动。可惜她年事已高,身体不再像往日那般轻盈,关节和脊椎时常如同生了锈的铁件,活动起来咯咯作响。又或者引起一阵让她面目狰狞的疼痛,疼痛犹如无孔不入的液体,先是从某个部位被唤醒,接着蔓延到全身。她常常想,拖着这样的身躯,不管做什么,都会引来旁人的奚落吧。
后来,她发现小区有很多老人会在中午或傍晚聚在一起。大家都坐在马扎上,边晒太阳边聊家长里短,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各回各家吃饭,过得好不安详惬意。她本以为空落的内心能够被集体氛围所弥补,于是也拿上木板凳加入其中。她没有写讣告报丧,但街坊邻居多少都听闻了她的遭遇。见她到来,他们第一时间送上安慰。
头几天,她的确感受到了些许温情,她听他们诉说各自的人生经历,子女们的近况,或是物价的涨幅,然后心生共情,用别人的不幸安慰自己。只是,每当人群散去,她独自回家重新又要面对空荡荡的房屋,总会意识到这种抱团取暖的行为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什么,更意味着默认自己不再有任何价值。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行为,同样的话题,仿佛跟死亡达成了某种妥协:用最稳妥的方式拖延时间。如果命运还要再从他们手中拿走点什么,就只有生命和遗产了。
2
这天是老伴的忌日,也是冥寿。穿衣出门,她一步一步迈下楼梯,推出地下室里的装菜用的手推车,往两公里外的集市走去。
从前,街边的楼房不会超过十层,大都是平房,裁缝铺要远远多过服装店,主流交通工具还是自行车,主流的通讯工具还是小灵通。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留下的只有破败的建筑、褪色的照片和衰老的人。她走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上,如同走在不属于自己的陌生世界。
不管到哪里,熟悉的地方总会泛起感伤。与其说她在触景生情,反倒更像是用故地重游的方式慢慢接受现实。她尽量整理仪态,让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无异,以免流露出内心的脆弱。但越是故作自然,就越是显得刻意。她每走一步,都感觉有某种异样在周围缠绕。到头来,她反而厌恶起自己的懦弱。
拐角处,她瞥到了熟人。对方比她小五岁,平常都叫她小璇。从零几年开始,小璇就在这条街上摆了个服装摊卖衣服,大多是中年人和儿童的衣服,此外还卖一些闲置的二手用品。不像其他用嘶哑声音叫卖的商贩,有人来时,小璇就起身介绍衣服,没人光顾就安安静静坐在路缘石上,打量着其他摊贩做生意。这一卖就是几十年。
看到小璇,她立刻想起那把木琵琶。那是老伴在她五十二岁生日时从小璇这里买来的生日礼物。她记得,那天老伴说她很有音乐天赋,唱歌好听,干脆送个乐器赶赶潮流,平常弹一弹,还能预防老年痴呆。她还记得自己没好气地奚落了老伴,说钱用不到正地儿。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爱钻牛角尖,她拼命回想那把琵琶放在了哪,地下室还是柜子里?又或者被女儿当成垃圾扔掉了?乘公交车去殡仪馆途中,她拗气似的不断追忆。她能想起小璇说是孙子学音乐后不用了的旧琵琶,能想起老伴拎着琵琶回家的场景,却偏偏记不起放在了哪儿。
殡仪馆空空荡荡,除了看门的保安,几乎没什么人。她将骨灰寄存证交给工作人员,跟随对方取出老伴的骨灰盒。紫檀木材质,三十多厘米,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几次险些摔在地上。
用来烧纸钱的后院里,除了几堆没来得及清理的碳灰以外,还有一对年轻夫妻。看样子是给父母上坟的。女人跪在骨灰盒前磕了几个头,男人在身后烧水果和纸元宝。
望着眼前的画面,她有些恍惚,依稀看到自己被女儿亲手倒进骨灰盒的那一天。她继而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人生已处于最后阶段,先前所体会过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将烟消云散,最终归宿就是在那不到三十厘米长的骨灰盒中长眠。
“估计过不了几年我就得来陪你啦。不敢想,真不敢往后想。”她喟叹说。
新买的纸钱都已烧完,只剩丝丝火星。她坐在石凳上的骨灰盒旁边,陪着老伴细叙旧情。
偶尔吹来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地面的枯叶和碳灰。眼看阴了天,日光被遮挡在乌云后,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了。
临走前,她问工作人员能否把骨灰盒带回去几天,给老伴过过忌日。对方摇头,说需要当时存放骨灰的负责人来拿才行。负责人是她女儿。无奈,她打消念头,乖乖原路回家。
下午她包好了白菜肉馅的水饺,等到傍晚,出门去买了份烤鸭和凉菜。回到家,煮好水饺,做了道辣椒炒肉和豆腐汤,就算大功告成。这些都是老伴生前最爱的食物。
饭菜上桌,她又摆好两人份的餐具,给两人斟半杯白酒,接着从卧室里取出老伴的照片,放在餐桌一端。
“开饭啦。”她尽量用带有温情的语气对老伴说。
她一边给老伴舀豆腐汤,一边谈起下午做的梦,说还以为是你来接我走呢。随后,她又说起今早逛集市的所见所闻,说起早餐铺的老张、卖水果的小刘,还有卖衣服的小璇。说到小璇,又不得不提起那把旧琵琶。她再次想起脑海中徘徊已久的问题,那把琵琶在哪呢?
这段突如其来的回忆,促使她放下碗筷,起身寻找失踪多年的琵琶。经过一番翻箱倒柜,她终于在床底一个两米长的木箱里发现了它。这么多年过去,琵琶还是刚买来的模样,时间仿佛还定格在那年生日。
揩去细尘,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顶上有四根凤头钗模样的东西,颈部逐渐宽阔,下端水滴状,中间有四根弦连接。这么多年了还没仔细看过,她自言自语。她想起别人弹琵琶时双手灵活拨动的模样,于是模仿着抱起来。感觉不算重,就算背着走路也绰绰有余。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大,这副形象在别人眼里大概很滑稽。
她只学过口琴这一个乐器,对琵琶一窍不通。费了半天劲,每个琴弦都拨动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哆”的音,更不知道左手和右手分别要如何配合,就像当初面对触屏手机那样不知所措。想到自己这般愚笨的模样,她不禁露出苦笑。
收拾掉碗碟,她看向餐桌上那张老伴的照片,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学琵琶。当初老伴把琵琶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时,她可是想都没想就放在一边,不等生日结束就收进柜子里了。
七点钟,本该是吃完晚饭下楼散步的时间,但今天她没有出门,因为琵琶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如同石子落入水面,那些被她随意拨弹而出的音符在她死水般的生活中激起片片涟漪,抚慰着她的孤独心灵。阒静无声的空房子里,也因此有了旋律。不知怎的,她弹得云里雾里,却又忘乎所以,像是找回了久违的活力。
自从生下女儿,她满脑子都是如何操持家事,很久不曾对什么如此感兴趣过——久到她甚至忘记了真正热爱的音乐。如今,那份炽热情感终于跨越岁月返航归来。她放下琵琶,双手拍打膝头,唱起陪她度过了许多日夜的歌曲。很多歌曲,她忘记了歌词,却还能够准确无误地唱出音调。不知多少人曾对她评价说她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只是没有选择这条路。
也许是急于改变现状的缘故,她对音乐的渴望愈加强烈。不过一周,她就拿定主意要学会琵琶。那股坚毅决心堪比当年参加大炼钢铁运动。
至于能学习到什么程度,她心里完全没底。不像年轻人对新鲜事物有充足的好奇心和驱动力,老年人大多处于守旧状态,恪守一切古老的习惯,生活在城市之中,俨然伫立在现代建筑旁的木质老宅。她也同样。回想起来,上一个让她主动跟随时代潮流的还是女儿送来的触屏手机。其他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对她而言,新鲜事物实在太过复杂,就算有心摸索也无力学习。
两天后,在跟女儿通话时,她提起了琵琶一事。女儿很是诧异,问怎么会突然想到学琵琶。她不知如何回答,总之就是想学。女儿问跟谁学。她说不知道。女儿又问哪来的琵琶。她说从床底下找出来的。话音刚落,她听到电话传来叹气的声音,像是被当成了负担看待。她赶忙解释只是有学琵琶的想法,随口一问而已。
女儿沉默少顷,大概是自觉刚才的叹气有些过分,于是叫她打开视频通话,又拿来丈夫的手机,用了四十分钟教会她如何上网搜索免费视频课程。
她深知自己记性不好,便取出纸笔,记录下详细步骤。等挂断电话,她立刻按照笔记重复一遍,果真顺利找到。这是相当有成就感的开端。接着她打开一条标题为“琵琶基本功训练公开课”的视频,开始了学习琵琶的第一堂课。
3
就像小孩子放学把新知识分享给父母那样,每晚入睡前,她都会铺好两人的枕头和被褥,坐在床头,对着老伴的照片说起今天的学习成果。
起初是有模有样的抱琴坐姿,接着是基本指法,再是音阶和识谱。等到这一步,她已经密密麻麻做了一整本笔记。
此外,她还会对老伴说些日常琐事,比如朋友们的现状,比如老伴钟爱却没能等到结局的连续剧的剧情。即便琵琶学习会因为某些原因搁置几天,但每晚睡前陪老伴说话的习惯却是自他死后从未中断。若说一个人的死亡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对她而言,老伴固然已死,却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她的精神世界——他依然活着,只是无法跟她交流。
经过三个月练习,她掌握了一定乐理知识和基础,但弹起来始终差点意思,用她对老伴说的话,像在弹一块很硬的棉花。
踌躇无措之际,她想到曾经有个朋友说过自己的儿子出国留学,学的就是琵琶。她想要向对方请教该如何正确按压细铁丝,但对方究竟是谁,全名又叫什么,却死活都记不起来。她翻遍了整个通讯录,又挨个朋友打听,还是没能找到。
意外收获是,小叔子听说她想学琵琶,为她介绍了另外的琵琶老师。那位老师姓孙,在学生中很有名气,能力优秀,为人亲和,不过学费有点贵。她道过谢,要来联系方式,对着手机迟疑了良久才拨去电话。
接电话的是位中年女性,对方大概听说了她的来意,客气打招呼,语气中难免还有惊讶。
“实不相瞒,这还是第一次有您这么大岁数的人来找我学琵琶。”孙老师笑着说。
了解过她的情况,孙老师建议一对一教学,一来跟班可能会跟不上其他小同学,二来这样能更好地对症下药。问过学费,孙老师说原本是一节课五十分钟,一百六十元,看在小叔子是熟人,愿意给她优惠。至于优惠多少,不如先免费试听一节课,她只出个来回车费就好。
三天后,孙老师带着琵琶和课本准时登门。再次以学生身份面对他人,她有些紧张,担心做得不够好惹人笑话。所幸她的顾虑是多余的。的确如小叔子所说,孙老师品貌端庄,善良体贴,即便她因为头脑不灵活而屡次犯错也没有丝毫嫌弃。
课前练习时,孙老师见她有一点基础,识得乐谱,还会抱琴,便问她是不是之前学过。她不无扭捏地说前阵子在手机上学过一点儿,但也就是学个样。
“在手机上自学吗?很厉害呀!我父母只会用微信呢。”孙老师说。
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她在睡前反复品尝。那是被他人认可的感觉,证明自己并非百无一用。为了有效改正她抱琴和指法上的错误,孙老师握住她的手,带她找到更准确的感觉。这时暖意袭上心头。多少年来不曾有人带有感情地握过自己的手,老伴没有,女儿也没有。她不向往年轻,而是向往有人能像这样接纳自己这颗衰老却依旧感性的内心。
这堂课她学得津津有味,九十分钟课时不过恍惚之间。教学内容不多,因为孙老师担心她消化不了,更多是纠正先前的坏习惯,再巩固一些基本功。
下课后,她揉捏着酸痛的手臂,留住孙老师喝茶,聊起家常。倾诉的欲望逐渐累积,等孙老师问到丈夫时,她不禁如实坦言。这之前,她从未对外人表达过内心的悲伤,就算是面对女儿也仍然强装镇定。而孙老师对她近期遭遇毫不知情,听了难掩惊愕,因为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失去亲人的迹象,还以为丈夫是怕她上课紧张出门散步了。
孙老师问她有没有孙女。她摇头说没有,女儿和女婿工作压力大,不想要孩子。
“问过她好多次啦,每次都说再等等,等了一年又一年。现在吧,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是盼着能学会琵琶,弹给老伴儿听。再就是盼着能抱上孙子。老伴儿没能看见孙子,我得替他看上一眼……”
如她所言,她秉持着传统观念,结婚生子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每当她看到其他老人推着婴儿车,带孙子在小区里散步,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人生缺少了重要一环。但不管怎样,那是女儿的权利,无论她如何苦口婆心劝说,女儿总是婉言拒绝。追问原因,女儿则回答想等生活稳定下来再考虑孩子。
这些烦恼,她从孙老师那得到了慰藉。孙老师说,自己父母走得早,不过六十岁,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一年内相继离世。她也同样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除了身体好和还在劳动以外,生活跟老年人没什么区别。至于老了之后怎么样,孙老师说给自己想了两种选择,要么找个人凑合着过日子,要么住进养老院里。
眼看时间不早了,孙老师站起身来准备道别。她索性抛开心事,问起学费和上课时间。经过商议,最终决定每节课九十分钟,周二和周三上课,学费则定在五十元一节课。虽说学费便宜了不少,但省掉的部分她都记到了笔记本上,想着等今后哪天一并给孙老师。
夜晚,她像往常一样对老伴说起今天的经过。说到动情处,她迫不及待拿来琵琶,将今日所学展示给他。弹到一半,她却渐渐泪眼汪汪,内心被复杂的意绪充斥。
衰老、病痛和对老伴的思念让她的身体退化得比同龄人更加迅速。弹琵琶时,她看见铁丝深深陷入指肚,几近触碰骨头,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折断,甚至勒痕过了很久才慢慢恢复平坦。
自己是何时老去的呢?她没有头绪,大概是从身体的感觉开始的吧,从逐渐做不动体力活,疾病犹如清不掉的灰尘铺盖在身体里开始的。渐渐地,生命变得十分脆弱,如同一折就断的干草,即便再小心翼翼过活,仍然有发生意外的可能。
她摩挲着指尖,对老伴说:“现在就是数着指头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指不定哪天晚上就去见你了,不知道你那时候会不会来接我。”
这晚她对老伴说了很多,像是一鼓作气把几十年没能当面说出的话全部发泄出来,继而又说尽了他离世后她忍受的所有苦闷。除了老伴的照片以外,她想不到还有谁值得吐露心声。最后,她满怀希望地告诉老伴,争取能在有生之年陪孙子一起为他弹奏那首她最爱的《四季歌》。这是她人生最后的夙愿。
4
其后的每个周二和周三,孙老师都会如约到来。
较之找到新老师,反倒更像是找到了知心好友。这种频繁的来往,让她感觉孙老师宛如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除了学习琵琶,她还喜欢听孙老师表达自己的看法,她认为孙老师的智慧不仅限于音乐。是的,在她眼中,孙老师既有稳重的性格,又有合乎时代潮流的观念,几乎成为连接她与社会的桥梁。她跟着孙老师学会了网络支付,学会了如何乘坐网约车。最重要的是,她通过孙老师学会了换位思考,以年轻人的角度看待社会。
她意识到,对于像自己这样熬过人生坎坷而变得淡然的老年人,总是对青春满怀希望与憧憬,会下意识按照以往经历看待当下,无法理解年轻人自身的处境。要想理解女儿,就得设身处地融入女儿的世界,才能从中窥探女儿的想法,而不至于落得只能嘘寒问暖的尴尬交谈。
得益于琵琶和孙老师,那种目之所及空无一物的孤独感终于得到缓解。她重又唤醒了对生活的期盼,即便不多,但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青春少年对世界的憧憬。这段时间,她一心投入琵琶,无暇顾及其他,每日安排里练习琵琶占据了绝大部分,乃至进入梦乡的前一分钟脑海里还是音乐旋律。回首望去,这是她晚年相当难得的经历。假若老伴没有离世,而是去哪里周游了一年多,回家后势必会惊讶于她的变化。
她慢慢确立这样一种观点:人到七十岁之后,就该学会找到生与死的平衡,既不过分忌惮死亡,也不轻易浪费生命。有时候,朋友们叫她去打牌跳舞,她依然会去,权当娱乐消遣活动。散步途中,若瞥见盛开过后的白兰花,她还会采两朵挂在衣服纽扣上,就像年轻时那样。
周四晚上的琵琶课结束后,两人照常坐在沙发上闲聊。孙老师说到周日晚上没有课,打算开车去湿地公园转转,问她是否想一起去。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内心洋溢的喜悦持续了整整两日,直到当天傍晚看到孙老师驾车停到小区门口才稍稍平息。
湿地公园长七公里,南起水库,还不等抵达,迎面而来的微风就已相当湿润,宛如滔天巨浪呼啸过后的余韵。从水库延伸下来的长河贯穿公园,河流两旁绿植林立,高处设有观景台。在她印象里,这里一片荒丘野林,没承想如今已焕然如新。
柏油路上有不少年轻骑行者,车轮压过落叶发出清脆的吱吱声。孙老师说估计是哪个俱乐部的,他们装备齐全,会规划好骑行路线,像跑马拉松那样骑上几个小时。步行者则用力挥舞双臂,犹如参加着什么竞走比赛。走在安静的河边,若侧耳细听,会隐约听到河对岸的广场舞音乐。一切无不生机勃勃,生活气息遍布每个角落。
其实,她的小区旁边就有公园,公园里也有河,有青石板路,有广场,有健身器材,很适合附近居民晚间活动。到了晚上,来跳舞的、散步的、遛狗的、钓鱼的、唱歌的,大有人在,她完全可以像现在这样出门散心,融入其中。只是她迟迟没能鼓足勇气,若不是必要外出,她更喜欢待在家里。现在,孙老师像是戳破了最后一层薄纱,带她领略了孤身生活的世界。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坐一趟飞机去远方看看,感受异地他乡的风俗文化。
从湿地公园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她拒绝了朋友们打牌的邀请,独身一人去公园散步。这次,她尽量绕开内心泛起的感伤,转而以游客的身份对待万物。她尝试悄悄学习广场舞,再踩上踏步器甩动双腿,过十几分钟,又去坐在木桥上观察钓鱼的人,活像个刚入职的职工到处找事做。
如此折腾了几个晚上,她还是感觉不到好转多少,独孤依旧存在。跟孙老师谈及此事后,对方说不如试着在公园里练习琵琶。她的第一反应是行不通,毕竟从来没有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展示才艺,怕闹出笑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呢?弹得这么好,总得有用武之地呀。”孙老师说。
她犹豫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戴上黑色假发和口罩,穿上黑色衣服,背上琵琶去往公园。她担心被人认出,遂避开人多的地方,选择河边木桥作为舞台。环顾四周,确认没什么行人后,才小心翼翼抱起琵琶。
经过长期且频繁的练习,她对琵琶的了解已远远胜过养了多年的盆栽,从弹、挑、滚等指法,到完整弹奏一首曲子,进步速度甚至超乎自己的预料。此刻,她已经能够做到脱谱演奏《唱支山歌给党听》了。对于新学的《四季歌》,只要按照乐谱多加练习,熟稔于心的程度想必不是问题。
每当她顺利弹奏完一首曲子,而身后刚好有路人送来掌声,成就感便油然而生。有时,还会有人主动上前搭话,问她刚刚弹的什么曲子,问学了多久琵琶,问多大年纪了等等,不一而足。
她喜欢人们找她聊天的感觉,尤其是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来,摸索着琵琶,瞳孔中满是好奇的模样。她能从中体会到人们的热情,尽管大家素不相识,却能通过音乐侃侃而谈,成为好友。
要知道,在这之前,她还是个走在街上没人愿意多瞧上两眼的老太太。正因如此,她不再扭捏作态,开始大大方方地练习。孙老师所言不假,外出练习不同于家中,更有利于集中注意力,同样有助于接纳外部世界。
4
“半百之前多是得到,半百之后多是失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规律。”
这话说给老伴时,她已经两周没见到孙老师了。孙老师的亲妹妹突然查出病,需要住院,她只能回老家陪床。属于不可抗因素。至于病因,孙老师说是工作连续熬夜导致的。得了什么病,孙老师没说,她也没问,只是默默发送了一条表示感谢的短信,并附上三千元转账。孙老师婉言谢绝,回复说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不过她很清楚,以后大概率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了。
她没有因孙老师离开而更改去公园练习琵琶的习惯。恰恰相反,学会《四季歌》的愿望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强烈。她迫切希望能尽快把成绩分享给老伴、女儿、孙老师以及公园里对她颇为关心的陌生人。
随着对琵琶的熟悉,她已能够将无处倾诉的情感通过音乐表达出来,每弹奏完一首曲子,心中都百感交集,被奇妙的酣畅感浸染。那种因音乐而迸发出的能量,活像开启了她的第二人生。如果死后能见到老伴,她必定会骄傲炫耀一番,再拿出琵琶,告诉他自己没有荒废时光。
在公园练习之余,她注意到每天都会有位特别的听客。跟那些只是稍作停留或曲末就离开的路人不同,那位听客每天都准时到来,独自一人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听得格外专注,乃至她结束练习准备回家后,对方仍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对方是女性,个子不高,略微驼背,身穿褐色棉袄,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再仔细观察,发现对方脸颊瘦削,表情呆板,色如死灰。她猜测对方是想找自己说点什么,但囿于某些因素不便开口。
翌日,她照常去公园练曲,那位听客也准时来到固定的位置,像一尊上了色的雕像纹丝不动,只有曲子结束后,才会用没人听见的音量鼓鼓掌。这种无声的陪伴让她心生好奇,于是决定提前结束练习,主动前去打招呼——她并没有在意,这是她近些年继孙老师后第二位主动攀谈的对象。
交谈得知,对方叫晓梅,比自己小五岁。巧合的是两人同住一个小区,楼房间隔四百米。听到这个名字,她感觉很是耳熟,走近了看,面孔同样眼熟,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谁。经晓梅提醒,她豁然开朗,是常在街角卖馄饨的那家人,只不过那张脸常被淹没在人海而难被记起。
印象里,晓梅常和他的丈夫一起出摊,晓梅负责煮馄饨,丈夫负责收钱和清理碗筷。馄饨不算贵,起初是小碗三块钱,后来涨价到五块,一碗大概十五个。好多年前,她去吃过几次,只不过是冬天,晓梅穿着厚衣服,戴着棉口罩,看不出模样。问起晓梅的年龄,她更是难掩惊讶,竟然比自己还小——愁苦会加速衰老,这话一点不假。
起初,晓梅并不愿意坦言发生了什么,对自己的生活更是避而不谈,转而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她选择尊重晓梅的想法,不再过问。几天后,晓梅满带愧歉地说,当初听说你老头儿去世了,那段时间家里有点事,没来得及看看你……她听了,一笑带过,说完全不介意。随后,晓梅又暗示说自己有同样的遭遇。她读懂了晓梅的言外之意,先是好言安慰,又问妹夫的身体如何。
晓梅却说:“就是老头儿走啦。”
她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问什么时候的事。晓梅说去年夏天,六月份,下楼梯摔了一跤,就不行了,去医院没几个月就走了。她立刻想到以前体检时医生说过,大体意思是把老年人的身体看作玻璃,平常没什么问题,可一旦摔碎——即骨折——就回天乏术。说罢,晓梅垂下眼帘,几经吸气,却欲言又止,只剩哽咽。
见天色已晚,她邀请晓梅到家里做客,向她展示自我疗愈后的生活。她带晓梅坐上沙发,打开电视,烧开热水。明亮灯光下,晓梅的棉衣全是褶皱,看样子经常穿这身衣服直接睡觉。
眼见晓梅的身体如同缩了水一般,后背佝偻,双肩下塌,整个上身前俯,面部只有眼眶跟随眼球活动,她不禁在心里感慨,年纪明明比她还小,却一副就要病骨支离的可怜模样。
她拿来鲜枣和石榴递给晓梅。晓梅说没有胃口,水果塞到嘴里,也只机械性地咀嚼。她问晓梅,都过去一年了,还没有走出来吗。晓梅说感觉日子没什么奔头了。她问子女呢,没回来看看吗。晓梅说儿子去了上海工作,假期少,偶尔回来待几天就走了。
“再怎么忙也不能这样啊,放着自己的亲妈不管。”她没好气地责备。
晓梅却说儿子又要照顾孙子,又要还贷款,确实抽不出时间。她又问晓梅最近都在做什么。晓梅说以前都是跟老头儿一起卖馄饨,现在人走了,她也没心思卖了。
这番话,让她想到了自己和女儿。
之后两周,两人每天都在傍晚六点去公园见面。晓梅还是坐在不远处,她还是练习着琵琶。等练习结束,两人就绕着河边兜一圈,等到差不多九点钟,再去彼此家中坐会儿,聊到十点钟回家。有时,她还会叫上晓梅一起早上赶集,或是暂停一天练习,改去逛夜市。
时间长了,两人慢慢感情甚笃,以姐妹互称。晓梅问她老伴儿死后是怎么过的。她思索了半晌,想不到什么具体的方法,便回答说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晓梅面带苦笑,反问说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事可做。她说,既然都已经卖了三十年馄饨,不如继续做下去。
晓梅摆了摆手:“前阵子,几个月前吧,骑着那三轮车去干了一天——本来是我负责煮,老头儿负责收拾桌子——那次去我就没带桌子,只能装袋子里让他们带走。好多人来吃,都是老熟人了,问我老头儿怎么没来,我就说老头走啦,不在啦,就都不说话了。说实话卖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指望这个挣钱了,就是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这样。”
老伴死后,她总是避免不必要的交际,每天独来独往,简直和现在的晓梅如出一辙。然而自从接触琵琶以来,她不再纠结于过去,虽算不上开始了新生活,但那种改变是由内而外的,用她的话说,重新有了精神气。与晓梅来往的这些日子,或者更早些,找孙老师上课之后,她内心有了新的变化,变得渴望与别人来往,接近外人,以此找回老年人们最为欠缺的东西:活力。
其实,她早就想在练琵琶之外再做点什么,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下既能帮晓梅缓解困扰,又能做些有价值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她试探性地问晓梅是否愿意带她一起出摊,像从前那样,晓梅负责煮馄饨,她来收钱。没活的时候,还能顺便练练琵琶。
晓梅显然惊讶万分,是因为有这样一种观念:人到了一定年纪,生活就定型了,自身种种都开始走下坡路,自然很难改变旧习惯。所以,晓梅认为她只是临时起意,或者说着客套话,但见她如此认真的表情,加之自己的确需要他人的帮助,便答应下来。两人遂口头约定好,等过完年,就一起出摊,继续做馄饨买卖。
5
临近除夕,她终于盼来了女儿。长期分隔两地,女儿在她脑子里还是上次见面的模样,因此她总能准确说出女儿的变化,哪里瘦了,哪里长皱纹了,甚至能由此猜出这段时间女儿过得是好是坏。
一家人难得相聚一堂,她还是感觉少了点气氛,于是提前给晓梅家打去电话,邀请他们一同过年三十。
很遗憾孙老师不能齐聚一堂。好在手机能够视频通话,她给老师拜了个早年,问了问近况,接着说准备献丑一曲,为大家演奏准备已久的《四季歌》。于欢呼声中,她从卧室取出琵琶,戴上指套,端坐座位中间,在亲朋好友面前,带着紧张和喜悦,第一次当众弹奏了这首曲子。
她的心绪随着音乐中季节的变换而变换。时至今日,她已不再有年轻时期的欲望和野心,也不再有复杂的情绪和心事,因而整首曲子听来颇为缓和,但她又毫不吝啬自己的力量,将生命的力量和将面对死亡的力量通过指尖拨弹而出。
乐曲结束,掌声雷动。她像个优雅的舞者,欠身做出鞠躬状,算是弥补了没能登上舞台表演的遗憾。
女儿的反应尤为激烈。由于平常工作繁忙,时常加班,没多少闲暇时间陪母亲聊天,她带着一点愧疚说,只知道母亲在学琵琶,但未曾想竟学到了这种程度。
在厨房收拾碗碟时,女儿靠近她身边,悄悄说今年顺利升职,准备来年就要个孩子了。听了这话,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忙问怎么想到要孩子了。
“工作稳定了嘛,”女儿摸着肚子,“给自己生个小孩,给你生个孙子,你还能抱动不?”
“当然能,练琵琶练得一身劲呢!”她说。
七点半,春晚准时开播,主持人悉数登台。她端来准备好的花生、瓜子和水果,边看节目边聊天。广告间歇时,她会去趟卧室,照看一下老伴。用极低的音量对老伴说些悄悄话,直到客人离开,家人准备休息,她在心里对老伴道了声晚安。
此刻热闹不再,自从政府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以来,春节不再有当初的味道,街道亮着幽暗灯光,连行人都寥寥无几,只有对面楼房还偶尔传来几阵欢笑声。
回想这些微不足道的琐碎经历,当初并未产生多么深刻的感受,恰似陈酿的老酒,等沉淀到一定程度,再取出来品尝;那浅浅的一口,就蕴藏着生活的丰富味道。晚饭时喝下的红酒正被消化,酒精作用下,她有些眩晕,与离世的父母和老伴共同生活的情景一个接一个闯入她的思绪,以致陷入某种幻觉,他们正在哪里看着自己。
零点钟,带着新春祝福,她独对孤灯,为老伴献上他等候多年的《四季歌》——这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次。她边弹边唱,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唱夏季到来柳丝唱,唱秋季到来荷花香,再唱冬季到来雪茫茫……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快要干哑,手指再也使不出力气拨弹。她顺势躺倒床上,面对照片,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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