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濒临破碎,这种人往往很危险。

谎言

作者/伊朝南

 

万事皆有因果。我很好奇怎么算因,怎么算果。

1  徐八

我跟何七说我必须得走了。何七不说话,垮起个脸转身背对我。他不想让我走。他太依赖我和乔九了。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耍耍小脾气。我也不想走,哪怕留下来等他们放学一起吃顿饭呢,但我出来一趟,有必须要做的事。上周我在学校井房后头跟刘婧和马慧打了一架,现在左胳膊打石膏吊着,背也很疼。是我没料到她们有策略,马慧不动手只管拖住我。刘婧下手挺重,用砖头砸我胳膊和背,把我给逼急了随手抄起一个破酒瓶子往刘婧肩上扎了两下。不得不说那破酒瓶放的,真是巧了。其实我伤得比刘婧重,但没人知道。操场上的人都看到我安然无恙从井房后头走出来。她不是,捂着肩膀的手指缝里全是血,衣服前胸后背红了几溜。一路跑一路嚎,特别没样子。我有样子,我忍着背上和胳膊上的剧痛,步调平稳地穿过操场。操场上看我的目光很杂,总的来说都带着尊敬。也许是怕。无所谓了。除了马慧。马慧很稳。我俩是我尊敬她,她伙着刘婧打我我还是尊敬她。

马慧是个好对手,各方面都是。刘婧不行,人太糙太张扬,内心比较空洞。做事情没头没脑,好坏难辨。我问过马慧物理题,她讲得很慢很清晰我一下子就懂了。她英语成绩很差,我还不错,但她从没向我请教过,她不太跟人请教问题,起码我没见过,可能拉不下面子吧我猜。我打算这次回了学校主动问问她要不要我帮忙。如果我还回得去的话。

必须得走了。我又说了一遍。

何七还是不说话。

我多希望乔九能进来哄哄他。乔九在哄何七这方面天赋异禀,从小就是。哄我就差点儿。不是他技巧上有什么问题,是我没耐心听他絮絮叨叨。五岁那年,我在保育员面前扇过他一巴掌。当时他劝我不要跟保育员顶嘴,要听大人的话。才五岁的孩子,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烦得扬手就朝他嘴上去了。没想到他哭声比他的唠叨还聒噪,更烦了我,双手并用揪住他舌头,别哭了,我吓唬他,再哭舌头给你割了。被我惹生气的保育员看见乔九那副蠢样子立刻就笑了,招呼其他人来看。教室里五个保育员都笑,前仰后合的,穿着绿色工服像五个呱呱叫的绿皮蛤蟆。乔九冒着鼻涕泡,睁眼看看四周,不哭了,跟着笑。

那是乔九何七到天使孤儿院的第一天,我的第五年——听说我生下来一只猫大小的时候就被扔孤儿院门口了。五年里,我被认养过两次,两次都被退回来。保育员总拿我当反面教材吓唬其他孩子,你们要是不听话就会跟徐安安一样,永远没人要。每次听这话我都哇哇大哭,我一哭保育员们就哈哈哈笑。

乔九在走廊不知道跟人说什么,一直不进来。他躲出去只留下何七和我在一起,不太对劲。我预感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没时间刨根究底。我出来一趟,有必须要做的事。我用没受伤的右手掰过何七好让他面对我。我说,待会儿你告诉乔九,过阵子我再来看你们。

他盯着我眼睛,看几秒,低下头。他睫毛很长很密,像两把黑色蒲扇。此刻蒲扇下垂,一动不动。这是同意了。

我舒了口气,避开受伤的胳膊抱抱他。以后好好的,别再惹祸了。他在我耳边说。

好的,我说。

起身前我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亲他是跟乔九学的。他太好看了,从小就是。我们都忍不住要亲他。以前亲他就只是亲他,这次不一样,靠近他的时候我心跳很快。我想确实到了该和这两个大小伙子保持距离的年龄了。

教室有人起哄,何七毫无反应,还是木木的,一脸不高兴。这不像他。可我实在懒得哄他,走了。

走出教室我的心还在狂跳。我依然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在为即将要做的事情心急或心虚,没往何七身上琢磨。但凡多点耐心琢磨一下就能想到我心跳是因为何七微微散发出的坚硬态度。何七从来都是柔软的何七,坚硬在他身上是陌生的,那陌生的坚硬让他在我面前变成一个陌生的男孩。这么明显的线索我忽略了。我本该捕捉到而我忽略了。我本该拿出耐心来问问他有什么心事吗,而我只是起身走了。

乔九比我起身还早。

快出校门时他追出来拦住我,问我干什么了搞成这样。我反问他干什么了我坐那么久不过来。乔九这才坦白他跟何七保持距离有段时间了。他有点心虚地问我,何七有没跟你说什么?我说没有。

我想起我亲何七时狂跳的心,暗自揣测乔九说要跟何七保持距离指的是多远的距离。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我说,我要去跟教导主任谈判,再晚他该下班了。

就是那个时候,惊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周围气氛突变,人们脚步匆匆,风也急促起来,都往一个方向聚集。我和乔九同时扭头看向人群,叫声,和风聚集的地方。

看到那纸条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纸条上写着:先走一步了,你们保重。

本来我的打算是见何七和乔九一面然后回学校找教导主任。我听说刘婧和马慧都复课了,但我没接到任何通知。我想起教导主任每每看见我一脸嫌弃的样子,问题只能是出在他身上。我得跟他谈谈,跟他说我想继续上学。我随身装了一把水果刀。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想好,也许当场给他削个水果卖个好,也许事情谈不拢的话掏出来吓唬吓唬他。这么一来我就没有退路了。所以我必须先见一见何七和乔九。

然而见过一面之后,何七就死了。

我问乔九,为什么要跟何七保持距离?

乔九说,都传我跟他搞gay,班主任找我谈过好多次话。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上次他跟我说如果我自己处理不好就叫家长来处理。我压力真的很大。

乔九又说,我知道何七压力更大,但我帮不上他。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对大家都好。

最后乔九说,现在这样也好,对他来说是个解脱。

我觉得一阵恶心。推开乔九跑了出来。

我该去哪里?按计划去找教导主任的麻烦?没意思。何七死了,乔九变了。忽然之间,做什么都没意思。

有好一阵子我视力是模糊的,所有的物体都失焦的那种模糊。脑子也是那个状况。再一阵子一股强大的饥饿感从腹部传上来直冲大脑,饥饿感把我从模糊中解放出来,我想起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想起我早上出门就没吃饭。想起那时候在孤儿院我就老饿。何七和乔九也老饿。想起我们三个一起去厨房偷吃的,有时能偷到有时候偷不到。偷不到的时候何七就开始想爸妈。想起何七常跟我们说,我妈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有次我忍不住问何七,那我的爸爸妈妈也爱我咯?

何七说那当然了,你生下来就在孤儿院不是因为他们不要你,你生下来就在孤儿院是因为你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但他们很爱你,鬼魂还在保佑你,所以你就没死。

第一次听到这个我惊呆了,事情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很高兴,反反复复让他说了好多好多遍。在何七身边我也是个幸福的孩子了。保育员纳闷,怎么吓唬我没人要我再也不哭了。我说,我才不是没人要,是爸妈一生下我就死了,但他们很爱我,死了还在保护我,所以我就活得好好的。绿皮蛤蟆又开始呱呱叫。过会儿觉着没意思了吧可能,脸铺得平平的都不再说话。

七八九是我们三个出生的月份。也是六岁那年我们被领养出去的顺序。一个挨着一个,何七最先。他离开之前跟我说,徐安安,如果有好心的叔叔阿姨愿意当你的爸爸妈妈,你要做个好孩子,别再被退回来了。我离开之前乔九跟我说,有了爸爸妈妈可别忘了我啊。

没忘。我们三个是彼此最后的堡垒,谁也没忘了谁。

然而何七死了,在我见过他之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他长大后养父母对他有些失望,他们想要一个更像男孩的男孩。他们对自己的失望不加掩饰,一开始是责骂殴打,后来是冷漠,绝对地冷漠。没能成为养父母理想中的男孩,何七有些伤心。也许不只有些,也许他把大部分伤心的内容掩盖起来了。他太理想化,尤其是对父母。我就不一样,我早认清了现实。爸妈收养我纯粹是为了能有个人给他们送终,养女儿比养儿子划算,嫁人多要点彩礼就能把花我身上的钱收回来。何七跟我分析,你要这样想,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没有良心谁都没底,但你爸妈还是愿意在你身上投资,说明他们真的是很爱你。

我一想对呢,何七说得有道理。可跟乔九的爸妈一比,何七的话就有些勉强。我们公认乔九爸妈是最好的。我们总去乔九家玩,他爸妈怕我们玩不尽兴总会借口出门。乔九是真的幸福。可能因为他最听大人话,大人都爱听话的小孩。

乔九很幸福。乔九的幸福不能被打碎。所以何七碎掉了。是这样吧?

我越来越饿,抓心挠肺地饿,却什么都不想吃。何七死了我一滴眼泪没掉,我以为我不悲伤。这么说来我是悲伤的,我悲伤的方式就是明明很饿很饿却什么都不想吃。我很饿,也累了,坐在学校大门对面巷子口的石墩上休息。以前何七和乔九每次来看我,都会在这里等我。此刻我谁也不等。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认真看过我的学校。也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到过刘婧朝我走来。

刘婧看上去完好无缺,而我一只胳膊还吊着。我不确定我们会不会在这里干一架。我手伸进吊着石膏的绷带里,握紧了刀子。

刘婧在我面前停下,很平静地——如果没误会的话她甚至还带着点关心地问我,你真不打算上学了?

什么意思?我问。

诶?老班说挨个打电话通知到了呀,记个大过再写个1500字检讨的事儿。我跟马慧都认了,你就这么硬气,这条件了不低头?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爸我妈,确认没人跟我提过。一周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忘得也太彻底了吧。

忽然我鼻子很酸,我不想让刘婧看见。低着头假装在兜里掏东西。就是这时,摸到那张何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塞我兜里的纸条:先走一步了,你们保重。

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了脸,我能感觉到眼泪像上周刘婧肩膀上的血一样,从指缝里流出来。我听见刘婧在我身边坐下,轻声问,怎么了?

我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

 

2   刘婧

我十岁那年暑假,有天下午我奶炒菜没味精让我去买。给钱时嘱咐我,买了就回来,别路上给我惹事儿。我奶跟我说话的时候风特别大,哐哐吹窗户,像是要下暴雨。我说,院子都没活人,上哪儿给你惹事儿去。

下楼遇见住隔壁单元的孕妇,腆着肚子,一手提着酱油还是醋,一手夹着烟,晃晃悠悠从院门往里走。走近了我闻到她身上酒味比烟味重,反应过来她手里拿的应该是酒,但又不确定。想了想,叫住她。我说阿姨,你提的是酒吗?她没理我,自管自朝前走。我奶说我驴脾气,犟得很。孕妇没理我,我犟劲儿上来,面朝她退着走,阿姨!阿姨你提的是酒吗?好不好喝?

孕妇扔了烟头,吐个烟圈,似笑非笑地说,好喝到要命。

我说,那我能喝一口吗?

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说,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带我去吃羊肉串就给我喝啤酒了,我爸说少喝点儿没事儿。

孕妇笑,谁家孩子啊你,这么不认生,不怕坏人把你拐了。

我说,我认生呢阿姨,分人。阿姨这么漂亮,气质非凡,肚子里还有小宝宝,不可能是坏人。

那么大的风吹着,她笑声比风还大。

她长得其实一般,气质更是一般。但那一刻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感觉,她很虚弱,需要一个支撑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那么这个支撑可以是一句话。我下意识给了她一句话,是谎话,但说得情真意切。

她笑了一会儿对我说,阿姨没事的,你快回家吧,要下雨了。

虽然没依据但我想我救了两个人:孕妇和她肚子里小生命。回家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我说奶奶,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我奶信佛,我奶还不爱夸我,只说万事有因果,就看你种的这个因,果子最后落到谁头上。我没听懂,从融洽的聊天氛围来看我应该就是做了好事。

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孕妇,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她和她的脆弱很快就被我忘掉了。直到徐八跟我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那个大风天暴雨摇摇欲坠的下午,抽着烟朝我走来的孕妇毫无缘由浮现在记忆中,像一粒早些年在路边捡到的奇特纽扣忽然从某个衣服口袋里掉出来。我都要忘了我曾经是那样一个小孩。也许现在依然是,我不确定。我不太把目光对准自己。

听说徐八失了魂儿似的在学校周围转了好几个小时,我就出来找她。上周我俩打了一架——说我俩可能不准确——马慧假装路过撞上了,拉偏架,又不好好拉,我和徐八两败俱伤,她毫发无损。马慧这女的,上初中第一回打交道我就看透了她,心机重得很。我才不相信她是碰巧路过,操场那么大地方不够走,跑井房后头路过?所以我给老师说她是我同伙。马慧百口莫辩。活该她跟着一起受处分。

我知道那些人放消息给我是等着看我跟徐八狭路相逢再干一架。也不是不行,但一看见徐八我就放弃了。她已经濒临破碎,这种人往往很危险。关于打架很多年前我爸教育过我,穷寇莫追。当时我奶跟我爸告状,说你闺女天天惹祸,太野了,你想办法收收她性子。我爸说没必要,我在保卫科干这么些年,女的太软弱遭人欺负的事儿见太多,厉害点没什么不好。且不说社会上遇事,就是将来嫁了人厉害点也能不受婆家欺负。我奶说,那万一别人把她打个好歹呢?我爸想了想,跟我说,不怕你惹事,但记住两点,第一,打得过打打不过跑,快点跑。第二,穷寇莫追。

我爸常年不着家,教育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因而比较难忘。

眼前的徐八是穷寇,同学两年多都知道徐八这人爱装,嘴里没实话,话确实会骗人但情绪不会。她身上有场暴风雨。明智的做法是离她远一点,可老天把我带到这个地方让我看到她这副样子,视而不见不是我的做派。

我对徐八的了解比别人多一些。多亏了我妈。和我爸一样,我妈教育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到高二下半学期她才第一次主动去参加我的家长会。原因是她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一些我初中时的江湖传闻,比较吃惊,决定履行一次母亲的责任,了解一下她的女儿。

高中的我很收敛,然而我妈没从老师那儿得到太多我的负面消息不是因为我收敛,是因为她注意力的落点在成绩单上排名第三的徐安安。

这孩子是我带大的,散会后她骄傲地给老师说,带到六岁才被领走。

我妈,毕竟是不太擅长当我的妈,潦草地问几句我在学校的表现,就迫不及待地跟老师们聊起徐安安,性格,爱好,人际关系,面面俱到。

我妈,显然更擅长当孤儿们的妈。

我是这时候才想起徐八说过她是孤儿,但这话掺在一堆假话里被大家忽略了。

那是高一开学不久,一帮人围一起聊天,聊到家庭状况有人问徐八,你爸妈干啥的?

徐八愣一下说,卖包子的。

邱成刚挑着眉毛色色地问徐八,是我理解的那个包子吗?一帮人哄笑。徐八过会儿才反应过来,脸通红,假装镇定岔开话题说,他们还卖手工馍。

有人起哄,哪儿卖呢,改天咱去照顾照顾你家生意。

徐八说,就城东。

城东哪儿啊?

徐八支支吾吾,幸福……三路附近。

我一听幸福三路来了兴致,隔着两排桌子凳子问她,哪一家?徐八又支支吾吾憋了好久才说,骗你们的,其实我是个孤儿。

邱成刚笑,一会儿卖包子的,一会儿孤儿,嘴里有没有实话啊你?你爸妈不会是干啥非法勾当的吧,这么难以启齿?

一帮人等着徐八回话,马慧不知道啥事儿斜插一脚急匆匆把邱成刚叫走了。要换个人邱成刚不会那么听话,但那是马慧,他只好乖乖跟着走。八卦这种事,攒局的一走,剩下的人兴致也跟着散了。

从这起,邱成刚隔三岔五不分场合地叫徐八卖包子的小孤儿。人都听出这话猥琐,但邱成刚不好惹,一般人能忍就忍了。徐八不是一般人,徐八挺带劲儿,给邱成刚叫到井房后头打得满头血。徐八她妈来学校善后,一脸不耐烦给老师放话,不行开除了,这年纪也该说婆家了。老师被将了一军,慌了,这么好个苗子可不能放弃啊。学校给了徐八个警告处分,事情不了了之。

徐八她妈,务农妇女。卖包子也好孤儿也罢,显然都是假话。但徐八削了校园一霸邱成刚的脑袋和锐气,一战成名。嘴里没实话这种事,属于瑕不掩瑜。

我妈从家长会出来,意犹未尽,一路跟我说徐八,说到最后都是耳朵起茧的那老一套:徐八那条件都能稳稳坐着全班前五。再看看你,爹娘加上爷爷奶奶,有吃有喝知冷知热供着你,活蜜罐里了都,你给我成绩搞成那样,你对得起谁?

我就很烦,烦我妈,顺带着也烦徐八。

所以有天班上谁说期末考试要再考不进前二十,她妈就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徐八接话,我妈说了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放心吧,吓唬你呢,不怕。我就特别受不了。明明就是个孤儿,活得跟幸福不沾边,还动不动爱来一句我妈说了,咋咋咋的。好像她母女俩感情多笃厚一样。别人不知道内情我还不知道了?我这人性子直,见不得这种嘴里乱放炮的人。一时没忍住,反问她,你妈说?你不是个孤儿吗,哪儿来的妈一天到黑跟你这么多废话?

知道她身世可怜,我平时不那么跟她说话。可能是对她有某种抵抗情绪,积怨已久。也可能潜意识就想跟她打一架,见识见识她多厉害。总之,打架的事确实是我挑衅在先。

但我现在有点后悔。我妈说得没错,我是挺幸福的,起码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真正地失去过什么。

徐八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死了,说完就哭。能哭说明情绪流动起来了,情绪流动起来说明人快好了。就是说我无意间又做对了什么。

哭了一阵子徐八缓缓抬起头,见我还在,清了清嗓子问我,刘婧,如果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了,你怎么办?

我说,我都不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可能只有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我才知道他重不重要。

你爸妈呢,不重要吗?

不知道,不是很熟。

那你爱他们吗?

爱……还是爱的吧,毕竟是父母。但不了解,不了解的人我不好判断重不重要。

我跟你相反,我早就知道他重要,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好像不了解他。

他……得病走的吗?

从楼上掉下来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被人推的?

我的问题像是给徐八提供了某种线索,她先是吃惊,随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推他的人抓到了吗?

抓不到的,太多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大概有了点头绪,斟酌着说,我奶有个歪理,叫放下屠刀,死路一条。她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神话,神话里头有轮回,但人间没退路的。

说这干嘛?

人如果没良心就要一直没良心,一个坏人突然良心发现,会生不如死。

你意思我没良心?

是打个比方,不要跟屠刀纠缠。

听不懂。

意思是不要太纠结于工具好坏,能让你好好活着的东西都是你用来保命的东西。

徐八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那何七保命的屠刀是什么,是骗自己说我很幸福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骗不下去的。

何七?何云飞?

你认识他?

嗯。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初中除了我和马慧,全校他最出名,被称为幸福路最能打的gay。

Gay?徐八满脸震惊,神情变得迫切,声音低到不能再低,问我,你说他是,那种人?

我很难不留意到她的用词——那种人,好像那种人会玷污她的嘴巴一样,飞快又含混不清地吐出来。她说何云飞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说她不了解何云飞,徐八嘴里没实话但这次她没撒谎,她迫切想得到答案的神情让我再次想起我救过的那个孕妇。和那时一样,没有依据没有缘由,只是一种强烈的感觉,我确定此刻需要一个谎话,才能撑住徐八刚从虚弱中恢复得完整。

不是,我说,只不过表面看着像,大家就都跟着风那么说了。

徐八收回她的迫切,扯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面对我,轻轻拍了拍我受过伤的肩膀说,谢谢。

借着路灯,我看见她吊着的胳膊和绷带之间印出一把刀的轮廓。

我奶说万事皆有因果。我很好奇怎么算因,怎么算果。

 

3  马慧

我满百天的时候,爸妈抱我去照相。公交车上遇见个道士,道士揭开包被看了我一眼,问男孩女孩。我妈说女孩。道士说女孩男相,前途无量,将来是个干大事的。我妈从此叫我,马主席。在我爸理智的干涉下,这个称呼仅限于家里。

我爸爱看书,饭做得也还行。我妈爱折腾,做事有恒心。俩人的分工是我妈主外出门赚钱。我爸主内,干家务给我做饭管我学习。我爸看书特别快,一本一本地,家里头客厅边边角角,卧室床底下塞的都是书。我妈事业鼎盛时期,就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跟我爸商量,你书也看了那么多,就没想过自己写一本?见我爸没呛声,我妈继续说,写好写坏都没事儿,只要你写出来,出版的事我来搞。我爸就开始写。方向是纪实小说,内容包含凶杀,悬疑,和些许爱情。刚开始写东西的人表达欲过于旺盛,啥都想说,一个开头捋了半年多,总算找到头绪。写到一半吧,我妈被人举报贩假药,进去了。那时候我十岁,我的好日子结束了。我爸的好日子……不能说结束,算中断了一阵儿吧。

我妈进去还没判刑,家就没法住了,隔三差五有人上门找事儿。我爸只好带着我搬回幸福路老房子。

整个城东最出名的,除了城东监狱就是幸福路。幸福路好幸福,一路毒,二路赌,三路满街小红屋。我们住一路,我初中在二路上的。三路也常去——幸福路龙蛇混杂,我爸怕我受欺负给我报了个散打班,就在三路。他自己在一路老房楼下盘个小门脸租书,武侠、爱情、凶杀、色情啥的,捎带手也卖点杂志期刊报纸教辅之类。

租书赚的钱将将够我俩生活开支。他说他很满足,说我妈留下的钱能不动尽量不动,等放出来东山再起没有启动资金可不行。

他是真挺满足,坐书堆里嘬茶看书或构思小说,顺便还赚着生活费,几相不耽搁。时不时的有人找他聊天,一开始就是些时间充裕的大爷到处闲逛的混混之类。时间长混熟了,学生也有,老师也有,流浪汉我也见过。我爸不挑,跟谁都能相谈甚欢。能理解,写小说的梦还没破灭,搬到幸福路相当于住进小说素材库。他是一举好几得。

我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我妈被拘捕的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在学校传开。跟我一起玩的小伙伴越来越少,我疑心也越来越重,总觉得走哪儿都有人对我指指戳戳,心里对我妈升起了怨愤之心。

有回英语课,因为接在体育课后面纪律特别乱,老师管不住,举目四望看一圈,目光锁住我。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答不上来,她训斥我,杀鸡儆猴是越训越来劲。我没说话没睡觉,就太吵听不清在发呆而已,结果一帮捣乱的她不说单找我麻烦,我没忍住顶了两句。她就疯啦,说你还以为你跟以前一样有个万事搂底的妈呢,不好好学习,老师好心提点你还不听,想干啥,走你妈老路吗?有同学故意装傻,老师,她妈干啥的呀?英语老师脱口而出,她妈啊,吃牢饭的,你们一个个的,就好好跟她学吧。

我一下子火上来,冲上去甩了她一巴掌。

英语老师捂着脸跑到教导处去。教导主任一句解释也不听直接让我叫家长。我爸去了,两边了解完情况不亢不卑地说,我认为正确的程序是,这位老师先给我孩子道歉,然后我们酌情考虑要不要给她道歉。

我爸天真就天真在以为学校找他是讲道理去了。

转学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我妈曾是我的荣耀我的榜样,而周围的环境和身边的人正在让她成为我的污点我恨意的来源。我恨谁都行,唯独不能恨父母。

被英语老师和教导主任羞辱之后我落下个后遗症,在学校有时说话犯结巴,控制不住。一出校门就好。我就尽量少说话,非得说的在脑子打好草稿慢慢说。时间长了发现人其实没那么多话要说,就越来越沉默。归根结底结巴是个心病,心病不好治。我劝自己这没啥大不了,英国有一任国王也是个结巴,二战时期还不照样用演讲鼓舞军队士气。所有的困难只要越过去就只是通往成功道路上的考验。可是真的好难,我越努力越失望,主要是英语,一看见那些字母就想起英语老师那张欠打的脸,心绪难宁,总后悔没多打一巴掌。还有教导主任,都要转学了怎么没趁机揍他一顿。

除了转学到幸福路,这一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之前给我妈提供货源的上线被抓了。

据说当初我妈多少吐露点她上线的线索就能少判一年。但她咬紧牙关没说。因为那女人当时正怀着孕。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我妈认为孩子若出生在牢里这辈子就完了,她不忍心。那女的倒好,躲过风头重出江湖不但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因为侥幸逃脱变得更大胆了。贩着假药捎带手还贩上了毒品。听说她喜欢抱着孩子搞交易,用母性掩盖罪恶,好几次躲过了追捕。

我妈这人,能干大事业靠的就是心比一般人沉些。难得她发回善心放人一马,结果把这娘俩彻底推进了死胡同。真是祸福难料。我爸跟我分析,得亏你妈进去得早,稍晚点,就她那急流勇进的性格怕是扛不住巨额利润的诱惑,下场难说。而这期间我妈让我爸给我带话,好好学习,储备知识,等妈出来咱娘俩联手,合法地再战江湖。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我爸说没找到别的亲属,好像被送到孤儿院了。我爸感慨,才两三岁个娃娃,真是造孽。我说其实孤儿院也好,里头都是和他条件差不多的小孩,不受歧视。在外面,长大点被人知道家长是毒贩子,日子不见得好过。这是我结合自身经历得出的结论。我认为幸福路中学很好,外界口碑恰恰相反。外界盛传幸福路中学出来的学生个个会打架,个个的父母都不清白。言外之意这里是培养犯罪分子的温床,充满了危险。依我所见,打架不过是种建立秩序的外在手段,简单粗暴,比假装有秩序其实心里一团乌糟强。所以这里对我来说非但不差,还称得上是一片乐土。我妈被抓之后,是在这里,我久违地找到了安全感,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内心的平静会让外部的环境也趋于平静。一切逐渐按部就班。我的未来是清晰的,大学学法律,如果事情顺利,等我上大二我妈就出来了,然后我成为她坚强的后盾,或她成为我坚强的后盾。

干一番大事业。我从小就被要求朝着那个方向去,那也是我仅有的方向。目前唯一的障碍是英语,我还没想好怎么解决。

上周我班刘婧和徐八打架的事把我给卷进去了。我什么都没干,路过的时候好心帮她们调整了一下局势而已。刘婧一厢情愿对外说我是她一伙的。她这人太自信,我干嘛跟她一伙。不过无所谓,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徐八虽然口碑不好但成绩傲人,我断定学校看在成绩的份上会酌情处理,也相信徐八不会坑我。高一开学不久她被一帮无聊的人围攻什么孤儿不孤儿的,我顺手帮她解了次围。不是学刘婧沽名钓誉搞什么打抱不平那一套,是我听见孤儿两个字想起我妈那个上线的孩子,心里不舒服。也许孤儿对自己的身份都敏感,徐八对这事很领情。我看得出来。

事实证明我所有判断都是正确的。

看人打架也能平息内火。刘婧徐八这场架打得好,再面对英语我心里没那么煎熬了。我在想要不要找机会回去收拾一顿那个英语老师出出气,最好彻底了结这个心病。但没想好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要像这次一样能假他人之手就好了。

前段时间我爸新写了个中篇。最早那个雄心壮志的长篇说是暂时放下了,不知道真假。我怀疑他是写完发出去被退稿了不好意思说。新中篇我看了,写一个不认同自己身份和性别的男孩,从小双亲离散,在寻找父母的过程中,得到朋友又失去朋友,给出温暖又失去温暖,所谓的寻找一无所获。最后男孩迫于情势接纳了自己,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想法无人在意,他对这个世界可有可无,便决定投向更巨大的虚无中,用宏大淹没自己微小的失落。决意赴死前,他给朋友们留下一句话:我从来都不浪漫,是和你们在一起,我才变得浪漫。

写得有点乱但挺有意思,比较符合幸福路一带的调性。故事的原型我大概有些印象,不过我对这些不相干的事没兴趣。只希望我爸这篇稿子能顺利通过,从此踏上通往成功作家的道路。

他会成功的。

我也会成功的。

我妈就快回来了,最终我们都会成功的。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