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个死胡同。

假期

作者/伊朝南

 

仅仅是放假过节,就扯出一簇簇大家族里的盘根错节。在我们的人情社会,往来事故、面子里子是最深最难的门道,我们学了一辈子,还要学完这一辈子。


1

大表嫂程月要休假,真正意义上的休假。谁也不带,就她自己出去玩一周。一周不行五天,哪怕三天呢。她就想一个人,什么都不管,彻彻底底清闲几天。

这事我是外婆生日那天才知道的。

一家人聚一起聊天,话题再散,总归有那么一两个核心议题。外婆生日那天,议题就是程月休假。

我听一会儿就明白了。按说不是大事,程月和蒋一超小两口自己商量好就行。矛盾出在家里那三岁半的孩子蒋笑笑,虽说已经上了幼儿园,但送得有人送,接得有人接,早晚还得有人陪。哄睡觉那更不用说,睡前故事是每日必修课。蒋一超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工作真的忙,说他老加班,照顾不上小的。我猜他是想多少制造点困难让程月打消念头。多少年了,程月凡事好商量,愿妥协。偏这回,态度很坚决。蒋一超没奈何,给他妈也就是我舅妈,打电话求助,商量让去帮忙带几天孩子。

关于我们家的消息传播链,二表哥赵杰早几年就总结过:“别管多鸡毛蒜皮的事,只要你妈我妈他妈随便谁妈知道了,全家十来二十口子人就都知道了。”

程月休假就是这样,本该小夫妻俩商量着来的事儿,舅妈一知情,变成全家人商量着来。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跟说相声似的搭着腔围攻程月。说围攻也不甚准确,就是趁着人齐,坐一起说道说道。

“怎么了就要抛家弃子出去玩,天天在家歇着又没上班,吆喝什么休假不休假的。”

程月纠正:“哪有抛家弃子,用词不当!是抛家弃女。”一家人就笑。

全程话都是这样笑着说。程月脾气是出了名的好,长辈们也没有责问的意思,主要表达了个不理解。显然他们也不打算理解。他们唯一的打算是扭转程月荒谬的思想。因而无论程月和她唯一的帮手——蒋一超亲妹子蒋一蕊——说什么,在长辈们眼里总归是程月身在福中不知福,脑子里念头不对。当媳妇的体贴老公,当妈妈的爱护孩子,作为女人在家操劳是本分,负担也是甜蜜的负担。何况程月还不用上班,多大的清闲?“休假”这个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荒谬。

两下里话给得密集。仔细听,是你教导你的,我抱怨我的,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虽然从氛围上讲,不算围攻,但从效率上讲,绝对算不上沟通。

外婆生日前一天,也就是周五晚上临睡觉前,我妈专门给我打了预防针,让我不相干的事别瞎掺和意见。我说行。当时还心想不知道又谁家出幺蛾子。没想到是程月。

蒋一蕊好几次给我使眼色,意思让我帮忙说句话。我也有心帮忙,但我妈这人,我就怀疑她在我脑子里安了个雷达还是咋的,每每我蓄势待发想说点啥,她眼神立马飞刀一样,“biu”地就过来了,速度之快,时间之精准,刀刃之锋利,无不让人胆战心惊。如此几轮,我只得偃旗息鼓。给我、蒋一蕊和程月那个名叫“吃饭一定要吧唧嘴”的小群里发信息:“别指望我,我被你们的好姑姑实时监控了。”蒋一蕊回我:“脓包一个,要你何用。”

过会儿蒋一蕊又发一条:“景博宇,今天你不帮程月说话,下回轮到你,可没人帮你说话。”

我问:“你咋就盯上我了,赵杰和橙橙都在,你干盯着个我不放?”

蒋一蕊说:“他们都是男的,男的都是蒋一超一伙的,指望他们?”

我说:“女的那也还有苗苗呢。”

“你做个人吧,苗苗才13岁!”

程月受不了手机“叮叮咣咣”响,低头看一眼,打字:“别吵了,注意内部团结。”

我心说团结个屁,这事儿多久了,事先也没人跟我通气,我妈装备都给我卸了让我怎么出手。

又转念一想,我也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被我妈钳制着翻不了身?得亏网络造词家只造出了“妈宝男”,没顺便造个“妈宝女”出来,不然蒋一蕊指定拿这词套我。

 

2

外婆生日这天早上吃过早饭,我妈领着我提着寿礼向舅舅家进发。半道上突然问我给外婆买礼物了没,我说买了。她电话提醒我周末回家给外婆过生日的当天中午,我就抽空去公司附近商场买了对寿桃金耳钉。从包里拿出来给她看。

我妈拆开礼盒,用她那挑剔的眼神研磨一番说:“挺好,寿桃,喻意也吉祥。”

礼物原样包好还给我,又说:“去了别光顾着瞎玩,三十啷当岁的人了长点眼色,看超超小杰他们怎么弄。人家送礼你送礼,人家给钱,他们给多少你也给多少。”

“给钱?礼我都买好了,总不能放着。还是说,我又给礼又给钱?”

我妈说:“你送礼,我就帮你爸给钱。你要给钱,就给你外婆说那耳钉是你爸一片心意。高低你爸这儿是活泛的。回头我把钱给你就完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别出风头搞什么与众不同,也别落人后头。家里人多嘴杂,落个话柄得往好几年了说。”

“那你呢?”

“这还用问,你舅你姨他们给多少我给多少。”

我就笑,心想这是蒋一超一朝被蛇咬,全家人十年怕井绳。

蒋一超被蛇咬的故事发生在好多年前,也是外婆生日,也恰好是个周末。他公司有什么活动回不来,打电话给外婆和我舅说明情况,又托舅妈给外婆带了两千块礼金。

生日当天,舅妈当着众人的面把红包给外婆,小姨又当着众人的面从外婆手里截过红包,抽出钱数了数。这一数,我和赵杰摆桌上那一二百块的礼物,顷刻间就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寒碜味儿。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一个月工资扣了社保三千出头。赵杰夜市摆摊也是刚起步,跟我情况大差不差。蒋一超进对公司入对了行,工资奖金比我和赵杰加一起还高,两千块礼金,对他来说就是多加几次班的事儿。

我和赵杰没什么,有能力的多给,没能力的少给,自家人,都是个心意。二姨和我妈可不这么想。

当时蒋一蕊和其他表弟表妹们还小,没到送礼的时候。在二姨和我妈眼里,这明摆着是蒋一超,乃至我舅舅舅妈有意显摆,把外婆生日当成我们这一代兄妹三人的斗兽场。他赢了,一枝独秀,可手段不光彩。话当然没明说,都融在玩笑里。什么“当老大的带头扰乱市场秩序”,“允许一个人先富是为了让你带动后富,不是让你出来拼富”,诸如此类。言内之意,言外之意,压得舅舅舅妈喘不过气,笑容僵在脸上不敢放下来,怕人说他们开不起玩笑。

那天我是从根本上领会了我妈常挂嘴边那句话:每个人说话都有他的目的。

事情到这还没结束。外婆拿了钱也不高兴:“我是老了没用,辛苦养大个嫡亲的孙子,过生日人家都不回来看一趟。”

蒋一超肠子都悔青了,后来在群里给我和赵杰几个诉苦:“明明是请过假奶奶亲自批准的,也不知道哪儿出问题了。”生日之后长达半年时间他打电话给他奶,顶多两三句就被迫结束通话:“你工作忙嘛,忙去吧。”“你挣大钱的人,工作第一;看我干啥,二百多里地呢,这么远的路别把你事业耽搁了。”

话是跟生日前请假时差不多的话,但生日前说,是发自真心的体恤,生日后,则是夹枪带棒的讽刺。一样的话,语气一变,意义截然相反。蒋一超苦不堪言,痛定思痛叮嘱大家:“小的们,以后就是天塌下来,哪怕辞职呢,排除万难,咱家重大场合也必须得亲自到场。这是大哥血的教训啊。”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一大家子,既是蛇,又是井绳,还是那被蛇和井绳恐吓着的,吓破了胆的人。

不过蒋一蕊说得对,不帮程月肯定不行。就我们家这大环境,谁都指不定有落难的时候,被围攻的关键时刻,有一两个己方帮衬着说话着实重要。但根据我的经验,我妈一再让我闭嘴必然有她的考量。不能贸贸然出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决定曲线救国。

外婆正在忆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手里牵着你二姑背上背着你三姑,到了生产队,拿根绳子把你二姑栓桌子腿上,随便给个啥让玩着。还有你三姑,放我算账那桌子底下的草兜兜里,哭了拿脚蹬两下兜兜。晚上回去,几个小的哄睡着,要么缝缝补补,要么还操心再编点竹筐子,纳个鞋底子。一天从睁眼到闭眼,哪有闲下来的时候。还不提经常吃不饱肚子。那日子不苦?那么苦那么累,谁也没起那心思说我休个假。你们现在,条件这么好,带一个娃,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喂猪喂鸡,洗衣服还有洗衣机,幸福到哪儿去了。休假!我看是日子太安闲了,矫情。”

蒋一蕊顶嘴:“奶奶,你们那时候的老人,七八十了还下地干活呢。现在你跟我爷,天天搁家啥也不干,有人伺候吃有人陪着玩,还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脚疼一会儿精神不愉快的,浑身的毛病。你俩不矫情?”

一家人大笑:“也就你这个蒋霸天敢跟你爷你奶这么说话。”

外婆呲着牙笑,拿手戳蒋一蕊额头:“大尾巴狼,把你给养大了是不是,拿话扎你奶?”

外爷不以为然:“我们是苦吃到前头,到该享福的时候了。你们呢,正身强力壮该吃苦的年龄,不好好下功夫把心思用正道上,年轻轻的老想着去玩去享受,像什么话?”

眼看蒋一蕊蠢蠢欲动又要展开新一轮攻势,我赶忙插话:“都几点了还不给外婆送生日礼物,送完礼赶紧去吃饭吧,都不饿吗?”

赵杰也憋坏了,我话音刚落地,他已经急匆匆拿出一个盒子:“来来来,我准备半天了。都别跟我抢,今年我先送,给你们打个样。”

围绕着程月休假的话题,总算告一段落。

去饭馆路上,蒋一蕊凑过来小声责备我:“你可真会做人,两边不得罪。”

我教育她:“你呀,年轻气盛,根本就没有抓住重点。程月的目的是出去玩儿,您可好,不提诉求,净抬杠。你以为你打辩论呢,逮谁拿谁当对方辩友,一顿灭。就算是辩论吧,你爷你奶那可是潜在队友,说点软话发展发展,回头还能在你爸你妈跟前帮程月几句。你呢,硬生生给俩人推到敌方阵营扛旗人的位置。再让你多说几句,把人得罪完,程月还想出去玩儿?这骚操作,我都怀疑你不是友军,你是蒋一超派来的卧底吧?”

蒋一蕊纠正我:“程月的目的不是出去玩。她是已经濒临崩溃边缘,需要透口气。每个人都觉得她不上班,闲。尤其笑笑上幼儿园这几个月,她简直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代名词,谁去麻烦她都理所应当。敢说个不字,比夹生饭还占嘴的话一茬接一茬地来。没一个人看得见她为笑笑,为蒋一超,为那个家付出的心血。”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帮她说话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让她出去吧?至于为啥出去,重要吗?”

蒋一蕊话锋一转:“你听说过产后抑郁症吗?”

“听同事聊过。”

“我帮她说话,终极目的不只是为了让她出去,还为了让大家重视她的付出,让她不光现在,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点。”

我笑:“笑笑都多大了,现在产后抑郁症,是不是有点牵强?”

“如果她生完笑笑就一时一时不开心,持续到现在了呢?”

“靠猜的啊?我跟你说,抑郁症我太熟了,这年头没个抑郁症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当代打工人。但那玩意儿太玄了。你刚辩论的时候不提,不就因为说出来招人笑话?你争不过大人的,我是看形势不对,才当机立断出手力挽狂澜,就是怕你全面溃败,连累程月,把事情推进不可挽回的深渊。”

蒋一蕊白我一眼:“景博宇,你这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混浊啊!本来多说说能掰扯清楚的事,你一搅和,半途而废,多好的沟通机会让你给黄了。明明就是个搅屎棍,咋还让你给自己说得清新脱俗,功高震主的。”

我说:“你真傻还是装傻,你自己想想,一帮人坐那来来去去说了半天,有一个算一个,你奶,你爸妈,你姑姑姑父们,真有人听进去了吗?”

蒋一蕊想了想,不犟了。

“你再好好想想,我搅和这一下,是不是反而给程月留了余地?”

蒋一蕊满脸不耐烦:“算了算了,当我错怪你了。”

 

3

我爸几个月前跟单位办了内退,想趁着精力还旺盛的时候在社区里开个小超市。等我妈正式退休,老两口也有个事情打发时间。外婆生日我爸没参加,就是为这事奔波去了。等租房、商品供应、营业执照,装修等等这类筹备工作尘埃落定,归置货架电器,搬商品,打码贴标签这种小零碎事情多得很,费人,到跟前少不了几家亲戚帮衬。

舅妈干了一辈子出纳,我爸有意向在刚开业几个月让她帮忙管管收银。等事情捋顺,能定下心了,再自己接手。

众人围攻程月时,我妈几次三番不让我开口,她自己也跟佛像似的稳坐着,只听不言语。我推测除了怕我们哪句话没说到点子上,把人得罪了,到用人的时候不好张口之外,她应该还有一层私心:她是怕向着程月说话的人多了,舅妈心思松动,真过去帮忙带孩子,万一跟我们超市开业时间撞上,急用人时两下里撕扯不开。

当时头绪一厘清我就已经给自己划定了立场。

程月想休假,我能体恤。但体恤只是种情绪,我爸开超市可是实打实的生意。这是我不想让蒋一蕊的辩论继续下去的原因之一。以她的能量和霸道,最终说服大家不是没有可能。

蒋一蕊说我混浊,这评价算贴合。我确实想两边不得罪,我还想两边落人情。只是在了解到程月的真实诉求之后,略略感到对不起她。对,略略,只到这个程度。

虽然未婚未育,但我知道产后抑郁症。在单位和同事聊天时,我们曾聊到过这个话题。

几个生过孩子的同事分享,一个人带宝宝带到想自杀是一点儿不夸张。首先孩子三岁之前,当妈的根本睡不到个完整觉。人睡眠不好情绪本就容易崩溃,然而觉睡不好只是一方面,精神还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宝宝莫名其妙哭,莫名其妙发烧,莫名其妙便秘,莫名其妙吐奶;晚上莫名其妙不睡,白天莫名其妙不醒,每一种莫名其妙都让当妈的心里一沉,要不要去医院,该不该吃药?会不会一个小病被我耽搁成大病?

老公能搭把手还好,但总的来说大都是摆设。半夜孩子哭,他呼噜声比孩子哭声还大。基本上,当爸的没当之前什么样儿,当上之后还什么样儿。当妈的,一当上妈,就不得不变成另一个人。

“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同事说:“我家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有回半夜不睡,哭得我实在是受不了,崩溃了,一把给她扔床上,吼她,打她屁股。第二天起来,看着她无辜的小脸,我后悔呀,就想我怎么这么没用,这么大人了跟四月大的娃娃面前控制不了情绪,谁当妈有我这么失败,又痛苦又愧疚。那感觉特别特别煎熬。但也许是尝到了发泄情绪的甜头,那天之后,对着孩子崩溃的次数越来越多,痛苦和愧疚也跟着一次比一次强烈。有一阵子差点就过不去。我算敏感,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把我妈从老家接过来帮忙,去医院看病喝药,缓了一两个月,才好了点。”

这个同事在我们私聊群发了条关于产后抑郁症的科普视频,和几条跟产后抑郁症相关的社会新闻。新闻都是生了病没有被重视的妈妈自杀,或带着小孩一起轻生的内容。

毕竟不是亲身经历,没结婚没小孩的我听到看到这些事,会唏嘘感慨,但无法共情。何况我认为大多数讲述者都会夸大自己的苦难。蒋一蕊说程月产后抑郁症,在我看来不过是为了激起我重视,采取的夸张说辞。

不过被孩子和家庭绑着,过得不快乐倒有可能。

但不快乐是可以克服的。

 

4

再回家是两个多月之后,我爸张罗的小超市开业。事情挺顺利,一切都按着他的预想有条不紊地开展了。

租的铺面面积不大,400来平,跟我家两栋楼之隔,面朝马路,后门开在小区内。

开业那天定的九点开门放礼炮。我一觉睡醒,睁眼摸手机,一看八点半。赶忙起床胡乱洗漱一把就往店里跑。跑半道听蒋一超喊我:“老三别跑了,这儿吃饭。”

扭头见表兄妹们都在,笑笑也在。一帮人坐小区花园里的石凳上吃包子卤蛋,喝稀饭。锅碗筷子一应家伙事儿在圆形小石桌上摆着。说是店里腾挪不开,被大人们连锅端着撵出来了。

我看一眼就分辨出了各样早餐的来源,卤蛋是舅妈的手艺,包子来自二姨,稀饭里有萝卜片青菜,是外婆的习惯。忍不住赞叹:“卤蛋和包子倒还行,这一锅稀饭从外婆家运过来,着实不简单!”

蒋一蕊说:“自家锅不认识?我奶早上五点半起来,带着洗好的米和菜,跟我爷过来在店里熬的。还被我爸嫌弃,说人忙得一团乱,他俩守个锅在那熬稀饭,还岁月静好得很。结果熬好了别人都一碗,我爸喝两碗。”

笑着闹了会儿,我才留意到始终没见程月,问蒋一超:“媳妇儿呢?”

蒋一超没说话。赵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看情形不大对,自己拿包子堵嘴。

蒋一蕊没有审时度势的习惯,直冲冲回我:“嫂子最近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我笑:“上次还说要出去透口气,这才多久,又成不想出门了?”

“就因为没出成门,才心情不好不愿出门的。”

蒋一超一听这话来气了:“老三你来说一说,你们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啊?天天在家待着啥也不用干,好玩儿到哪儿去了还不知足,净给我搜事儿。”

我说:“人跟人不一样,女人跟女人也天差地别。我连我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管得着程月脑子里想啥了。”

蒋一超叹气:“我意思你跟蒋霸天没事了多跟她聊聊。都是女人,说话她兴许能听。”

蒋一蕊说:“我蒋霸天有本事霸天,没本事帮你哄媳妇儿。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再说了,啥也不干这种话你真好意思说出口,你那裤头袜子到处乱塞,谁给你翻出来洗净叠好,你家那地谁拖,屋子谁整理,笑笑谁带?半夜闹觉你起来搭过手没?玩具、书、画板谁收,一天一身的脏衣服谁洗,厨房油污谁除?你每天回家窗明几净,是不是觉得特理所应当?”

蒋一超皱眉头:“这能费多少工夫?看个电视剧顺手就干了。我一天挣钱养家累死累活,她干这么点儿家务能怎么的?再者说,当初死活不愿跟父母一起住的是她,现在干点家务带个孩子就嚷嚷累着了的还是她。”蒋一超越说越来气,调门不由得升高:“我跟你说蒋一蕊,你嫂子闹休假,我怀疑就是你戳火起来的,要不是你起哄架秧子,她一个人能闹得起来,敢闹得起来?”

笑笑看爸爸和姑姑吵上了,放下包子和稀饭,两只小手在空中摆:“别吵啦别吵啦,饭饭要凉啦。”

我抱起笑笑,拦蒋一超:“话说到这程度就该拿包子堵上了,笑笑可还在这儿呢,再说下去,撕破了脸不让人笑话。”

蒋一超看一眼笑笑,听懂了我言外之意,不再言语。

蒋一蕊见我明显向着蒋一超,冷笑着说:“我就一句话,程月嫁进这个家门,当牛做马照顾你们父女俩,三年多快四年了,用咱爷咱奶的话说,生产队的骡子也该让歇歇了吧。你好孬还有个上下班的时间。她呢?在家是上班,出门买菜接孩子是上班。白天干家务是上班,晚上带笑笑也是上班。人就想能有个三五天时间换换环境透口气,有什么不对?你那么大反应,不就是嫌她一走没人伺候你和笑笑。自私鬼一个,好意思发火!还有你,景博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打心眼里认为他们那个家苦的是蒋一超对吧?”

赵杰点头:“咱霸天跟电视里那些领导一样:我就一句话。讲完你掰指头一算,俩手加一块儿数不过来多少句。”

一干人笑。蒋一超也笑。蒋一蕊又气又笑,在赵杰背上练拳:“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景博宇一个样儿,都是搅屎棍。”

赵杰用筷子搅着稀饭,表情严肃地看着蒋一蕊问:“你从技术上分析一下,我俩谁搅得更好?”

蒋一蕊皱眉:“恶心死了赵杰,吃着饭呢。”

剑拔弩张的气氛经赵杰这么一搅和,松了下来。

 

5

程月怀二胎又流产的消息是我妈打电话说的。说程月一个人偷偷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本来就蒋一蕊一个人知道,她怕程月身子保养不好落下什么病根,就跟蒋一超说了,让他那几天多伺候着点程月。蒋一超是无所谓,拿了就拿了。毕竟只笑笑一个程月就喊累,她又不愿跟父母住,再生一个,一人带俩孩子,估计得疯。

蒋一超以为人都跟他一样无所谓,跟我舅妈打电话,顺嘴就把程月拿掉孩子的事说出来了。舅妈一听,不干了,当即就要去质问程月。蒋一超告饶,程月心情一直不好,拿掉孩子她自己也难受,失了魂似的。再三叮嘱舅妈这个时候别冲动,有话等以后再说。

舅妈是不走山路有水路,不让当面直接说,行,拐着弯儿在群里说。在家族群里疯狂转发流产损福报、折寿,家里只一个孩子多没保障之类的视频链接。

我妈和我姨几个,一看群消息,不明就里,拿话涮我舅妈:“这把年纪了还有这方面想法,是老蚌想生新珠啊?”

这一涮,把程月打胎的实情涮出来了。虽然没在大群里说,但效果大差不差。总之是,从蒋一超给我舅妈打电话,过去了也就五六个小时吧,程月打胎的事全家都知道了。

我妈评价:“女人小产跟生孩子是一样的,都得养呢。她当婆婆的,不去照看点儿就罢了,这种时候在群里发那些玩意儿刺程月,能暖摸住谁的心?六十多的人了,不知道为以后考虑。现在她自己抓吃抓喝没问题,能抓到几时?不能动弹的时候是不是要落儿子媳妇手里?说起来你舅妈这个人呀,不会想。啥事儿都拎不清。”

我听我妈话里有话,问她:“怎么了,舅妈还有啥事让你看不顺眼?”

我妈这才说正题。说舅妈办公室坐惯了,眼里没活。让收银,真就只管收银台那一亩三分地。闲时候也不说帮忙补补货,点点库存。就戴个眼镜儿刷手机。虽说也是个拿工资的员工,但毕竟罩着一层亲戚关系,还说不得。最过分的是,招的新收银员来了,人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我们那小店,进货出货连带看店,顶多三个人就忙过来了,又不是大超市,哪用得着两个收银员。三天试用期满,舅妈稳如泰山,我爸为难的,只好找借口把新人退了。

说我舅妈,提到店里的事,提到店里,又说起我小姨和小姨夫虎视眈眈盯着我家的店。想着我爸这店要能开成,他们两口子也打算盘个店干干。橙橙眼瞅要毕业,找工作娶媳妇都要钱,现在的女孩势利,没点本钱哪儿找得着好姑娘。可是攒本钱又不能单单指望单位那点死工资。

“你小姨倒罢了,他们真要能照猫画虎把店开起来,也是造化。主要还是你舅妈,”我妈绕了一大圈又把话绕回来:“挺聪明个人,看不明白形势。你二姨都知道见好就收,小唐一来,人自动跟你爸说家里有事不干了。这叫好聚好散。现在店里加你爸一共仨人,人小唐拿工资的,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你舅妈少干的活,都得你爸补缺。要再年轻点,倒也没啥,自家的店对不对,计较那个?但年龄毕竟大了,有时候实在是撑不住啊。再请个伙计,多个人就多开一份工资,划不来。把话跟你舅妈挑明了说吧,又怕伤你舅家面子。哎!这才是应了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那现在怎么办?”

“凉拌。我下班得空,去店里给你爸搭把手呗。”

隔着电话,我和我妈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问:“妈,你听说过产后抑郁症吗?”

 

6

我被诊断出中度抑郁有些日子了。升职两年多以来,我总不由自主卷入这样那样的人事纷争中,消耗在人际周旋上的能量远远多过工作本身。我本以为这是我擅长的领域,不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真的涉足其中,才发现人和人的争斗远比我想象中复杂。我高估了自己,但已经没有退路。抑郁最严重的一段时间,我一上班就发低烧。经过药物控制,才好了点。

这件事除了爸妈我没告诉任何人。他们的建议是:“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心情就不会差。”

我一度想过辞职,他们不同意。他们认为我应该调整心态,迎难而上,而不是临阵退缩。临阵退缩待业在家会让他们抬不起头:“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心情不好就辞职,有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长此以往,这辈子成不了事。”

我试图跟他们解释,抑郁症是病,远不是心情不好那么简单。唇舌费尽,枉然。辞职,没有父母的支持,条件不允许。我也曾寄希望于公司。跟领导商量申请年假再加几天病假,好好透口气。领导敲打我:“你在上升期,风头正盛,眼下正是出成绩的时候,随随便便离开岗位,岂不是把自己这一两年操劳的成果拱手让给别人。”

除了加重药量,我没有别的出路。

没出路也是自找的。当初我想买房,爸妈不同意:“你个女孩子家,以后要嫁人的,找个有车有房的老公就什么都有了。”他们要留着钱给我备嫁妆。可我根本就不想结婚。这一个大家庭就够我心累了,再来一个,管它规模大小,我都承受不住。

想要的只能自己奋斗。把个谈了四年多的男朋友成功奋斗成别人的老公,到三十岁那年,终于攒够首付买套地段和社区环境都不错的房。隔年又贷款买了车。

和男朋友分手后,一大家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听话,谁介绍的都去见,见完就完,对方多热情也没下文。我爸妈伙着一家人没少跟我吵跟我闹,亲子关系断绝过两回。我回回知错就改。谁的教导我都听,谁的训斥我都认。我就是一团烂棉花,能撕能戳,虚心接受一切针对。撕完戳完本质不变,还是一团烂棉花。所谓知错就改,改了再犯,不忘初心。

跟家人耗着的那么些年里,舆论上,关于女人的出路改了风向,网上铺天盖地的视频和段子,鼓励各个年龄层的女人活出自己。我爸妈看了不少,也改了口风。不改没办法。亲戚们能量早已耗尽,我爸妈说“虽然是个女孩儿,不比蒋一超差”的时候,大家急匆匆应和:“这就行啦。”

不比蒋一超差,指的是楼盘和车。从档次上讲,没让他们跌份。换了个方向,把年过三十没结婚丢掉的里子面子全扯回来了。

而我背上了数额令人咋舌的房贷车贷。

爸妈开超市,小姨有回在群里开玩笑问我投资了多少。我装没看见。大家以为爸妈开超市是因为我。的确是这样,他们想多攒点钱,老到不能动弹的时候能请得起护工,不给我添麻烦。想得挺长远。我的麻烦是,眼下一天一天的,有点难熬。不过人只要意志够坚定,哪有死扛扛不过去的困难。我这么想。

一开始程月说她想休假,我就搞笑了,谁不想休假。我能帮她,但我不乐意。没结婚的人要付出代价,结了婚的也得付出代价。没人真的能在这个世界上占到便宜,就这么简单。后来还是帮了她,说是帮她,其实是帮自己——双重意义上的。我是没戏了,她还有点戏,就顺手推一把呗。

中秋节,照例还是去外婆家。超市忙,爸妈走不开,我一个人去。我以为我到得早,蒋一蕊比我还早。跟我一样也是家里冰锅冷灶,早点儿来,蹭午饭。

保姆丁阿姨和外婆在厨房忙,外爷在楼下院子看其他老头下棋。我跟蒋一蕊坐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蒋一蕊之前口不择言伤我,可能有后悔的情绪在,言谈显出异常的亲密和坦诚。

聊一会儿蒋一蕊想起什么,放下手机凑近了小声问我:“程月流产那回,三姑和小姑是不是配合我妈在群里唱双簧来着?”

“什么意思?”

“当时我妈在群里不停地发那些奇奇怪怪的视频,没隔多久,小姑就发些妈妈抱着孩子跳楼啦,自杀啦之类的视频。再过一会儿嘿,更神了。你妈,发了一个产后抑郁症的科普。”蒋一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就你妈?哪儿来的产后抑郁症的科普视频?”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发的。早先你不是点我了,当天我就找视频发我妈了,心想先给她普及上再说。”

蒋一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最早程月说休假,我妈想去换她呢,结果我爷来一句‘给这帮小孩儿惯的’,我妈就犹豫了。后来一家人都说程月要求过分,我妈越听越觉着吃亏,就拖着。这不刚好你家超市开业,她去帮忙,要我说她心根本不在那儿,就惦记着她儿、她孙女,想去玩。正斗争呢,诶,程月流产,机会又来了。那能不赶紧就坡下驴?但就坡下驴的前提是得先有个坡!你说巧不巧,俩姑搬着坡就来了。这神操作要说纯天然没经过任何加工,打死我都不信!”

我笑:“又是你自己瞎琢磨的吧。”

蒋一蕊撇嘴:“咱这一大家子,谁不知道谁,十个人二十条心,二十个人八十条心。”

我也笑:“这话倒是不假。”

“不过程月虽然如愿休上了假,但休得不美气。说从出家门到坐上高铁,电话微信就没怎么断过。一会儿是忘了笑笑哪些衣服得手洗,哪些衣服可以机洗。一会儿问家里有没有芝麻油。一会儿蒋一超那双蓝色运动鞋又找不到了。晚上到酒店刚安顿好说出去逛逛夜市吃点东西,笑笑不行,非要妈妈给讲故事,视频一直开着哄到睡着了才关。笑笑睡着,程月也基本已经陷入昏睡状态了。哪儿还有心情出门。说休假,身体是出去了,精神还在那一百来平的房子里头打转,根本走不脱。”

“窒息。”我说。

“可不是嘛,程月说从她当上妈,就一直在付出,看不到尽头那种付出。当时要休假,初衷就是想按个暂停键,喘口气。结果发现暂停都不行。且不说外界,首先她自己就做不到。人走出去了,比在家还难受,担心这,操心那,一颗心悬着,出门满打满算两天不到,好嘞,打道回府啦。”

“此路不通?”

“完全不通!”

我叹了口气:“这么说,世界是个死胡同啊。”

外婆拉开厨房门叫收拾餐桌准备吃饭。是了,饭要吃,中秋还得过,新鲜话题会跟着团聚的人们一起到来。程月休假这个话题,已经过期、失效。和家里其他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的闹剧一样,将被淹没在浩浩荡荡,层层叠叠的生活之中。而我由衷地失落着,我们经历的是一次多么惨烈的如愿以偿,多么充满失去的得到,多么失败的成功。

世界是个死胡同。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