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耐人寻味的标准,婚姻殿堂的通行证。

欢迎回家

作者/池林

 

“欢迎回家”是一句温暖的问候,可是,听见这句问候的人却不想回家,渴望这句问候的人却难以拥有家。


“欢迎回家!”父亲对陆谣说。

这座小城的盛夏很长,灿烂的阳光和丰沛的雨水共同孕育了风味驰名的荔枝。由此这座工业城市既是油城,又是荔城。原本从内而外都一贫如洗的小地方,被这个称谓增添了一丝附庸风雅的人文气息。

“荔枝还是桂味最好吃!”陆谣的父亲从大屋门前的荔枝木上摘下一串纤瘦的果实,它们结在触手可及的高度,红得耀眼又肯定,生来就为诱人将自己采撷。“这个品种果不大,但核细如珍珠,入口甚至有桂花的香气!”父亲已近古稀之年,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本应白雪满头,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亲手将头发染成墨黑。他的手并不巧,抖震得厉害,染得黑一绺白一绺,斑驳地反射父亲灵魂里的不服。

北漂的女儿坐飞机回家需要四个小时,一年见不上几次面。这次陆谣返乡恰逢荔枝季,乡下的几棵荔枝木又赏脸结果,他兴致勃勃地让女儿品尝他亲手滋养的果实,像每一个当地老人一样讲述着各种荔枝的特色。她在热浪里走神,忽然想到,用“大城市”的语言体系来包装这个土特产的话,一定会有一句——月桂前调。这样的冲突让她笑意攀上眼角,父亲从这个笑容里获得肯定,讲得更加眉飞色舞。

听众除了陆谣以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大家唤她阿兰。兰姨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身着粉紫色的连衣裙,体态丰腴,首饰不多不少,表情不多不少,话也不多不少,只是偶尔附和父亲两句。对外,父亲称兰姨为住家保姆与司机,就像许多鳏夫都会赐予新觅得的年轻伴侣一些“工作机会”。她常年不在父亲身边,日夜陪伴父亲的人是兰姨。此刻兰姨笑容敷衍,目光虽投向父亲的脸却眼神涣散。她倏地明白过来,比起兰姨,自己才是那个不多不少,可有可无的人。

母亲在五年前忽然离世。她的父母是非世俗意义的绝配——三十七年的婚姻里彼此折磨,无数次惊天动地的争拗传遍这个小地方。陆谣目睹过碎了一饭厅的碗碟,母亲亲手摔碎的瓷片利刃划破了她自己的小腿,殷红的血从伤口缓缓沁出,下滑,但她仍面红耳赤地大声与父亲争执,像感觉不到痛。那时陆谣还年幼到会因为这样的场面而害怕到哭泣。她想躲进哥哥的怀里,但哥哥显然已对这样的场面麻木,不露声色地关上了门。

比起夫妻,父母,他们更契合的关系与角色应是“生意伙伴”。两人白手起家,生意有声有色,可始终不能互相理解,遑论再去谈什么细水长流的相爱。

优秀的生意伙伴,总是把账算得漂亮,连带着感情账,也是干干净净,总要保证各自稳赚不赔。陆谣听过见过父亲的哭泣,三番五次。但她记得最牢的一次,母亲是活生生的主角。那时奶奶去世未多久,父亲总是放声大哭,似是哭得多了,哭声烧光了母亲的耐心,她气急败坏地大吼道,别哭了!可父亲的哭声有没有因此而暂停,陆谣不记得了。

在母亲离世前几年,这对年近六十的夫妻矛盾激化到一方已签署离婚协议书。父亲堂而皇之地对在厨房挥汗如雨的母亲说:“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陆谣听到了只觉得可笑,三十多年了才发现不适合,这样的试错成本未免太大。后来父母的争吵不了了之,却把矛头一致对向了陆谣。她听见父母在房间外大声对话,为什么陆谣还在家?真烦。

于是她不再回家,直到母亲在几年后的初夏猝死。她陪伴了独居的父亲三个月,他的哭声不日不夜地突然爆发再戛然而止,像南方一场又一场无预兆的雷暴雨。四季更迭之力量足以带走悲伤,母亲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父亲已经可以面带微笑地带陆谣去见一位离异的小提琴教授。他们在餐馆包厢共进晚餐,能言善道的父亲为博教授一笑,说自己的脚心有颗痣,这代表着聪明。他为了证明这一点,脱下了鞋袜,将脚抬起,展示脚心。小提琴教授笑得花枝乱颤,但这是情真意切还是社交礼仪,谁都不得而知。父亲也笑,陆谣也笑,像是遗传的基因逼着她,这个时候,应该笑。

在遇到兰姨之前,父亲用这样的笑话逗笑了多少女性,陆谣不得而知,也并不想知。亲戚们议论纷纷,父亲在兰姨身上花了好多钱,兄妹俩是不是该管一管?陆家兄妹懦弱而尴尬地一笑,唯一能做的事是逃遁。谁也不愿意回到那座城市,每一条马路的沥青都混入了是是非非,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一声流言蜚语。 

陆谣在黄昏时收到了甲方的消息,与她确认后天会议的时间地点。她恍然发现这是这个假期里最后一次看到家乡的落日,耀眼骄傲的金色融成一片杏红涂染天际,看似温柔,实则照样能灼伤眼睛。 

他们三人在附近的农家餐馆简单吃过晚餐,回到大屋,与住在附近的表叔打了几圈麻将,麻将机的运作声是悠闲的田园生活里的华彩,如有魔力,会将时间快进。牌局结束时已月上梢头,低低星垂在天以外的以外闪烁着羸弱的光,照不亮乡间的道路。父亲忽然想起后院的荔枝木也结了果,是兰姨喜欢的白糖罂。他拿着电筒,对表叔吆喝道:“帮我搬把梯子过来!我要摘荔枝!”

表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现在黑黢黢的,你哪能看得见来摘?而且那一串结得那么高,没有合适的梯子。”

“我不是早就让你准备梯子了吗!”父亲的语气里带上愠怒。“我不管!你去隔壁借梯子来!”

表叔表情为难地在原地踟蹰。兰姨开口打圆场道:“明天再摘也是可以的啊。现在天太黑了,实在不好摘啊。”

“不!”父亲的语气比荔枝木更硬。“就要今晚摘!你不去借梯子,我就算搬凳子来也要爬上去摘!”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喋喋不休地拉扯。乡下的时间是不值钱的,不必去深究重复地拔河有什么意义。尖锐的方言被薄薄的月色晒成涓流,乘着夏夜晚风淌过陆谣的耳朵,她为自己的可有可无感到庆幸,这意味着她还可以继续逃。 

直到表叔的耐性被磨灭,强硬地说:“隔壁家老头昨日白天爬树摘荔枝,荔枝木断了,他从树上摔下来,好在是摔在了鸡笼上!我就问问你,你要是摔下来,阿兰能照顾你几年?”

陆谣被“鸡笼”这个稍显滑稽的字眼撩拨了神经,所以她得以听见这个问题如冷锋寒飕飕地剖开了每个人的心脏,一切太平盛世都无颜面对这个问号。

父亲终于是放弃了摘荔枝的念头。在阒黑的夜里,陆谣还是看见了父亲跃跃欲试与偃旗息鼓共存的眼神,和他那颜色不均的发如出一辙。

兰姨充满信心地安慰他:“我知道你一定能摘到的!明天白天我们就去买梯子!”

陆谣始终噤声,像一个外乡的哑巴。


次日陆谣带着一箱荔枝登机,她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原名就越模糊,就像忘了将那两个朴素的字带上飞机。她闯荡业界时,名号叫Bonnie。与客户初次见面时,她总爱露出单纯又无害的眼神,用亲和力降低对方的戒心,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信任度与谈判空间。但江湖儿女形形色色,她曾遇到过一位年轻人,对着她用力拍桌子,在电脑彼端的会议软件里高声质问:“我是甲方!为什么我出了钱,你们却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Bonnie从入行至今一直身处“强势乙方”公司,甲方若想达成合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能将谈判逼到这种氛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Bonnie气得攥紧了拳头,她对着屏幕,提高音量,声音微微颤抖地反击:“首先,在合作伊始,我已经邮件告知了这个要求我们恕不能配合。而且,案子已经谈了两个月,过程之中我们已尽力满足贵方所有需求。此外,我们是平等的,建议等你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再沟通。”

双边几乎是同时切断了会议。初次将与甲方的关系弄僵的她手足无措。她尚不明白脸皮厚是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学生气尚未彻底褪去,催眠着她做事必须干净利落。补救,必须补救。她想到了甲方的另一位对接人Chris,资深稳重。可他在本案里只负责搭线,对方也曾旁敲侧击地告知她这件事的后续都与他无关。此时已是晚上9点钟,偌大的办公室只剩她一人,无助与害怕灭顶袭来,她几乎要溺亡。求生的本能还是推着她给Chris发了消息,询问是否方便通话。

虽然她初入职场,但也能推测,遇到这种事,Chris的角色最利己的做法是回避。更何况现在已是下班时间……Bonnie心乱如麻地揣测了半分钟,Chris电话拨入。她像抓住浮木般接通了电话。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近日,Chris与Bonnie因新的案子通话,谈完公事后,他们寒暄起来,不可避免地提起了当初那桩荒唐事。Chris已经不记得当时那通和稀泥的电话自己说了什么, Bonnie笑答:“你不用记住,我来记住就好。”对于她来说,只要对方还愿意通话,即意味着她的据理力争没有错——就算江湖里的对错不重要,全看结果如何,只是那时的她还执拗地守护着自己内心的是非观。“同时。”Bonnie继续说道,“我知道于情于理,你不需要和我打那通电话的,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听见Chris笑着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问。

“谁让你怪可爱的。”Chris语气平静,和谈公事时并无二异。

Bonnie笑了,尴尬的,虚荣的,以及像是遗传的基因逼着她,这个时候,应该笑。

Chris为了现在这个新案子出差,按照前日的约定时间到访Bonnie的公司,走进会议室。透明的玻璃门隔绝了内外的声音,会议室外的同事看着Bonnie一直在笑,指骨节抵住鼻子,前俯后仰,连头发丝都投入得用力。Chris却不动如山,冷与热并蓄在他的眼里,灯光为眼镜覆上薄薄的雾,更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会议室像一座大鱼缸,Bonnie夸张的肢体动作像一条难以适应新换的水而拼命挣扎的小金鱼。Chris仿佛并未置身于水中,更像是路过鱼缸驻足观赏的过客。

仅聊公事,两个小时早已是极限,可会议持续了五个小时。Chris一张嘴能说会道,夹公夹私,幽默中带着克制,试探中裹挟倾吐。似是意犹未尽,Chris问她是否愿意共进晚餐,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更何况,的确是挺聊得来的。Bonnie和Chris算同乡,都是在港台流行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Chris总爱抛出几句港乐歌词,Bonnie总能接住并就此将话题延展,像是一来一回地打着乒乓球,不知疲倦也不能疲倦。 

他们在餐厅用鸡尾酒碰杯,饭局临近尾声,Bonnie手背撑着下巴,问道:“这次你出差五天,家里能同意?毕竟你孩子刚出生,妻儿都等着你照顾呢。” 

Chris调侃着说:“坐牢也是需要放风的。何况我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你岂不是很渴望出差?”Bonnie笑问。

“我每天都在祈祷……”他故意唱得走音。 

Bonnie没有把后一句歌词接上去。“赶走爱的寂寞”这件事她做不到,就免提。 

他们走出商圈,商店街琳琅满目的灯牌陆陆续续暗了下来,路灯比树更高,银光穿过叶与叶之间碎落一地,像片片萧瑟的落叶过早凋零。他们沿着银色的落叶绕着商铺散步兜圈,Bonnie继续尽职尽责地为Chris的幽默发笑,真假参半,笑得太久也觉得疲惫,声音夹沙。

他们在一家营业时间已过的商铺门口的阶梯并肩而坐,各自点上一支烟,吐气成云,晚风中白雾叆叇,萦绕在二人之间,像极了Chris无穷无尽的笑话,避免着更深层的话题。Bonnie意识到对方有意在逃脱着什么,或许是对下班的渴望给了她勇气,或许尼古丁里混合了吐真剂,她开口说:“我总感觉你很怕回酒店休息。”

Chris沉吟了一下,笑道:“是啊。那就没有借口不回堆积成山的信息了。”

这个时间不回工作消息也不算失礼。一定要有借口才能回避的,只有那带着依赖与温情家庭信息了。

她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结婚生子并非本意,无奈中不忘夹杂几句老港片的经典台词。他的母亲退休后背井离乡去到他的城市,和他妻子一起照顾宝宝。这件人生大事是双边老人的夙愿,就算他早就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就算老火鸡汤沸滚着“人生的方向盘在成年那一刻就握在自己手中”的美丽童话,但副驾驶上总是嘈杂,无数声音叫嚣着司机应该转左,哪怕向往的目的地需要继续直行;就算那么多人把一个人的顺风顺水比作“人生上了轨”,可那道铁轨像是一道不可证伪的公式,上了轨就再也身不由己。Bonnie想起自己毕业季时有一场席卷全国的音乐营销,歌曲叫《入海》。那时肺炎还没有蔓延全球,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还做着成为一朵奔腾浪花的梦,Bonnie也被那样的美梦感动到泪盈于睫,手捧着对行业的热情走南闯北。时间长了,才遽然明白,水滴入流之后想成为一朵浪花,就很难再有自己想去的方向,“随波逐流”从白描客观存在延伸成贬义词,但却不得不承认它是安全而正确的。从足够远的距离观察地球,人类个体和水滴的大小无异,如果自身不够坚定与坚强,不投入江河,蒸发的风险太高了。

“既然现在的生活与你本身想要的毫无瓜葛,那你一定是知道你想要什么,对吧?”Bonnie侧头直视Chris的双眼。她曾用这个问题问倒许多人,大部分人其实都给不出答案。所以就算对眼下的生活有诸多不满,唯一能做的都是怨天尤人。哪怕答案足够明晰,已经入流的人们也难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上演一场现实版《月亮与六便士》。

Bonnie猜测Chris依旧会用一些冷笑话来绕开这个问题,可是他没有。他迎上她的眼神,大方地说:“我想一个人过。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这样想。”旋即笑逐颜开地走调地唱:“其实自己一个更开心。”

越简单的愿望越是难于登天。他不会不明白,母亲替他照顾宝宝时即使满口怨言也是她所想要的幸福。儿孙绕膝,年迈的她在付出中感受被需要的存在感,儿子下班之后她还能对他说一声“欢迎回家”。那一辈人的快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孵化。他没有讲太多,但Bonnie也能推测到未婚时,来自长辈的,如排山倒海般地催促与劝说。这是人间常态。如果他母亲不快乐,他自己更别想快乐。但事实证明,就算他母亲快乐了,他离快乐还是那么远。

但一个人不快乐,总好过一家人不快乐。

烟盒都空了,烟蒂或许都塞满半个废弃易拉罐。Chris慢慢站起身,恍神地说:“我怎么会跟你说了那么多。” 

Bonnie望着易拉罐想,自己又怎么会是唯一一个倾听他说这么多的人呢。但又忍不住贪欲横生,自己会是那屈指可数的,倾听到他真心话的人吗?

答案并不重要。Bonnie轻轻地说,钟声响起归家的信号。

告别。谁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业务后续依然免不了拉锯,但也尚算顺利。两人产生了奇妙的默契,知情识趣地在电话与通讯软件中只谈公事,仿佛见面时的熟稔只是谬觉。像是两边都明白,向工作伙伴袒露太多的心事不够专业。那些倾听,理解与共鸣或许因罕有而昂贵,但过分迅速地升温容易烫伤人,就当作在夏夜里违规地在城市里点了一支烟花棒,灿烂过就撇去,在手中绽放过的星火才更值得铭记。 

如果是这样简单也无碍。

上班族对周五异常敏感,Bonnie以秒为单位倒数着周末的光临。可天气坏得出奇,大雨冲刷着城市的每个角落,却越洗越脏,连着天都越哭越灰。地图上的交通拥挤指示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深红,像是以天安门为中心荡开的涟漪。她忽然意识到今天Chris也将结束出差,这样的天气或许他会吟唱一句陈奕迅的《岁月如歌》,感叹“天气不似预期,但要走总要飞”吧。她这样揣摩。

可她却看见Chris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另一首歌,《不来也不去》。

——就当我没来过,没去过。

Bonnie手指停滞了一下,划了过去。她不自在地蜷起腿,碰到了办公桌下那箱特地从南方提拎回来的荔枝。这本应送给Chris的。究竟是为什么忘掉了呢?她蹲下身,将箱子打开,一阵腐烂的苦涩瞬间潲向她的脸——这就是过期荔枝的后调。不忍再细看,她迅速将箱子合上,将它抛到了消防梯的垃圾桶。

她洗干净手回到工位,今晚大学同学的饭局群聊弹出好几条消息,提议将饭局延后到八点,这样的天气与路况实在没办法按时赶到。

“陆老师可以吗?”似乎就剩她没有回复了。

一个人可以有无数个角色,每个角色都有一个称谓。而究竟从何时起,一股莫名奇妙的风潮掀起,所有人都可以被“尊称”为“老师”。她不喜欢,只觉得阴阳怪气。于是她回复:可以,以及别这么叫我了。


饭局约在一家有些年头的西餐吧。大雨冲淡了生意,门可罗雀,被雨泼湿的木质拖拉门更显苍老,发出的声音像是迟暮之年的老人说着欢迎光临。她是第二个到达的,看见蓝明坐在角落,在稍显大声的爵士乐里翻阅着纸质书,径直向他走去,坐在他的对面。蓝明这才抬起头,开心地说着好久不见,绅士地向陆谣递上面巾纸以便她擦干发上的水珠。陆谣点了一杯鸡尾酒,问他看什么书看得那么入神。

“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展示书的封面。陆谣说自己没看过,让他介绍来填充等待他人入局的时间。他的语速很快,眼神闪烁得有些慌乱。陆谣佯装认真地聆听,手里把玩着垂下的红白格子桌布,看着他僵硬的举止,推敲着对方的焦虑症很严重,需要一些药物干预。印象中他有酗酒的毛病,应该不会有好转了——蓝明是知识分子家庭,大学毕业后赴美攻读PHD,压力极大,根本没有戒酒的可能。他今年成功毕业,在赴南方工作前路过北京办事,难得和各位朋友叙旧,于是有了今晚的饭局。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应该有一场派对,顺理成章地摄入酒精。

为了不剧透,蓝明没有将书里的剧情讲得太详细,以至于这个话题彻底落了地,其他的人依旧未到。她顺势问道:“你跟苏珊怎么不一起来?她什么时候到?”

他面上的笑容不减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啊。”

她尴尬地怔愣了一秒,摆出不可置信地表情道:“天啊,当时苏珊和你一起去美国读书,大家都无比羡慕你们……为什么啊?”

“就还是不合适吧。导火索其实是,她当时要搬家,我答应了要帮。但到了搬家的日子,我忙着写论文,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我们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再吵架,和平分手。”

陆谣哑口无言地望着他,像成为一座雕塑。蓝明说:“……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很过分?”

“……也不是。”陆谣缓慢地组织着语言。“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其实你已经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蓝明的眼睛亮了一下,道:“准!”他与陆谣碰杯,继续说:“她能坦然接受,其实说明她也是一样的心情。大家都觉得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或者更合适的,于是就一拍两散了。现在她也已经有了男朋友,似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其实我和她的感情本身就挺空中楼阁的。她是北京本地人,她的家在这里,很明确回国后不会去其他城市。而我并不喜欢这里,所以很早就知道,我们没有未来的。和平分手很好,你看,今晚我还能邀请她一起聚会。”

陆谣应和着他,“合适”,耐人寻味的标准,婚姻殿堂的通行证。如果不合适,双边的心动似乎都没有太大价值,更不用说“单恋”、“暗恋”、“爱而不得”之类的感情,似乎她近年来已经没有听谁提起自己陷在那样的小情小爱里了。只因大家被岁月推着走,来到了三十岁的半熟阶段,人生大小事堆成的沙丘已经高到吓着自己。在行业里搏杀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工资,还要着眼于未来,看清发展的可能,为了晋升机会使出浑身解数,朝着他人定下的标准调整着自己的动作与态度。身体健康不能只关注体重秤上的数字,还有厚厚一沓体检报告里的各项指标,哪怕有一项超过标准范围零点几都要缠着医生问来问去。这一代人多为独生子女,处理这些事情不只是为自己负责,更是不能辜负了对自己倾注了所有爱与期待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同时,他们的身体健康与生活品质也同样重要。

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人生里那么多待办事项像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放进身后的背篓,能分给爱情的时间和精力,真的太少了。更何况体验过它的人都明白,它并没有那么值得。萌芽的时候总是最纯粹,暧昧与试探步步惊心其乐无穷,在确认关系的一刻,就变成磨合与经营。

蓝明身为浪子口出狂言,没有契约和财产的束缚的前提下,能玩爱情长跑十年八年还一直不结婚的人绝非善类,这意味着关系里至少有一方把“经营”这件事玩得明明白白。苏珊已经是蓝明交往时间最长的恋人,也不过持续了18个月而已。他坦言,没有了激情,他实在没有心思经营。“所以——我应该很难结婚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一方面希望激情永存,但这是天方夜谭。但我又依然想结婚,我希望傍晚时能听到一声‘欢迎回家’,又因为我很喜欢小孩,期待着见证和陪伴一个小生命慢慢长大的美好。” 

陆谣把桌布攥得很紧,脑海里瞬间浮现许多故事片段,虚虚实实无法分辨。她想起一个女人因为孩子贪玩不写作业而情绪失控,高声痛骂了一个小时后迁怒于丈夫。一直沉默的丈夫立刻回应:“这关我什么事!”

将蓝明的脸套到这个故事里,似乎也能成立。但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模样,应该会让蓝明“失去激情”吧。这样矛盾又合理的画面惹起了陆谣的攻击性。她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先养条狗试试?”

店里的爵士乐好像更大声了,震耳欲聋。蓝明来不及回答,苏珊已经到了。陆谣看着他们彼此问候,像老朋友般自然。她喝下一口酒,如薄刃割喉,惩罚自己的失言。

散场时雨已经停了。她回到出租屋,为了达成步行上班的梦想,她不惧租金昂贵,也要住在繁华闹市中央。老破小,两室一厅,东西向,早上热完下午热。倚着学校,对着酒吧,白天吵完晚上吵。尤其是周五晚,整座城市积累的压力倾塌在酒吧里惹起阵阵轰鸣,像是她把餐馆里的音乐声也带回了屋子。她将厚重的妆容卸去,淋浴。换上睡衣走出浴室时,一个熟悉至极的男人坐在客厅敲着电脑,侧过头对她笑了一下,道:“我回来了。” 

陆谣站在原地凝睇他。是啊。蓝明口中那个“绝非善类”的人不就是自己吗。基因遗传下来的计研心算,与面前这个男人谈了十年恋爱,相伴的意义早已比什么都大,都有用。他从朋友变恋人,再变成分摊房租的室友,出差了近两个月,彼此还记得对方的存在。

好像就足够了。

她对他说,欢迎回家。

她走进西边的卧室,完成都市白领的护肤必修课,躺上床,窗外还能看见月亮。她想起想摘荔枝的父亲,但并不想知道最后他有没有摘到。她想Chris应该已经落地了,他的家人应该会对他说一声欢迎回家。散场的时候蓝明和苏珊还要单独再聊一会儿,他们的话题应该和三岛由纪夫无关。但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或许七乐彩开奖还可能和自己有关。她曾跟Chris提起自己偶尔买彩票,周五晚九点半左右开奖,她就赌一次永生不必再上班的机会。她半梦半醒间想,他应该不会把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记住吧。

思绪停在这里。

再睁眼时也不过凌晨三点钟,恋人在东边的卧室鼾声如雷。她起身,遵循现代人习惯看了一眼手机,有一条两小时前的留言格外显眼。

“彩票有中吗?”

她笑了,将消息标为未读,决定醒来再接这个球,让它足够漂亮。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