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
作者/语冰
起点相似的两个人,却在人生终点拥抱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在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的时候,就去责怪下他人和时局吧。“甩锅”和逃避,可以暂时让人们过得轻松些。
1
在那个瞬间,我又回到从前。我又变成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我站在教室后门,望着他的背影。
他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的座位,背对着我。他的身体是往前弯着的。他的右肩膀在微微抖动。他在写作业,我知道他在写作业。可是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的作业早就已经写完,他的作业也应该早就写完。我猜他在抄课文。妈妈告诉过我,他每篇课文都抄过至少十遍。
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很久很久。我站在教室后门,望了很久很久。
我们的教室在学校最东头。教室的木门和木头窗框都已经褪成灰黑色。窗户原来是装了玻璃的,但是一半的玻璃已经打碎,就那样空着。那个时候是六月,我记得是六月,因为过了一个月,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时候是傍晚,我知道是傍晚,因为我们早就放了学,妈妈还在学校最西头我和妈妈居住的那间房子里批改作业。我的同学都已经回家,他们住在清水河两岸的山坳里。只有我住在学校里。我早就做完了作业,在操场上晾晒的稻草垛里自己和自己玩捉迷藏。我玩得腻了,在操场边缘眺望了一阵清水河,和视线尽头清水河上小得如同一个黑色逗点的渡船。望腻了,我往回走,走到教室后门,就看到了他。
他还是穿着那件海魂短袖衫。他几乎每天都穿着那件海魂衫。那件蓝白条纹的圆领海魂衫不知道洗过多少次,已经薄得如同蝴蝶翅膀。不但薄,还破了洞。我能透过他后背那些大大小小如同蝴蝶斑点的圆形窟窿,看到他晒得黝黑的皮肤。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小孩。他的头发又黑又粗,像风中倒伏的野草长在他头顶上。他的后背像一道竖立的微微弯曲的扁担,他的肩膀略呈八字形,像两座山坡,攀往他埋在作业本里的豆芽菜般的头颅。
他还在写,还在写。我不用看,都能想象出他的作业本。他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内页写完了就写在封二、封三和封底上,然后就写在每一页的上沿和下沿上。他的作业本上每一寸空间都写满了和他长得很像的略微弯曲的纤瘦字体。
“刘旺,你还没有回去?”
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妈妈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刘旺回过头来。他看到了我妈妈,也看到了我。看到我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只眼睛不由自主眨了好几次。
刘旺说,“张老师,我马上就回去。”
妈妈走过去,我也跟着走过去。不出所料,刘旺是在抄课文。
妈妈拿起刘旺的作业本,看了又看。妈妈半是表扬半是心疼地对他说:“你太用功了。你爸爸妈妈以后会有福气的,有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
妈妈回头对我说:“你要是有这么用功就好了。”
类似的话,我不知道听妈妈说过多少次。
刘旺开始收拾他的布袋书包。我站在妈妈旁边,无比羡慕地看着他。
刘旺告别我们,沿着清水河岸往渡船方向走。我站在妈妈身边,望着他的背影。
就像四十年以后的此时此刻,我站在星巴克门口,望着窗边那个青年的背影。那个和烙在我脑海里的背影一模一样的背影。
只不过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
女儿在催我:“妈妈,等什么?过去吧。”
2
我九岁那年秋天,妈妈调离清水河小学,调到了爸爸工作的省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我度过童年的山坳。又过了几年,听说清水河小学因为生源不足,被撤销。小学仅有的一栋校舍被推倒,夯土的操场被犁成了水稻田。清水河小学好像没有存在过。
清水河上的渡船倒是留下了痕迹。渡船的消失本来比清水河小学更早。公社改乡以后,乡里贷款,在河边修了一个水电站,河上修了一座水泥桥。渡船不再是当地人日常出行必不可少的工具。听说那条乌篷船被拖到岸上,摆在一个稍微宽阔的河滩里,风吹日晒,逐渐只剩下船架。后来乡村旅游成为时尚。这个船架好像文物古迹,又好像时代标志,引得游人纷纷在船架前自拍合影留念。
我也是在船架前自拍的一员。女儿考上大学那个夏天,我终于一个人从省城坐五个小时的火车,下了火车又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回到了这个山坳。汽车站就在乡政府对面。一路上,汽车都在山路上盘旋,让久不出门的我感到晕眩。但是一下汽车,我还是被乡政府大楼的气派惊到。这栋外墙全部用大理石贴面的十层高的办公楼,就像一艘空降在当地,随时可能飞走的外星飞船。办公楼门口停泊着一排全部都是黑色的帕萨特小汽车,就像是从外星飞船里派出来执行任务的小型巡航艇。但我不是来看西洋景的。在汽车站门口站了几分钟,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我沿公路朝着传来轰鸣的方向走了五分钟,就看到了水电站和那条两车道宽的水泥桥。我走到水泥桥中间,举目四望。天空湛蓝,山林葱茏,河水清澈,稻田金黄,在两岸延展的山谷里和山谷尽头的山坡上,点缀着红色琉璃瓦屋顶和白色瓷砖墙面的民居。除了那栋办公楼,我眼中的一切就如桃花源般,有浑然天成的美好。我在桥上又站了几分钟,连那栋办公楼都变得协调和必不可少。有了那栋办公楼的存在,人们才能意识到眼前的美景不是混沌未开的原始,而是自觉自愿的现代。
这个已经成为地级旅游景点的山坳比我预料中的更美,但却丝毫不能和我记忆中的景象产生联系。但是,不会错,那条船架就躺在下游十几米处的河滩上。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正好有一群年轻人在嘻嘻哈哈地打闹。
我记得那条船,我不可能忘记那条船。妈妈曾经带我坐那条渡船,到河对面的山里去做家访。撑船人是刘旺的爸爸。
3
刘旺的爸爸本来是个孤儿,解放以后,蒙人民公社恩情,在清水河上划渡船,住在船上,挣工分。
六十年代末的一天,刘旺的爸爸摆渡了一个逃荒来的河南女子。这个女子上了船就没有再下船。第二年,政府在山脚下给两口子分了一块宅基地。两口子建了一间土砖房子。女子在土砖房子里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刘旺是她的第四个孩子。
刘旺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妈妈是我们的班主任。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总是我第一名,刘旺第二名。只不过妈妈从来不夸我,只夸刘旺。妈妈说我成绩好,不过是小聪明,可是刘旺才是真努力。光有小聪明是不够的,必须努力,才能有成就。妈妈每天这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不光是口头教育,妈妈期末家访时还特意带上了我。
清水河小学只有三个班,而且都是复式班。妈妈教其中的一个。妈妈的二十多个学生每天走路来上学。刘旺家住得最远,需要走一个小时。
那是我第一次坐刘旺爸爸的渡船到对岸去。渡船是乌篷船,乌篷底下的船舱前面有一块破烂的黑帘子。帘子前面是弯弯的船头。两边船舷的内侧有坐人的长凳。刘旺爸爸从船舱里拖了一条长凳出来,摆在舱口,让妈妈和我坐。刘旺爸爸满脸堆笑,结结巴巴说:“老师,坐中间,中间不摇,坐得舒服些。”
刘旺的爸爸又黑又瘦,个子矮小,脸上布满皱纹。他的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缝。他的两颊一点肉都没有,一口龅牙凸出来,几乎嘴都合不拢。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清清秀秀的刘旺的爸爸。两人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这个丑老头并不让人觉得可怕,相反,他和人说话时身体弯曲,让我觉得可以亲近,他摇动船桨时身体舒展,让我觉得可以放心。
见到他没有用,妈妈必须见到刘旺的妈妈,才算完成了家访。家访不是妈妈工作的必需部分,可是妈妈在清水河小学工作了多少个学期,就做了多少个学期的家访。妈妈对我说,必须让孩子的爸爸妈妈知道他们在学校里学得怎么样,必须让他们对孩子的前途有个打算。特别是刘旺。她每次都对我加这么一句。
可是我只和妈妈做过这一次家访,后来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去。
4
那一群年轻人大概有十来个。他们中的男孩子穿着T恤和牛仔裤,女孩子有的也穿着T恤仔裤,有的穿着时装短裤或者半截裙。男孩子个个头发乌黑,面孔清爽顺眼,女孩子有的披着直顺长发,有的梳着丸子头,五官全都端正协调。他们有的在打水漂,有的在垒石塔,有的在河水里泡脚,有的坐在船架上乘凉。他们嬉戏打闹,笑声被夏天的风传得很远。
眼前的场景像电影画面一样美好,让我忍不住看了又看。我最初以为他们是游客,但风中飘来的我熟悉的本地方言,说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但如果他们是本地人,他们又和我记忆中的农村孩子大不相同。这些年轻人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五官气质,都几乎和我女儿的同学没有区别。
我忍不住问他们是哪里人。
一个女孩回答说:“我们是本地人啊。我们都住在河那边的。”她抬手指了指对岸。
这个回答证实了我的判断,但仍然让我感到意外。
一个男孩接着说:“我们是同学,今年高中毕业了。我们过了暑假就要出去读书了,所以现在我们赶紧一起多玩玩。”
果然是我女儿的同龄人。
我问:“你们去哪里读书?”
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成绩不好,只考了个地区二本。她考得好,考上了中南大学。”他指指刚才和我说话的女孩。
女孩听到了,矜持地笑了笑。
男孩问:“阿姨,您从哪里来?”
我说:“我从长沙来的。”
我接着说:“不过我也可以算本地人。我在这里长到九岁才离开的。”
男孩一听,顿时十分热情。他说他家就在河边上,他邀请我到他家去坐坐。
河对岸的房子还是像当年一样星罗棋布,房子的面貌却发生了巨大变化。举目望去,再也看不到一栋土砖房子。家家户户都建起了两层或者三层的小洋楼,楼面从底到顶的白色瓷砖在青山映衬下,格外悦目。走到面前,可以看到每栋房子前面都有水泥铺地的院子,一些院子里停着白色或者黑色的小汽车。房子的前门都换成不锈钢或者黄铜材料,上面铸造各种复杂花纹。如果不是院子里不停走动的鸡鸭和院角堆着的锄头、簸箕之类的农具,这个地方完全可能会被误认为郊区度假别墅区。
我坐在男孩家门口的竹椅子上和男孩的奶奶聊天。年轻人们散布在院子里和堂屋里,有的看手机,有的聊天,有的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我问奶奶:“刘卫国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刘卫国就是带我来的男孩,奶奶的孙子。
奶奶说:“还不是在外面打工搞钱噻。这个伢子要读四年大学,他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初中毕业。牛背犁。还要好多钱用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又说:“去年我大孙女出嫁了,收了一点彩礼,算是过了渡。不然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砌这栋房子用了十来万。”
听不出奶奶的口气是骄傲还是发愁。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向奶奶问了我想问的问题。
我问道:“你认识刘旺吗?”
奶奶回答:“怎么不认识?他和我儿子媳妇在一个地方打工的。他们一起跟了一个建筑队,建筑队修路修桥的,他们跟着工头到处走。北京,河南,贵州,四川,都去过。现在他和我儿子媳妇一起在湘西那边修高速公路。”
奶奶说完了问我:“你认识刘旺?”
我说:“是的,我在清水河小学读过小学,刘旺是我的小学同学。”
奶奶一听,盯着我看了一阵,说:“你是张老师的女儿!”
我说:“是的。”
奶奶一下激动起来,连连说:“张老师是好人。她生怕这些乡里伢子妹子没读书。可惜这些乡里伢子妹子都没得出息,读书读不进去。”
“只有刘旺成绩好。刘旺还是可惜了。”
我说:“哦。”
奶奶说:“你不知道吧?人民公社改成乡政府以后,刘旺他爸爸划了一辈子的渡船被乡政府收走,承包给别人了。他只好回去种田。他一辈子都没种过田,也是难为他了。种了几年田,他在船上捡的北方老婆跑了。刘旺的妈妈,你认识吧?四个小孩都不要了。“
我说:“哦。”
奶奶接着说:“第二年,刘旺他爸爸就在河里淹死了。谁信啰,划了一世船,最后死在水里。他那天起码喝了一斤白酒,半夜在河边走,一头栽到河里,就上不来了。”
“只是可惜了刘旺。难为他三个姐姐对他好,一直供他读书读到高中毕业。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本来那么好的成绩,初中毕业全乡第一名的,结果到了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考上。他就跑到深圳去打工了,过了两年,带了一个老婆回来。他老婆听说是河南乡下的,老家比我们这边苦多了。”
“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男伢子。这个男伢子和我孙子是同学,乖得很,书读得好。今年高考他也考上了大学,好像是考在长沙铁路大学。”
刘卫国噗呲一笑,说:“是长沙铁道学院。”
奶奶只管接着说:“只可惜刘旺的老婆生了这一个小孩以后落下了病,不能再生了,倒是省了妇女主任的力,不要拖去结扎了。”
我问:“奶奶,刘旺的小孩在家吗?”
奶奶说:“不在。他和他爸爸出去打工了。不过他妈妈在家。”
5
离开河滩前,我站在阔别三十五年的船架前,让刘卫国用我的手机帮我拍了一张照片。拍完以后,我站在河边眺望对面,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山清水秀的旅游景点就是当年那个山坳,那个田埂窄得仅容立足、土路布满碎石坑洞的山坳,那个妈妈带着我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才走到刘旺家的山坳。
下了船,妈妈向刘旺的爸爸道了谢,就牵着我匆匆爬上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山脚方向走。妈妈怕我摔跤,紧紧拽着我的手。遇到无法并行的田埂,妈妈让我走在前面,她紧紧跟在我后面,时刻叮嘱我小心,生怕我掉进水稻田里。但是我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脚下。
平时从学校走廊眺望对岸,山坳一片青黛,像写意派的山水画,遥远,缺乏细节。但当我置身其中,景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我们脚下的路径不仅崎岖,而且荒芜,好像很久没有人在上面走过。半米宽的泥土路面不时被拦腰的水坑截断,水坑里面盛满污水和贴着水面低飞的蚊蝇。路边长着一些刺棘、锯齿草、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不时有带刺的枝条伸到路的中间,我避让不及,小腿就被拉了一道血口子。这条七拐八弯的小路两边是水稻田。公社的水稻已经成熟,稻穗低垂下来,但一垄一垄的水稻间距宽阔,只成条不成片的稻穗显得稀疏而孤独,好像自生自灭的野生作物。稻田尽头的山也不成整体,而是被灌木、杂树、石头、土丘和小块小块的红薯地轮番割据,变得支离破碎。山上没有一个地方有连成一片的树林,连成片的草都看不到。
三三两两的农民房子位于稻田间和山坡上。那些土砖房子和土地浑然一体,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走到面前,我才看到这些房子无一例外只有两间或者三间。三间的房子中间建了堂屋,两侧各有一间住房。两间的就只是一个直角梯形,好像被人废弃又被人占据。这些人家没有一户刷了外墙,暴露在空气里的土砖无不剥落,破损,有的地方被熏得乌黑。这些人家的木门都被太阳漂成土灰色,好像已经存在了千年,又好像是刚刚被冲到岸上的船舶残骸,百孔千疮,筋疲力竭。
妈妈牵着我从那些人家的屋檐底下走过。在堂屋里切猪草的中年妇女和担着一对水桶走在田埂上的中年男子看到我妈妈,都满脸堆笑说:“张老师,你来了。”“张老师,慢走啊。”妈妈也点头笑着回复:“刘家嫂嫂,切猪草啊。”“刘贵大哥,担水啊。”
然后我们来到一户人家的堂屋前。这户人家没有大人,只有两个小孩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大的小孩是女孩,看上去六七岁,小的小孩是男孩,看上去四五岁。两个小孩都皮肤黑黄,头发稀疏。我先看到女孩。女孩的两只眼睛隔得很开,眼睛小得只剩一条缝,鼻子扁平,鼻孔外翻,两片厚嘴唇的下面是前凸的下巴。我再看到男孩。男孩长得怎么样,我完全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他的嘴。他的上唇从人中位置裂成两半,让他的嘴唇变成了三片。两片裂开的上唇中间,红色的牙龈袒露在外面,好像内脏翻转过来。
我受了一惊,紧紧抓住妈妈的手,一直往妈妈身上靠。妈妈还在笑着和两个孩子打招呼:“爱宝,中宝,爸爸妈妈没在家啊。”
女孩回答说:“爸爸上山砍柴去了。妈妈到河里洗衣服去了。”
我拖着妈妈,要妈妈快走。我们终于离开了这栋小得好像火柴盒的房子。妈妈微微叹了一口气,牵紧了我的手。
很久以后,当天的诸多细节才像沉渣一样渐渐泛起在我的记忆里。我记起来,离开那栋房子,我脑子一片空白,眼睛里除了妈妈,再也看不到任何景物;我记起来,我只想紧紧跟着妈妈,我生怕被妈妈丢下;我记起来,我们又走了好久,终于走到刘旺家;我记起来,刘旺的妈妈又瘦又高,比我路上遇到的人都高;我记起来,刘旺从屋后的枣树上给我打了一簸箕青枣子,可是我一个也没吃;我记起来,那天太阳落山,我们才终于走回到河边;我记起来,刘旺的爸爸在河边等我们,我们上船,他撑船。河水里的夕阳被船桨打破,像一个被打破的梦境。很久以后,那个梦的前因后果都从记忆中丢失了,只有那两个小孩的面孔,像被刻在感官和神经里,怎么抹也抹不掉。
6
我在刘旺家的屋外停下脚步。刘旺家还是村里最偏僻,离清水河最远的一户。如果我站在清水河大桥上,我根本看不到这栋藏在山坳最深处的房子,也不会被这栋和周边格格不入的房子影响映入我眼中赏心悦目的和谐。
但是这栋房子也并不是最初妈妈带我来家访时刘旺家的房子。被那两个小孩的面孔抑制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突然像显影的底片一样清晰起来。
那时刘旺家只有一间屋。房子是土砖垒建,没有刷墙,一块一块土砖缺边少角。屋顶上铺的是茅草,茅草厚薄不匀,大概是不断添补的结果。那时刘旺家的门板是一块别人家不要的旧门板,门板上自上而下坼裂的缝隙,被几条横条木方用生锈的铁钉子固定。门板和横条木方上用白粉笔写满了汉字。白粉笔是我妈妈给刘旺的。
时隔这么多年,我又想起妈妈对刘旺的夸奖。我又感到淡淡的酸楚。
现在我眼前的刘旺家显然是重修过的。奶奶告诉我,刘旺高中毕业以后,他的三个姐姐有两个嫁到了周边更偏远地方的乡里。一个也去了深圳,打了两年工,嫁给了一个同事。同事家是广东乡下的,这个姐姐于是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的乡里人。刘旺在小孩出生以后几年,把屋后的山坡挖成地坪,开始修建新房子。
但是这栋房子从未完工。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刘旺的孩子都已经高中毕业,呈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一栋只有二楼地板,没有屋顶的一层楼的房子。这栋房子倒是红砖房子,看上去除了堂屋,至少还有四间住房。门口的地面抹了水泥,红砖垒到一楼顶部,二楼的楼面全部铺了水泥预制板。但水泥预制板上面,没有第二层楼,更没有屋顶。红砖到一楼天花板处戛然而止。整栋房子像一个开了封的包装盒,又像一个被废弃的集装箱。
房子前面正中央的门倒是和我路过的其他人家一样,是嵌有花纹和拉手的铁皮门。门稍稍有点变形,大概因为不够厚的缘故。门左侧的窗户上安装了玻璃,玻璃上有一层灰,看不到里面。门右侧的窗户只是空洞,上面覆盖了一块已经被尘土变成灰黄色的塑料薄膜。
我仍未回过神来,刘卫国已经敲响了刘旺家的门。
铁门发出空洞的回声。我本想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只在外面看看就好”,可是已经来不及。门打开了。刘旺的妻子扶着门,站在门里。
她的憔悴和苍老和我的想象出入不大。唯一让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时值夏天,她的下半身围着一条床单。床单在腰部被一条绳子系住,下摆垂到她的小腿。
刘卫国说:“姨,这个阿姨是刘思豫爸爸的同学。她的妈妈是刘思豫爸爸的小学老师。”
她带着一丝疑惑的眼睛瞬间灵动起来。她张开另一只手,一边往里面招,一边说:“进来坐坐。进来坐坐。”她说的是普通话。
她接着说:“家里太脏了,你别怪。”
她说着,自己先转身往堂屋里面走去。她走得步履蹒跚,两只脚微微叉开。
我在原地站立了两秒钟,已经开始后悔我探访刘旺家的决定。但是来都来了,不能退回去。我定了定神,露出笑容,跟在她身后,往堂屋左边的房间里走。
房间里有一个煤球灶台,一个水槽,一张四方饭桌,一个碗柜,两条长凳,两把竹椅子。令人稍稍感到意外的是,水槽上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
我说:“家里有自来水了,那方便得多了。”
思豫妈妈笑笑说:“是啊,托政府的福。”
她缓缓弯腰,提起灶台旁边的热水瓶,给我泡了一杯茶。
看得出来,茶是自家栽种自家翻炒的土茶。一片片碧绿的茶叶在白色瓷杯盛着的开水里舒展开来,很快把水染成了翡翠色。
我端起茶杯,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暂时掩盖了房间里若隐若现的一股异味。
思豫妈妈说:“我知道你。”
我说:“是吗?”
她说:“是啊。我在深圳刚认识刘旺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你。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调皮,让你妈妈很操心。”
“但是他特别羡慕你。他说你从来不用复习功课,每次成绩都考第一名。”
“他还说你很漂亮。你真的很漂亮。”
“他说,你对他很好,可是他配不上你。”
7
“我配不上你。”是的。这是刘旺的原话。
九岁那年妈妈调到长沙第八小学,爸爸妈妈结束了两地分居。妈妈忙于打开新局面,没有注意到她的女儿在新学校里从受人宠爱的老师的女儿变成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里人。在她看来,我从小贪玩,鬼点子多,花样多,适应新环境不存在问题。何况我的成绩并没有下滑。
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我那几年的孤单。仅仅过了三年,当我的长沙话终于和土生土长的长沙妹子一模一样,再也听不出口音,妈妈上课时却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就去世了。
爸爸在中建五局上班,长期驻扎工地。我的初中生活基本上独来独往,一个人过。初中毕业,我中考成绩过线七十分,但是爸爸让我读中专。他说,女孩子,容易花心,还是早点参加工作好。那时爸爸已经再婚,并且调回了长沙总部。我也愿意早点离开家。于是我读了中专,三年以后,变成了爸爸的同事。
我是在工作两年以后,办留职停薪去深圳的。我在深圳打了两年工。这两年,我在爸爸同学的房地产公司当文员。两年以后,我离开深圳,回原单位上班。又过了两年,我遵从父命,和爸爸手下一个大学生结了婚。几年以后,他从我们单位出来,自己开了一家建材公司。到我们的女儿上中学时,建材公司资产已经上千万。
只是这一切,好像都和我没有多大关系。除了我的女儿。
但我的女儿不可能知道,她的妈妈并不一直是她看到的那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样子。我的女儿不可能知道她的妈妈也曾经笑过,哭过,抵抗过,逃离过。
只是她的妈妈得到的回复是:“我配不上你。”
8
其实那个晚上一开始,我就猜到了结局。我在餐馆门口看到刘旺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已经发生了无声无息的坍塌。
只是我不相信。
第二天,我决定离开深圳,回长沙去。但头一天我都不知道我会这样做。我老板告诉了我清水河地区同乡聚会的消息,他知道我妈妈在那个地区工作过。我本来不想去,我并不想重访我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过去。可是下了班,我却不由自主,叫的士去了远在南山区的“湘缘”餐馆。
餐馆门口三脚架支着的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着“故乡情深,清水河长”八个大字。我是在黑板前看到刘旺的。
我一眼就认出了刘旺,但仅仅过了一秒,我就开始怀疑我认错了人。眼前这个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一只手夹着烟的人,眉目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又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小时候的刘旺个子清瘦,比同龄人都高,眼前的这个人身高仅仅刚过一米七。还是很瘦,却佝偻着背,好像怕冷。小时候的刘旺随他妈妈,五官秀气,皮肤一到冬天就会变白。眼前的这个人皮肤黄黑,抽烟的时候眉毛一下一下往上抬,满额头都是抬头纹。小时候的刘旺衣服很破,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可怜。眼前的这个人,牛仔裤脏得辨不出本色,上身一件皱巴巴的横条polo衫,不用问是街边上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时候的刘旺生机勃勃,就像茁壮成长的小树,眼前的刘旺却灰头土脑,变成贴地蔓延的红薯藤。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刘旺”,他转过身来,立即并拢双脚,扔掉了手里的烟。他是刘旺。没有错。
我们没有坐在一张餐桌上。他和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坐在一起。我随便找了个座位。席上的人们说着像河水一样缺乏棱角的清水河方言,劝酒劝菜声此起彼伏。酒席快结束时,我走过去,把刘旺叫了出来。我叫刘旺陪我走走。
刘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进去和他同学交代了几句,然后和我并排走到街上。
这一走,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深南大道上的大榕树垂挂无数粗粗细细的气根,好像无数计数用的绳子。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路灯亮了。
该叙的旧都叙过了,能说的话都说完了。眼前这个确定无疑是刘旺的人,仍然让我感到陌生,仍然和我之间隔着看不见的距离。
只是我不相信。
于是我转过身,对着他,我说:“刘旺,抱抱我。”
我的双手抱在胸前。如果他搂住我的腰,我就会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我以为,如果我能够触摸到他,我就能够触摸到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和我总也看不清的未来。
可是他只是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终于抬起双手,却只是把两只手在他自己的身体前面绞在一起。
他笑了一下,说:“我配不上你。”
9
青年穿了一件白衬衣和一条黑裤子。青年站起来,满脸笑容,对我们点头,嘴里说:“颜总好。林总好。”
他嘴里的颜总是我的女儿。我看了一眼女儿,她的表情波澜不惊。她早就习惯别人这样叫她了。我看着青年说:“你好。别这么见外,叫我林阿姨就好。”
青年笑了笑,说:“那我就不见外了。林阿姨好。”
青年的笑容里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那条渡船上看到过的那个令我信任的笑容,也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妈妈的教室里看到过的那个令我倾羡的笑容,又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深圳的夜空下,看到过的那个令我悲凉的笑容。但这笑容里还有另一种东西,一种我在他的爷爷和他的爸爸的笑容里都没有看见过的,远远超出他年龄的东西。好像他为我们的会面排练过,又或者他为一切类似的场面排练过。
我说:“你叫刘思豫。对吧。我是你爸爸的同学。”
刘思豫说:“是的,我早就知道您了。”
“很可惜,我考上大学那年没有在家,错过了和您的会面。我妈妈一直说您人好,念旧。我妈妈说您那年特意去看我们,她心里很感激。”
刘思豫说这些话的时候坐在椅子前半部,身体倾向我的方向。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那个稍显过于热情的笑容。我往后坐了坐,略略感到一丝压力。我心想,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是特意去看你们的。但是我没有说。
我说:“你妈妈很客气。你妈妈泡的茶很好喝。我很感谢你妈妈。”
刘思豫的嘴咧得更开了。他从脚下提起一个枕头大的塑料袋,双手递给我。他说:“阿姨,这是我们家今年炒的新茶,都是一片一片摘的最嫩的叶子,商店里买不到的。我妈妈要我带给您。”
我有些意外,接过袋子。我说:“难得你妈妈这么有心。多谢了,那我就收下了。”
刘思豫接着说:“颜总,林阿姨,你们喝什么?我去买。”
我说:“不用你买。哪能要你买呢。思清,你去买吧。”
女儿去点了单。我说,“思豫,你手机里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吗?”
“有!”刘思豫好像早有准备,兴冲冲把手机拿了出来。
照片上,刘旺和他老婆并排站在他家房子的门口。那栋房子已经完工了。二楼以上砌到了屋顶,顶上没有铺琉璃瓦,盖的是老式的黑瓦。房子外墙也没有贴白色瓷片,但是刷了白色涂料。所有的窗户也都安上了玻璃。照片上,对比分明的白墙黑瓦,干净明亮的玻璃窗,映衬着屋后的葱茏青山,一眼看去,好像一幅古意盎然的中国画。
刘旺却老得让我不敢认。他的两只手仍然在身体前面绞在一起,肩越发下溜,背越发佝偻。但是他在笑。他的笑容变得和他爸爸的笑容一模一样,他的牙齿也和他爸爸一样,全部“龅”了出来。刘旺的老婆几乎和他一般高。她的五官依然如我记忆里的那般清秀,只不过肤色十分暗哑,不知道是不是被身后的白墙映衬的结果。她穿了一件红花衬衣,一条黑色长裤。她也在笑,她的双手整齐地垂在身体两侧,挺直了腰在笑。但是她的腰却似乎折叠过,无法复原,她的身体无法形成向上的直线。
我问:“你爸爸妈妈都好吧?”
刘思豫说:“还是那样。爸爸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到处走。他说这一两年没有那么多活干了。好在家里的房子完工了,了结了他一个大心愿。我跟他说,你怎么不去找一下林阿姨,林阿姨那里肯定有活干。他还怪我不该那么说。”
刘思豫说着,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我也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头。
我追问了一句:“你妈妈呢?”
刘思豫说:“我妈妈也还是那样。好不了,就一直吊着命。唉,我妈妈还是蛮受苦的。”
他的语气明显下沉了些。
“但是这是命,个人有个人的命。没办法的,不能怨别人。林阿姨您说是吧?”
他的语气又浮了上来。“我妈妈说您是她见过最好的人。今天看到您,真的是,您好和气啊。您肯花时间和我见面,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说:“别这么说。刘旺是我的同学,我们见个面是应该的。”
“一会你和思清到公司去吧,让思清给你办入职手续。新员工要从工地做起,先到工地办公室上班,可以吗?”
刘思豫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可以。林阿姨,太谢谢您了。我会努力工作的。太谢谢您了!”
我说:“那就这样吧。你向你爸爸妈妈问好。思清,你再陪思豫坐会,问问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女儿点点头。
我提起脚边的茶叶,站起来,走出去。我伸手到手袋里拿车钥匙时,触碰到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昨天晚上思清回家,带给我这张纸条。她说这是一个来公司求职的青年请她转给我的。纸条上是我亲笔写的我的名字、电话、公司名称和地址。四年以前,我从背包里拿出我随身携带的便笺本和中性笔,写下这些信息,把纸从便笺本上撕下来,递给了刘思豫的妈妈。
我觉得手袋里的纸条舒展开来,鼓涨起来,好像要挣脱束缚,变成一面帆,飞回到清水河边的船架上去,让船架活过来,重新变成渡船。可是不对,我小时候的那条渡船从来就没有帆。那艘渡船只有一把船桨,刘旺的爸爸划着桨,过去又过来,过来又过去,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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