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婕说,如果婚姻是妥协,那爱情就是陪葬,谁愿意去参加葬礼呢。

蝉蜕时

作者/番青

 

当爱情在漫长时间中悄然蜕变,恋人往往是后知后觉的。当韦婕在怀疑男友李佑成到底是要求婚还是已经出轨时,一些事早已注定。


路上没什么行人,炙热的阳光好像光顾着照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我们无处躲藏,只好迎着它万分浓烈的热情,抬起头,献出全部的勇气,回应着灼灼的风,大步走着。

此时此刻,我不敢怀抱任何情绪,专心体会着身上隐秘出现在各处大颗大颗的汗珠,它们成群结队地攀着我的薄衫,从内里冒了出来。

韦婕拉住我的手,突然停下来。

“你说李佑成不会真的和别人汗津津地贴在一起七搞八搞的吧?”

“不会,酒店里有空调,比我们现在舒服。”

韦婕点了点头,我们继续往前走。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会继续往前走。

 

我们坐在柏悦酒店的大堂,对着玻璃窗整理自己的仪表。韦婕的妆面异常坚挺,就是假睫毛掉了半截,她举着远没巴掌大的镜子,挑弄着自己的眼睛。我们不是来住店的,也不是来相亲的,是打算来捉奸的。除了决定把车停在不远处的商场里,我们还没有任何计划,像两个走马观花的游客,被热浪驱赶到这里,大张旗鼓地坐定,却又不想被别人看穿自己的窘迫。

我对这种场面的想象仅限于影视剧中的各种狗血桥段,我们要冲进去把李佑成打一顿?那我们怎么进去?还是要报警?报警说什么?

以我对我自己的了解,还有对韦婕的了解,我居然完全想象不到我们会怎么做。韦婕似乎也在平静地想象着。燥热退去,优雅地等待着某种宣判,或是某种灾难降临,我们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祈祷眼前的这一刻消逝或中断。

终于,韦婕夹着包站了起来,看来她逃出了眼前停滞的时间。我跟在她后面,也想好了我的角色——要做她的鹰犬爪牙,她指责我便厉声指责,她愤怒我便指哪打哪。

前台的工作人员聪明机敏,远远竖着脑袋,对我们俩这不速之客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你好,我想续住。”韦婕礼貌且平和。

“女士您好。请问是哪位预订的?”

“李佑成。”

“好的女士,我这边帮您查询到房间今天已经办理过入住了,请问需要再续住几天?”

“先一天。”

“好的女士,您方便出示下证件吗,这边帮您办理。”

“我的身份证?”

“不是的女士,是需要预订人本人的证件。”

我正想上前交涉据理力争,这不正是需要我强词夺理的时候嘛。

“明白,谢谢。”

韦婕说完,转身拦住我,拖着我的腰离开前台。我像是那个在背后颐指气使准备兴风作浪的母夜叉。我被她赶出了酒店。

隔着一扇玻璃门,门里门外相去甚远。太阳还等着我们,仿佛今天只为两个人上班。

刚离开大楼的庇护,就被探照灯一般的光芒盯上,那光托着我们的身体,推着我们朝前走,被它拂过的后颈烘得直发烫。

路上的人多了起来,蝉鸣四起,吵闹得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迈入了林荫小径。那光派了几缕心腹追踪着在树丛中逃窜的女人。两条颀长的影子投在人行道的花砖上打架,我们借着背光比划着手脚笑出了声。

 

当我们心潮澎湃地向世界宣布“我们恋爱了”,就好像正式开启了一场“沸腾竞赛”,看看爱情这锅浑水究竟能滚多久。韦婕正式认识李佑成,就是在一个滚烫的夏天,仿佛都不需要爱情的加成,水就已经开了锅。

那一阵韦婕想要减肥,每天晚上都去操场跑圈,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李佑成和她暗地里较上了劲,两人默契地认为,谁先停下来谁输。有一天李佑成没有去,他中暑了,因为他白天给自己开小灶去拉练。韦婕坐在病床边上笑他,说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什么赌注都没有还那么想要赢。

现在想来在他们的爱情中没少较劲,这么多年,哪怕是吵架冷战也绝没有人先说分手。和好也是,被境况逼到必须先开口说话的人,就是低头的一方。如果有人谋划什么惊喜,最显尊重的做法就是不闻不问,待惊喜降临,表达真实的感受和情绪。

当韦婕时隔半月从外地回家,发现家里摆上了新鲜的郁金香。问李佑成,说是同事送的,项目谈成了。衣柜里整理好了换季的衣服,还找到了几年前出去旅行时以为丢掉的墨镜。李佑成不多说什么,不冷淡,也谈不上热情。直到韦婕无意间发现了预订酒店的事,这情绪便顺理成章地理解为了惊喜的前奏。他们爱情的锅确实不温不火太久了。

“求婚?我以为你俩会哪一天突然兴起就决定去领证结婚,也许婚礼都不办。”我有些不可思议。韦婕告诉我,她觉得李佑成要向她求婚了。

“也许有这样一天,但我想它再晚一点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书吧的卡座里。就好像以前某个百无聊赖的一天,随便拿几本闲书,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韦婕就是在这样空旷而迷茫的间隙,突如其来地提起这件事。

她回来的这几天,无意间在李佑成的智能手环上看到了一条消息提醒——关于酒店预订成功的通知。酒店一晚不便宜,查了一下还是套房。她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了近来李佑成“可疑的变化”,又因小见大地自责起来,觉得自己欠缺对爱人的关怀。正准备反思,苦笑一声低眉垂眼地开始哀叹,该如何保持对方的体面,婉拒求婚。

韦婕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做派,是不用“追”的女朋友,绝不“找”工作的室友,从不“负”约的合作伙伴,唯独结婚这件事,三年又三年,这是他们俩第八个年头。韦婕和她爸爸一起经营着户外营地,这两年就频频往返于安吉和杭州;李佑成做项目策展,是上海和北京的常客。两人倒是也心照不宣,在一起的时候过日子,不在一起的时候日子也照常过。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两人聊天时的假设引发的争执和两个月的冷战:假如结了婚,还是这样过吗?一个营地刚起步进入状态,一个项目的关系网已经建立。那还是这样过吧,先过着。过着过着就来到了今天,还是这样过着。

“六月二十八?六加二得八?”韦婕在研究酒店为什么定在这一天。

“62吧!”(杭州话傻瓜的意思)我笑她。

她把手里胡乱翻看的书一把丢在桌上,千头万绪,就好像求婚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后知后觉,被划到的手指隐隐作痛,那可再没法找出究竟是哪一页在捣鬼。

我不想开解她正是因为我理解她,回答“为什么不结婚”跟回答“为什么结婚”是一样困难的问题。除了那些需要通过婚姻解决眼下麻烦的人,我一个不为麻烦而结婚的人竟说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好处。如果说我解决了什么麻烦,那就是解决了“总要结婚”的麻烦,我认识到自己总归要结婚的。

韦婕或许也有这种认识,纵然万般不情愿,也会幻想被求婚的场面,当然是仅限一对一的场面。她说这种仪式是作为对方人生合作伙伴最高级别的表彰大会,可她并不想要奖品,只想回应:您有心了。

我们的聊天从身边已婚青年的故事样本到已婚明星的文娱八卦,甚至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家庭底稿,种种迹象表明,这种仪式更像一种祭奠,爱情自此从“私事”成为了“公事”,惊悚得好似连做爱频次也要精打细算起来。说回来,我是为韦婕的坚持感到欣慰的,她比我更确定自己的现在,现在要,或现在不要。而我,喜欢在后面加一句,现在不要?那以后怎么办呢。所以我结婚了。

我们决定出去透口气。去吧!她这样说,不知道后头带了几个感叹号,就好像外面有洪水猛兽。她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走在前面,双手举过头顶,用力推开商场出入口的透明门帘,抬脚跨出去,转身恭敬地站在一侧,为我掀开一页帘子。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走出去,我说,这位小姐,谢谢您。她颔首微笑,叫李太太也可以。

我竟然有点热泪盈眶。我想起他们几年前因为假设引发的那场冷战,韦婕说,如果婚姻是妥协,那爱情就是陪葬,谁愿意去参加葬礼呢。后来没有人再提起结婚的事。我想,这种身份的变化,如果不是因为爱,那就是因为害怕不被爱吧。经年累月的爱情,也会变得精明。葬礼上空无一物,不知那被烫熟的爱情,是锅里平静的汤底,还是五味杂陈的涮料。

在广场中央有一片地面喷泉,顽皮的小孩子用脚踩住了喷泉眼,水柱四散开来扑向过路的行人,我和韦婕惊呼着朝远处躲避,跑进了炽烈的正午阳光下,我们共撑着一把遮阳伞,嘴里数落着刚刚不知轻重的小孩。

 

那几天之中,我的心里是记挂着这件事的,但韦婕没有再提,我也无从问起。李佑成总是比韦婕成熟,我想他会好好打算。

前一天晚上韦婕并没有收到任何暗示,她发消息给我,让我第二天请假陪她去一探究竟。我想爱情真是害人啊,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只能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并不能深刻地理解对方。时间的堆叠只是一场骗局,那是爱情最盛大的障眼法,只消用最粗陋的技巧变化,一夜之间,恋人对彼此的笃定就可以土崩瓦解。爱情的锅可以添砖加瓦,也可以添油加醋。

李佑成早上一如往常地去上班了。韦婕又给了他一个上午的时间。她安排自己梳洗打扮异常忙碌,指派我盯着她手机的动静。哪会有动静啊。

韦婕开着车,忘记是谁先起的头,我们聊了好一阵李佑成——大学的李佑成,毕业的李佑成,工作的李佑成。车在红绿灯面前停住,卡在黄灯闪烁的时候刹了车,车头贴着斑马线,我们盯着倒数的时间。刚才没有聊完的话题像被身后紧追着停下的车辆吞没,不再有人说话,要在计数结束的第一时间往前走。

阳光避无可避从驾驶室的车窗打进来,强烈得像是把韦婕分隔成了明暗两半,也打破了车里的沉寂——她点下按钮放起了音乐。无比嘈杂的现场,前奏还没结束,她赶紧又关掉了。

我们没有找到电梯,只好从商场的地下车库走出来,走到大路上才想起谁也没拿遮阳伞,又懒得折回去,硬着头皮在大太阳底下徒劳无功地左右闪躲。这一切,又有谁会知道呢。毕业那年,韦婕拖着快要折断的行李箱搬去李佑成家,我身上挂着她的大包小包,也是走在这样沉闷冗长的夏天里,倒也不必非要腾出一只手去遮蔽阳光。只消几年,太阳变得老练,叫人无法轻视。

韦婕第一次展露出对李佑成的不信任,我不知道是年龄的增长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她说“我想看看他外面有谁”,是陈述句,而不是“他是不是出轨了?”这样的疑问句。我觉得这种不信任更多的成分是对自己的质疑,慌乱地正视起自己的感情,收拾起这么多年摆成的烂摊子。如果是求婚我便答应,如果是出轨我便讨伐。

我想对韦婕说,这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走投无路。但我无法说出口,感情是一种多么私密的体会呀,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愿意甩锅,保留自身对爱情的正义。我只能支持她的所有决定,允许她短暂地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女人。

我们总算走进了柏悦酒店的旋转门,稍作停留和交涉之后,我被她赶了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代替她上演了失去理智的瞬间,她找到了不同于“答应”和“讨伐”的另一种答案。

那就是,平静地告别。

 

当车子开出地下车库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天际线横亘在两幢高楼之间。

“那块儿像不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杯。”我用手比划着天际线的杯底,两幢高楼打造的杯身的边界。

“像。我们从那边走出来的时候里面还装着西瓜汁。”

“但是现在都喝完了。”我们一齐这样说着,笑了起来。

我们刚刚也是穿梭在天际线上的小人儿啊。上了高架,视野变得开阔,总觉得,之前让人变得混沌的一切,渐渐变得透明。

车在隐秘的减速中驶向下坡。从踏空感中惊醒,原来是一场暇逸的黄昏觉,窗外烟紫色的天幕下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随手整理好书桌,划伤手指的那本书是临近期末还依旧崭新的大学课本。

一个人撑伞变成两个人淋雨,那天不用等雨停,牵着手一直跑,从夏天跑进来年的夏天。

电吉他的旋律在意料之外突然升调,荧光棒指乱了方向,两张在影影绰绰的人群中被照亮的脸孔却同时唱错了节拍。

看似不着痕迹,为什么回头才有迹可循。

李佑成下班回去,和韦婕坐在沙发上,切成两半的西瓜,每一半都没有吃完。求婚,出轨,甜腻,讨伐,什么都没有发生,夜晚如期降临,两人和着窗外的蝉鸣,进行着对彼此积极主动的撤退和转移,蝉也如此。

 

我和韦婕待在书吧里,聊着这场没头没尾的事故,感慨感情的裂缝早已出现端倪。

或许从某一天,两个人,在一个家,各自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起,从“我们”变成了“你”。

这真是一场声势浩大费力劳神的分手旅行。我经由你抵达了二十八岁的我,好坏参半,爱恨两销。再也没有比这更平稳的夏天了,一脚踏入草地,深陷兵荒马乱中的长草,彼此交错负隅顽抗,掩盖了蝉蜕在脚下被踏碎的事实。

走入了阴凉地,身边有孩子顶着烈日匆匆而过。这一场际会真不如是谁辜负了谁,也好过这样寡淡地草草收尾,平和得像以往的夏天也是这样渡过的,平和得像这个夏天没有来过。

我走了。

依然是曾经无数个告别的瞬间脱口而出的知会,可这次关上的门就永远地关上了。如果说蜕变的阵痛全都可以被遗忘,我想我一定会记得,我曾经因为爱你,那么想要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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