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戴久了,还真成了脸。”

盲星

作者/羊毛狐狸

 

一对诈骗犯夫妻,专挑有智力障碍孩子的家庭下手,却在自己设下的骗局中越陷越深。那些孩子像天上的星星,很近,却无法交集,诈骗的谎言给了他们伤痕累累的家庭愈合的希望。


在某小城上的儿科医院的六楼,赵居易和刘白两人,正物色他们一下个葱头。葱头是他俩的行话,指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瞅准了葱头,就把葱头笼到一起,设个局,卷钱跑路。他俩管这叫“摘葱头”。

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门生意他俩得心应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刘白负责在儿保科(儿童保健及行为发育科室)门口“捡菜”,捡菜就得眼尖,你先要分析前来看病的孩子是哪个品种,到底是唐氏综合征啊,还是自闭症啊,或者别的什么叫不出学名的怪病。总之,都是脑子里缺了筋的病,寻常百姓都有几个统称——傻子、疯子、神经病。

他俩在医院六楼走廊的一角,发现了一对夫妻,他们的儿子估摸着10岁,表面看去与常人无异,可瞒不过行家。小男孩坐在母亲的身边,手上拿着矿泉水瓶,放在椅子上当陀螺转,嘴里“咿呀嘿呀”地像猴子叫,他时不时还拿鼻尖贴着旋转物的中心点,大概是为了感受旋转带起的风——刻板行为,典型的自闭症,俗称孤独症,是又大又好的葱头。里头的水深得很。

真是屎壳郎遇蹿稀,赶巧了。赵居易对刘白使了个眼色,刘白早已穿好了医院保洁的工作服。她戴上口罩和一顶鸭舌帽,提了水桶挂着抹布,便往小夫妻那儿凑。刘白的耳朵很敏锐,几米外便听清了夫妻的谈话——

女人说:“这几年,钱都花完了,也不见孩子好。”

男人说:“医生都说了,咱娃是重症大龄,难。”

女人说:“还不是你,说什么男孩子三岁开口不算晚,耽误了。”

男人说:“还提这档事儿干吗!”

说着,女人坐下来,捂着脸,眼睛看着地,没声了。小男孩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仍旧转着手里的矿泉水瓶。

刘白见机,上前搭话:“这小伙生得挺俊,可惜了这个病。”

这话恰好对上了女人茫然的情绪,又见刘白是医院的,便聊了起来。女人对刘白倾诉,说和丈夫这四五年里,跑遍全国,走访名医,古今中外,奇门怪招,求神拜佛,宇宙能量,都试了个遍。可耗尽家财,也不见孩子好,傻孩子10岁了,话不会说,饭不会自己吃。撒尿还得有人把,拉屎还得有人擦屁股。“他只会这样,转东西……”女人说着就吸起了鼻涕。

男人也抱怨道,孩子24小时都要有人看着,挣钱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看病要钱,吃喝住都要钱。

“真有点儿撑不住……”男人摇摇头,夫妻俩也表示,孩子以后什么独立能力啥的,他们不再期望了。现在,夫妻俩希望能出去挣个钱,把这几年看病欠下的债还了,让日子上个正轨。

刘白问:“咋没考虑托管啊?”

女人说:“姐,你不知道,自闭症全托管,重症大龄一个月至少7000块,我们小县城出来的,夫妻俩打工加起来也刚就这个数。”

突然,刘白大腿一拍,冒出句:“瞧我这记性。”便招呼夫妻俩务必等好,她去取单子。刘白匆匆跑去一楼,然后从自己的内侧袋里拿出早就印好的宣传手册。虚晃一圈又上楼找小夫妻去了。

“妹子,来,拿着。”刘白把精美的宣传册递给了小夫妻。

“这上头啊,有二维码,有专家介绍,还有官方网站嘞。你们拿回去抓紧地看哈。”刘白拿好水桶和抹布,临走时不忘指了指单子的尾页:“上面写了,政府补贴,专收大龄智力残障儿童,这是新开的,咱医院帮他们做公益宣传,正规哒,你赶紧问问去。”

说罢,刘白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姐哈。”女人道了谢,似是恢复了些气力。

等这对小夫妻离开视线,刘白便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卸下伪装。不一会儿,她便收到赵居易的回信:他们走远了,你可以出来了。

 

没多久,赵居易的微信上,便收到了这对夫妻添加好友的信息。这对夫妻是第二十个葱头了。刘白和赵居易的第一道工序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带着葱头们去参观“机构”。如果说第一道工序刘白是主力,那第二道工序,赵居易便是C位了。

第二道工序很简单,就和健身房骗预付款是一个逻辑。

他俩会先在郊区——越犄角旮旯越好,租下个仓库或者公寓,改建成学校,关键要偏,一是便宜,二是隐蔽。和房东谈个付三押一,再找个装修队,划拉几个小片区,搭出几个小房间,譬如办公室、宿舍什么的。能应付前来参观的家长,像那么回事儿就行。

通常情况下,第一道“笼葱头”会持续一个月,等到了第二道工序,用于展示部分的装修也差不多了,可以参观了。

其间,刘白的工作便是维护微信群,这很重要!是能与家长们产生共情的作用。譬如,告诉家长,自闭症的孩子是掉在凡尘的星星,是来自星星的天使落在了人间。微信群名叫“星娃之家”——这也是机构的名字。孩子爸妈就是星爸星妈。你是天使的爸妈,不是傻子的父母。你的家庭不是遭了难,是在渡劫。幸福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待家长们陆陆续续领着孩子来参观时,赵居易摇身一变,成了赵博士。家长们在群里早已如雷贯耳,赵博士早年留学海外,回国后,与妻子刘老师,散尽家财,四处融资,只为有重症自闭症病患的家庭作出自己的贡献,因为赵博士自己的孩子也是智力残障人士,现居国外……吧啦吧啦的。

赵居易领着家长参观装修好的片区,他口若悬河——您看,这是宿舍,一个人一小间,四周加了防撞棉,防止孩子碰伤;您看这儿,是游乐区,之后会用沙子铺地,减少摔伤的风险;您看这儿,是食堂,我们自己烧饭……您放心,我们这儿都会请阿姨的,一个阿姨带4个娃;放心,阿姨都是经过专门培训的。

啊对,如果现在缴费,一年托管费用是38400元。不不不,已经是很优惠了,我们是半公益性质的,不然价格不会这么低。资质我们这里全的,您看这,还有这张……能刷卡,支付宝也行。哦对,一个月后,X月X号,我们正式开业,那天我们会有欢迎会,孩子也会在那天正式入住。【哔哔】请收好您的凭证,还有合同,开业那天务必记得带好证件,以及孩子的衣物等。有什么事儿微信上联系……

这对夫妻也算“半个老手”,这次是他们第二次出手。他俩在半年前成功割了一把葱头后,耐心打磨骗术,现在倒也把傻孩子家长们的心态摸得挺清——这些傻孩子就像压在他们身上的五指山,父母的精神都在崩溃的极限,任何的希望都是烛光引蛾,他们便会飞蛾扑火。

 

今天距离“开业”还有一周,群里20个葱头,他俩已经摘了10个。晚上,办公室兼宿舍,赵居易买了小酒,搞了四只大猪蹄,白切羊肉,炒花生米,咸菜,豆腐,菜肴尤其丰盛。刘白则坐他对面,专心按着计算器。

“三十八万减去房租两万五再减去装修三万,办假证一万……”刘白嘴里嘀嘀咕咕。赵居易满上了杯酒,笑着问:“这次挣了多少?”刘白摇摇头,说刨去七七八八的成本,连三十万都没到。

赵居易先在群里发了信息——@所有人,各位家长大家好,这段时间,仓库改建住宿区,装修赶工,为了不影响进度,报名截止,谢绝参观。请各位耐心等待,开业前三日会有教务老师与大家联系安排住宿等事宜。

随后,赵居易闷了口啤酒,吃了口羊肉,嘴里砸吧砸吧的,说让刘白别贪心,少赚两三万饿不死。

刘白瞪了瞪眼,说这活,听同村的老油条讲,一定要遵守避风头的规矩,干三月得休三月,一年实际干半年。我算算,这不就是个辛苦钱嘛,根本发不了财。现在自个儿肚子里刚查出有了孕,还不想着多挣点?赵居易切着豆腐,伴着咸菜,悠哉地说,细水长流嘛。说罢又哼起了小曲儿——吃了咸菜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突然,赵居易的微信响了,他拿起手机,接通后,言语了几句,便对刘白说:“看,这不,还有一个。”刘白谨慎起来,说离开业日太近了,再接待葱头怕露出马脚,劝赵居易拒了这单,吃完饭就收拾东西撤退。赵居易挥了挥手,说不差这一天,吃好饭把后头没装修的地方遮挡严实,今天就摘这最后一根葱。据说父母很急,大概率能成,明儿一早再走。

 

晚上,月头升得老高,赵刘两人等了老半天,都不见葱头来。刘白看着快要九点了,又劝,不如趁这夜色,早点走得了。赵居易还是坚持做下这单,打趣说凑个三十万整,吉利。

两人又等了半小时。终于,只听门外传来呼声——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赵居易对刘白挑了个眉毛,穿上白大褂,便走了出去。刘白跟在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

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三人中的女人弯了弯腰,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声。

请进请进。赵居易赶紧招呼起了他们。此时,刘白看到,是上回医院吵架的那对夫妻,他们娃10岁,大龄重症自闭症。刘白偷偷地戴上一副眼镜。与此同时,小夫妻也在连连抱歉,说是手机没电了,又说是这地方有点偏,出租车司机七兜八兜。说罢,夫妻俩拿着大包小包,跟着赵居易参观起了机构。

赵居易仍旧按照标准的流程介绍,不过天色实在晚了,赵居易也没了兴致,该赚到的大头都赚到了,敷衍了几下,便带着夫妻去了办公室。

直到付钱的时候,小夫妻便问,能不能付半年,他们东拼西凑的,实在凑不出一年的钱。

“您们这是太难为我了,一年起付也是为了机构运营开支管理考虑……”赵居易面露难色,其实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现在能入多少是多少,反正明天就开溜了。

这时,小夫妻一同站了起来,妻子先开了口,他们是隔壁县的,为了这个娃,家里早把房子卖了,五六年里,寻遍名医,也没治出个名堂来。星娃之家一个月才3200元,其他托管机构,光是一个白天(称“半托管”),少说也要两百起步。又说,小夫妻俩打算在城里找个工作,据说送外卖,两个人加起来能挣万把块,如果跑勤快点,还能挣更多。

“孩子放这儿,我们的日子也有了盼头。咱们也不求有什么好转,就求能有个照应,让我们有精力,快点找到稳定的工作,把日子扶上正轨。赵老师,咱求你了。”妻子说着说着,便搓着眼睛。

这时,丈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一万五千块钱。又说,还差四千块,下个月一定补齐,他们明天就去找工作。

“这……”赵居易嘴里支支吾吾,但手早就拿起了钱袋子,他从信封里拽出钱,捏了捏厚度,还是做摇头状。

见赵居易没表态,妻子说:“赵老师,我手机里还有两百块……”

“噢哟算了算了,你们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只能特例一回了。”赵居易把钱往点钞机上一放,钞票像崭新的扑克牌一样哗哗流。

开了收据,打了合同,小夫妻俩的喜悦溢于言表。此时,他们十岁的傻儿子,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丈夫背起傻儿子,正要走时,刘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住啊?”

这句话刚问出口,刘白便后悔了,心里骂了自己一万回。赵居易也瞥了眼刘白,皱起了眉尖,惊讶她怎会如此“不专业”。

四个人杵在原地,尴尬了好几秒,谁也没发话。小夫妻俩就傻笑着。丈夫先打破沉默,就说这附近随便找个避风的地儿将就一晚。

事到如今,“好心”的人设不能坏。赵居易无奈,便说:“这里太偏,没地方去啊,你们今晚就住这儿吧。”

“哎呀,那怎么行。”

赵居易说,总不见得看着你们睡大街吧,这地儿偏,外面瞎溜达也危险。于是,在夫妻俩连连感谢之下,赵居易和刘白把装修好的一间星娃宿舍,给了他们住。

“这是单人间,只有一张床,只能委屈你们一下了。”

“没事儿,赵老师,我打地铺。”丈夫边笑着,边把傻娃子轻轻地放床上,妻子则在地上铺起了被褥。

道了声晚安,刘白和赵居易回到自己的房间,偷偷商量起来。刘白意思是,趁那对小夫妻睡了,就开溜。赵居易表示反对,太冒险,即便逃了,第二天他们发现人不在,揭了咱的底,一报警,那时我们还没跑远呢。

“都怪你,女人孕了就傻了,心他妈也软了。”赵居易说。

“还不是你要接这单?好好,怪我行了吧,都怨我多嘴。”刘白说。

赵居易脱下衣服上了床,嘴里嘟哝着:“还不是为凑满三十万么……算了算了,明儿再说吧。”

 

清晨,太阳躲着,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赵居易起身方便,打了个哈欠,冷气直袭胸中,天转凉了。

就在赵居易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时,看见小夫妻正在他的宿舍门口探头探脑。见赵居易来了,堆着笑脸弓着腰,连连问早。他们身上背着包,搀着傻娃子。

赵居易本以为他们是道别的,可小夫妻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赵老师,今天能不能拜托您件事儿。”丈夫说。

赵居易皱了皱眉,挤出笑容问:“有事儿直说吧。”

“那个……我俩找了个临时工的活,这不是快双十一了嘛,仓库找打包工,一天200块,还管三餐和住宿,咱干三天就回来。赵老师,就三天,您看孩子能不能留在这……”妻子说。

嘶!赵居易吸了口凉气,似是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话到嘴边,卡住了。夫妻俩赶忙帮他拍背。这时,男的接了个电话,是人力中介的面包车到了。赵居易呛得厉害,眼泪糊了脸,他本想借着装修赶工的理由,让小夫妻带着孩子走。但咳得厉害,快窒息了,只剩挥手,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一个“走”字(其实他要说的是“别走啊,把孩子带走,还得装修”)。小夫妻俩满脸感恩,连连鞠躬,嘱咐孩子要听话,便抓紧赶去坐车。赵居易蒙了,牵着10岁的傻娃子,看着日出第一缕阳光洒在他俩身上。

 

“咋回事儿啊?小夫妻把孩子丢了啊?咋这么不负责呢!”

刘白看见赵居易带着傻娃子进了屋,惊了。赵居易解释了前因后果,刘白大怒,别说三天,一天都危险!本来就打算今儿早上打发他们走后就开溜,这下倒好,湿手蘸着干面粉了还。

“不管了,收拾东西,走!”刘白开始收拾行囊,并招呼赵居易赶紧的。赵居易问刘白,这傻娃子咋办?刘白表示,他们又不是什么好人,干嘛管别人孩子死活?

此时,傻娃子趴在地上,自顾自地玩起了昨天喝酒后,还没洗的空杯子。空杯子成了陀螺,在地上转。傻娃子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在意身边发生的变化。

“还愣着干吗,快啊!”刘白催得急,赵居易也缓过神来,收拾起了衣物。不稍片刻,两个人便一身素装,似是要参加葬礼的人。

赵居易想把孩子锁在屋子里,等走远了后,第二天再发个消息给小夫妻,让他们来领人。正当赵居易要关门时,傻娃子突然冲着他俩叫了起来,发出像狗又像猫的尖啸。一股臭味飘来,傻娃子裤裆黄了。

“他拉屎了!”刘白直呼。

此时,傻娃子的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叽叽咕咕说着外星语。见赵居易犹豫了,刘白骂道,都走了还管这么多?

这时,赵居易停止了关门的动作,他说,至少帮傻娃子把裤头换了再走吧。

“不差这点时间。”

说完,赵居易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巾,先垫在傻娃子屁股上;又去了昨晚傻娃子住的宿舍,从小夫妻留下的包里,拿了干净的衣裤,带着傻娃子去了厕所。刘白便也跟在后头,守在厕所外,时不时催着,让赵居易抓紧些。

厕所里不断传出干呕声,刘白便笑了,讥讽起了赵居易,说现在正好练练手,等以后亲生孩子出生了,都让赵居易换尿布。

忽然,厕所里头传来赵居易的呼救:“哎呀,这娃子又拉了,估计吃得不干净,窜稀了。老婆,你快帮忙,打盆水来。”

刘白骂骂咧咧,只得放下手中行李,帮着赵居易给傻娃子清洗,为了防止再拉裤裆,索性不给傻娃子穿裤子。别再着凉了肚子拉得更厉害,房里又开起了暖空调,刘白则从行囊中拿出了包蒙脱散,给傻娃子喝。

“还好咱们行走江湖,东西倒还全。”刘白苦笑了声,问,“这下可以走了吧。”

赵居易看着刘白,又瞄了眼她的肚子,说:“老婆,扔这娃在这里,万一出了人命,我们就不是骗子了,是杀人犯啊。”

刘白说:“哪有这么容易死?你还心软了?我们上回那活骗了多少家庭,估摸着好几个都拿了棺材本给我们了……咱俩比杀人犯又好多少?你可怜他,谁以后可怜我们,还、还有我肚子里的亲崽?”

赵居易说:“闹出人命,我们的娃,以后就是杀人犯的娃……”

这下,刘白失了语,他知道,赵居易倔起来就是头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便拎起背包,一个人朝大门走去。赵居易望着她的背影说:“老婆,你先走,到时候我把这儿搞定,咱们约个地方,我去找你。”

 

一个人,手忙脚乱。傻娃子闹肚子,赵居易只能跟着擦屁股;傻娃子肚子稍加好点,不自觉已是中午,傻娃子又开始哭闹,嘴里又嚷起外星语。赵居易猜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没准备午饭,饿了。赵居易只得叫了外卖,地方偏,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傻娃子嗓子哭哑了,饭菜方到,赵居易立马给喂了。但傻娃子不知怎的,就是不吃。感觉他饿是饿的,饭碗拿走又哭了,赵居易火了,一记耳光扇了上去,又冲着一顿吼。傻娃子哭得更凶,吓到嘘嘘地尿了。赵居易没了办法,双手抱头,茫然无措。

“早知把你丢这儿了!”

突然,门开了。

是刘白。她扫了一眼屋里,大体明白了赵居易的窘境。“你看你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说罢,放下行囊,又见刘白提着塑料袋,走到傻娃子面前,打开塑料袋,拿出白盒子,里头装着蛋炒饭,饭粒饱满,黄白分明,舀了一勺,往娃嘴里塞。没承想,傻娃子竟大口吃了起来,屋里满是米蛋混合的香味。

赵居易惊呼,魔术!

刘白让赵居易去看微信,原来傻娃子的父母在群里发了消息,说孩子只吃黄白相间的食物。

“哎呀妈呀,这孩子嘴噶刁呢!”赵居易说。

“这是自闭症的症状,让你平时看点书,文盲。”刘白说。

刘白让赵居易把东西放好。赵居易什么也没问,刘白什么也没说,此时,两人倒真像对老夫老妻了,心照不宣,很是默契。赵居易看到刘白买回了一次性短裤、成人尿布、一捆毛巾……心里一暖,又赶紧招呼刘白坐上床休息。刘白指着赵居易说,三天,就三天。算给肚里的亲崽积个德。

做戏做全套。赵居易赶紧拿起手机,让刘白拍他喂孩子吃饭的小视频,发在群里。并@了孩子的父母,附上:安心工作,这有我们。接着,群里争先恐后地点起了赞,像过年抢火车票,生怕漏了自己。

吃完饭,赵居易主动要求帮傻娃子洗脏了的衣裤。刘白则让傻娃子在仓库的空地上撒欢。傻娃子歪着头一圈圈地跑,像头新生的小野鹿。天气半阴半晴,仿佛有只蜘蛛在云上织了张网。细碎的阳光照在刘白身上。她摸了摸肚子,很暖。

 

傍晚,赵刘两人正吃着饭。门外又传来一声:请问,是星娃之家吗?

刘白睁着眼看着赵居易,带着些恐慌。赵居易站起身,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抵着办公室的门,问:“谁啊?”

“我们想咨询托管的事。”声音听着发颤,像被风吹散架了般。

赵居易开门走出,看见夕阳红光下,站着三个人,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和一个瘦长的姑娘——她像具骷髅,吓了赵居易一跳。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只见老头拿着手机,走到赵居易面前,打开微信,却一直卡着。老头骂着破烂货,赵居易安慰道别急。等了半天,老头的微信里跳出了信息,原来,老夫妻是星娃之家的群友推荐来的,还被拉进了星娃之家的微信群。

赵居易感到脖颈上一阵刺麻,只得招呼老夫妻进屋。刘白又见有客来,脸顿时煞白。老夫妻将“骷髅姑娘”摁在了床上,姑娘很安静,活像具提线木偶。老夫妻先把赵刘两人夸赞了一通,然后拿出一张银行卡,直说要付钱。赵居易支支吾吾,觉得这卡变成了催命符,又像张强力贴,把自己牢牢粘在原地。刘白无奈,只得拿过卡,机械式地用POS机刷了,一声清脆的嘀嘀声,38400元又进了口袋。可刘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勉强维持笑容,脸上的皮肤都快抽筋了。

老夫妻见赵刘收下费用,心中似是卸下石头。他们先帮着一起收拾了碗筷,又帮着整理了宿舍,真是一点儿也不见外。打理好后,没有想走的意思,又坐下谈起了心,说“骷髅姑娘”是自己的孙女,重症自闭症,十八岁了。孙女六岁那年,父母离婚,各自又成立了新家庭,母亲改嫁,父亲去了国外。这傻孙女便丢给老夫妻照料着。“我们老了,带不动了,今天真是……”老婆婆抚摸着骷髅姑娘的手,脸上半是泪半是笑。

“咱孙女很乖的,不动的,好带,就是没咱俩老的喂饭,就不吃东西。”老头说,“所以,赵教授,刘老师,咱也有个不情之请……”

赵刘俩听闻后,倒吸凉气——老头意思是,和老伴在星娃之家打义工,不要工钱。

“可咱没这规矩啊。”赵居易赶紧推诿,刘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接上话。

老夫妻又说了,自己有退休工资,闲暇时,帮星娃之家打扫打扫。关键是孙女定要老两口在身边才吃饭,平日里吃个饭,嚼三口吐两口,一碗饭吃一小时。如果老两口不在,怕是孙女就给饿死了。

“所以搞得这么瘦……”老婆婆又抹了抹眼泪。

老头接上话:“咱想趁没几年活了,到星娃之家好好训练训练,等我俩死了,孙女……至少活一年是一年吧。”

又见赵刘面露难色,老头赶紧说,他们老夫妻就在孙女宿舍里打地铺,绝对不占别的寝室。绝对不给星娃之家添麻烦。“我俩每月再交些饭补,不让星娃之家亏钱办。”

这时,傻娃子男孩儿又开始嗷嗷叫,刘白提醒,尿布存满了。老婆婆二话不说,拦住刘白,热情又麻利地拉着傻娃子往屋外走,又问赵居易拿了新的尿布,便去了厕所帮傻娃子换。老头在旁说,这些活让他们来,出把力。

老头老太年龄虽大,照顾小的倒有一手,老头照顾男娃,老太看着自个儿孙女。一时间,星娃之家倒显得井然有序,其乐融融了。

夜晚,赵居易给老夫妻一家安排在了另一间宿舍。待他们都睡下了,刘白和赵居易却躲在被窝里,衣服都没换。这间仓库总共就改了三间宿舍用来装样子,连食堂也不过是做出了个空架子……

打开手机,又见那对老夫妻在群里@感谢,把赵刘两夫妻吹上了天。

如果后面再来人怎么办?

跑吧!这不是有老两口么,孩子不会出事儿了,趁现在都睡了快跑吧。赵居易看着刘白,摸着她的头发,不断说着对不起,都怪自己贪那最后一单。

凌晨1点左右,赵居易和刘白偷偷摸摸地走到了大门口,可赵居易却停下了脚步,他捏了捏鼻子,说:“老婆,你先走。”

刘白瞪着眼,想骂他,又怕声响,压着喉咙说,你发什么神经。赵居易两手搭在刘白腰上,捏了捏,笑了笑,说你这腰咋这么圆了。又把刘白脖子上的衣服拉链向上提到底,说天冷,千万别冻着。刘白拉着赵居易,转身催着走。赵居易像颗钉子站着不动,他告诉刘白,如果都走了,网络这么发达,不用半天,一报警,就得暴露,还没走远,立马都要被抓。

“咱俩只能走一个,不然一锅都端了。”

他让刘白先走,去南方边境找蛇头,拿钱去出境过日子去,自己稳住这里,尽量拖得久些。赵居易说完,点支烟,猛吸口,向后退了一步,觉得太近,又退了三步,他笑着对刘白说,二手烟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走远点,快走吧。说完也不回地折了回去。

一下安静了,只听见赵居易踩着碎石地发出的嘎吱声。

“这回,我真走……了啊。”刘白的声音有些呜咽。

赵居易摇摇手,像把月光洒在了地上。

“回头……我、我就、给孩子再……找个爹。”

话音刚落,一个转弯,赵居易消失在星娃之家那漆黑的走廊里。

星娃之家很偏僻,少光,天上的星星便亮了几分。像是起夜用的小灯,照着行走的路。刘白独自拖着行李,一走一回头,她时不时抱怨,这路怎么修的,这么硌脚,又抱怨这地方太偏远,待会怎么叫车?她摸了摸肚子,咕咕咕,好像孩子饿了,自己干嘛在大晚上活受罪的?晚上这么凉,人也这么困。赵居易真不是个东西,早就说他不是个男人了,就这样把娘俩撇下,回暖屋睡大觉……

赵居易回到宿舍,反觉得轻松了。他脱去衣服,躺回被窝里,竟然发现,被子里还有媳妇儿留下的温存,如果宝贝生下了,就睡在爸妈中间,做个烫捂子,大家都暖和啦。

不知不觉,眼皮耷了下来……

砰!有人破开了门。赵居易诈尸般坐起。

臭娘们!

只听得赵居易大骂一声,原是刘白又回来了。

赵居易急得拍起了床,扯着嗓子叫,傻娘儿们,还不快滚啊!

刘白放下手中的行李,卸下了身上的大包小包,几个快步,上前抱住了赵居易,不哭不闹,就这么脸贴着脸。赵居易立马懂了刘白的心情,这两夫妻一直很默契,这件事从没改变过。宿舍里恢复了宁静。

 

第二日,赵刘两人被一股粥香闹醒。

原是昨晚那对老夫妻,老人家起得早,他们说,食堂啥也没有,只能去两公里外的工地食堂那儿,买了些早饭回来。弄了些粗茶淡饭的,怪不好意思的。

老太喂着骷髅女孩,用调羹挑了一小勺粥米,骷髅女孩瞪眼瞅瞅,便微张了嘴,像小鸡啄米,嘬起了饭粒。“喂快喂多了就要吐,硬东西不会嚼,烦嘞。哪像这娃,吃饭多好。”老太看了眼身边,又见老头把蛋黄揉碎,和粥捣拾在一起,蛋黄配着粥,还泡了点老头带着的小苏打饼干。一大勺,傻娃子吃一口,双腿抖一抖,笑一笑,嚼两下,嘴里空了,又看了眼碗。老头说,好吃吧!便又挖一大勺,送进傻娃子嘴里。

赵刘二人被傻娃子逗笑了,赵居易走向前,摸了摸傻娃子脑袋,笑着说,昨天真把自个儿折腾得够呛,今天怎么就乖巧起来了。他又打了个电话,通知装修队赶紧来,加钱赶工,把星娃之家搭起来。

星娃之家的微信里又是一大串消息,群里有交了钱的家长,便说要带着孩子来,有的打算今天就过来。赵刘两人也知这事儿躲不了,只等着接待。果真,下午又有三三两两的家长,带着各自的自闭症孩子前来星娃之家。有的家长也挑了明,说之前群里发了谢绝参观的消息,就担心星娃之家是骗子,现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赵居易和刘白只得苦笑,都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可他们本就干的是圈钱跑路的勾当,身上还背着个案子。一夜间,又成了善人夫妻,声名远扬。人一多,孩子一闹腾,上厕所成了个“大工程”,刘白发现,重症自闭症孩子都需要有人指导才能顺利如厕。就说傻娃子吧,今天上大号,赵居易负责看着他,就因为赵居易多刷了个短视频,一晃眼,傻娃子拉到一半,就站了起来,光着屁股嗷嗷嗷地冲出厕所。赵居易想拉住他,伸手慢了,又追出去,踩着地上水渍,摔了一屁股,半天没缓过来。

傻娃子屁股上还黏着根细长的便便,就像长了条黄色的小尾巴。他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圈,几个人四周堵,刘白负责守住星娃之家的总门不让傻娃子窜到马路上。随后,一声令下,他和老夫妻、刘白所组成的包围网迅速收拢,终于抓住了他。傻娃子在大伙的怀里哈哈大笑,像喝了一斤二锅头的醉汉疯疯癫癫。赵居易低头看看自己,傻娃子的便便粘在了他的裤腿上。大伙都忍不住笑了,赵居易本是憋着脾气,此时也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不觉,也跟着哈哈大笑。

此时,仿佛所有人都在傻娃子的笑声中醉了。

 

装修队来了,风风火火开了工。赵居易扯了个谎,说之前的装修队因价格没谈拢撂挑子了,所以装修进度慢了。这些天让新装修队抓紧先把娃的宿舍搭好;又扯了谎,说阿姨没招到,老夫妻算是义工,帮忙的,但人手还是不够,服务不周到,望大家谅解。这时,群里有的家长便组织起来,自发开始轮值当起了星娃之家的义工。

草台班子成了形,没几天,星娃之家便不再是个空壳。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有的家长把这些天星娃之家照顾孩子的片段发在了VLOG里,又宣传着赵刘夫妇的义举,几条视频播放量都上了数十万,赵刘二人的相貌也在网上不断流传。

名声出去了,离警察找到他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赵刘二人深知,这回是要谢幕了。

刘白想着,给已经来了的自闭症孩子们洗个澡,接接风,特别是傻娃子,最近吃得多也拉得多,浑身臭乎乎的。她让赵居易网上买了若干个泡澡桶。晚上,这些大桶子加急送来便吭哧吭哧地搬进了洗澡间,赵居易来劲了,打开暖气,等了一会儿,屋里温度上来后,又找来个浴帘,临时做了男女分离。打开水龙头,用大澡盆接起了热水,白雾腾腾,如临仙境。赵居易来到门口,拍拍手,大叫:“傻娃子们,洗澡啦!”

老夫妻合力将几个孩子赶至澡堂门口,男孩儿一组;女孩儿一组。

“你看,这是啥~”赵居易拿着一个水瓢,在木桶里圈啊圈,洗澡水形成了旋涡,傻娃子看着旋涡,顿时兴奋起来,像只马戏团的小猩猩。

赵居易脱去了孩子们的衣服,又在澡盆里深深地圈了一圈,趁着旋涡又大又深,一把抱起傻娃子,将他扎进了漩涡的中心。傻娃子乐得嗷嗷直叫。他在水里挥着手,水花四溅。赵居易觉得有趣,蜗起手掌,舀小勺水,朝傻娃子脸上泼去。赵居易本想着傻娃子也会向自己泼水反击,可傻娃子只是笑得更大声,自顾自地玩水。并没有像电影中常见的老老少少在澡堂里打起水仗的温馨桥段。

突然,赵居易的心里有一股说不上的滋味。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孩子,他们内心的门,却是上了把没有钥匙的锁。

“哎呀,发大水啦!”只见刘白咋咋呼呼地进来,手上抱着一大堆毛巾。

“刘老师,后面我们来拖地。”老夫妻赶紧打圆场。

“暖气开大点!别着凉啊,水不要泼到暖气上,小心触电啊!过两天给装个浴霸,哎呀,你真是,这么大人了还打水仗……”刘白一阵啰嗦,接着把暖气朝着门口挪了挪,远离澡盆,放在干爽的地面处。

“哎呀!”刘白惨叫一声。

赵居易向她脸上泼了一小巴掌水。刘白揉了揉眼,她半张脸已是皱着眉头耷拉着嘴,刚想发怒,可见到赵居易笑中带贱地看着自己,心里的火又给灭了一半,另外半张脸上,嘴角又忍不住向上扬起。

“老大不小了还这么皮!”刘白把手上的毛巾丢给赵居易,转身离开了。

“赵老师,您俩感情真好。”老夫妻说。

这话说得赵居易有些难为情,他又装出一本正经的专家样,说着自己瞎编的“快乐感染法”——大人保持快乐,打开自闭症孩子的心,又边给孩子们上洗发露沐浴露,他故意挤了很多沐浴露,反复揉搓,升起一坨坨白色泡沫,不消片刻,孩子们裹进了泡沫堆里,澡堂里出现了几个小雪人。

孩子们一挥手,简陋的澡堂中顿时雪花飞扬。这趟澡洗了很久,就像从南方去了次北方。

夜深,星娃之家静悄悄,大家睡得都很香。

 

星娃之家比预期开业迟了一周时间,终于,能勉强运营起来。傻娃子们陆陆续续来到星娃之家。有人提议定一个庆祝的日子。此时,大家发现,星娃之家还少样东西。大伙走到门口,看,还少个招牌。

开张那日,赵居易和刘白,连同家长们,把星娃之家”的牌匾挂在了大门口。原本还是仓库的大院,慢慢褪去了工业的气息,像个常年不苟言笑的人,露了温柔的笑脸。院子里聚着一群自闭症孩子,他们各玩各的,有的在地上玩石头,有的自己转圈,有的发呆,有的哼哼怪曲子……这些孩子像天上的星星,大大小小,聚在一个天空里,彼此却又隔着好几光年,大家互不相干,遥不可及。刘白望着他们,百感交集,突然感到一只大手伸向她的肚子,赵居易笑着看她。刘白说,好些日子没见赵居易笑得这般轻松。

“如果咱们的孩子也是自闭症怎么办?据说新生儿有百分之十的概率……”刘白摸着赵居易的手,说。

“没这么高的概率吧……诶,走一步算一步吧,你看这些家长,不也这么走过来了么。”赵居易说,“就是,以后别再遇到咱们这样的骗子就行。”

 

门口放着庆祝开业的鞭炮,噼里啪啦。渐渐地,赵居易和刘白,他俩听见,一阵警笛声,从遥远的地方慢慢驶来。

“你还记得我俩的原名吗?”赵居易问。

“干嘛?我叫唐美丽,你叫宋庆帅。”刘白醒了醒鼻子说,“面具戴久了,还真成了脸。”

“这皮子总要脱下来,以前做的恶,还不清。”赵居易说。

说完,刘白紧紧地握住了赵居易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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