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笛安:必须勇敢,勇敢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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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笛安,1983年出生于山西太原,代表作有处女作《告别天堂》、“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创办文学MOOK《文艺风赏》。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笛安老师您好。你成名甚早,“久仰”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不算过分了。今天有这样一个机会和您做访谈我很高兴。看完您的新书《亲爱的蜂蜜》,我有很多话说。这些话会隐藏在我接下来的问题当中。你在某些地方已经承认《亲爱的蜂蜜》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写作的过程当中是否有让自己产生怀疑(类似,值得吗)这样的情绪?或者换一个角度,你会因为自己个人的经历丰富产生庆幸这样的情绪?我想,作家拥有某种第一手经验,这总是很珍贵的。
笛安:太客气了,我也很开心能跟小饭老师有这次聊天的机会。因为我自己的经验是,当对话双方都是写小说的人,往往能有一些比较特别的点被捕捉到。《亲爱的蜂蜜》如果说带有某些自己的真实经验——很多我的老读者其实都是知道的,我和小说里的崔莲一是一样的,都是单身妈妈。我之所以有兴趣写这篇小说,其实也是被生活中的东西启发的——我的身边也有一些朋友是单身妈妈,单身爸爸,但是人其实还在三十几岁,状态也很好的年纪,这些人其实还是会谈恋爱的——而这些人的恋爱其实有一个不可能绕过去的问题,就是小孩。我个人也觉得这个经历也谈不上丰富,其实现在有很多这样的人吧。怀疑倒是从来没有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这本书和我本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他们真的把我当成了崔莲一——那也没什么不好啊,我觉得崔莲一是个蛮幸运的人。
小饭:单纯恋爱的话,“孩子”似乎并不是问题。结婚的话,可能要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我注意到你说三十几岁的人还是会谈恋爱的,那你觉得人在什么年纪是最适合,最应该谈恋爱的?那到了什么年纪又不适合谈恋爱了?现在老年人谈恋爱似乎也很常见,甚至会得到某种“鼓励”,前一阵还有类似情节的电影上线了。
笛安:对,当然,恋爱和结婚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回事。我认为这是每个女孩子应该越早懂得越好的东西,可惜我们的文化里总有一种倾向,要美化“一生一世一双人”,把恋爱与婚姻自然地画上等号,这是不对的。我觉得恋爱的时机跟年龄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吧,但是更加本质的,其实是,当一个人对“未知”还心存恐惧与期待,必须是恐惧和期待都并存,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容易谈恋爱。让我解释理由我说不好,但是我在生活里的感觉是这样的。所以只要一个人心里还同时存在这两种东西,积累到比较强烈,恋爱就会开始吧。
小饭:如果人世间确实存在,你认为最好的爱情是怎样的?能举出例子吗?哪怕是文艺作品中的也行。
笛安:我始终觉得最好的爱情——就应该是《飘》里面的思嘉和瑞德。“我是一个一身丧服的寡妇,但只有你看得出我其实很想跳舞”,我十三岁的时候读了那本小说,至今都很感激思嘉和瑞德在我非常关键的年纪,给我做了很好的样板。他们俩最后的结局即使是分开了,我也认为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候。
小饭:我的另一个问题是,这次写作,你怎么会考虑用男主角作为叙事者?虽然这很妙,很让人惊艳,但一个如此细腻入微的男主角,会让你在创作过程中感到为难和困惑吗?
笛安:其实可能跟很多人的猜想不一样,我选择大熊的视角作为主视角,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更简单——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外部视角,是一个单纯的观察者:观察蜂蜜这个小孩,观察崔莲一,观察这对母女之间的互动,其实这样一个纯粹的观察者视角是最容易代表读者的。大熊比较细腻这个事——其实大熊身上也有一部分的我嘛。我并没有觉得因为他是个男的就一定要把他写得很“粗糙”。如果这本书的第一人称是莲一,这就会成为一个比现在复杂,纠结,以及更阴暗的作品了——因为这势必牵扯到一个女人在“自我”与“母职”之间的冲突——这不是我想写的东西,因为这个话题说实在的,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件事,没什么值得我非要再去写一篇小说的。
小饭:明白了。但是大熊他的细腻入微甚至超过了大部分琼瑶女主角——或许是一种并不精巧的比喻,希望你能理解——大熊的触感,介于理性和感性之间,而且情绪总是非常准确。用男主角作为叙事者,尤其是这样一部作品(而不是纯粹架空的小说),对你来说是否是一种写作上的挑战?还是隐藏了你另外一种更隐秘的心思?
笛安:还好。因为我不是每时每刻想着“大熊是个男的所以他必须这么感受”,我知道在生活中男人和女人之间在体察和感受世界的方式上有非常大的差别,但是小说的确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虚构一种……“说不定现实中真的存在”的东西。
小饭:如果有人说,真实的男性,会在那些关键的时候,所思所想并不是大熊那样的,你会失望并且反驳吗?
笛安:不会。我写小说已经二十年了——我早就习惯了一件事,就是完全不需要跟读者争对错。一个作品一旦面世,作者就不再拥有百分之百的解释权,而读者们对它的所有解读都成为了这个作品的一部分。也许是我上年纪了,我现在非常懒得跟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你说得都对。
小饭:人们基于尊重的,基于文本的讨论,你也会“懒得加入”吗?我的些许经验是,评论家在工作的时候,常常也会给我一种惊喜,甚至一些信息和联想的增量。又比如,有些豆瓣评论,在友善的基础上,甚至给人带来快乐。他们往往更细心,给出很多神奇的解读。
笛安:基于“文本”的讨论——怎么说,我会听,因为有时候评论家的视角还蛮有意思的,会捕捉到一些我在写的时候未曾留意的东西。当然我同样不会去跟评论家争对错——肯定是吵不过他们的。我是想说,任何一个作品,每个阅读者都有误解的权力,这个其实没有办法,同时是不是因为我是作者所以我的解释就是最终的唯一解释,我觉得也不是,所以基于这个原因,我就不再加入关于“如何理解我自己的作品”之类的讨论中了。
小饭:说回《亲爱的蜂蜜》,这本书还有一个特点,是笛安老师的灵巧,一些金光闪闪的短小的句子。借着主人公的自白被说出。我认为这是一种独属于作家的睿智,至少是智慧。我想也是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高低不同而已。你对于自己能轻易总结出一些让人感同身受的人生感悟,这种技能,打几分?这种技能是怎么生发出来的?
笛安:真的吗?谢谢——我其实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技能,我只是把我自己认为“就是那样”的事情写出来而已。
小饭:那你认为什么可以算是一个作家的才华?你认为自己身上哪些特点又可以归入这样的所谓才华当中?
笛安:我觉得作家最首要的才华是一种叙事的能力。这个叙事的能力不完全等同于编故事的能力。而是说,其实好像是一样的事儿,为什么这个作家讲出来你就会觉得好看,觉得很有意思,我认为每本小说里,其实都植入了一个“叙述者”的人格,这个“叙述者”人格在和所有故事里的角色互动,好小说就必须保证维持这个互动的某种均衡。我身上的“特点”——我不知道算不算才华,但是我会很轻松地就能进入叙述者的状态,然后自然地跟所有人物达成交流。
小饭:现实而粗俗,崇高而敏锐,这些可能在一个人身上都得到体现对吗?人是复杂的,各种情绪,思想,价值观都交杂在一起。那我们如何主要提炼一个人身上的某种价值标签呢?小说家在这方面有特权吗?
笛安:人就是复杂而矛盾的,可以又粗俗又敏锐,可以又现实又理想主义——我恰恰觉得,我们小说家最珍贵的特权就是不使用标签。这在今天的大环境里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至少我个人觉得,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要展现复杂,展现模糊,展现暧昧不明,展现那些很难被定义的人性。
小饭:你真的认为人性中存在很难被定义的部分吗?或许这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是非题。
笛安:我认为存在的。至少是说,每个人的人性都有深埋在水面之下的部分。露出来的那部分可能是不全面的而他自己都不知道。
小饭:有人说现代小说(包括另外一些艺术门类,比如话剧)都是对古朴感情的重新翻译,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笛安:这个说法我不那么认同。因为我觉得在不同时代,人们的情感方式,或者说情感背后的逻辑是真的有很大差别的。虽说人类情感的基本元素可能几千年来一直差不多,但是促使这些情感发生,或者让不同情感发生转化的那个机制是真的不一样。我始终觉得不同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是有能力保留一些不同时代的情感标本的。当然,好的作品里的情感,即使跟现在的人有差别,我们依然会被它打动。但是这不代表其间没有一些非常本质的区别。
小饭:好的,那我想问,比如,人性、爱、想象力、勇气、信仰……这些概念都因为时代的发展而曾经有所变化吗? 你能否举出一两个反例?
笛安:(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不然你问得再细一点?)
我觉得人们对于“爱”的定义和表达,在不同时代里面就会有些微的差别。古典的文学里面会比较强调为“爱”所做的牺牲,或者说用“牺牲”来表现“爱”;现在的作品里面我们好像倾向于“尊重”是比“牺牲”更重要的东西,会在“爱”里面更多地强调一种对双方自由意志的尊重。这里面的故事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总之,一个21世纪的人和一个活在18世纪的人,对“爱”的理解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过当然也有反例,我个人觉得,“勇气”这个东西,好像没有随着时代发展改变太多。
小饭:你对于曾经的自己以及自己过去的作品,你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吗?
笛安:我——其实不怎么重读我年轻时候的作品,比如很多人都看过的“龙城三部曲”,出版以来我自己其实完全没有完整重读过。看着那个时候的作品常常会很尴尬,不过尴尬完了又有一点心酸——我曾经是这样火热的一个人,即使我自己已经不想承认这一点,我当时的小说都在替我做见证。
小饭:其实在我眼里,或者从各式各样的评论中,你是一个一直在“进步”和“发展”的作家。这种“往前走”更多是源于一种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你未来最想成为哪一种作家?
笛安:太感谢这句评价了。真心话。我其实非常希望,有人能看到我在努力地“改变”。我对于“改变”有着一种比较持续和强烈的追求,因为怎么说——待在舒适区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其实那会导致某种自己很难察觉的枯竭,所以无论从题材上,手法上,还是叙事上,每次写新的东西我都还是要求自己尽可能地去做变化。自我革新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但是这都没关系的,有时候,带着明显缺点的“创新”也比完美的守旧要有意义。
小饭:一个流行的命题:你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吗?你会在作品中渗入自己的某些价值观倾向吗?你认为一个作者在自己作品中传达的价值倾向可以等同于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的价值表态吗?
笛安:我之前一直认为我算是女性主义者的,这两年觉得——好像定义这个的权力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所以还是保持沉默吧。我认为作者当然可以在小说里传递自己的价值观,但是如果在小说里传递的价值观完全等同于在生活里的价值判断,我会觉得这有一点可惜。当然可能我的这种观念在当下这个时代已经落伍了,不过没关系。
小饭:我可以理解为你重新认识了一种观念或者认清了自己权力的边际。那关于文学和创作,关于艺术或者是人生,在你身上,有过最大改变的一种观念——前后甚至矛盾的——有吗?是什么?
笛安:2009年我采访过一次周汝昌先生。他跟我说,你要把你的人生当成是艺术来活。当时我不信这句话,我在想那怎么可能,人生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猥琐的事情。但是我现在我知道周爷爷说得对,因为所谓“修行”,就是指经过很多试炼之后的那个选择,我可以选择让无聊变得有趣,我可以选择不去猥琐,我可以选择离高尚更近一点——我的人生不是为了给观众看的,所以它只需要符合我自己的审美。
小饭:那你如此坚定不移地,还相信什么吗?特别想让笛安老师说出一两句人生格言之类的东西,温暖和鼓励一下大家。
笛安:在小说中,大熊对蜂蜜说的话,就是我特别相信的:“成为一个最好的大人,仅仅拥有聪明,漂亮,善良是不够的。因为最好的大人还必须勇敢,勇敢且自由。”
小饭:谢谢笛安老师。我这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关于命运——你觉得命运,我们每个人各自的命运,是已经被某种神奇的所在写成的吗?你觉得是被什么写成的?
笛安:首先我觉得“命运”肯定存在的,只不过它的程序设计得很复杂。会有一个大概的剧本在那里,但是在很多关键处也需要你自己努力去跟那个冥冥中的“设计者”合作。“合作”的意思可能就是一种非常艰难的——区分“人事”与“天命”之间的能力。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