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常常走神,然后便忘了时间,也忘了身处何处。

在那个角落

作者/朱苑清

 

与沉默之物交流,时间难熬,望呆望呆,——日子久了,脑袋像是慢慢都要锈住了。


娅楠近来常常走神。人这一走神,常就忘了时间,忘了人,或就忘了在哪儿。有时娅楠也会捧本书,心里是想看来着,然而多半又看不进,读哪儿忘哪儿。这会儿,她眸光顿着,头脑里茫茫一片。就刚才,她像是也瞄见有人从眼皮子下掠过去了,但知是无妨的。像这样临近小区的零食店,不时间进来个人挑几样零嘴走,全是随常的作业。

黄昏后,去店里换员工下班,收收银,是娅楠近来留给自己的工作。这里是一处社区门面房的汇集区,U字型,总共一二十间。然而这几年受疫情影响,实体店面的生意多不景气,陆陆续续关了些。如今开着的,除了一间好又多超市,一家金陵小炒,和一家老板即房东,也不差钱,总是“打酱油”式开门的棋牌室,再就是娅楠的这间零食店了。这间店面位于不太临街的里口,因处在U字型深处,平日里,在外口走走逛逛的路人有的懒得摸进来,因而进店的顾客也是滴滴答答,早早晚晚多是不忙的。歪靠着坐在收银台前,娅楠这会正望向半推开的店门外,风软茸茸的,抚落在她的脸上,就像一朵朵贴面而来的蒲公英。店铺对面的角落里是间棋牌室,蓝底白字的喷绘布门头,看着简省,然而到底是显眼的。疫情放开以后,比如就拿这个月来说吧,每天这时便是棋牌室上生意的时候,这不,才一会儿的工夫,从娅楠这边瞧望过去,屋子里面已是人声嘈嘈,烟气腾绕了。

娅楠不会打牌,因而也就不懂人涌起了牌瘾是何滋味。怪倒是心痒难受得很?要么,怎么总早早便来占位置?——急燎燎地,就像一窝毛毛虫憋缠在身子里,躁痒得慌?印象里,有两个爱泡里头的瘾大的“麻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姐,人胖,大概总熬夜,酱灰的气色,说起话来不由得老抻着脖子,喘个不歇。她常趁晚间快要关门的时候来买吃的,不止方便面,有时也还会搭配点解馋,好啃的,像什么鸭翅、鸭脖、鸡腿,和一碗泡香的牛肉面,再就着一手的好牌,统统都是她的心头爱。还有一位,娅楠也很熟络的,谁让他是分管这里的片区督导呢。因家离得近,顶多隔上半天一天他便会来这儿巡店,见谁只管先絮叨一阵,然后待捱到下午五点半给公司拍照上报,打完了卡,就兴兴头头地直往棋牌室里去了。

“一会儿要赶场子去啊?”今晚来接班的时候,娅楠恰好又碰见了他。聊了会儿,见他说着说着好像有点心神不宁的模样,方才顺带问道。

他讪讪一笑,遂摸掏出手机,瞄了眼时间,口里说着:“差不多要上人了。”然后便忙忙地转身。出门。三三两两,随着人丛,一道往屋里去了。

位置原因,娅楠的目光总被这间棋牌室牵系着,同别日里的坐班时间一样,有时,她也想将目光腾挪至别处,然而对面一排店面多数空关着,暗无声息的。与沉默之物交流,时间难熬,望呆望呆,——日子久了,脑袋像是慢慢都要锈住了。

流淌着人气的棋牌室,还是叫人心安的。专家说,常看缸里的金鱼可以预防早老性痴呆,难不成这是天赐的“鱼缸”?

咳,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啪嚓——”

吓,哪儿蹦出的声?

惊她一跳!

一偏头——书掉地了。

厚厚一本,《百年孤独》,谁跟谁,人名统统记不住。

窸窸窣窣——一阵柔脆的塑料袋的摩挲声,正响着,角落里忽又传出一连几声嗄哑的干咳声。

“欢迎光临!”娅楠这才回过神来,一面弯下腰去拾书,一面随声喊去,她向来是不愿怠慢人的。一声招呼,暖慰人心,更何况这里是开门迎客的地方。

“有需要可以叫我——”娅楠又提了提声,向着有人的方向喊道。

于弯腰偏头拾书的那一刻,她瞄见了客人的鞋。宽笨的一双圆头,深咖色,休闲款。直身,待复又伸头追望时,偏偏那人又向左移去了几步。一排货架恰挡住了娅楠的视线。

——那人在糕点区徘徊。

挑挑拣拣。断断续续地,间或着,又一阵熟悉的、像是塑料袋触发出的酥酥脆响。

U型塘里——

风如橡皮,暮色是纸。

对面的棋牌室里,人已哄哄了。

“诶——”

——是客人的声音。娅楠下意识地立起身,走至跟前时,随眼一瞧,是个老先生。

迎着他,微微笑着问:“需要什么?师傅——”

“哪种蛋糕软一点?”先生口里说着,然而并未立刻转头与她对视,目光依旧环游在他身前的一排隔斗间。

“你是想要蛋糕,还是面包?”

“就想搞点儿蛋糕吃吃。”还是随和的语气。

“你可以看看这边,这是蒸蛋糕、旁边是小米蛋糕、老北京枣糕,那排还有……呃,对了……还有戚风蛋糕、芝士蛋糕、长崎蛋糕,那边的口味稍微偏西式一点……”娅楠一边指,一边向他耐心地挨个介绍道。

他像听不听似的,时不时点点头,目光继续漫游在高高低低一排排摞满各式点心的隔斗之间。

选择是困难的,或许,这对于一个老人家而言。娅楠心里想着。

果然。听完介绍,他却是一脸费解地摇了摇头。娅楠这才有意无意地端详起他——中等个头,微微有些肚腩,唇周及下巴颏儿底下略有一些匀疏稀小的胡茬儿。又打量穿着,只见他上身着了件宽舒的白色T恤衫,下身配了条深灰色的休闲裤,年龄也许六十几,或者七十也不一定。

“不要那么复杂,”他跟着摇了摇手,继续道:“只要不怎么太甜就行……”

看来品种和口味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娅楠顿时明白了。

“哦,那就这一排,您再看看,全是无蔗糖的。”说着,往右又去了几步,朝低半头的另一排隔斗指去。 

“好好,”一边应答,很快对方的目光便转向另一边,说,“行了,你去忙吧,我自己再看看瞧。”跟着又抬起手臂向娅楠挥了挥,示意她不用在意他,或不妨去忙点别的。

 

然而,就这么个随手的动作,倏忽之间,竟使得娅楠的心匆匆一紧。

前年,——她的脑海里一下子弹现出这个令她感到有些熟悉的动作,——就在前年,几乎相似地挥手。先开始每天她会收到两次,三次,后来慢慢,慢慢地,变成了一天一次,又几天一次,再后来,这个动作竟然替变成了时时不让她走开的一声声请求。

曳了几步回至收银台前,娅楠的脑海被波及而来的画面占据了。店门外,月亮静在空中。前年,那些日复一日的夜晚,月亮也是这么悄然无声地站在天上,——看着她,看她如何把病坐在轮椅里的父亲一点点推上坡。那是一段长长的坡道,坡的上面不是公园,没有闹市,她在想……坡道的上面是一排排错落如织的医院楼群,楼群里遍布着宽绰的房间,一间一间,要么诊室,或者病房。推着父亲,她使出气力,然而刚开始父亲还会像先前叫她不要一直陪护在身边,而去干点别的事那样,坚持从轮椅上下来,父亲说,想走一走,但娅楠知道,他是恐她受累才不想让推。每每那样的时刻,她就格外沮丧自己不是一副身强力壮的男儿身。后来,到了后来,她只能好似一个臂力强劲的男子那样推着他,推上坡,推父亲去位于半坡处的那间座无虚席的放疗室。日复一日,在静凉的月色下,上坡,下坡,再上坡,又下坡……父亲那时说,以后她可能一辈子不会忘记这段日子。她也十分记得当时的回答——她说,才不想记着呢,只要他好起来,这段阴霉的日子就能被忘得一干二净!她只想他挺过去。然而父亲听了她的话,只是无声一笑,默默弓坐在医院路道边的石椅上。父亲最是沉默惯了的。然后,他们就任由无比冷重的空气在彼此的身间静自凝固……

天碧银河,月华如水。

时间难以抹消植根的记忆。

后来——如今——她是记下了那段日子,确确切切地。

她惘惘地睨望着门外……

夕阳遁去,暮色冉冉。

“麻烦帮我算下钱——”

恰之而来的这一声,中断了娅楠的思绪。回身一看,刚才的那位先生正提着购物篮在收银台前站着。

娅楠不由慌忙一笑。 

“算下账。”对方又重复道。

“哦哦……”娅楠且忙应下,然而神情里依然未能褪尽心神不属的恍惚。接过购物篮,低头扫了一眼,只见篮筐里全是些口味清淡的软蛋糕。

父亲原来牙口也是不好的,娅楠忽然想。从前,白天里,因为要会客,父亲每天早晨都会讲究地装上净洁的烤瓷牙再出门。她想起他刚置换好新牙的那一阵,自己动不动就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样跟着他,偶尔还会故意取笑他,原因是那口新牙格外亮白,与他黝黑粗豪的形象实难相配。娅楠曾开玩笑对父亲说,这么标致的一口小白牙,应该匹配给一个漂亮姐姐才对。跟了他,实在可惜了。她想起那时,自己常常到晚上就会溜跑进洗漱间,歪着脑袋看父亲把假牙从嘴里取下来,而目睹画风突变的一幕就好像在看搞笑综艺节目,曾给她带来许多忍俊不禁的欢乐瞬间。

娅楠心里想着,不由抬眼一看,这位先生的双颊也有几分凹陷。

“师傅,你牙齿不好吗?怎么就单单买蛋糕吃?”她看着他,用一种略带怜悯的语气问。

“是嗳。”先生一边说,遂将嘴微微张开,露出一口缺损崎岖的牙齿。

父亲的真牙,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娅楠将篮筐里最后几只剩余的蛋糕挪放在称台上时想。

与此,她又不自觉地对着先生弯了弯嘴角,盯着秤台——

是几只老鸡蛋糕。

“爸,给你买的,晚上饿了吃!”从洗漱间里出来,将白天买来的蛋糕撂在父亲的床头柜上。——她回温起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那时总说不吃,然而过不了几天蛋糕还是会被他消灭干净,娅楠因而隔三差五地买,可只要见了,父亲还是会声称不吃,但结果如前,反反复复。他到底是爱吃,只是没说心里话,还是因为不愿浪费才把它们吃掉的呢?娅楠其实一直弄不明白。

“就这么多吗?”将秤台上最后几只老鸡蛋糕放入购物袋中时,娅楠习惯性地问。

只听对面随口“嗯嗯”应和了两声。

她后来知道父亲偏爱哪种蛋糕也是颇为偶然的。那天,他们散步经过一家面包房,那会儿,她说自己馋虫上脑,父亲于是陪着进去。在店里逛上一圈,待选好准备结账时,她好意让父亲也选一只,方便晚上饿了吃。然而父亲说不感冒这些,可她不依,非让他选,一番强逼,父亲因而只好改口说,随便吧,都行。见他只一味敷衍,娅楠心想,平时父亲吃东西不挑,别说蛋糕这种小甜品,就是顿顿上桌的饭菜也无所谓钟爱的。想而又想,有一点她倒是清楚——父亲尤其不喜甜食。想到这儿,她灵机一转,干脆说,好吧,那就跟我一样,来块提拉米苏吧。说着,便又从蛋糕柜里取出一块放在托盘里。结果,父亲皱起眉来,说不要这个。嗳,不是说随便吗?提拉米苏最好吃了!娅楠故意扬着脖子,看着他说。无奈,父亲只好苦笑着不停摇手。她这才将托盘往柜台上一搁,佯装不悦地说,要是随便,就选这个!这一番相持,使得父亲终于败下阵来,乖乖投降地在店里转上一圈,这才从满目琳琅的各式糕点中间夹了一只海苔肉松卷重又放在了托盘里。

她看了又看,悄悄得意,自此知道父亲原来偏爱的是这一款蛋糕。

“师傅,你有没吃过海苔肉松卷?”娅楠心里想着,遂又放下刚才举起的扫码枪说。

“没吃过。”

“那个蛮好吃的,你可以少买点尝尝看!”

“是吗?……行嗳,那你给我少拿两个,我回去尝尝,好吃下次我再来多买点!”

她笑笑,算作回应,而后便反身去至隔斗前取来两只又放在秤台上,然而记忆于倏然之间又来暗叩她的心门了……

她回想起一只只原封未动的肉松卷后来只能被丢进垃圾桶,想起充斥在磁共振室外一波波尖锐刺耳的古怪鸣音,想起伴随着日升日落,气味总是一成不变,一间连一间,到处漫溢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病房,还有许许多多她守候在病房走廊里的漫漫日夜……

“麻烦你稍微带快点儿,那边还有人在等我打牌呢!”

她兀自想着,忽又听见对面发出迫切的催促,于是不由看去,只见那位蛋糕先生正忙忙地转身,朝店门外一指——娅楠这才注意到原来棋牌室门口有人正朝他们这边张望,招手。先生跟着也向那人挥手招呼,然而这一番动作凑巧使得一些更加浓柔的香烟味从他身上散逸开来。气味也那么相似。娅楠闻见了。

 

一张二十,又两张十元。面对递来的现金,娅楠的手不觉一阵微颤。刚才,只一分钟前,因恐怕被觉出异样,她先是故作无意地轻咳了两声,而后才指向屏幕示意对方需要支付39.7元。她原以为先生会像多数人那样掏出手机付款码来,然而并没有,先生自从裤兜里掏出了现金,从中数了数——现在,正在递给她。记忆浩浩,如烟似瀑。仿佛霎那间,娅楠的心像被放在了一架秋千上,忽而上,忽而下,大幅地,荡高出去,又一阵被抛低下来。父亲也多爱用现金,爱抽烟,好打牌……她失神地立在原位,惶惶着。

顿然,只听“豁啷”一声,随之而至。

一看——是抽屉弹出了钱箱。娅楠犹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摁下了收款键。看着钱箱,她不由低下头去——抽屉格里满是一元、五角、一角各种零钱,恍惚间,她觉得人像置身于一座瀑布,激进的水流正汹汹地向她迎头浇下……一只手在钱箱里摸找,然而这边才刚捏起一枚硬币,她又将它放了回去,而后复又不自觉地将它拿捏在双指间,几番反复后,她感觉脑子像被抽空了,然而手里依然空空无着,更彻底忘了要着手将做的事。干站了又片刻,她好像听见有人同她说话,也许只一瞬,她觉着从眼前晃过去了个人影,然而当回过神来时,犹才发现原本处在对面的先生已经提着袋子走出了店门。

傍夏的风正从门外淤灌进来……

“不找零了丫头,我走了……”耳畔边摇漾着淡去的话音,道道音丝洇漫在她周围。

袅袅的,余音未尽,望着正向角落里去的背影,娅楠的脑海里冉冉地浮映出自己执着父亲的手,想到父亲于最后时刻迟迟没能说出的临终道别,娅楠的泪水终于默默不觉地淹满眼眶,滑下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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