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生活都不肯让步,我的人生便只能以静默收场。

麦收

作者/王大烨

 

人至中年,就到了“麦收”的时候。有人想挣来钱和地位,有人想挣得家和孩子。在追逐“安宁”的路上,每个人肩上的天平摇摆晃荡,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中,道德和欲望攀搏拉扯。在两个小人物的对比中,作者告诉我们:你能把你的心坚守在哪里,你人生的落点就在哪里。


麦子熟了,金黄的麦子像太阳;一阵微风吹过,吹起麦田阵阵涟漪。李深躺在麦田中,头枕着麦卷,嘴叼着麦叶。他的身下是斑驳的麦穗,麦穗散发着温暖的烫,像是在挠痒痒。李深抬头看天,五道还是六道的电线杆,有七八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天空好蓝啊,几片云朵在其中聚散嬉戏。李深多希望自己能一直躺在麦田中,可是他扭头,发现田埂上跑来一个人,急匆匆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深哥,深哥!你怎么还在睡!”麦田散了,天空黯淡,麦穗收缩到麦秆中,收缩到泥土里,一直收缩到斑白的天花板上。李深抓了抓头发,从床板上坐起,吱呀一声响:

“叫我干啥,今儿我不上工。”

“你不上工,我他妈也不上工啊。”

“你请假了?”

“对啊,下午下了点雨,不想去了。”

“请半天假可是按一天算啊。”

“一天就一天呗,你请了一天不也是躺床上睡觉?”

“我那是困,我这个月已经做了二十个工。”

“你牛,行了吧。”

“你就不争气吧,你和泥放线,上三十个也不过六千块。”

“你不也是和泥放线?”

“我工资比你高。”

“是是是,你是我师傅,行了吧。”崔华拍了李深肩膀一下,笑笑。李深瞪了崔华一眼,想继续睡,又没了兴趣,拿起床头的十渠,还剩两根,扔给崔华一根,点上。

“说吧,叫我起来干啥。”

“待会你是不是要去悦来丽?”

“谁说的?”

“这还用我说?你每周都去悦来丽,专点人家侯静静。”

“我那是喜欢她的牌子,十六号,多吉利。”

“十六号?多吉利?那六号,八号不吉利?你怎么不点她们?”

“你管我啊,我就去按个摩。”

“问问嘛,听工地上人讲,你喜欢上侯静静了。”崔华说着,坏笑地看了李深一眼。李深脸顿时红了,红得发烫,烫得像梦中的麦田:

“是,对,是又怎样?”

“真是的,咱俩好歹同村,你连这都不告诉我。”

“你来工地还不到俩月,怎么啥事都想知道啊。”

“来俩月你都不告诉我这事儿,深哥,你真不讲义气,你忘了崔慧了?”

“你提她干啥?”

“提她干啥?我她表弟啊。”

“你他亲哥都不行,我俩早分了。”

“那你分了,也不能找个按摩的吧。”

“谁说我跟她谈对象了?我就是累了按个摩!”

“牛逼,按摩还办卡啊。”

“办卡有优惠,你懂啥。”

“我不懂,所以今晚你带我去一把。”崔华咬着舌头讲。李深笑了,把烟头弹到地上,火星子从崔华身边飞过,崔华连忙将烟头踩灭:

“你他妈轻点弹啊,差点崩我一脸。”

“想去按摩?你有十八岁吗?”

“够十八了,前几天刚过。”

“牛逼,卡着点啊,就等这一天?”

“啊,就等这一天,行了吧。”

“拉倒吧,你才十八,上完高中没?”

“高二就不上了。”

“为啥?”

“没意思呗。你能别岔开话题不?就带我去耍一次嘛。”

“能带是能带,洗脚按摩又不犯法,你自己去不成?”

“我不敢。”

“这就怂了?你他妈刚才那牛逼劲儿呢?”

“我怂行了吧。前几天下工去了几次,转悠半晌,就是不敢进门。”

“为啥不敢,那门能把你吃了啊?大胆去,我今天犯困。”

“就带我去一次呗,好不容易请了假。再说了,我还想看看那侯静静,到底跟我表姐像不。”崔华提到崔慧,李深脑海中又想起了她,两年前,他俩还处着,处了能有三四年了吧,马上快办结婚典礼的地步,但是变故发生在房子上。李深家其实买了房,早就买了,还是安阳东区,但是崔慧她妈不同意,非得往新乡买。李深家的村子在安阳滑县,虽说都是安阳,但安阳是个半圆。圆左边的是林州片,中间的是安阳片,右下边的滑县片。三地的方言都不一样,滑县说河南话,跟其他两片尿不上一壶。李深家住滑南,到新乡的距离比安阳还近半个钟头。崔慧她妈想让李深卖了房去新乡,崔慧在新乡上班,她家亲戚,包括崔慧她哥都在新乡定居。可李深不想退房,他家房子12年就买了,买的时候三千出头。那时东区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已是安阳最繁华的地方,要价八千都买不到。争执到最后,双方都不肯让步,俩人的婚事也只能以散了收场。

“以后别在我跟前提她。”

“不提我姐?不让提就说明还想她。”

“放屁!我是嫌她晦气。”李深啐了口唾沫,穿上衣服,翻身下床。刚分手那会儿,李深喝了不少酒,也吐了不少酒。往往醒来,天光大转,觉得一切虚假得像梦。李深初中就辍学了,在安阳一家饭店打拼了五年,马上就能混上经理,因为崔慧的事儿,李深状态不佳,有次没服务好一个大官,气得老板直接让他收拾东西滚蛋了。在家躺了俩月,确切说是待在麦田里躺了俩月,作为豫北粮仓,滑县到处都是麦田。李深清楚地记得,起初是一个春天,风与麦都是热热的,头顶是淡蓝,脚下是墨绿。他张口,呼气,麦子在他耳边低语。他们交谈,一直谈到天暗下去,星星在脚边挠痒。李深拿出一罐啤酒,自己喝一口,再给麦子喝一口。慢慢地,李深没醉,麦子醉了,麦子醉成了金黄色。收割它们的时候,李深有点不舍,于是麦子冲着李深笑:哥们,动手吧,谢谢你的啤酒,马上我也要变成啤酒了。

“深哥,你答应带我去悦来丽了?”崔华兴奋地给李深披上外套。李深放下啤酒,瞥了崔华一眼:

“你他妈不如把钱用在网吧上,好歹便宜,十来块能玩一整天。”

“我去,你说的猴年马月的事儿了,现在上网最便宜也得五块钱一个小时。”

“那也比洗脚便宜,悦来丽最便宜的足疗也得68。”

“这钱我有,不就是半天工钱。”

“你是真不知道攒钱。你家买房了?留着钱娶老婆吧。”

“娶个鸡巴毛,现在那房价我可买不起,还不如趁早快活了。”崔华又在跟李深叨叨了,叨叨得李深既心烦,又心痒:这处工地原来就李深一个马蹄村的,崔华没来前,李深每周末都要去一次悦来丽。他在悦来丽有张白金卡,充三千送五百,逢周末做项目还能打七折。李深每隔一周找一次侯静静,他怕周周去让人说。可是谁会说他呢?李深也不知道。侯静静21,李深23。李深第一次到悦来丽,是工长李尚远带他们来的,一人按了次68的足疗,洗李深脚的就是侯静静。悦来丽的技师穿镂空旗袍,蹲下来的时候,奶子忽隐忽现。其他工友猥琐地调戏着,李深没有,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场所。他感到脸庞发烧,想打酒嗝又不敢。于是闭上眼,任凭侯静静捏着,按着,挠着。

“你是第一次来?”侯静静忽然说,李深下意识睁眼,他呆住了,虽然戴着口罩,可眼前这人的脸还是和崔慧很像。

“你咋知道。”李深故作镇静,扶着按摩椅。

“因为你不说话,你看别人,隔着门板都听得很清楚。”

“不知道说啥。”

“就随便说说呗,要不然光按也没意思。”

“那也行。”

“你别紧张啊,其实我也刚来没多久。”

“你之前干啥的。”

“做美容。”

“为啥不干了?”

“不挣钱,没多少客流量。哎,还是你们男人好,动不动就往足疗店跑。”

“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你还迫不得已,你们男人都一个样。”侯静静撩了一下水,撩到了李深的大腿根,撩得他一阵心神荡漾。水温温的,像麦田的抚摸,李深不害羞了,眼中的侯静静变成了麦田。他们聊着聊着,很快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临走前,李深并不知道侯静静的名字,俩人下一次的交流,还要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对李深来讲是煎熬与反侧的,终于,他再次来到悦来丽,可是当领班问他有预约没,李深才想起都不知道侯静静的工牌是几号。

“老样子,十六号?”前台笑盈盈地问李深,搁以前李深还能笑着回应。如今崔华在旁边,他有些不自在。

“对,十六号,给这小子随便安排个吧。”李深讲。崔华缩在李深的后边,听到叫自己,掏出手机准备刷二维码。李深摆摆手讲不用,用他的卡。崔华连忙喊深哥牛逼。上二楼,李深进了包房,崔华刚想进去,李深拦住他,讲:“你的68,坐大厅去。”

“就不能让我也进包房?”

“能,但我不想跟你一块儿。”

“怎么,单独一间还有特服?”崔华猥琐地笑。李深拍了他脑门一下:

“特服你麻痹,人家在大马路边,是正经足浴店,都有监控呢。”

“你打我干啥,就开个玩笑。”

“少打黄腔,都是劳动人民,不比你干工地轻松多少。”李深讲。进了熟悉的包房,左等右等,侯静静终于来了。

“你怎么来了?”侯静静端着木盆,笑着讲。李深从按摩椅上坐起,搓着头发笑:

“咋的,不能我来?”

“咋不能,你可是我们这儿的白金客户。就是你上个月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我能往哪儿走。”李深又摸了摸脑袋。侯静静蹲下,把李深的双脚摁到木桶里。接着她起身,绕到按摩椅后头,准备给他做头疗。

“上个月有事儿?”

“啊,也没啥事。”

“那为啥不来?嫌弃我们店啦?”侯静静说着,语气带点嗲,那双略带粗糙的手来到太阳穴时,李深心脏怦怦跳:温暖,踏实,麦田的感觉又回来了。

“咋可能,我啥身份,还能嫌弃你们店。”

“那你就是嫌弃我呗,说不定偷偷按了别的号。”

“也没,就是有点事,耽搁了几天。”

“做生意啦?当工头啦?”

“咋可能当工头,萝卜头都挨不上。”李深讲。侯静静咯咯笑,李深喜欢侯静静的笑,跟崔慧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怎么笑,每天都是板着个脸。李深问她为什么不笑。崔慧讲,我当个客服,每天跟一群傻逼赔笑,回来还得再给你这个傻逼笑?李深不说话了,李深在新乡移动做客服,确实不容易,一天有一半时间都在被骂被骚扰。怎么有那么多闲得蛋疼的狗男人呢,崔慧总是这样讲。

“跟你说个事啊,明年我可能回商丘了。”侯静静做完头疗,给李深升按摩椅时,突然讲。

“啊,回商丘干啥。”

“就是想家了呗,总不可能在安阳按一辈子脚吧。”侯静静说。这话带的料挺多,李深听出了一丝对生活的抱怨,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期许。但后半茬的念想,瞬间被他否决。

“那就回去呗,歇几天,再来。”

“看看吧,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之前做美容的,想跟闺蜜合伙开个店了。”

“挺好啊,就在安阳开个,我看也行吧。”

“不咋想,你们这儿习惯啊,说话啊,总归有点不一样,早上买个胡辣汤都费劲。”

“那有啥,我不也是说河南话?再说现在都提倡说普通话了,安阳也有卖胡辣汤的。”

“还是没卖扁粉菜的多。”

“扁粉菜也很好吃嘛。”话题陷入了尴尬。李深闭眼,继续回忆第二次他们相遇的画面:和这次差不了多少,侯静静摁着他的脚,水热热的,涌动着一股麦香。

“你这水里泡的啥?”

“古法洗脚水,小麦,大豆,啥都有。”侯静静抬头,胸脯挤在了一起,李深连忙扭脸。

“这样啊,挺好的。”

“闻出味道了?”

“嗯。”

“你也不嫌臭。”

“自己的怕啥,小时候扣了鼻渣还放嘴里舔呢。”李深讲,这话把侯静静逗笑了,前仰后伏地笑,笑得胸脯左右晃荡。这笑让李深也不再害羞了,二人话茬多了起来,不管真假吧,临走的时候,李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老家,想着加个微信的,但没好意思张口。

工程干到月末,李深收拾东西回家了。这一年干了260个工,房贷等额本金,几年下来每月还一千出头就行,没啥大的压力。东区的房子还没装修,李深父母多次催促儿子装一下,哪怕先硬装了也行。李深不同意,他觉得,房子只有结了婚,住进去才喜庆。李深这辈子就跟崔慧谈过,朋友介绍过几个,李深跟人家说话都结巴;没办法,只能相亲,母亲说了几个,条件越说越差,最后脑子有点小毛病的人都上来了。李深怒了,喊实在不行老子以后打光棍。李深父母旋即歇气,任由李深一人在外漂泊。腊八节前一天,李尚远给工人发了工钱。说好的一个工210,最后抹了零头。这哪是零头啊,一抹千把块钱没了,感情洗一次脚就把工钱给省了。同村的张涛咬牙切齿:“妈的吃的是猪食,住的是狗棚,最后挣的钱还缺斤少两,兄弟,别干了,跟我一块儿去深圳的厂子里吧。”李深想了想,没同意。没同意的原因是侯静静,待家的时候不知咋地,老是能想到侯静静,明明只见过两次,可是脑子里的回忆却像放电影似的漫长。春节到了,没有鞭炮声也没有炊烟,整个村庄冷冷清清。李深骑上电车出门,到了麦田里。说是麦田,其实只有一掌宽的麦芽,稀稀疏疏地躺着、瘫着、歪倒着。李深坐在田埂上,麦芽还年轻,他不忍心踩。冬天不能喝啤酒了,冬天得喝二锅头。风一股一股地吹过,吹来远方的空气,工业化的空气浑浊、浓郁、灰暗。他伸手,将其中的一股空气掰开,里面藏着一丝侯静静的味道。李深哈气,侯静静出来了,没穿镂空的旗袍,穿的是一身素雅的裙子,站在绿油油的麦田上,和风一起起舞。

二月过完元宵,李深又去了李尚远的工地。整个工地只剩他一个马蹄村的,这也倒落得自在。李深和侯静静的关系越来越熟络,二人加了微信,有时候侯静静请假不上班,也会跟着去KTV唱会儿歌逛逛街。对于侯静静,李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侯静静身高能有170,穿上高跟鞋能往175去了,身材也好,按摩的时候老有人给她送外卖。李深问:“谁给你送的外卖?”侯静静说:“老板呗。”李深又问:“大老板还是小老板?”侯静静讲:“小老板,大老板都有情人,长得比我好看。”李深扭头,问:“我算啥?”侯静静笑了,讲:“老板呗,中老板,不大不小。”李深也笑了:“别闹,我就一臭打工的。”侯静静讲:“打工怎么了,我不也臭打工的。”

李深没再说话,他所在的工地位于开发区,好几栋楼房正在盖,大多数来这儿的老板都是工头经理之类的。李深有次去李尚远的办公室,他那抽屉里放满了卡片。想到这里,李深有些自卑:他只有一张卡片,基本每次都是可着周末打折去,作息跟写字楼里的白领似的。为了这张卡,李深戒了槟榔,以前可喜欢嚼槟榔,槟榔加烟,法力无边嘛。戒槟榔其实还有个原因,有次侯静静说他牙齿泛黄,嘴巴也有点臭味,李深就戒了。本来也想戒烟的,尝试了几次没成功。上工没几天就迎来了情人节,晚饭时候同村的刘烨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借点钱。李深知道这小子又准备给孙晓雨买礼物了,俩人谈了好几年,刘烨家里不宽裕,有好几次李深都想告诉刘烨,别谈了,你俩没结果,但是这话他说不出口。刘烨想借一千,嬉皮笑脸地推扯了几下,李深还是借给了他五百。刘烨人不坏,每次说啥时候还钱都能还。村里除了考研深造的,能结婚的早都结了,就剩下他们几个。有时候,李深很羡慕老毛。老毛是他们几个里面最会学习的,如今马上研究生毕业,月薪起步两万,就这老毛都不乐意,听说还要往博士方面深造。人与人之间的心性真是不一样啊,就像麦茬,有的高耸,有的低矮,这都是命。李深心想。情人节的晚上,工地上几个年轻人都请假不在了。李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怎么回事呢,平时装得穷了吧唧的,一到过节都撒欢了。他想去找侯静静,可是又怕人不在。对于侯静静,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客人罢了:她的手接触过成百上千的男人,就像他的手,抚摸过成千上万株麦茬一样。他和麦茬都是过客。

 

崔华去了两次悦来丽,直接上瘾了,工钱还没开就用花呗办了张卡。李深劝他:“稳当点,这年纪找个对象多好。”崔华讲:“找对象个屁,对象会给你捏脚?会给你推背?会给你SPA?对象只会找你要钱花。”李深没话讲了,好像也确实,他和崔慧谈了三四年,每次过节都是他送花送礼物。那个外国老哥说得对,大部分男人收到的第一束鲜花,都是在自己的坟前。考虑到本地的情况,这花八成也会换成香烟冥币。想到这里,李深莫名有种伤感,不知道活着有啥意义。他渴望爱情,可是又找不到真实的爱情;他渴望潇洒,自己的经济又撑不起潇洒。李深又想起之前崔慧刷微博,崔慧最喜欢刷微博了,她说在这里能找到话语权。李深问她:“什么是话语权?”崔慧讲:“就是女权。”李深又问:“什么是女权?”崔慧白了他一眼,讲:“就是不让男人踩女人头上,要反过来。”李深笑笑:“倒反天罡啊?”哪想这句话直接让崔慧怒了,直接一巴掌拍到了脑门上:

“女权反的就是你这种人渣!”

李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人渣了。和崔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总是感觉很压抑。崔慧给了他各种各样的限制,譬如不能在她面前说脏话,不能当面反驳她,不能反对她想做的任何事情等等,但是这些限制却在崔慧面前统统失效。发展到最后,借着房子的缘由,崔慧开始骂李深,打李深,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对李深歇斯底里地怒吼。后来分手,老毛给他普及,崔慧在PUA他。李深问什么是PUA,老毛讲:“跟你解释不明白,大概就是不拿你当人。”李深的心彻底凉了,谈了四年,结果人家压根不拿你当人看。李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根麦子,麦子起码有收获,他在崔慧这里,得到的只有冷冰冰。

喝了几次酒,彻底想通后,李深反而释怀了:不当人就不当人吧,在这个社会,男人,尤其是像他这种底层的男人,总是最悲催的。就像他的父亲和朋友们的父亲,在日晒风吹的工地上干了一年又一年,只为给孩子老婆挣个房车,老了一无所有,甚至还要受儿子儿媳的气。李深当年第一次去工地,是跟着他的三叔父。三叔父五十多了,来工地没几天碰到暴雨,干的是泥瓦匠,还得照常工作。下工回宿舍的时候,三叔父穿着一双黄胶鞋走在路上。李深问三叔父:“为什么不穿长筒靴?”三叔父笑笑讲:“不用,一条路的事儿。”李深震惊了,一双长筒靴便宜的不过三十来块,一包黄鹤楼的价格。三叔父在工地每天都吃着食堂的“猪食料”,喝着保温箱里充沸的白开水,这样的生活,三叔父每年至少循环三百天,换来七八万块,除去自己温饱后,悉数上交给远在郑州的儿子,让他安心付好房贷。后来李深把这件事告诉了侯静静。侯静静说:“不可能吧,三十块钱,来我们这儿按半个小时都够。”话题谈到这儿,李深沉默了,他回想起那个夜晚,三叔父脱下黄胶鞋,脱下棉袜子,露出丑陋的黝黑的斑驳的脚掌时的画面。那一刻,他很想把三叔父请过来,让他享受一下捏脚的舒坦。但是他知道不能,三叔父一辈子都在受罪,他不会享福。这也是一种命,李深想。

 

工程干到初夏,楼的主体已经完工了,剩下就是一些收尾工作。马上该离开了,李深心里空落落的。他和侯静静已经认识了有一年多,平常微信聊来聊去,闲的时候也到处去玩,跟普通情侣没啥两样。说实在的,李深不是没想过跟侯静静告白,只是阻力太大了:父母怎么办,亲朋好友怎么办?俩人在一起后,侯静静干啥,还捏脚吗?李深不知道。即使这一切都能畅通无阻,那人家侯静静真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吗?人家捏了那么多大老板的脚,真的愿意和一个穷小子在一起吗?想到这里,李深失眠了,成宿成宿地失眠。他的床位靠窗,窗外是一条臭了的小溪。有时候隐约中,小溪不见了,成了麦田的模样。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他拿着弯弯的镰刀割麦,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打场机在远方隆隆作响,太阳真晒啊,晒得麦子和人都睁不开眼,一个又一个草帽在抬头弯腰,炊烟在远方呼喊着他们的姓名,呼喊他们快快归家吃饭。再后来,割麦机出现了,一块又一块麦田被拓宽并拢,麦田变大了,人心却不再拥挤。大多数人离开家乡打工,少部分人守着宽宽的田地,和他们的麦子一样慢慢变老。想到这里,李深突然很想回家收一次麦子:

“喂,爸,是我。”

“小深啊,打电话有啥事?”李深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父亲问。

“没啥事,这不快收麦子了,用我回去不?”

“不用不用,咱家就几分麦子,两天不到就收完了,你回来光浪费钱。”

“回来帮你忙嘛,好几年没回家收麦了。”

“没事儿,真不用,上工地,收麦子都是挣钱,捡多的挣才是重点。就这吧,别回来,不用你操心。”父亲说完,挂了电话。李深心里一阵空落。中午吃饭,李深刷抖音,意外刷到了三叔父:三叔父最近在上海照看外孙女。三叔父的女儿李若瑶和女婿在上海买的房,一平三万,就这还算郊区。女婿家也不富裕,三叔父操劳了半辈子,攒了六十来万,本来准备一半给儿子填房贷,一半给自个养老。如今女儿家有困难,三叔父连钱带人都搭进去了。看着三叔父满头白发,笑着逗孙女开心,李深突然有些向往。或许父亲说得对,人到一定年纪就得结婚,跟谁结婚都是结,重要的是孩子,人的后半辈子就是给孩子过的。塔吊嗡嗡地转悠着,李深头戴安全帽望向天空。真好啊,今天天气多么蓝,假如想,就那么想一下:他和侯静静结婚了,彼此也算知根知底。回老家去,管谁说啥呢,经手三四亩麦田,金秋种麦,盛夏麦收,等到了冬天,就去安阳过冬。要开暖气,开得热乎乎的,用自家的麦子做馒头包子,油条大饼。过几年二人生活,再要个大胖小子。陪儿子长大,学得好就往实验外国语送,学习不好就去家附近的飞翔。到时候买个三蹦子,放学了带他四处转悠。塔吊停止了工作,想着想着,李深哭了起来:真的好想结婚啊。

傍晚下工,李深喝了点酒,借着一丝微醉的勇气,去了悦来丽。到地方后,李深刷了一下卡,前台讲还剩一百多,要不要续费?李深有点犹豫,一年多下来,花了万把块,这钱要是孝敬了父母多好。于是摇摇头,讲不用了。往二楼上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崔华:这小子现在一点也不扭捏了,穿着大裤衩在栏杆旁抽十渠。李深想回避,没想崔华看到了,冲他大叫:

“深哥,你咋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他妈来这儿洗脚还得给你报备?”

“那倒不用,你比我来的早,你是师傅。”

“别他妈贫嘴,省着吧,这半年花够多少?”

“两万多吧。”

“两万多,你往死里按呢?”李深一下子愣住了,这小子半年顶他两年的量了。

“你小点声,这里面的大老板哪个不是万儿八千的。”

“你是大老板?”

“我不是,但我乐意。”

“你哪里来的钱。”

“花呗,借呗,还有各种银行卡。”

“你他妈还不上咋办?”

“先用着呗,每个时间点都不一样,接龙补窟窿,年底了一起算。”

“你他妈每年挣得还没洗的多。”

“我乐意,我室友也在工地干活,每年也花两万多,但那钱都还房贷了。”

“你他妈影射谁呢?少点摁吧,别天天来,脚泡多了也不好。”

“看你说的,谁他妈天天洗脚啊,偶尔不玩个花活?”

“花活?什么花活?”

“我去,深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呢?”崔华笑了,这个十八出头的小子如今已是满脸猥琐:

“花活花活,当然是玩的花的活啦,比如大保健啥的。”

“你他妈从哪知道的这些词?”

“就在悦来丽啊,就从这儿解锁的。”

“人家这正规店。”

“深哥,你他妈逗我呢,只要钱到位,一切都能不正规,不信你去问问你那侯姐。”崔华说到侯静静,李深心一咯噔。他以前当然不相信侯静静会做这事儿,可是今天听崔华这么一讲,内心又有点忐忑了。

“去问问吧,别说洗了两年,连人家胸都没摸过。”

“我去你妈的。”

“哎,你急啥脸啊,咱俩都一个村的,我是看你老实巴交,被人坑了都不知道。”崔华说完,一脸怨愤地回包间了。李深站在走廊,内心和身体犹豫动荡。前台看李深没进屋,讲:“怎么了哥,侯静静今天在班啊。”李深一愣,只好回复:“等会儿,我抽根烟进去。”李深拐进去厕所,解开皮带的时候,愣是拱了两下才尿开。其实来了两年多,他知道这里面有花活,钱多钱少的事罢了。只是打心眼里,李深不愿承认,别人逗他,他也严肃地否定。想着想着,李深感到心脏砰砰直跳,莫名想到了几年前给崔慧表白的那天:真傻气啊,大冬天的,在人家饭馆边,唱了一首王力宏的《爱的就是你》,太冷了,调全跑到西伯利亚了。坐出租到宾馆,崔慧抱着李深讲:“你刚才给我唱的啥歌呀?周杰伦的?”李深又抽了两根十渠,双脚颤抖地换好衣服,躺到按摩椅上。侯静静进来了,吓了一跳,讲:“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不来干啥,钱都掏了。”李深也故作镇定地笑笑。

“洗脚水都放凉了,又出去给你热了热。”

“挺好。”

“好啥好,你今天可有点不对劲啊。”侯静静说着,摸向李深的脚。触碰到的时候,李深一个激灵,他抬头看侯静静,发现双眼媚了不少。他到底对她了解多少呢?李深不知道。卡上还剩一百多,点的是八十分钟的泰式。敷完眼,李深想了想,问侯静静:

“你啥时候回商丘呢?”

“下个月。”

“嗯,真不准备来了?”

“也说不定,我闺蜜在商丘开了家美容店,年初还说挺好呢,现在又跟我讲想转手了。”

“不好干是吧。”

“真不好干,现在当老板挺有风险的。”

“你是她闺蜜,怎么还不能混她一口饭吃?”

“害,正是闺蜜才不好混呢。”

“还有这一说。”

“那你咋。”侯静静说着,又给李深捏脚,捏了半小时左右,李深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口。马上该推背了,推背艮着胸腔,话更说不利索了,李深捏紧按摩椅,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行字:

“听说你们这儿有花活?”

李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这话。按道理讲,他应该说:你能不能别回商丘?或者说,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对我有啥感觉?亦或者更直白点,你看我这人中不?但是这些李深都没说出口,反而说了一个最不该讲的。侯静静愣住了,抬头看着李深,仿佛在打量一个叛变者。二人就在那儿尬着,过了会儿,侯静静率先以咯咯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你不早说呢,我一直以为你是那个。”

“我是哪个?”李深心脏卡到了嗓子眼儿。

“零呗。”

“什么零?”

“一和零,我还以为你是同性恋。”

“啊?”李深纳闷地看向侯静静,不明白她为啥突然说这话。

“因为咱俩认识了一年多,你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加钟几个小时,也是跟我一块唱歌喝酒,从来不干别的,就把你当闺蜜看待了。”

“可是我。”李深想要辩解,侯静静捂嘴笑,笑得胸脯像麦穗般荡漾: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幸亏今天清楚了,你是个纯爷们。”

“所以你们真有花活,真有特服?”

“看你问不问了,问就有,不问就没有。”侯静静说着,手从木桶里离开,大腿坐到按摩椅上。心脏已经飞到了天花板,李深头脑一片空白。此情此景,和多年前与崔慧在宾馆时几无二致:那时他也懵懵地坐在床上,崔慧让他背过身去,脱了外套,脱了短袖,解开胸罩。崔慧轻声喊李深过来,李深坐到侯静静身旁,崔慧讲:

“抱着我呗,这么冷的天,两个人热乎,你可别多想啊。”

侯静静讲:

“本来这该加钟的,698的价,咱俩认识这么久,我就当送你了。”

麦田真暖啊,暖和得像太阳。侯静静双手散发着温暖的烫,在李深的面庞挠痒痒。李深抬头看天,五道还是六道的天花板缝线,灯光刺眼,外头有人在叽叽喳喳地叫喊。没有蓝天,也没有白云,李深多希望自己能一直躺在麦田中,可是没有麦田了,麦田被高楼驱散,人们哼唱的歌曲都能在网上找到。这世上已经没有愿望了,人们所有愿望都能用金钱买到。想到这里,李深突然惊醒过来,侯静静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下体,嘴唇咬着他的左耳。李深推开侯静静,穿衣,一边穿衣一边喊对不起。好多衣服,人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上衣,下衣;裤衩,袜子。李深把袜子穿反了,关上门的时候,听到侯静静喊他神经病。到了外边,天已经全黑了,不过路灯都在亮着。李深一开始跑,接着跳,最后双手插兜,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离宿舍还有二里路,李深想要抽烟,已经没有了,厕所里抽完了最后一根;他想要唱歌,起了两遍《爱的就是你》,都不在状态。想了想,李深唱起了小时候割麦时的号子:

“收麦子喽!五月初来要收麦,麦黄人瘦镰刀快;一刀割到六月六,成吨小麦不用愁!”

唱着唱着,李深眼里泛起了泪花,一屁股瘫坐在路灯下。他想家了,想家里的人,想镇上的烧鸡,想那片一望无垠的麦田。李深掏起手机,准备给父亲打一个电话:他想告诉父亲,今年盛夏,要回老家去,割一垄麦子,然后躺在麦地里,好好睡上一觉。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