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者

景步航，青年作家。出生于南京，成长于北京。喜爱古典文学阅读及写作，本科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研究生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著有散文集《一骑轻尘》、《烈焰繁花少女时》。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景老师好。你对历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兴趣的？是从什么角度进入历史这个领域的？因为我觉得你这本《烈焰繁花少女时》可以算作“历史写作”的一种。是诗词曲赋吗？

景步航：历史方面知识我主要是从学校学来的。我是文科生，课外会看一些相关的历史文化读物。读书时候兴趣所在主要还是唐宋诗词歌赋上。我觉得与其说是历史，可能更多偏向文学一些。比如这本书，我写了 10 位才女，素材可能很多是传闻轶事和野史，并不是权威性以及准确度很高的正史。是从八卦的领域去了解她们的人物生平。我小时候一直都挺喜欢看野史的。而正经的历史，我也就是老师教了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小饭：相当于是课外阅读那种感觉。你还记得自己一开始的哪几本？这种野史或者八卦书，或者这些历史的人物传记你还记得吗？比如第一次你听到李清照这个人物，你知道她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步航：最开始是被李清照写的诗词所吸引，而并不是一开始就先去读她的人物传记。关于历史的书，我有读过《万历十五年》，《明朝那些事儿》。关于才女们的历史传记，有一位作者叫白落梅，好像是隐居杭州西子湖畔的一位才女。她的语言非常诗意优美。我是初中的时候读的她，当时白落梅老师的书就挺火的。我有读过她写的李清照。我一开始也没有要去探究历史和研究人物本身，纯粹还是因为诗词之美，以及我读到的白落梅老师的著作给我的一种体验和感受，让我相当于入了这个坑。

小饭：明白了。你刚刚用了一个词，是形容隐居在杭州边上的才女。你觉得在你心中，才女应该是什么样的形象？

景步航：才女给我的最初印象，可能是一身的书卷气，出身于书香门第，富有诗书，是出口成章的。在我的想象里，她们性格估计也是比较婉约一些的。会经常哭，伤春悲秋。小时候读《红楼梦》，林黛玉肯定是才女，天天哭不尽，流不尽的泪水。也是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那种。很文弱，很娇羞、很敏感、多愁善感。在写这本《烈焰繁花少女时》之前，古代才女在我心中就是这么一个形象。

小饭：我们印象中的才女是需要输出的，她除了敏感之外，她需要写作品才能称为才女吗？

景步航：肯定，她肯定是要留下一些传世之词，肯定是要有作品。才女的要求其实挺高的，光是美丽，光多愁善感肯定不行，还得写出流芳千古的东西。你肯定是身上要有作品展示给世人的。

小饭：《烈焰繁花少女时》这本书如今成为了畅销书，这是你之前能想到的吗？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开始构思和写作这本书的？

景步航：这个时间节点应该是我本科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在研究生入学之前赋闲在家，2020年的时候。3年前。那时候在家里，天天打游戏。

小饭：才女还打游戏吗？

景步航：才女不能打《王者荣耀》吗？才女肯定也打游戏，也喜欢出去跟朋友吃喝玩乐。这些玩多了也是有点无聊，所以当时还是捡起了自己大学四年都几乎没怎么再碰过的诗词歌赋，又再去读自己以前很喜欢的这些诗词。我们知道大部分诗词都是男性文人所写，像我很爱的苏东坡、李白，他们的词都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但我当时读着发现也有一些词，好像这个词坛不仅仅是男性文人的天下，有些也是女性，虽然可能只是零星的几点，但是在其中也会显得非常特别。她们写下这些诗词，让我想要去探索写下这些诗词的是什么人，居然是女性。在那个年代，为什么她们女性写的东西能够流传下来？我曾经读过一个写古代女诗人的一本研究学者所出的书，里面说古代女性她们写下来的这些诗作，是并不被鼓励流传出去的。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所感所想所写，被认为应该被封闭在闺阁之中的。《红楼梦》中为什么林黛玉最后在去世之前要焚稿，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她不想让她的这些东西流传出去。

小饭：感觉女性在古代写作都是离经叛道的事情。历史中的女性人物，她们比较难介入写作，留下来的作品非常珍贵和稀少。可供你选择的余地也少。尽管如此，景老师非常“创见性地梳理出一条古代女性文脉”，你是怎样在诸多历史人物中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景步航：首先是她们留下非常有名的诗作。这肯定是选她们的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我写的是才女，你的才华要能有所体现。第二点，她身上都有一些非常动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背后都能够透露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或者是她们身上的风骨和气节。不仅仅是她们的才华，更多的我想是品格方面。其中很多女子都是非常有骨气，在国破家亡之际，她们表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那种气节。另外就是感动到我的。我读了她们的诗之后，会深有同感，能体会到她们当时那种心境。比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一句。很感人。大多数经历过感情的女孩，肯定都会有同样的愿景。我就想这千年之前也跟我有过一样想法和感受的女孩，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写下这首诗的。还有像“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身边有非常多家庭条件很好的女性朋友，她们可能一直在感情方面不是那么顺，是不是就是这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了。我看到她们的诗词，能够共情她们。当时她们写的这些东西对我并不是遥远的，同为女性，她们跟我现在也许就是差不多的年纪，有着可能甚至相似的情感经历。你一下子觉得跟她们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

小饭：你觉得现在的女性和古代的女性，相同的点和不同的点做过一些归纳吗？生活处境上或者精神的世界里。

景步航：现在咱们先不说精神、灵魂的层面，我们普通人平时生活中的梳妆打扮，言行举止现在肯定是自由很多。比如现在女孩戴的耳环——当然男孩也可以戴——这种装饰物，它是用来让自己更美丽的。但是在古代耳环，它最开始初衷不是为了装点女子的美丽。它是规范女子言行举止的。耳环，它又被称为“羞耻”，我们所谓的羞耻，左耳环被称为“羞”，右耳环被称为“耻”。耳环连起来就是“羞耻”。为什么这么叫？你想一个女孩，她戴上摇摇晃晃的耳环之后，她走路的时候，如果这个耳环晃来晃去打到她的脸，这种情况非常难为情。说明她走路姿势不好，不端庄，大家闺秀肯定是不会有这种举止。当时她们头上戴的簪子，下面会有流苏或者珠子对吧？珠串那些东西也是用来规范她们言行的，她们走路的时候不可以摇头晃脑，把那个东西甩得噼里啪啦乱响，这会被看作是非常没有教养的一种行为。你看，哪怕是我们现在这种随处可见的耳环，这些装饰物，在古代的时候居然都是被用来约束她们的。更不要说什么缠足，还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然后像感情婚姻方面，肯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那些出身低贱的女子，在古代她们没有资格成为别人的正妻，很多可能只能被卖到大户人家去当妾。就跟物品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的人格尊严，没有任何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

小饭：在古代，我确实觉得很多人会被物化，不光女性。男性也会成为奴隶、长工，都可以被买来买去。景老师写历史人物，你会代入现代人的思维和观念吗？会不会用现代的一些“道德金线”去要求古代人？

景步航：肯定会。我生活在现代，我的价值观、感情观肯定都是现代人的标准。比如我觉得感情里应该忠贞，你不管男女，对对方肯定都不能三心二意。但你看在古代，这是不可能的。古代但凡有身份有地位的男性，不管是帝王宰相，还是风流才子，你没法要求他们从一而终，一生只忠于一个人。但你还是会潜意识里觉得他们不应该三心二意，不应该朝秦暮楚。所以你忍不住想批判他们，忍不住想骂他们。所以这本书其实它初稿的时候，可能会让你们男性有点……拿现在这些标准去要求那些古代男性，会觉得他们太渣了，会有一些义愤填膺。

小饭：确实是因为在一些传统的观念里面，风流才子四个字被组合在一起用得特别多。所以很多人，尤其小时候，在青春期的时候，包括我自己，好像才子跟风流之间，它是天然的、有约等号的。这对我们观念，尤其是男性的观念塑造也是不利的。下面一个问题。我在读书的时候，一位历史老师让我们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就是让我去历史中找另外一个自己。那么景老师，你在卓文君、蔡文姬、上官婉儿、鱼玄机、李清照这些古代才女中，你自己最喜欢和中意哪一位？觉得自己与她们中的哪一位距离最近一些？

景步航：一定要选吗？她们的命运都挺悲惨的，我一个都不想。

小饭：我是说气质上，不是要对比人生经历……

景步航：我觉得可能是李清照吧。大家都说李清照是婉约派，但其实她是挺豪爽的女孩。我不敢拿自己跟千古第一才女比较，但是可能我喜欢她身上的那种——至少是她生命前期的那种洒脱放荡不羁的性格。你以为她是一个婉约的小女子吗？看她的喜好，她喜欢喝酒，喜欢赌博。我不是说这些好，未成年人千万不要尝试。她很喜欢喝酒赌博，她还特喜欢怼人。嘴巴很毒。她把这个文坛中比如苏轼、柳永这些人全都怼了一遍。李清照写了一篇词论。文风辛辣。李清照爱喝酒，她的词里面写了很多，比如《漱玉集》，“酒”字出现了19次，“醉”这个字出现了11次之多。“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古代女性读书都不一定读。要读就是读《女德》、《女戒》这些对规范自身言行的东西。李清照，她到处玩。她 1 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是苏轼的门生，对她家教还是挺开明的。刚刚也说到，女孩子在家可能连读书都不允许，就更不要去上学堂了。李清照小时候是可以的，她可以跟她堂兄堂弟们一块去上学。她父亲同意她干这些事情，很多时候你的第一道制约，第一道羁绊就是你的父母。你父母不许你干这些，你更不要想了。

小饭：我们继续下一个问题，景老师会不会在意读者的评论。尤其是你的写作是借助真实历史人物，很可能会触碰到某些读者的心头肉，触碰到他们的逆鳞。这种情况发生过吗？你又是如何应对的？

景步航：确实遇到一些有到我微博下面来留言的。其实针对于像你说的本身可能喜欢历史人物的那些读者，觉得我把他们心目中的人物给曲解了，或者写得不好，这样的其实比较少。其实我是赋予了她们一些我们现在女性喜欢看的东西，比如像鱼玄机，她其实是医生，命运非常悲惨。但是我写到她前期遇到过意中人。我会以女性的视角去揣摩她的一些心理状态，读起来会比较有趣。我并没有去绝对否定或者去肯定一个人，因此并不太会让读者觉得我过于曲解了她们曾经关注过的、喜欢过的这些女性人物。这本书在做宣传的时候说体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女性力量，但有位读者朋友说，我没有看到，我觉得你整本书中有很多对有社会地位、有经济实力的男性的一种盲目的崇拜。书中确实有，比如写班婕妤，她是汉成帝的妃子，我在写她的时候我就说她从小家世也很好，长得也很美丽，很有才华。这样美丽的女子以后是要被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所享用的。怎么可能是享用？还什么尊贵。所以确实有人提出来这样的质疑，觉得我是不是过于去抬高古代男性的地位了，就可能贬低了一些古代女性。但确实我们知道古代君权至高无上，是不可动摇的。

小饭：你在写作中有没有一种类似帮助大家一起读书那种感觉。我下面还有个问题，其实就是我相信你那么年轻的人来写历史，可能会遭到一些读者的反击。有些读者会不会来指导你，给你找茬子。有没有人给你找bug？

景步航：肯定有。具体的我不太能想起来。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刚刚本科毕业。我在书中的一些知识可能并不完备，观点也并不成熟。比我人生经验更多的这些人，他们会觉得我说得过于偏激，或者有些幼稚了。其实这些我想说我承认，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本书是知识贩卖，可是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本书是我成长的一个记录。我初衷也没有希望能靠它挣钱，它能真的成为一本畅销书，完全没想过。

小饭：无心插柳这种感觉。那么在这本《烈焰繁花少女时》作品之后，应该说是获得成功之后你还会写什么样的作品？还会给它做个续集吗？还是你会开启一个新的写作的赛道？

景步航：我还是想要专注于我现在所感兴趣的古代的诗词、女性在古代的这些事情，我应该会抓住其中的一个人重点去写她的生平。相当于这本是目录。因为这就是 10 个小传，它并不是特别详细，很多东西可能是一带而过。1年内写出来。我还是需要督促自己一下，不然太懒了。

小饭：好。还有两个问题，你最希望读者在你的书里得到什么？

景步航：我觉得，第一，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是开心的。过程是开心的。哪怕是这些人物命运很悲惨，我还是会以比较幽默风趣的方式去呈现给大家。我希望读这本书读完之后你会觉得开心。还因为我好多读者是像初高中生的青春期的女孩，我希望她们可以从这些古代女性身上学到一些。比如学会自爱、自强。已经说得有些陈词滥调了，但确实是这个道理。很多东西我觉得是古今相通的。现在的女孩子读了这些古代女子的故事，应该也能有一些小小的感悟。对于男性读者来说也是同理，同时也希望他们读完之后学会更加了解和尊重女性，因为你身边的你的妻子，你的女朋友，你的姐姐妹妹妈妈都是女性。知道女性曾经有过这样的困境。

小饭：你除了中国历史之外，诗词歌赋之外，还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景步航：我初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张爱玲、严歌苓，李碧华这些女性作家，她们主要写女性的命运。三个女作家都好了不起。我真的很爱她们。但最近我也很喜欢看莫言、余华、苏童，看一看男性视角下的人和事。把以前局限的阅读面给拓展开。

小饭：最后一个问题了，你平时喜欢逛书店吗？觉得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如何？我们现在就在鲁迅与内山纪念书局。

景步航：我平时也喜欢逛书店，但这次很抱歉我有些迟到，一开始没有仔细逛逛内山书店，但匆匆游览一下我觉得整体氛围真的很不错。我看到下面有人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书局里面除了买书看书还会举行一些其他活动。我觉得这种特别好。可以一起谈论一些使你感兴趣的东西，在这种氛围环境里面，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这种环境里，哪怕干着枯燥的工作，都会觉得心境还是很平静、喜悦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