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艰难终于拨开云雾,未来是一片光明。

正街店铺

作者/何小刀

 

户籍、外地,大多数人都绕不开的两道槛。在一个拼搏努力的家庭,不仅家长要对人唯唯诺诺,连子女都要位居人下。而畸形的现实里逆水行舟,人的价值难免被随意践踏。


1

付楚楚家的店铺在北井镇偏街的末尾,相对于正街,偏街白天客流量偏低,门可罗雀。到了晚上,生意会好一点,因为店铺对面是镇政府综合办公室主任马正国老婆曹青开的饭馆:泰昌饭店。政府的很多公款招待都在泰昌饭店。饭店的日常采购都在付家店铺,因此带来不少收入。

晚上生意好还有另一层原因:店铺的隔壁是一个由文化站管理的舞厅,带来了很多人流。前不久,中国申奥成功,舞厅还举办了庆祝舞会,在老付店铺买了几箱啤酒、十几包瓜子。2008年中国即将举办夏季奥运会,对付楚楚来说,这太遥远了,她才12岁,明年小学毕业,再过7年,都上大学了。

曹青有个女儿叫马晓燕,长着一张瓜子脸,牙尖嘴利,大人都说机灵,活像曹青。她跟付楚楚一样大,今年上的六年级。因为是邻居关系,两个女孩走得特别近,平时都一起玩耍——付楚楚实际上不怎么喜欢马晓燕:她讨厌马晓燕的虚荣爱炫耀,有时候还对她颐指气使,姿态高傲。付楚楚只能忍气吞声,她知道跟马晓燕保持良好关系的重要性:泰昌饭店对于自家店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关系闹僵,将会很难堪。

马晓燕也知道这个事实:偏街两旁都是百货店,可以选择拿货的店铺很多,没有了付家店铺,还可以去李家店铺、何家店铺。她母亲的饭店对于任何一个店铺都是一笔稳定的收入来源。

北井镇地处长江支流泰昌河边上,风景优美,九十年代初,就被选入中国旅游胜地四十佳。国庆假期,来北井的游客应接不暇,泰昌饭店的生意比平时翻了几番,曹青忙得不可开交,里里外外,风风火火,一会儿敦促着厨子赶紧炒菜,一会儿又痛骂服务员不够利索,端菜慢。老付站在店铺的玻璃柜前,清楚地看到曹青手忙脚乱的样子。火炉上的高压锅从气孔里冒出白气,间歇发出“噗、噗、噗”的声响,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老付转头,对着正在做作业的付楚楚说:“楚楚,你待会儿再做作业,你看曹阿姨这么忙,你去帮她一下。”

付楚楚明白父亲的用意,她也不是第一次给泰昌饭店打下手。这次假期作业多,她不想理会,头也不抬,咕哝了一句:“假期作业多,没时间。”

老付走过来,拍了拍付楚楚的肩膀,说:“楚楚,听话。”

付楚楚把手中的笔一扔,撅着嘴说:“马晓燕自己在那边玩,都不帮忙,为啥让我帮忙?”

老付不知道如何解释,口气软下来:“楚楚,你就去帮曹阿姨洗个碗,十几分钟的事儿。”

付楚楚执拗不过,把作业收起。整理了下心情,小跑到泰昌饭店,笑眯眯地对着曹青说:“曹阿姨,您今天生意太好了,看您忙不过来,我来帮您洗碗。”

曹青见是付楚楚,甚是欢喜,忙说:“乖孩子,真懂事。不用你帮忙,我忙得过来。”

付楚楚说:“没事儿,锻炼锻炼,挺好的。”说完,走到堆满餐盘的洗碗池。她个头偏低,从洗碗池下面的置物架抽出一块方形的磨刀石,垫在脚下,这样正好够得着洗碗池的水龙头。她一手打开水龙头,一手拿起洗碗液,朝着洗碗池里挤了几滴,熟练地清洗起来。

马晓燕坐在饭店前台的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还珠格格2》,全然没注意到付楚楚。曹青过意不去,故意提高分贝,对马晓燕斥责道:“晓燕,你看看楚楚,跟你一样大,比你懂事多了!一天就知道看电视。”

老付听到曹青在训斥女儿,连忙走出店铺,说:“曹姐你这话说的,帮点小忙,是应该的。”

曹青双手插在腰,叹了一口气,“要是赶得上楚楚一半能干就好了。这孩子,就知道玩。”

水哗哗地从付楚楚的手中流过,洗碗池里漂浮着油腻的残渣,令人作呕。附近几张圆桌上坐着一群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赤裸着上身,旁若无人地划拳喝酒。付楚楚觉得吵,匆忙地洗完,放掉池子里的污水,把餐盘清洗了一遍。她克制住抱怨,装作若无其事。心里想着:要是家里的店铺生意再好些,挣得多一点,就没必要再来讨好泰昌饭店了。

付楚楚不是镇上的土著,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小时候,父母经常挑些农作物在镇上售卖,以此为生。老付一直想在镇上租个门店做生意,但北井是三峡移民镇,政府禁止新建房屋,也没有多余的门店。后来,文化站改革,把活动中心撤销了,多出了一个门店。这种单位的门店本来是不对外租赁的,但老付卖农作物的时候,就打起了心眼儿,经常给文化站站长送些新鲜的蔬菜,一来二往也熟了,活动中心腾空之后,老付提出租赁的需求,站长卖了个人情,就租给老付了。虽然位置偏僻,但总算是在镇上扎根下来了。付楚楚知道,自己不能跟条件优渥的本地人比,为了生活,只得委曲求全。这是她从父亲老付那里学来的。

 

2

曹青喜欢付楚楚,觉得她懂事,成绩又好,时常当着老付夸奖她。有时候放学了,两个女孩就在饭店闲置的餐桌上做作业,马晓燕不会的题,付楚楚会教她。付楚楚看了《还珠格格》之后,觉得她就是电视里的丫环金锁,而马晓燕就是刁蛮任性的小燕子。她这么一对照,心里好受了一些,毕竟金锁是好看的,她的文具盒上贴满了金锁的大头贴,隔着荧幕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

六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付楚楚语文和数学都考了九十多分,在班上名列前茅。下学期小学就毕业了,班主任见这孩子有出息,刚放寒假没多久,就登门拜访。班主任说付楚楚能干,有前途,毕业了应该把孩子送到县城的登云中学读书,好好栽培一番。在镇上,有钱有地位的家长都会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初中,北井镇的初中在泰昌河对岸,教育质量堪忧,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寥寥可数。

老付感到为难,他当然想好好栽培一下女儿,但以目前的收入,完全供应不起这部分开支。况且,去县城读书还得另外交一笔金额不小的择校费。老付没有正面接受班主任的建议,只是慎重地说了一句“会考虑一下。”

付楚楚就在旁边听着父母和班主任的谈话,满脸低落。她太想去县城读书了,这是她去过的最大的城市,有时候老付去县城批发货物,会带着付楚楚。她跟着老付,穿梭在这座坐落在长江边的小城:人潮涌动的码头、车马喧喧的街道、以及县城山水相间的错落感,都让她着迷。她从来不敢奢求,但今日班主任的话让她升起一种希望。正街那些店铺的生意好,大人们有能力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但自家这个处在偏街的不起眼的小店铺,怎能相比?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付,希望得到一种超越日常关爱的眷顾。老付当然明白女儿的意思,他只觉得无能为力,没法给出笃定的回答。

班主任跟父母谈完话,走的时候又摸了摸付楚楚的头,说:“楚楚,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不管在哪读书。”

付楚楚知道这是班主任在安慰自己,默不作声。

晚上的时候,泰昌饭店的客人又多起来,老付照例又让付楚楚去帮忙,她不敢推脱,在洗碗池心不在焉地搓洗着碗筷。搓着搓着,想起白天班主任家访的事儿,越想越心酸,泪水从眼眶不住地掉下来。曹青忙着招呼客人,完全没有察觉到。付楚楚啜泣了一会儿,止住眼泪,把洗好的餐盘整齐地叠放在一旁的橱柜台。没打招呼,就从饭店的后门溜了出去。

她没有回家,毫无头绪地在街上乱逛。此时正街热闹万分,几个小孩在街上追逐打闹,三五成群的居民在长椅上闲聊。正街这边有好几家百货店和服装店,现在还有不少顾客。听老付说,正街店铺一天的毛收入有五六百,而偏街的店铺,一天也是两三百。刨去成本,利润则更少。

付楚楚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一排排人声鼎沸的店铺,又情不自禁地羡慕:要是自家的店铺也在这里该多好啊。这样,爸妈就能挣很多钱,就能供养她去县城读书。她也不必去泰昌饭店帮忙。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是小燕子格格,马晓燕才是金锁——不,自己应该是紫薇格格,紫薇跟自己更像,知书达理,又美丽又善解人意。

 

3

快过年了,在县城读书的初中生也都回北井镇了。她们穿着最新款式的羽绒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是镇上的焦点人物。付楚楚认识其中一些,上小学的时候还一块玩过。但她意识到,跟她们有了差距,于是自动疏远,减少联系,离开小学那个要好的圈子。

街上全是置办年货的居民,这是北井镇最热闹的时刻。但这种热闹不属于老付店铺。泰昌饭店的主要顾客来源于公务招待,政府部门放假了,没有餐饮开支,老付店铺的生意不见起色。看着正街的店铺生意火爆,老付心里急。他找木匠做了一块跟睡床大小的案板,搭上两条粗糙的板凳,在正街的十字街头,搭起一个地摊,决定抢一波赶集的客流。

第一天,人流量不大。老付觉得不是办法,第二天,又在地摊旁立起一块打九折优惠的牌子,让妻子吆喝起来。这办法起到了效果,很快地摊围满了人。逐渐地,老付的生意有了起色。地摊的货物卖完了,老付就让付楚楚从店铺里再搬些过来。摆地摊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儿,付楚楚不太情愿,怕被其他同学看不起,搬完货物就匆匆忙忙地回到店铺。

“一个地摊就挣这么多,何况是正街的一个店铺了。”晚上算账的时候,老付边数钱边说,满嘴都是羡慕。付楚楚也很高兴,突然想到泰昌饭店忙的时候自己去帮忙,撅着嘴说:“过年这么忙,应该让马晓燕也来帮我们忙才对。”老付知道这是女儿在赌气,苦口婆心地说:“楚楚,咱懂事,别计较这些。”

地摊红红火火了好几天,这天老付大早上正支起摊位,正街店铺的李老板、张老板和牛老板走了过来。

老付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沉住气,装佯什么都不知道,笑脸相迎:“各位老板早上好啊。”

李老板左耳朵夹着一根烟,把它取下来,递给老付,要给老付点烟,老付推辞了,知道对方是先礼后兵。李老板见老付不理会,委婉地说:“老付,你这样做有些不厚道哦。”

因为镇小,镇上的居民都彼此认识,面子上都很客气。老付怔了一下,笑笑说:“又不是天天在这儿摆,就年前这几天,也没挡着你们生意,一起做生意嘛。”

“这个地摊是不合法的,政府是不允许的。”说话的是张老板,口气较硬,他补充说,“也不是我们为难你,你在这儿摆摊,街道本来就窄,把道儿挡住了,你看车子什么的都过不去,多不方便。”

老付解释说:“从我这个位置过去的都是政府车辆居多,现在政府单位都放假了,也没有政府的车辆来往。”

牛老板脾气就没那么好,见老付理直气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说老付,都是北井人,别闹得不愉快,你还是尽快搬了。”

听牛老板这么一说,老付来气了,右手指着摊位,强硬地回应:“这地方你说了算?有本事你就去找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来评评理,这地方到底能不能摆摊。”

老付知道现在各个政府单位都休假了,等着过年,才不会搭理这些事儿。这几个老板也奈何不了他。

三个老板你看看我,你看看你,不知所措。这个时候,一个带着眼镜、约莫五十岁的男人走过来,他是正街百货店的袁老板。袁老板比这三个老板年龄大很多,面目慈善,像一个退休教师,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说几个大老板,有啥好争的,消消气儿,马上赶集的都来了,大家都好好做生意,有什么矛盾,等到过完年再说嘛。”

张、李、付三个老板不知道为何袁老板同为正街的生意人,胳膊肘往外拐,给老付解围。但袁老板在镇上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德高望重,他既然发话了,三个人也就不再争执,说了几句客套话,都各回店铺。

老付见袁老板帮着自己说话,感激不尽,笑着说:“多谢袁老板啊,还是袁老板大气,不像他们那样小家子气。”

袁老板摆摆手,说:“小事儿,都是北井人,为了几个小钱,何必搞得那么僵。你想摆地摊,摆到我店门口就行,这样商品种类齐全,生意还更好。”

老付听了甚是高兴,说:“袁老板太耿直了,过年的时候一定亲自拜年。”

 

4

泰昌饭店这几天也打烊了,曹青带着马晓燕到登云县城去玩了几天,买了一堆精品肉类冻货和海鲜,都是非常上等的食材,打算过年吃。尤其是海鲜,价格贵,北井人都舍不得买。

付楚楚守着店铺,时不时给摆地摊的父母送送货。马晓燕吃完饭,穿着在县城新买的羽绒服,坐在老付店铺门前,她口若悬河地讲述着去登云县玩耍的见闻,溜冰场、游乐场、长江百货商场等等。付楚楚虽然去过几次登云县,但都没怎么玩过,只是跟着父亲在各个批发市场穿梭。马晓燕告诉她,登云正在建设新城,新城比现在的老城更繁华,等三峡大坝蓄水,长江就会涨水,老城就要拆迁,都搬到新城去。

付楚楚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镇上竖立着几块三峡移民水位线的石墙,135米、165米、175米,付楚楚一直不知道上面的数字是什么意思。上了四年级之后,班上经常有同学移民到其他省市,这个时候,她会跟着学校的乐队就会去码头欢送移民。

马晓燕说的登云新城,她还没去过新县城。听说,登云中学就在新县城,学校特别漂亮。镇上有好几个学生都在登云中学读书。

讲完登云县的见闻,马晓燕又神秘地说:“楚楚,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对别人说。”

付楚楚说:“什么秘密。”

马晓燕凑到付楚楚的耳边,说:“明年小学毕业我就要去登云县上初中啦。”

付楚楚脸色一沉,胸口好像突然给了重重的一击。马晓燕成绩这么差,居然都可以去县城读书,这太不公平了。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忍住情绪,应付地说了一句:“真好,真不错啊。”

马晓燕见付楚楚的反应不大,心想一定是嫉妒,说:“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付楚楚淡然地回了一句:“那太谢谢你了。”

听到马晓燕要去登云县读初中的事儿,整个下午付楚楚一直很沉闷。她想起之前任劳任怨地给泰昌饭店洗碗,换来的竟然是更大的落差。她又想起班主任家访时父亲尴尬的脸色,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她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没资格奢求更好的生活。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晚上,夫妻俩结束摆摊,回家吃饭的时候,见付楚楚一直闷闷不乐,以为是这段时间搬运货物,有些累了。老付轻声细语地说:“楚楚,这段时间辛苦了,以后不用搬运货物了。”

付楚楚低着头,“哦”了一声。

老付笑了笑,又说:“楚楚,明年还有半学期,你要好好读书,考得好,我送你去登云中学读书。”

付楚楚猛地抬起头,两眼发光,对着老付说:“真的?”

老付一脸神气,得意一笑:“爸爸怎么会骗你。”

付楚楚知道家里的收入情况,心想肯定是父母听说马晓燕要去县城读书。故意这么说安慰自己的,于是撅着嘴,瞟了一眼老付:“我才不信呢。”

老付拍拍胸膛,一本正经地说:“骗你干嘛,过段时间,我们就要搬到正街那边去了,袁老板把店铺转租给我们了。”

老付又解释说,前几天袁老板专门找过来,给他聊了转租的事儿。袁老板是原供销社的员工,供销社破产之后,供销社这些店铺就私人化了,正街生意好,袁老板就一直在这边做生意。如今五十多岁了,儿子都在县城买了房,隔得太远,希望老袁两口子都来县城居住,顺便帮忙照顾孙儿。老两口也觉得儿子说得对,一是年龄大了,店铺从早忙到晚,身体吃不消。二是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孙子没人带,去县城给儿子减轻负担。这个店铺生意旺,老袁一直舍不得转让,儿子说了好几年,老袁今年终于下定决心。见老付两口子勤勤恳恳,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个旺铺转让给老付。

老付说得绘声绘色,脸上的笑容都快堆不下了。他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的垂怜,七八年前挑着重担来镇上卖农作物,到租到偏街这个店铺,现在又要接手正街的旺铺,一步一个脚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件事可能是生意上的一个转折点,正街店铺的生意有保障,好好地经营三五年,也能在县城买房了。送女儿去县城读书,自然也不在话下。老付想着,到明年九月份,存的钱应该够去县城读书的择校费了。

付楚楚听完老付的讲述,放下碗筷,忍不住手舞足蹈。她终于也可以像马晓燕一样,去县城读书了!等搬到正街之后,再也不用去泰昌饭店帮忙了!她马上就会是紫薇格格,不会被同学说是马晓燕的丫环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付楚楚恨不得现在就跑到正街的老袁店铺,幻想今后的生活。

见付楚楚兴奋的样子,老付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楚楚,这件事先别到处说,保密。等我们正式搬过去了,再说。”

付楚楚懂老付的意思,低调行事,免得曹青不开心。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但总的来说,过去这些年多亏了泰昌饭店的照顾,才维持下来。现在泄露出去,难免落人口舌。

这几天跟马晓燕聊天,她从未提过这件事。马晓燕炫耀自己光鲜的生活,付楚楚就随声附和,说好听的话。她心想:再当几天金锁也无所谓,马上就搬走了,以后说不定马晓燕会羡慕我呢!

 

5

年前的某天晚上,老付一家不动声色地搬到了正街老袁的店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曹青大惑不解,见自己扶持的店铺搬走了,恼羞成怒,逢人就说老付是白眼狼;李、张、牛三个老板同样咬牙切齿,心里痛恨袁老板,让自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们跟袁老板以前都是供销社的员工,没想到临走的时候,事先都没跟他们打过招呼,这也太不厚道了;镇上的居民都羡慕起老付来,这个店铺很多人觊觎,现在却落入到外地人老付的手中,让很多本地人颇有不甘。

除夕,老付在店铺的大门、窗户挂上火红的灯笼,新年新气象。妻子弄了满满的一桌菜,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团年饭都要丰盛。付楚楚穿着新棉袄,喜气洋洋。一家人其乐融融,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是新的起点,过去的艰难终于拨开云雾,未来是一片光明。

老付许下承诺:2002年,一定要大干一番,把店铺经营好,送女儿去县城读书。他曾为了生活,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一切都值得。作为一个没文化的农村人,在镇上混到这样,也就满意了。

 

6

春天,大地睡醒之后舒展身子,万物开始复苏。泰昌河的野鸭子在河面嬉戏。阳光为这个旅游小镇镀了一层金。经过一个祥和的春节,北井镇焕发着新的活力。三月初,各行各业正式开工,小镇也就热闹起来。来北井镇的游客逐渐增多,这些游客游完长江三峡,顺路在支流泰昌河玩玩,中午在北井镇码头停靠,游客下来吃吃饭,买买东西,然后返回。北井人沾了泰昌河的光,要不然跟县城其他乡镇一样,只能靠农业。泰昌河带来了旅游业,让小镇成为县城的一张名片。

付楚楚在码头玩耍,看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心情无比舒畅。她想:今年我就要乘着船,到县城读书啦。北井镇三面被山包围,泰昌河是通往外界最快捷的渠道。从这里可以抵达登云县,以及下游的宜昌、武汉和上游的重庆。付楚楚只去过登云县,也许以后大学,可以去这些真正的大城市。

开学第一天,付楚楚看到了马晓燕。自从搬到正街之后,两个人就很少一起玩了。付楚楚很懂事,热情地打招呼,拉着马晓燕一起玩,她觉得不用当马晓燕的丫环了,还是可以当朋友。但马晓燕不这么想,以前可以指使付楚楚,现在叫不动了,她在班上,也就没以前那种地位了。她瞧了一眼付楚楚,阴阳怪气地说:“以为自己搬到正街就很了不起了啊。”付楚楚没搭理,反正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以后也不用跟马晓燕来往了。

老付之前偏街那个店铺,被另外一个人租了,同样开了家百货店。泰昌饭店日常所有的开支,就都转移到这个新开的店铺,曹青为了告诉镇上的人:以泰昌饭店的规模,可以扶持任何一个店铺。老付走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付知道曹青有怨怼,但他不在乎。如他所料,正街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的收入比之前在偏街多几倍。以前,两小口比较节俭,现在老付每天晚饭可以喝一瓶啤酒了,给女儿付楚楚每天的零花钱也多了一块。付楚楚从未有这么开心过,这是她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学习有了动力,就等着毕业去县城读书了。

四月初的某一天,付楚楚下午放学,走到正街,见一堆人在街道旁的张贴栏观望,议论纷纷。付楚楚有些好奇,钻进人群里,只见张贴栏贴着一张通知:

 

登云县关于三峡工程库区北井镇

移民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

北井镇各直属机构:

自1993年三峡工程库区移民正式实施以来,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持下,通过库区各级政府的积极努力,一期移民任务顺利完成,确保了大江截流如期实现。从1998年开始,二期移民工作已经全面展开。根据上级政府的要求,北井镇所有二期水位移民需在2002年6月30号之前搬迁完毕。现将有关问题通知如下:

一、采取切实措施,积极稳妥地做好城镇移民安置工作。搬迁之际,确保居民的财产安全、人身安全……..

二.镇政府以及各类机关起到带头作用,率先在5月之前搬迁到北井新镇……

三.北井镇居民提前做好搬迁准备,保证搬迁有序完成……对于租住在镇上非户口人员或家庭,可迁至原户籍地,或自行选择前往北井新镇租赁房屋。

四 …….

五 …….

六…….

重庆市登云县县政府

2002年年4月

通知文字特别多,密密麻麻,付楚楚看得眼睛恍惚,从人群中钻出来。回到家,见母亲坐在货柜旁,一声不吭,满面愁容。她问老付:“爸爸,那个张贴栏写的什么,说要搬迁,是什么事儿?”

老付板着脸,气急败坏,口里骂道:“被骗了!被骗了!老袁这老东西,他儿子在县移民办工作,肯定提前知道北井镇要搬迁的消息,所以才把店铺转让我,我还以为是他心肠好呢!”

付楚楚的母亲痛心疾首,不停地摆头,“这就是命啊。”

付楚楚她老早就知道北井是三峡移民镇,但不太清楚什么时候搬走。现在知道了,就是今年上半年,就得搬走。

付楚楚问:“我们搬到哪儿去?”

老付说:“还能去哪儿,去新镇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店,没有的话只得回老家了!”

母亲连声叹气,“唉,租这个门店,才几个月,连转让费都还没赚回来呢。”

付楚楚好像丢了魂,左看看,右看看,打量着这个她梦寐以求的正街店铺,这是她能去登云县上初中的全部希望!随着政府的一纸命令,她似乎看到店铺一扫而空、倒塌的模样。

一家三口坐在门店,闷不吭声。付楚楚觉得压抑,走出门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搬迁的事宜。她来到码头边,看到两个工人,一人手里提着油漆桶,一人手里握着粗大的油漆刷,正在码头的游客大楼外墙涂写着一个个巨大的“拆”字。听说过两年三峡蓄水,泰昌河就会涨水,淹没北井镇,所以提前整体搬迁。怎么就这么突然!再过几年不可以吗?她望着泰昌河,那哗哗的流水让她觉得晕眩,心里那份近在咫尺的期望就这么沉入水底。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