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现代小说,越写越灰。

后台谈话|赵雨:最出色的想象力,是吉光片羽,是“开悟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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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赵雨,80后,宁波人。作品见《天涯》《小说月报》《江南》《十月》《作家》等刊物。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赵雨好,我很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是不是在写作之初就得到了奖励?

赵雨:具体的写作时间,应该是2005年,写作之初,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奖励,非但没有,还四处碰壁。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抄下期刊的公共邮箱,打印稿子,寄过去,然后石沉大海,这应该是初学写作者都经历过的。

小饭:那第一次奖励来自何时何地何人?

赵雨:来自我们宁波的《文学港》杂志,快毕业的时候,责编是江晓骏老师,前不久,他过世了,这真的是一位非常尽职尽责的编辑,他说过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讲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叫作“编辑面对的是一个群体,作者面对的是一个个体,编辑不能让每一位有可能性的作者在自己手上夭折”,这句话很温暖。《文学港》现在也是我的工作单位。

小饭:很多前辈作家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做了编辑,对自己的写作,会产生正向的影响。你这种感觉明显吗?

赵雨:这肯定有的,因为看稿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看到一篇好稿,特别是同龄人的,会去想,他怎么处理的。看到一篇坏稿,会想,什么原因,这么一篇东西让他写坏了,下回自己在写的时候,得注意同样的错误。

小饭:你的读,写,生活中思考,各自占据多少比重?你理想中的比重是多少?

赵雨:读,占大头,有个50%。思考,占了30%。剩下那20%,就是把所看和所想的,变成自己的东西,坐下来,写出来。

小饭:会路径依赖于所阅读过的作家的成名之路吗?尤其是国内的?比如,他这样写“成功”了,我也这么干。

赵雨:个体有异,别人那么写,加上一点运气,出来了。你这么写,碰不到运气,出不来,这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借鉴不了,他这么写,成功了,你也这么去跟着写,即便你成功了,仍然是个复制品,长期以往,会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风气不好。

小饭:那就说说你自己的写作。你的“家族”是不是你写作的永恒对象?还是一段时间内的?

赵雨:我的写作是有意在追求多样化的。“家族”肯定是我书写的一个对象,某一段时间,占了大头。我们知道,“家族”书写在80年代非常流行,出现了大批我爷爷我奶奶,我的谁谁……写家族,必定涉及上一辈,上个时代,在时间上,和写作者“我”是“隔”着的,“我”成为叙述者,不是参与者。这一类书写,现在回头看,大多数,姿态大于内容,基本是一种个体生命体验不深的东西。前段时间发出来的一个小说叫作《雨落无边》,那是十年前的文本,我拿出来改成的,现在,肯定不会写这样的东西了。

小饭:追求多样性,是因为怕所写的题材会枯竭吗?像一棵树,不想吊死在这些树枝上?但是“多样性”的写作容易让自己作为写作者的面目模糊,不担心这个吗?

赵雨:追求多样性,并非提前有这么一个预设:害怕题材枯竭。在同一类题材上,我停留不了太久,写了一篇“家族”,下一篇继续写“家族”,做不到,会产生疲惫和逆反心理。“多样性”造成写作者面目模糊,这是可能的,但作者可以做到在多样性的表象下,保持内里的精神脉络和气息相通。当然,如果一个作者在同个题材上做到极致,会成为他(她)鲜明的标签和风格,比如汪曾祺,他那些小说,基本是那个调子和内容,但你读了一篇,再读一篇,不会觉得腻,这是大家,我们学不来。

小饭:那你还记得是因缘于什么,才想到杜撰出这样一个“家族”?

赵雨:因缘就是真实的事件,每一篇“家族”的小说,都有真实的底子。比如《雨落无边》,我确实有那么一个患病的二伯,他确实是那样过世的。但他并非过世在我出生的那天,我把两者糅合在一起,进行了加工,想写一种宿命论的东西。再比如《养鸭人的黄昏》,我爷爷退休后,确实养过鸭子,这就更真实了。

小饭:《雨落无边》那篇,我印象很深。我很喜欢那个视角,有《铁皮鼓》的味道。魔幻现实主义是不是你愿意长期实践的风格?

赵雨:你看得很到位,那篇小说,最好的确实就是视角: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叙述者的在场者是分离的。魔幻现实主义并非我愿意长期实践的风格,《雨落无边》可以算是一个孤本,现在更感兴趣的,还是现实主义。我们这一代,肯定是现代主义起步的,但绕了一圈,觉得这些东西无以为继。我还是喜欢现实主义多一些。但现实主义,并非单一的写实,在写实的基础上,要注意现代主义的精神内核,小说最后是要脱离地面,飞起来的。

小饭:我想这关乎一种写作的野心,写“家族”,再写“故乡”,或者两者结合,形成更大的雄心壮志,就是构成写作者自己的世界,这也是可行的。很多国内外作家都这样干。你认为自己和他们有多少相同,又准备从哪里突破?

赵雨:50、60后那些前辈作家,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都有自己的坐标,例子不举了,太多。我不准备建构“家族”和“故乡”的庞大体系,这一方面超出我的能力,另一方面,兴趣不大。我更感兴趣的是,把这些坐标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前阵子写的一批小说,每个小说的题目就是我老家的一个物件或地点,比如《芝水桥》《南安亭》《滨海旅社》《老车站》,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我让人物和它们产生关联,是想写出现代性困惑和人物的精神处境。

小饭:巧了,我有个朋友写了一篇小说,被编辑退稿之后,退稿理由提到了在那篇小说中看不到“人物的精神处境”。朋友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很少看到你写爱情,是故意回避,还是别的原因?

赵雨:爱情故事我好像真的没有写过,不知为什么,我有个偏见,觉得在小说中写爱情,把小说弄低了,当然如果能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的小说,另当别论。倒是蛮赞同那个编辑的意见,小说最终写的,应该是“人物的精神处境”,是一种宗教性的。这个“宗教性”,并非原旨主义,而是剥离宗教原旨的内涵后,背后凸显的普世价值和终极关怀,要有那样的关怀,让小说脱离地面,飞起来。所以,我最喜爱的是卡佛《大教堂》这样的小说。

小饭:你几次提到“飞起来”,这确实是个常见的也是厉害的比喻,相信每个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飞起来”,以此打动,触动人。你觉得这三个字具体的表现,有哪些可以归结的?也就是说,你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是可以配得上“飞起来”三个字的。

赵雨:可以归结为:在现实的底色上,予以灵魂关照,灵性的、幽微的、带着暖意的,让人读后萌生希望和爱的。具体的作品,川端康成的作品(说明一下,这是我最喜爱的一位作家),《大教堂》《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麦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无欲的悲歌》《我弥留之际》,类似这些。

小饭:你对宗教性的解释也让人颇受启发,你是否认为小说负有“关怀读者”的义务?

赵雨:对的,不知为什么,现代小说,越写越灰,越看越让人觉得没希望。甚至有一度,大家暗暗较劲比赛,谁把人性写得残忍,谁更牛,这不对。不能说小说负有“关怀读者”的义务,五四那帮先贤,开启民智,启蒙社会,让小说背负了太多东西,这是时代决定的,现在这社会,小说做不到,文学都被边缘化了,小说什么义务都不该有。小说,首先是疗愈自己,写出来,取悦自己,让自己舒坦,是首位的。其次,读者看了,心里产生那么一点暖意,对人生多一点热爱,就更好。

小饭:那从这个角度出发,你写自己熟悉的经过思考的图景,和写自己想象中但未曾经历的境遇,各自都有什么样的体验?我想问的是,对你的创作而言哪一种更有效。

赵雨:这两者的体验,从起源上,是一样的,殊途同归的。“写自己想象中的境遇”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纯想象的境遇,必定带着自己生命体验的烙印。而“自己熟悉的经过思考的图景”肯定也是经过作者想象加工的,没有想象力,这个图景是苍白的。

小饭:基于现实主义的作品,最出色的想象力你认为体现在哪里?

赵雨:最出色的想象力,在于意象,意象,是高级细节,发光的内部,能让人为之心动,是一个片刻,吉光片羽的,我称之为“开悟时刻”。《大教堂》瞎子描画大教堂、《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不存在的孩子、《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花》床上的尸体、《金锁记》曹七巧的手镯、《阿拉比》的硬币、《河的第三条岸》的摆渡者,以及,《伊豆的舞女》绵延的海岸线和撩人的温泉、《雪国》列车上的玻璃倒影,《萤火河》溪流上成千上万出没的萤火虫、《逃离》在雾中鬼魅般出现的白马、《人鼠之间》被捏死的老鼠,都是“开悟时刻”。

小饭:说得太好了。你认为这种创作上的能力是否可以习得?还是一种无意识的,或者说不可归因的类似天赋一样的感知力?或者说,如果可能,你有为获得这种能力做出过一些训练和实践吗?

赵雨:可以习得。一直以来,我对天赋这东西,始终保持怀疑态度。诗人,一出来,可以写得很好,很惊艳,那是天赋。小说家也有,不多,多数属于昙花一现,如果没有长期的实践,你会慢慢凋零。小说最终是一门技艺活,说工匠,不大准确,但从某个角度看,写小说确实很像工匠活。细节、结构、把控、详略、语言……这些是日常一遍遍不厌其烦训练得来的,另外一些,比如情感、想法,对人物的理解、看待世界的方式,那看每个人的经历、修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强求不来。有一点,就是,只要你坚持写下去,对这个事情热爱,不断总结、反思、改进,肯定会越写越好。

小饭:你开头提到你写作中的多样性,会不会哪一天也会含括某种类型小说?你阅读过一些目前市场和媒体定义的类型小说吗?有喜欢的作品吗?

赵雨:我有写过类型小说,还蛮喜欢的,我的阅读经验,最开始(大概十来岁)就是从类型小说开始的,尤其喜欢悬疑推理。我2022年《十月》新干线有个小说叫《药厂》,2021年《作家》有个小说叫《奇术》,都是悬疑小说,故事性特别强,这也是追求多样性造成的。故事性强,同时文字又好,那有什么不好,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就非常牛,我喜欢他的小说。但现在,好像又不大喜欢看这些和写这些了,就是之前提及的,一阵阵,我的阅读口味和写作特别一阵阵。

小饭:如果对自己的趣味和价值观还没有清晰的判定,这是否意味着你还在进行自我建设?或者说,你不认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这两方面需要得到清晰判定。

赵雨:之前说的,我觉得小说要有普世价值,善意和暖意,要有剥离宗教原旨主义的终极关怀,关乎灵性,这些价值观是清晰的,不会变的。只要有这些价值观,不管什么风格,都可以出好小说。可以把这两者称为“道”和“器”,一名写作者,“道”要清晰,用怎样的“器”去承载这个“道”,那可以是多样性的。如果你是一个热衷于写人性恶和灰暗的作家,只要这是你的价值观,那也没问题,把它经营好。说到自我建设,那当然,要一直建设下去。

小饭:那么有想过自己是一座怎样的建筑,哪一天你就可以至少是阶段性地竣工?

赵雨:目前写到哪个阶段,每个作者应该都有数的。我是从某一天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会写小说了,当然这个会,不是成名成家了,而是相比以前,更懂了一些。那么,以建筑作比的话,它就盖到了这一层,可以阶段性竣工。然而你是不是还能往上继续盖,取决于如何突破自己,不让自己停留在舒适区。写作上,这个建筑的上端永远都掩藏在更上一层的云雾之中,拨开云雾,往上修筑,是每位写作者的梦想和野心。

小饭:平时写不写散文?有没有计划写一点散文?还是等自己到了某个阶段,拨开了云雾再写?

赵雨:其实我最开始就是散文的(哈哈),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就是散文。后来,散文满足不了我,发现对虚构更痴迷,才写小说。五六年没写散文了,因为散文能给予我的,小说能给得更多,以后,年纪更大一些,可能还会写一点吧。

小饭:如果哪天,有一个不可违抗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一篇爱情小说,且还需要保质保量。你觉得为难(假如是这样)的同时你会做什么样的准备工作?

赵雨:写个爱情小说也没问题,我感兴趣的是两性之间属于沟通的那部分。为什么热恋的时候,两个人,任何缺点,都不是问题,那种包容的胸襟,只为对方着想,掩盖了一切。一旦相处久了,结了婚,为什么变了呢,再小的缺点,都会被放大,琐事磨平了激情,这很微妙。因为人性从根本上是自私的,热恋时,双方把自私藏了起来,说明人是能藏起自私的,结了婚,不愿意藏了,内心那头野兽放出来了,不屑于沟通,说了那么多年话,没话说了,又把自己包裹起来。如果双方是暴脾气,一点就炸,整天吵架,往内走的,就是冷战,这蛮可怕。一个爱情小说,应该从这些方面着力,当然,这可能不属于爱情小说范围,而是婚姻小说了。

小饭:写作有时候也会这样,学徒阶段,一开始特别认真,甚至到虔诚的地步,用句俗话说,“像极了刚刚恋爱的年轻人”。之后也会暴露自己的各种短板,知识上的,感受力方面的,甚至是耐心上的。有时候也许叛逆,出现失语,自我怀疑,自我贬低,自我矮化,你有经历过这个阶段吗?

赵雨:有的,写作这回事,越写越怀疑,怀疑自己的能力,到底适不适合走这条路。怀疑自己的价值观,到底对不对。怀疑自己那么努力,是否真的会成功,还有别的各种怀疑。怀疑是人的天性,有怀疑并不一定是坏事,怀疑了,才能进步,要么就放弃,只有这两种结果。但在写作上的这些怀疑,我个人觉得,还是落在了功利层面,但凡你把写作当作吃饭睡觉一样,缺它不可,不做就睡不着,就是你的生命,还会怀疑吗?至少能坦然一大半。这里牵涉到自发写作和自觉写作这对命题,自发写作是“有瘾难抑”,自觉写作是“肌肉记忆”。前者,热情过甚,过了这个阶段,它就变成吃饭睡觉了。

小饭:今时今日,写作对你来说是吃饭睡觉,还是一次包括了爬山这种项目的旅行和探险?这两者很难等同。

赵雨:今时今日,就是吃饭睡觉了。如果有阵子没写,会慌,做什么都不对,魂不守舍,看书也这样,一天不看书,觉得虚度了,这是肌肉记忆和习惯。落实到具体的写作,就像爬山和探险,整个写作过程,都是绷紧的,那种亢奋和激动,任何东西给不了。所以,“想要写作”这个念头,像吃饭睡觉,“写作中”像爬山探险。

小饭:最后一个问题了,按你的比喻,自己希望成为哪一类建筑的设计师?

赵雨:巴别塔。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