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
作者/宫主冰
烧纸,一种传统祭奠方式,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被排斥,被禁止。我的“奶奶”始终不愿放弃烧纸,在她看来,这是对故人生命的延续。
01
我在手工课上掏出那只金灿灿的元宝时,老师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那年我只有七岁,尚不知何为生,何为死,也不懂为什么折给死人的元宝在一部分活人眼里是那样冒犯的事物。我只知道奶奶的这只元宝叠得精妙绝伦,我学了好久才学会,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在手工课上展示,以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老师把我妈叫来学校,严厉地斥责她和爸爸教女无方,还说我搞封建迷信,会把其他小朋友吓坏。
回家以后我虽然写了检查,可对于老师罗列的罪状,我却是一条也不服,尤其是说我的元宝会把其他小朋友吓坏。因为当我掏出元宝的一刻,我确确实实听到人群中传来哇的一声,甚至还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脖子只为更加仔细地一睹这元宝的尊容。
他们的脸上有好奇、惊叹、羡慕、崇拜,却唯独没有恐惧,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叠元宝的模样。
02
上小学以前,我有大半时间都跟着奶奶生活在乡下的老宅,房子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只记得老宅的一角堆满了金银黄纸,到了夜里,月光洒在镀了金的一面,映得半间屋子都明晃晃的,像是从那纸堆里又长出一个月亮。
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那纸堆便会瘦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金银元宝。奶奶会叠很多种元宝,有的像小船,有的像帽子,还有的像莲花,她告诉我不同的元宝有不同的寓意,譬如四方来财、团圆美满,尽是些宽慰活人的吉祥话。
在无数个寒来暑往的日子里,奶奶一手提着元宝,一手牵着我,穿梭于山间高低起伏的小路。她会忽然在某个岔口停下,指着面前的小土丘,让我给那些长得差不多的土丘磕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便是我的姨奶奶、太奶奶……
那些土丘大多连个带字的碑也没有,周围也不见什么特殊的植物,可奶奶总能远远地就认出来到底哪座土丘下埋着自己的亲人。童年的我以为这秘密大概藏在奶奶的老花镜里,于是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她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以为这样就能获得透视的超能力,然而每次等待我的只有头晕目眩的不适感。
很多年后,当我亲眼看着爷爷也化作山头的一处小土丘,我才意识到,这从来不是什么超能力,而是亲人之间的本能。所谓骨肉相连,从不限于尘世的肉身,而是到了君埋泉下泥销骨的一日,我也能从山川河流中,感受到你的存在。
03
爷爷和奶奶正好相反。他鲜少祭奠故人,他认为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一切情感都要在生前解决。所以当奶奶求神拜佛烧纸上香的时候,爷爷干矿工,学木匠,搞餐饮,他认为只有通过努力赚钱才能让亲人过上好生活,甚至连纸钱都要靠真钱去买。只是由于没有文化知识的支撑,爷爷一生也没赚到什么钱。最后还是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替他完成了走出农村,摆脱贫穷的梦想。
到上海过上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以后,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爷爷奶奶接到身边生活,但那时候,上海的房子相对收入而言已经很贵了,背上了巨额的房贷,爸爸买到的也只是一个四十多平的老破小,但好处是在中环内,离我家很近。
爷爷对此很欣慰,他觉得房子就像树根,伸进土里的枝叉越多,树干就立得越稳。他的长子,这株出生于山村的小树苗,总算在异乡长成粗壮的大树,渐渐有了为家人遮风挡雨的能力。
奶奶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她认为爸爸应该把钱用在我和妈妈身上,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庭,她觉得她和爷爷在乡下住习惯了,到城里会非常难适应。为此他们老两口大吵了一架,最后奶奶还是拗不过爷爷,跟着他到了上海生活。
为了留在城市,爷爷这一生做过太多无疾而终的尝试。在拥有这套房子之前,城市对于爷爷来说就像一部免费试看五分钟的电影,故事一到关键处便戛然而止,碍于囊中羞涩,只得悻悻而归。现在爸爸不仅让爷爷进了城,进的还是上海这座无数人向往的国际化大都市。
一到上海,爷爷就像鱼入大海,很快就熟悉了家附近的超市、公交、免费公园,甚至连闵行区的菜市场卖的菜比徐汇区便宜他都知道。后来他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以六十五岁的高龄找到一份花园除草的工作,比我更快地摸清了上海的每一寸土地。
相比之下,奶奶的生活是那样单调,她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不感兴趣,永远只是家和菜场两点一线活动。城里没法种菜,她就把以前种菜的时间拿来绣鞋垫,短短一个月,就给我绣了一辈子也穿不完的鞋垫。我怕她熬坏眼睛,劝她别绣了,她却说年轻人的路还长,多备几双鞋垫,才能走得远。
和在老家时一样,奶奶在新家的一角堆了些金银黄纸,只是远不如过去那么多,毕竟这只是很小的一间房,上海天气又湿,她怕买了太多纸,还没等烧就已潮得点不着了。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烧纸的地点才是最大的难题。过去在农村,家里有院子,外出有荒山,天高野阔,没人在意你何时点燃几张纸。可是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不仅房子狭小,过道也紧促,老小区又没有地下车库,公共区域总是车和人胡乱挤作一团。别说烧纸了,就是晾个衣服也要在外墙上钉上龙门架,一任陌生人在你湿漉漉的衣服下走来走去。
第一次提着金元宝出门,奶奶在小区里绕了俩小时都没能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后来还是对门的邻居给奶奶支招,才解了她心头忧思。邻居是一位和奶奶差不多岁数的老太太,她告诉奶奶,此地向南走两公里有座桥,过桥之后是一片城中村,村东侧临河,河边可以烧纸。
后来俩人一起去过河边几回,攀谈中得知,这位老奶奶是年轻时从浙南农村嫁过来的,她嫁来时这小区还是农田,后来城市扩张,这里就盖成了房子。她说他们那一批村里的老邻居如今仍住上下楼,婚嫁丧娶上还保留着过去的风俗。只是随着一批批新人搬进小区,无论是送葬时吹响的唢呐,还是中元节烧去的冥币,都成了扰乱文明的罪状,居委会为了评上文明小区,对这些封建陋习的打击一年比一年严厉。
大概从那一刻起,奶奶就已打定主意要回到农村,只是碍于爸爸的孝心,她迟迟没有开口。半年以后,发生了手工课上的元宝事件,奶奶终于让爸爸给自己订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妈妈被老师批评教育后,跟爸爸大吵了一架,她说我再这样跟着爷爷奶奶厮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山里的野孩子。爸爸觉得老师小题大做,还觉得妈妈的话涉嫌人格侮辱,他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野孩子。就这样,他们争吵的内容从我的教育问题上升为城乡矛盾,一度冷战了几天。
上火车前,奶奶只跟爸爸说了一句话:好好和你媳妇过日子。
奶奶的言下之意是,别再为了她,为了过去那些穷苦的日子和妈妈置气了。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对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来说,停留在过去的,远比等候在未来的多。背负着太多生离死别,奶奶的人生已经是一条无从更改的路。
可爸爸的人生还很长,他得带着老婆孩子和世界一起向前走,一起忘却那些被视为封建落后的陋习,拥抱先进文明的生活。只有留在城市里,这个家族的女孩才不会重复和奶奶一样的命运,不必饿肚子,更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农活中成为只懂生育和烧纸烧香的老人。
04
奶奶说不出太多深刻的道理,但她心里都明白,所以恢复高考那年,她借钱也要让爸爸去上大学。她不怨任何人,也不觉得世界亏欠自己什么。离开上海是她自己的选择,这里的先进和文明与她无关,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早已被苦难蚕食,再也回不来了。
奶奶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以后,爷爷去世,奶奶才第一次坐上飞机,短暂地回到了那个并不接纳她的上海。
爷爷走得很突然。去世前半个月还在学校里给人除草,看不出半点生病的迹象。有一天他踩在板凳上换灯泡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断了肋骨。那板凳并不高,以爷爷的身手就算跌下来也不至于摔得这么严重。起初爸爸以为爷爷和其他老年人一样,到了容易骨折的年纪,结果到医院一查,才发现爷爷已经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癌细胞扩散到骨头上,这才引发了骨折。住进医院的第三天,爷爷上厕所时晕了过去,便再也没醒来。
对于爷爷的死,奶奶远没有爸爸表现得难过,离别于她已是很平常的了。爸爸却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痛彻心扉地失去,哭得撕心裂肺。
爷爷去世后,爸爸年年都要和奶奶讨论到上海生活的事情,爸爸的观点是,上海有很好的医疗条件,居住条件也比老家干净卫生。奶奶的观点是,医疗条件再好,该死还是得死,关键是亲人都埋在老家,在上海烧纸都困难,怎么上坟呢。
在这样的争执中,代表了爸爸孝心的那套房子便一直空置着,直到很多年后我结了婚,爸爸便把房子给了我,他说你长大了,这房子你要租要卖都行。
除了对我的关爱,可能爸爸也意识到,在和奶奶的拉锯战中,他失败了。或者说他认输了,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当初接爷爷来上海对不对,不仅导致爷爷奶奶分居四年,甚至可能加剧了爷爷的死亡,因为爷爷到了上海以后,还是种田人的习惯,手脚没有一刻停歇,区别只是过去在村头的庄稼地拔自家地里的草,到了上海给别人打工拔花园绿地的草,身体到了上海,心灵仍在土地上。
去世前两天,他还给了爸爸一个存折,里面是他到上海后打各种散工存下的积蓄,钱不多,却再次让爸爸嚎啕大哭。那是一种笨拙的父爱吧,永远付出,永远默默无声。
05
爷爷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住过的那个小区,尽管只隔着一条马路,但因为是去外环的方向,沿路的景色都是越来越破旧的。越往郊外走,高塔一样的楼就越多,但都仅仅是楼,供人睡觉而已,睡醒了,还是要进内环打工。
那房子和爸爸多年前买下它时相比,其价值已经翻了十倍,但我并不打算卖掉它,因为奶奶还在,我想万一她想开了要回上海,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尽管她回来的可能太渺茫了。她现在虽然在农村,可是个人居住面积超过六百平米,吃的菜都是纯天然的,肉也是自家养的鸡鸭猪,她不用担心农药残留问题,哪怕农村的旱厕确实脏,但她已经习惯了,在她习惯的环境里,她活得更健康。
不过那房子一直空置着也是一种浪费,我拿到钥匙后,就想着如果租出去了,刚好可以用租金给自己交个社保。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不指望儿女养老,也没有让儿女接自己进城的期待,我们就只有一个社保,只期待一个数目不要太低的退休金。
也是凑巧,和中介约好给出租房屋拍照上架的那天,刚好是清明节。一踏入小区,我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跪在地上,用她枯竹一般的双手把不慎洒落的碎屑扫进一只打翻的金属桶里。桶里是尚未燃尽的元宝和黄纸。
也许是我盯着她看太久了,她错把我当成了居委,一边快速清理纸灰,一边讨饶一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了。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说话也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怎么应答,她的样子,实在太像我的奶奶了。她没有认出我,我却认出了她,她就是曾经陪我奶奶一起去河边烧纸的邻居。多年过去,那条脏乱差的河边也成了公园绿地,她再没有可以放心烧纸的地方了,也没有余力把亲人的坟墓全都迁到上海来。大城市的房价贵,墓地也不便宜,所以她只能准备一个铁桶,谨小慎微地祭奠故人的同时,总担心烟火和灰烬影响了别人。
奶奶已经快要九十岁了,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她当初留在上海,是否也正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她不识字,也没有所谓爱好,照顾家人之余,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烧纸。
然而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因为在家中或者楼道里烧纸而引发火灾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有人觉得这种行为自私,有人觉得这种行为土,很少有人站在她们的立场去看待这种让她们格格不入的城市文明背后的残酷和冷漠。
甚至连我有时候也不理解奶奶的行为,长大后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烧那么多纸钱给故去的人。
奶奶说:如果亲人都不烧纸,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就会变成穷鬼。
我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鬼。
奶奶说:可是亲人是真的存在的呀,不然我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
我说:那你一次多烧点,一年烧一次不就行了。有那种大额的冥币,你一次烧他一个亿不就完事了。
奶奶说:每个亲人的祭日都不一样,他们的祭日,都需要有人祭奠,人活得越久,需要祭奠的人就越多,你还小,等你也要祭奠别人的时候,我恐怕已经不在了。到那时候,你可别忘了我。
我后来完全理解奶奶的话,是在我看了一个外国电影之后,那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电影里面说,人死后没有消失,被亲人遗忘后,再也没有人记得他时,他才会烟消云散,彻底从宇宙中消失。所以只要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他就还在。
我小时候无知且肤浅地认为元宝只是一个好看的工艺品,后来才发现奶奶把自己全部的思念折了进去。奶奶频繁上坟频繁烧纸的行为,就是在记住那些陪伴过她的亲人,同时也是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担心被遗忘。
毕竟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