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现有的社会规则就像晕船,每天晕一点点,总有一天就会习惯。

废物记录手册

作者/史若岸

 

做人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


认识F的那天,天气晴朗,太阳高挂。

那时我考研三战失败,窝在家中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转换心情,捡起了许久不看的日漫。老实说,我算不上真正的二次元迷,只是中学时迷恋一种相对独特的存在感,觉得这是一个小众的圈子,待在里面显得我和周围的同龄人不一样,因而自封起了二次元身份。高中毕业后,我就与这个爱好渐行渐远。大学我学的专业是葡萄牙语,我和它像一对怨偶一样互相折磨了四年,最后收获了一张含金量不高的毕业证书,还收获了怨偶留给我的遗产——半吊子都算不上的葡萄牙语。

比起说葡语,我可能更擅长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求职时,投出的简历碰了一堵又一堵的南墙。南墙连在一起,比米诺斯迷宫还要复杂。我理不出头绪,又在林立的南墙之间萌生了退意,想着社会迟早都要入,不如先备考研究生,再多念几年书,换个专业“曲线救国”。家中也觉得靠葡萄牙语谋生还不如靠卖葡萄来得实际,十分支持我的决定,我便打道回府,开始了我的曲线救国之路。

没想到,这一救就是三年,三年后,我从废物预备役正式转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居家无业青年。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为考研所耗的心力已达上限,心理和生理都不能再与它纠缠下去。然而我居家三年,简历比三年之前更为苍白,想到三年前的求职经历,我对工作便又生起了胆怯之心。就这样蹉跎着,我一面投着神笔马良也难以润色的简历,一面依靠追日漫回避简历石沉大海的失落之心。

一切毫无意外地发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症状。当日语传入大脑时,我的身体产生了近似晕船的反应。喉咙里像是有蛛网在打结,闷闷的,难以呼吸。我咽了几口口水,点击屏幕,让画面暂停。声音消失后,身体里微微掀起的波浪很快恢复了平静。我猜这可能是因为昨夜睡得太迟,今天起得太晚,窗外的阳光又太灿烂,所以难免头重脚轻。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我撕开零食包装袋,咔嚓咔嚓吃了几片薯片,又拉开易拉罐瓶盖,向喉咙里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可乐。将鼠标重新移到播放键,我再次按了下去。日语对白一字一句钻进耳朵,我感到了更加强烈的不适,胸腔翻江倒海,头晕眼花中,整个人仿佛被扔进了浴缸的热水里。我再也无法看下去,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逃似的关闭了页面。声音消失后,恶心的感觉逐渐平复。我关掉声音,人物开始在画面里无声地行动,他们说出我无法听到的话语,用字幕传递到我的眼睛里。屏幕外的我没有了任何不适,变得和以前一样正常。面对无声的画面,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我把零食推到一边,看着窗户发了一会儿呆后,开始在网上搜索原因。

我搜来搜去,最后在一个没多少热度的帖子里看到有人发出了类似的疑问,回复冷清,只有寥寥几个。有人表达了同感,有人表示了惊奇,也有人猜想可能是对某种语言发音比较敏感。内容都很简单,直到最后一个id为F的人跟帖说,这是一种语言应激综合征,是人体介于熟悉与陌生环境之间的应激反应。对一部分人而言,半生不熟的语言就像半生不熟的食物,接触超过一定阈值,就会被身体判定为有害之物,从而表现出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因心理障碍引发的生理不适,想要让它消失,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完全熟悉,要么完全忘记。

F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吃着薯片,在回答框里敲下一行字。开始我想表达同感,后来想问还有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再后来我又想说这完全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最后,删来改去,措辞斟酌了好几遍后,回答框里又变为一片空白。

F的头像是一条长着翅膀的鱼,我点开头像,进入F的个人主页。主页背景是一片大海,没有任何动态。我盯着头像旁的信息图标,打开,关闭,又打开,又关闭。虽然这是谁也不认识谁的网络世界,但与一个陌生人交流依然让我感到了压力。我不擅长聊天,很容易与他人陷入相对无言的尴尬之中。再则,聊天毕竟是一件消耗精力的事,我实在不想贸然和他人建立联系,即使身处网络世界。

然而在家中待得越久,就越生出一种坐井观天的困顿。作为一个社会性生物,我一个人关了太久,难免还是生出了想要与人交流的心情。于是鬼使神差的,我发送了“hello”。

消息刚一发送,我便感到了后悔,但撤回已来不及,只好迅速关掉页面,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继续摆出上进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海投我的简历。

我是在一片阳光中睡着的,再睁开眼的时候,手机提示声响,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Hi。

就这样,我与F产生了交集。

 

F是一家游戏公司的职员,做测试开发工作,受疫情影响,最近刚被裁员。待业在家的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无所事事的时节。为了打发掉这段空白时间,他捡起了多年没看的《银魂》,每天在十几平米的小窝睡到自然醒。起床后,拉开窗帘,给窗台的绿萝浇水,接着打开电脑,和日漫厮混在一起。

F本以为日漫可以帮助他度过这段不顺心的日子,没想到一个星期后,身体就对日语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他无法再听到日语中任何一个音节。思前想后,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于是他捡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即小说家的身份,创造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F曾经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写过三部网文,因为扑街严重,都在十万字左右的时候断更了。后来他又转向严肃文学,打磨了几部短篇小说,遗憾的是,投稿后同样杳无音信。F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比起小说家,似乎更像一个幻想家,于是就停了笔,安心于养活自己的代码工作里。

小说家擅长编织谎言,皆言不可信之言。F既然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那么显然,他的理由也就毫无科学依据,没有参考价值。不过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我面临着相同的困扰,我还是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就像是井底的青蛙遇见了另一只青蛙,眼前的天空忽然放大。

与F相比,我的经历乏善可陈。简单概括几句后,我告诉F:“我是废物。”

F回复我:“与有荣焉。”

F之所以称自己为F,是因为F是卡牌游戏中最垃圾的级别,是废物中废字的第一个声母,是MBTI测试中INFP的第三个字符,是名正言顺的废中之废。

在F还是一个小说家的时候,因为想要研究人物塑造,他对荣格的原型说一度产生了兴趣,将《心理类型》草草翻过后,他顺带了解了由荣格八维衍生出的MBTI测试题,测出了这个十六型人格中最废物的类型。

他问我是什么人格。

因为MBTI的突然流行,我也曾在百无聊赖中做过一次测试题。

“INTP。”我告诉F。我想我的类型没比F好到哪里去,但我对类似的测试保持怀疑。测试结果只会得出一些人人都喜欢的结论,譬如你固然有某方面的缺陷,但是另一方面却很出色。这样就让每一个做完测试的人都满意而归,简直就像算卦的投其所好,专门捡好听的话说。

F很高兴,说他的好朋友都是INTP,这其中大概存在着某些必然性的东西。

我觉得F有点迷信,问他是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半迷不迷。”F说,“我对玄学类的东西有过兴趣,但现实和幻想还是分得清的,人格测试只是参考也是分得清的。”

“难道有什么东西是分不清的吗?”我问F。

回答框里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就在我以为F可能回答不了的时候,F说:“感情。”

和所有喜爱八卦的人一样,我在这一刻,对F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F说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情废物。

F出生于11月1日,在他看来,这个日期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他在感情上会一败涂地。虽然11月11日才是名正言顺的光棍节,但11和11还有成双入对的机会,说这个节日在暗中寄寓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期望也是行得通的。与之相比,111才是无解的难题,是无论如何解答也不会圆满的答卷。

生日为11月1日的F仿佛戴上了“3”的魔咒,他有过三段恋情,每一段都是三人行的局面。第一段是校园恋情,他喜欢上了室友的女友,对方竟然也钟情于他。结果室友因此患上了抑郁症,出于愧疚心理,他不得不放弃了那个女孩。第二段恋情是他无意中发现女友同另一个男人关系非同寻常,简言之就是他被绿了。经历过两段无果的恋情后,F痛定思痛,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结果第三段恋情里,在半清醒半不清醒的状态下,他做了第三者。

“果然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啊。”我对F的经历叹为观止。

“3个1也只能是三角形。”F附上一个颓丧的笑脸。

“看来这一天适合离婚。”我说。

“是想雪上加霜吗?”F问。

“雪中送炭罢了。”我说,“不过半清醒半不清醒是什么情况,对方瞒着你吗?”

“这世上没什么事瞒得住,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猜到了。”F说,“只是觉得如果我是第三者,可以克制自己不要投入太深。”

“真是垃圾。”我毫不留情地指责他。

“我承认,但是没有办法。”F说,“人与人交往,总会预留一部分空间作为缓冲区,但是陷入感情之后,缓冲区就会消失。一旦受伤,那就是撞墙和撞豆腐的区别。我又是个在感情世界里横冲直撞的人,很容易撞得头破血流,为安全起见,不得不小心一点。”

“难得你把渣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我问,“最后是怎么翻车的,是不是正牌发现了你们的奸情?”我兴奋起来,仿佛看到了两个男人决斗的场面。

“她未婚夫从国外回来了,她准备结婚,便向我坦陈了一切。”F发来一个心碎的表情,“我不过是她填充寂寞的工具人。”

“原来是这样呀。”我未免失望,因为没有发生戏剧性地冲突。

“至少痛苦是真实的。”F说,“要知道,痛苦不仅仅是波浪形的大起大落,它们还会蝶泳。”

处于失恋兼失业状态的F在家里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地板与床单上到处都是意义不明的呕吐物。看着乱成一团的房间,F意识到上天不会因为一个人折磨自己而对他有所眷顾,上天永远是忙碌的。他和万千租客一样,只是这个巨大城市里微不足道的一员,其重要性不会高过公园里一枝欲折不折的芦苇。忍着如钝器击打过头部的疼痛,F开始打扫起了房间。

这次醉酒后,F失去了情绪感知能力,整个人像生锈一样钝掉了,沉在了死水之中。对于这种状态,F已经见惯不惊,反正在此之前他已经体会过两次,如今不过是旧事重现。他知道时间迟早会让他恢复正常,但他也懒得期待,无论正常与否,都改变不了他感情废物的事实。现在他只想好好度过他的废物时光,在自己早年热爱的动漫里寻找一点安慰。结果没多久,他就遇到了和我一样的困扰。

 

我在大学时学的第二外语是英语,但也曾听过几堂日语课,对日语有一些基本了解。F则是在通勤的地铁上学习了五十音图。无论F的胡诌有多离谱,至少目前,我们都陷入了半生不熟的语境里,成为无法与日语和平共处的人。

我问F:“现在要怎么办?放弃还是坚持?”

F想了想,觉得放弃很难,坚持也很难,既然这种反应毫无道理,那他的理论也可以继续发扬下去。F立时拓展了他的定义,他表示,语言其实是一种物质。完全熟悉的语言是空气,大脑会忘记它的存在,而完全陌生的语言则是有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门把手,大脑会自动将其隔绝在外。只有处于中间位置的语言,介于气体与固体之间,呈液体状态,大脑无法忽视,只能被动接收下来。积累多了,语言就形成了语境。我和他目前都处于液态语境之中,也就是说,大脑都泡在水里,那么会感到晕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既然如此,F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他称之为免疫疗法。他觉得可以每天只看一集动漫,持续而小剂量地将日语输入大脑,让身体自行慢慢适应,直到对液态语言彻底习惯。

“就像晕船,每天晕一点点,总有一天会习惯那样?”我问。

“就像晕船,每天晕一点点,总有一天会习惯那样。”F答。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接受了F的建议。

我们约定互相监督,每天打卡交流心得,争取两个人都能早日从这一奇怪的症状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过去那个随心所欲的自己。与此同时,我也开始认真思考起今后的生活。如F所言,所有状态都是暂时性的,都会过去,不管愿不愿意,人总得为下一步打算。我已经在家里蹲了三年,整日坐井观天,与父母相看两厌。再在家里待下去,我只会在废物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资深废物,牢牢和这两个字捆绑在一起,就像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一样无法剥离。

在一张空白的A4纸上,我写下了可以选择的方向。摆在我面前的无非是三条路,考研、就业与考公务员。其中,考研的路我已自行封死。就业方面,三年的沉默也让我缺乏了再次开始的勇气。两条路已经关上大门,看似拥有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这条路显然也好不到哪里,专业所限,我能报考的岗位竞争会非常激烈,但我别无选择。没有社会身份的我如同一个找不到句子的标点符号,想要拥有一个新鲜的句子,就不得不面对我不喜欢的竞争。

我的笔在公务员这三个字上点了又点,最后将它圈了起来。

我将这张纸折成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看着消失于视野的纸飞机,我有些说不出的伤感。选择一旦做出,其他未选的可能性便同时泯灭。由于无法再见,它们将永远成为心底的海市蜃楼,负载人生除现实以外的所有幻想。不过我还是很快接受了事实,我很清楚,这种看似拥有的可能性并非薛定谔的猫,它们没有活在不确定当中,而是早已在自己过去每一个看似无关的微小行为中,就注定了不会存在。这有点像蝴蝶效应,只是蝴蝶是自己,效应也是自己,所以是自己和自己兜的一个大圈子。

我停止了海投简历的自我安慰行为,将手机里的求职软件删了个干干净净,同时,也换走了所有的考研书籍,摆上了一整套行测与申论的教材。

F对我的选择展现出了极大的支持。

“人所有的犹豫都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快刀斩乱麻没有什么不好。”F十分赞成我考公的计划,以他一个勉强称得上过来人的角度看,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稳妥,安定,被认可,家人喜欢。

我问F有什么打算,F说目前的积蓄足够他支撑一段时间,他要继续当无业游民,等到当不下去了再考虑明天的事情。

“是因为还在情感恢复期吗?”

“不,是为了享受难得的废物时光,本废物暂时不想考虑身外之物。”

“那要考虑什么?”

F这一次没有插科打诨,深思熟虑一番后,他告诉我他正在追溯自己成为废物的原因。一个人成为废物有多种多样的诱因,但最根本的理由是内隐性的,它早已深深扎根于自我之中。这就是说,他天生就会成为一个废物。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像影子一样潜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然后将它挖掘出来,从自己的身上剥离。

“听上去像要亲自给自己动手术似的。”我说。

“明面上是这么说,其实只是为不工作找一个理由罢了。”F发来一个摇手叹气的表情。

就这样,我开始了废物自救生涯,F依然躺在他的水底,看着折射进水里的溶溶阳光,听他的心脏在海平面以下咚咚作响。

 

行测与申论追求严谨,可以用循规蹈矩的方式学习。我当学生多年,学生思维早已像眼镜一样牢牢架在了我的鼻梁,自然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在与生活的秩序久别重逢后,我再一次体会到了规则带来的安宁与愉悦。

我将这种感受传达给了F,他深以为然。他说最近躺在床上时,发现自己也会怀念工作。虽然那种日子毫无趣味可言,但一切按部就班,就仿佛生活在一个有所回应的世界。现在失去了回应,整日只有空想,像是一个人打球,打着打着,最后发现球不见了一样。

为了让自己的想法有个归宿,F决定重拾旧业,继续做他的小说家,但这一次他换了前缀,从失败的小说家变成了一个不写小说的小说家。他不再以纸和Word为媒介,而是凭空创造了一个世界。他把这个世界形容为一个可以拿在手里的水晶球,他像巫师用水晶球占卜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尽情模拟自己的想法。我问F这一次为什么不再写下来,F说幻想就足够了,只有不定形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定了形的都很死板,再怎么好也只能是死掉的蝴蝶标本,和活着的蝴蝶是两回事。

F邀请我加入他的世界,他可以试着让我成为世界的主角。我对做主角没有兴趣,但我好奇F会给我安排什么样的故事,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的邀请。

事实上,我的加入没有给F的世界带来任何改变,他依然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其中游荡和幻想,只是偶尔想起我时,才给我编排一些荒谬的东西。诸如我在一个早晨变成了一条长着腿的鱼,顶着鱼头在陆地上奔跑,或者我在某月某天的一个下午,偶遇了一个脑袋是正方形的外太空星人。当然,也有正常的事情。比如他给我安排了只要考试就会自动考取第一的超能力,我因而威风凛凛,高居庙堂,人们把我塑成雕像,每逢考试都要向我烧一炷香。

我问F他是什么形象,他说他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是其中的一阵风,一片云,一棵树,总而言之,不会是一个人。

“这么不想做人吗?”我问F。

“当然不想做了。”F回答,“做人是一件无聊的事。”

“那最想做什么?”

“鱼。”

我没有问F原因,因为问也不会有正经的答案。

 

在春天最为热烈的时节,我参加了第一场公考。天气古怪多变,在一瞬间暖到了不像话的地步,让人以为提前进入了夏季。去往考场的路上,杨絮四处飘摇,正可比拟白雪纷纷,新生的梧桐叶在风中摇摆,绿意荡漾。

这样的天气,即使考题答得不怎么顺遂,心情也不会差。我在曾经就读的高中完成了考试,像结束了一场期中测验,仿佛自己年纪变回了高中。走出考场,我准备搭乘公交车回家。阳光充沛,公交车的绿色玻璃窗在水泥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波光粼粼,车里的人像坐在一瓶摇晃的雪碧里,有冰块在其中叮铃当啷。

我改了主意,在学校外的小店买了一袋雪莲,一边吃一边打量过往的考生。休息日见不到学生的身影,让人忘了学校是装学生的地方。我看着这些拿着公文包的成年人,想起自己还是学生时,也曾经为当时的公务员考试布置过考场。周五放学后,大家搬动桌椅,四周全是桌椅摩擦地面的声响,简直轰轰烈烈,地动山摇。教室最后留下三十张桌子,五乘六,我沿着顺序,漫不经心地将一张张考试编号贴在桌子上。

想到在一张类似的桌子上完成了考试,我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奇妙之旅。似乎多年之前的“我”在给现在的“我”贴考号,只要原路返回,我就能再见到“她”。不过,她想见我吗?我陷入沉默,不愿意再想下去。我回望学校,隔着重重时间的大门,像看到了一个早已失去联系而只活在记忆里的朋友,心中忽然有点忧郁。

F的消息就在这时传了过来,他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回答说马马虎虎。F表示理解,他说这种随机性的事物,就是马马虎虎才比较正常。“不值得的尝试是不值得一试再试的,但值得的尝试值得。”F说了一句相当绕口的话,看样子他已经提前为我预设了失败的结果。不过接受失败总比期望落空要容易,我接受了他的鼓舞,同时告诉他我对现在的我其实没什么期望,正因如此,才觉得有些对不起过去的自己。F说这很正常,少年梦事,旋若好风。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对学生时代的自己感到过愧疚,那他一定很差劲,这种人不会是废物。

“所以……”F发表他的见解,“废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这里面有值得骄傲的成分。”

我问F在发什么神经。

“我很正常。”F说,“这是我闭关思考很久才思考出的结果。”

我觉得F的闭关有走火入魔的倾向,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告诉我他在游荡。

随着天气转暖,F也走出了房间。他每天沿着马路步行二十分钟,到附近的公园游荡。已是春天,周末的公园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新鲜灿烂的笑声。F很喜欢这种感觉,待在陌生的人群之中,他说自己能够观照到幸福。四周鸟鸣不绝,F在林下凝望一颗高挂的苍耳,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向着海平面缓缓上浮。

“废物虽然不会幸福,但废物依然值得骄傲。”F再次重申。

“骄傲在哪里?”我问。

“骄傲在有自知之明。”F说,“自知之明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有利于社会安稳。”

“还有吗?”

“还有真诚。”

“真诚?”

“是的,真诚。”F说,“人很难对自己坦诚相见,不论是在镜子里,还是在与他人的交谈中,就是走在路上,也要对着自己的影子美化一番才行,不这样好像就活不下去。与之相比,废物虽然也会美化自己,但因为有自知之明,真诚也会比常人多一点,所以说值得骄傲。”

“那你的真诚有多少?”

“半真不真,和半熟不熟的荷包蛋一样真。”

“不再多一点吗?”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点就过犹不及了。人需要真诚,但要靠不真诚活着。”

“比如?”

“比如,我会徒手画一个完整的圆,会叠纸折玫瑰,还会熬夜看完整场足球比赛。但我不会说这些,我只会说我有分寸感,有艺术感,还有恒心和意志力,就像我在没人看的简历上写的那样。”

“实际呢?”

“一只活在破茧与未破茧之间的中间态生物,因为回不到茧,也做不成蝶,所以有一堆弯弯绕绕的痛苦。”

“那彼此彼此。”我说,“我精通四国语言,是外交家的不二人选,差一点就能登上联合国舞台。”

“实际呢?”F问。

“一个在自卑与自负的二极管之间反复横跳的资深半途而废生物,充满了直来直去的痛苦。”我回答。

“果然,”F说,“彼此彼此。”

F继续观照他的苍耳,我又从街边小店买了一袋雪莲,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蓝绿色的包装袋凝起细小的水珠,向着地面滴下,啪嗒啪嗒,像有节奏的音符。暖风中,几株摇晃的碎草从街道滚过,沾上蜂蜜一样的阳光,向着天际飞远。

夕阳一览无余,从远方的山落下,车辆在街道之间穿行,游鱼一般,有种翩翩起舞的错觉。一切既喧嚣又安宁,城市仿佛沉在温和的浅海,经过的风带着海洋的气息,把每个人的头发吹成海草。我将包装袋扔进垃圾桶,告诉F黄昏适宜观照一切。

F欣然有所觉,说黄昏才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

我抬起头,金色的人与金色的草木辉映,往来经过的陌生人都像走进了电影,他们的剪影从我身边掠过,形如展翅的飞燕,带着各自的好时节。

因为完成了一场考试,抱着犒劳自己的心情,我在晚上放肆地玩起了游戏。临睡前,才想起和F的约定还未完成,我打开他最近在看的《漂流少年》,当作入眠背景乐。依然没有习惯晕船,我把声音调得很小,像蚊子鸣叫。

头晕目眩之中,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天空飞过一只巨大的飞鱼,它与天空融为一体,像鱼又像鸟,既是鲲又是鹏。我看到它透明的蓝色翅膀划过天幕,飞过整片天空,像掉进了一望无际的海洋。

 

当我准备第三场考试时,第一场考试的结果姗姗来迟。分数不太理想,但也没有差到无可救药。依照我与公考进面分数线的差距来算,母亲将我定义为四折废物。这就是说,下一次考试中,我只需要再多四分,就可以与废物的身份说拜拜,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与母亲相比,父亲要保守一些,考虑到面试的不确定性,他觉得六折是个更合理的数字。

为了与他们的认知做出区分,我称自己为不折不扣的废物。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我对学习的态度重新变为了麻木与懈怠。

“这段文字意在说明?”

“以下哪项如果为真,最能支持上述观点?”

“从上述资料中能够推出的是?”

……

大脑仿佛一个滚在岸边的圆柱形容器,被潮水不停拍打,学习安排开始打乱。我在前一晚制定好每项复习计划,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再把它们一一放逐。

F继续在他的世界编排没头没尾的故事,有的会告诉我,有的不会。段落似的故事既无起点,也无结束,停滞在巨大的中止空间里,像一架架飞机泊在半空的港湾。检阅着这些故事,F骄傲起来,觉得再用废物形容自己有些过于单薄,他需要增加一点厚度,于是他将自己定义为有趣的废物。

F认为,如果将废物分出等级,他一定也是一等废物,而不是三等废物。只是既已做了废物,就不必再分三六九等。一个废物如果鄙视起了其他废物,那他一定不是真废物,而是一个假冒伪劣的家伙。此外,废物也不适合分级。因为废物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废物。只要是人,就会有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劣根性。如果分出等级,低一级别的废物便总会想要升到高一级别,这种不必要的想法会引发废物们的非分之想,反而破坏了废物界的生态平衡。

因而,废物还是丢在一起为好。F下了结论,废废平等,天下大同。

不过有趣归有趣,平等归平等,天下大同归天下大同,F还是得考虑吃饭问题。银行卡上的余额一天天减少,F想自己除了游荡,是不是应该再顺便捡点塑料瓶。废物捡废品,然后变废为宝,朗朗上口,一听就是一条适合废物的生财之道。我赞同了F的想法,说他脑洞这么多,还可以考虑继续写小说。F像触碰到滚热的开水一样回避了这个问题,问我最近复习得怎么样。

我看了眼书桌,敞开的桌子上摊着资料分析的统计题,大大小小的数字多得漫出了桌子。铅笔搁置在试卷中间,像一只长长的小船。我拿起铅笔,打捞起几个数字,做了一个简单的除法计算。夕阳西斜,通过对面人家的窗玻璃,反射在c上。算出的答案是d,但c落满了金光,我选了c。

我说我可能在重蹈覆辙。

F说学习本来就是一条有起有伏的曲线,不用太放在心上。要做的事情只有坚持,有指望地坚持或者没指望地坚持都可以,重要的是形成习惯。只要形成习惯,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回避了F的鼓励,问F最近状态怎么样。

他说还不错,这些日子天气很好,他正在从空无所感的状态中被一丝丝拉回现实。有一天他睡了很久,晚上醒来后,忽然觉得饿,于是用热水冲了一碗泡面。当带着热意的食物滑过嗓子时,他产生了幸福的感觉。

F的安慰和他的世界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实感,但他描述的泡面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去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碗快过期的红烧牛肉面。怀抱泡面,我迫不及待烧水冲泡,可惜太心急了,水不够热,幸福的感觉打了折扣。

 

我擅长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寻找快乐,也习惯了与失望为伍,但在经历两次与进面分数小数点距离的分差后,我依靠惯性维持的稳定状态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了故障。焦虑与麻木重叠出现,我对考试产生了想要呕吐的心情。

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依然待在家中。这期间,祖母过世了,她活了八十八岁,在一个早晨的睡梦中离世。我不是很悲伤,参加葬礼的时候,只觉得困顿,仿佛天空中到处都是乌鸦在鸣叫。整个夏天我都很困,每天不住地打哈欠,学习时如此,考试时如此,送别祖母时也如此。我就这样在困意中混混沌沌送走了夏季,丝毫没有察觉到秋天来临。

窗外开始有蟋蟀鸣叫时,我绵长的哈欠终于停止。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想起了祖母。一种沉郁的东西压在了心头,仿佛古诗中的秋夜,凉意深重,即使诗句点起了烛火,也免不了感到萧瑟与寂寥。突如其来的黯淡情绪笼罩了我,我什么都不想做,点起台灯,在屋子里数窗外电线上掉落的水珠。没有雷鸣,没有闪电,一切寂静无声。远处窗户里的灯光为雨打湿,看上去温润如玉石。我的注意力从水珠移到窗户,又从窗户移到水珠。重复了几次后,我给F发了信息,问他那里有没有下雨。F的回复很快亮起,他说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什么都没有做,一个人看雨。F住在十八层的高楼,每晚灯光亮起时,他遥望远方,总觉得自己待在一座会发光的鸟笼里。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所有鸟笼摇摇欲坠,灯光漂浮四起,驶入夜色泼出的海洋。

F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屋子其实不是笼子,而是一只随时可以离开的帆船。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本以为自己会立刻起航,但他最想做的却是将帆船变回鸟笼。在这一刻,F终于明白,困住他的不是工作,不是感情,不是自我安慰的空想世界,而是他自己。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F问。

“知道。”我说。

“我在寻找背面的时候发现,人根本不可能与自己的背面割舍,因为正面与背面其实是同一面。”

在等待感知恢复的日子里,F曾将所有后悔的事情搁置眼前,拿着它们无数次进行推演。他在水晶球里搭出一副又一副截然不同的多米诺骨牌,观察它们的连锁反应,但无论骨牌的初始摆放如何迥异,最后依然导向了同一种结果。F不再观测,开始推翻所有骨牌,在无数强行中断的结局里,F明白了自己。

“一直以来,犹豫与延宕就像藤蔓一样拉扯着我的步伐,使我踯躅不前,甚至为此遍体鳞伤。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须接受,因为这就是我。发现这一点既让我欣喜,又让我徒劳。我知道问题是什么,但我不可能与自己的背面告别,就像我不能与自己的正面告别一样。”

F说话的时间里,我不知在哪一刻误触到了音乐应用的播放键,《各自远扬》的声音悄悄响起。当日语传进耳朵良久,我都浑然不觉时,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身体习惯了日语的大海。

我思考着我的症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结果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注意过这件事了。我盯着手机屏幕,在回答框里敲出字符,删掉,又敲出。光标不停闪烁,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重复了数次后,我按下了发送。

F没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他给我发来了信息。

他说他也已经好了,只是没告诉我。

别离的预感像雨中有雨一样显著,我知道这是再见的序幕。

我向F发过去一个比着“耶”的表情符号。我说,很高兴曾经加入他的世界。

F说,很高兴这个世界没有仅属于他。

我说,与有荣焉。

F说,与有荣焉。

 

这段时间里,F重新取得了社会身份,再次成为了社会中的一员。为了更好地回归现实生活,他需要和他的世界告别,但在告别之前,他想将一个故事完结。

我问F是什么故事,F没有回答。我问F去了哪里,F依然没有回答。

从这天开始,我失去了F的全部消息。

我知道联系已经再无意义,无论如何,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名为F的人出了意外,他会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继续生活。半年后,我也终于找到了工作。由于有过三次跨考法学专业研究生的基础,我在年末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客观题试卷,在一家小型事务所做律师助理工作。工资不高,但能够养活自己,我一面为主观题备考,一面了解着各类业务,生活忙碌而充实。每天下班前,我都要检查一下邮箱,看有没有遗漏的邮件。

某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看到了来自F的邮件。这是我自那天以后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息,他没有写主题,邮件夹杂在一叠招聘信息和推送广告中,简单得像是别出心裁的诈骗。带着好奇心和一点渺远的怀念,我点开了邮件。内容很长,F写了很多字。这些文字装入0和1的世界,连缀成一个又一个漂浮的字节。在虚拟的黑暗中,它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安静而又喧嚣,如同游鱼穿越无垠的大海。

带着整个夏季的海风,它们扑到了我的面前。

游曳的字节重新转为文字,依次坠入视线。我看着最先掉落下的“废物记录手册”,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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