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越是计较越麻烦,越是计较越多。

每早六点被吵醒

作者/甲或乙

 

当你每天早上六点被吵醒,你会想什么?报复还是逃离?但似乎哪条路都有不足,生活总是一个循环的圆,靠圈养我们才能维系。


午休时间,十八台模具围成的U形空间里坐满工人,倚着钢架昏昏欲睡。我占了块比较大的地界,取一块干净的硬纸板,工衣叠成枕头,躺下。

她和闺蜜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最终稳定在一个算不上聒噪的频率上,应该是在车间外面的台阶坐下了,那里有繁茂的树荫和变慢的时间。她很少午休,精力依然充沛,这是个谜。

而现在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琥珀色的黄昏。温暖柔和的云层在面前飞越,呼吸吐纳之间,时空加速膨胀,繁星彼此疏离,我提前跨越格林尼治天文台,步入长夜。

三十五分钟后,啪嗒一声,有人按亮我脑海中的灯。

王丽站在秋天午后淡蓝的光雾里。经过充足睡眠,我的视网膜分辨率达到峰值,看清她铂金耳钉上十六边晶体切割昏晓。

“你睡眠真好,”她说,“午睡还能打呼噜。”

“不会吧?我平时不打呼噜。”我用胳膊撑起上半身。

她招呼闺蜜来作证。我说:“可能是困极了,最近一段时间,老被新搬来的邻居吵醒。”

“怎么个吵法儿?”

“炒饭,周一到周末,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锅烧油,最晚不超过六点五分。我就不明白了,周末他也起那么早,他明明不上班,在家闲一天。”

她闺蜜问我:“隔着一堵墙,厨房和卧室也不挨着,你怎么能听见炒饭声?”

我说我租的是那种平房小院。“墙体不隔音,木门木窗也关不严实,他炒饭的那股菜籽油味,直往我屋里钻。”

“你还不如住宿舍,虽然人多人杂,起码作息同步。”

“也住过,”我说,“摊上个有狐臭的下铺,那味道,就像他的腋毛烧焦了。”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耳塞,”王丽说,“厂对面的华联就有卖。”

“那东西我上高中的时候买过,没什么效果,都用运费险退了货。”我把嘴张到最大,腮帮子轻微颤几下,又打出一个哈欠。

擦着眼角挤出来的泪水,我想起刚刚过去的夏天,睡眠似乎相对好些,因为风扇声可以屏蔽大部分噪音,但现在已经入秋,开风扇太凉了。

“再适应适应吧。”我说着站起来,把硬纸板放回原处。

下班后我和王丽一起骑电动车回家,穿过一座石桥,她左拐到御景园,我右拐去郊区的小院儿。

进院子时,邻居正擦他的摩托车,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虽然他每天早上把我吵醒,我从没想过就这件事跟他磋商,民以食为天,我管不了人家做饭,吃饭,只能积攒着怨气,直到下定了决心搬家的那天。

微信上有那个租房App的小程序,在那些被吵醒的早晨,我点开浏览,有合适的房源先点收藏。无论怎么挑,我知道,附近几乎没有这样的小院了,租楼房,最便宜的也要八百。不是拿不起,这种月租二百的小院一样住,体验并不比楼房差,如果就我一个人住的话。

听见微信来电铃声,我抓起手机,看看屏幕,又放下了。声音来自隔壁的隔壁。他接听,喊了声老婆。那女人开门见山道:“我爸住院了。”

“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不用,明天你早点来医院接我的班。”

“明天早上五点吧,我过去。”

我挺高兴,明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五点就走,应该没时间炒饭了吧?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倘真如此,我直接过去把他锅砸了,说到做到。

次日一早,我睡得正沉,铲子和锅底有规律的碰击声逐渐清晰。我猛地翻身看时间,六点零四分,好吧,锅先给你留着。

邻居开始在院儿里的水龙头下刷锅,刷完锁上门,估计又往医院去。他经过我房间的窗户,我却隔着窗帘隐约看见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八成是邻居的老婆。听动静,她的技术和其老公一样娴熟,这两口子可能在小吃街卖过炒饭。

转过天来,炒饭的又变成男人。以往他从电饭煲里挖出一碗冷饭往炒好的锅底里倒,会传出“嗤”地一声,那是米粒上的水汽接触了热油所致。这天我听见两声“嗤”,说明他一次性炒了两人份的饭。

饭后,他老婆在家补觉,他去医院值守。有天他老婆说医院附近的饭太贵,给她爸也带一份,他便一次性炒了三人份的饭。

又过几天,在县城上幼儿园的儿子想妈妈,被奶奶送过来,次日早晨,顺理成章变成四人份的炒饭。

炒饭,似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而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轻松。

与此同时,我的午觉睡得越来越死,据说有人踏踏实实地踩了我的脚我却毫无反应,同事们纷纷羡慕我的睡眠质量,只有王丽关切道:“你还没适应啊?”

我使劲揉着眼睛说:“适应个屁。”

我提起邻居的老婆孩子没来的时候,我会虔诚地等他把饭炒好――一勺勺盛进盘子――刮下锅底残留的饭粒――盖上锅盖,然后努力尝试着再睡一觉。现在我彻底断了这念头。

夫妻俩好像在陪护期间闹别扭了,近几天他老婆一边吃炒饭,一边唠叨家务事。对自己娘家人,无罪辩护,对婆家人,有罪推定,极其狡猾,极其忠诚。

而他们没家教的儿子,故意到我门口尖叫,兴奋地逃脱,回来再尖叫,再逃脱。

当时我穿着睡衣站在门后,随时可以捉住他,但最终没走出去。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孩子母亲那些脱口而出的流氓语言: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你将来不会有孩子吗?你小时候也这样。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王丽说,“要不你再找个房子?”

我摇摇头,“你能保证再找个房子就一定安静吗?我现在已经神经衰弱了,一听见炒饭的声音就焦虑。就算没有炒饭声,有点别的动静也立马醒。”

“去我那儿住吧,跟我合租的舍友提前搬走了。我能给你保证,绝对安静,对面和楼上都没住人。”

“先不搬了。”

“啊,为什么?”

“他老婆孩子一来,也算提醒了我。他一家三口大清早的折腾,咱不能找伙人,趁着晚上热闹热闹吗?我今天下班就请设备课的到我那儿喝酒,喝到凌晨。”

“他老婆会出来骂你们的。”

“当我不会骂人啊?不能惯着她。天天早上六点零几,拿个破铲子在那儿哐当,他们是几辈子没吃过炒饭?炒他妈……”

王丽抬手给我一巴掌。我是听见响声后,才意识到挨了这一下。我木木地看着她。

“你还能成点事儿吗?”她把我拽到角落指着我胸口的位置说,每说一个字,戳一下,“啊?一个大男人天天为这些鸡毛蒜皮计较,这种事越是计较越麻烦,越是计较越多,慢慢的你就陷进去了。往天上看看,今天艳阳高照,你今年二十七岁,就活在这艳阳下。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干嘛非要去管那些犄角旮旯里传来的虫鸣鼠叫呢?”

“放过自己吧。”她换了一种较为平静的语气。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背对着她说:“你真把我打醒了呢。”

“那你的意思是――搬不搬?”

“搬,今天下班就搬。”

我的东西不多,有王丽帮忙,算上车程不到一个小时就搬完了。她去了趟超市,买回几个凉拌菜和卤味,再蒸锅大米饭,凑了顿还算丰盛的晚餐。

饭后,我们组队打游戏,三局全胜,她站起来,取一精美小礼盒,捏出三个桂圆,几粒枸杞,沏水喝。我问她今年高寿。她说,这是助眠的。我说知道,经常看我妈喝。

桂圆枸杞水一开始是暗红色,不知续了多少杯,变清澈。我说,别喝了,省得起夜。她又说,这是助眠的,很有效,我现在有点困了。我把手机屏幕推到她面前,说十一点半了,本来就该困了。

她瞄一眼,端起桂圆枸杞水,“才十一点半,困了也不能睡。”

我站起来揉揉颈椎,说:“那你熬吧,我顶不住了。”

“刚才还借着桂圆枸杞水的事儿讽刺我呢,咱俩到底谁是老年人?”

“早睡早起,”我笑着说,“明天就不午休了。睡硬纸板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明天早上你放心睡到七点,我做好了饭叫你。”

“有劳了。”

一大早,桂圆枸杞水起作用了,我听见王丽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尿了得有三十秒。我摸到手机,眼睛艰难地撑开一条缝,才六点零三分。

她顺便在卫生间洗漱,然后去厨房,打开天然气烧水。

我大声喊她名字,然后质问道,说好的让我睡到七点呢?她没理解我的意思,隔着房门回复:“你睡呗,我睡不着了,准备做饭。”

“别做了,等会儿我们在路上买套煎饼。”

“厨房里什么都有,干嘛去买呢?”

“那就晚会儿再做。”

她答应了。我把一条胳膊担在脑门儿上,想再眯一会儿。可是她又开始在客厅里拖地,拖完又涮拖把,动静比做饭还大。

我睁开眼睛,恍惚回到刚搬进平房小院的那段日子,夜间的睡眠仿佛锋利的犁,在僵硬的地质上开沟起垄。一场梦守望一季丰收,晨间的虫鸣鸟叫中,再睡个回笼觉,功德圆满。

后来邻居搬进来,我不堪忍受铲子和锅底的二重奏,至少还能搬走。然而这次我逃不掉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方才听到的那些噪音,将回荡在余生几乎所有的早晨。

我们的余生,当然会有一段无可挑剔的好时光,哪怕我们做错了什么,在彼此眼里也是对的。就像现在,我们没有孩子,没有负债,双方父母健康。

但在父母的催促下,我们迟早整出个孩子来,孩子出生前,他们会说,生下来我们帮你带,孩子出生后,他们年迈的身体却接连出现问题,于是我们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

接下来是一段无可奈何的坏时光,无论我们做对了什么,在对方眼里也是错的。一场毫无体面可言的互揭老底之后,我倒在沙发里,神情悲凉地丢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具体是哪天呢?

我不一定答得上来,只能慢慢记起某一年夏天在郊区的平房小院里碰到的那位热爱炒饭的邻居:家里有几张嘴,就炒几碗饭,并不能说明他对自己的生活得心应手。家里有几张嘴,就炒几碗饭,不过是件永远不会出错的小事。

他以此维系脆弱的家庭关系,维持自己钢丝上的平衡。我知道大部分时间,他根本没胃口,饭炒好,摆桌上,晚上下班回来热一热。赶上休息日,简单吃两口,躺下接着睡。

有天早上我路过他窗前,见过那个侧躺的背影。床头柜上那碗炒饭冒着热气,他面朝墙壁,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宛如在睡梦中祷告。

我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卧室。

“哦,醒了。”王丽撂下拖把往厨房走,“我开始做饭。”

“我来吧。”

我打开冰箱翻了翻,关上,又随手掀开电饭煲的盖子,昨晚蒸的米饭还剩一些。于是我再次打开冰箱,拿出四个鸡蛋,一边打进小碗里一边命令王丽切葱段和胡萝卜丁。

油热得冒烟,我把打好的蛋液倒进去,迅速呈现白色的花边,翻炒几下,捞出备用。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王丽问。

“炒饭会,毕竟这段时间耳濡目染,主要是耳濡。”

我再次拎起油桶,润湿了锅底,放入葱段、胡萝卜丁,翻炒,放入米饭,翻炒,放入盐、胡椒粉,翻炒,放入鸡蛋,翻炒并猛地颠勺,一瞬间,那些金黄的米粒儿在我们面前珠帘般展开。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