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嘴皮子一碰,话就往外倒,说得倒是轻巧。

冲突

作者/伊朝南

 

被婚姻捆绑着的人们,矛盾是最避无可避的,不论是新婚夫妻,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长辈,当大家都直面矛盾时,处理方法却又有着“代沟”。


临近年关,二婶的哥哥从四川带回好多腊肉腊肠。二婶给我妈打电话,太多了吃不完,你过来取些。我妈头天下楼倒垃圾,单元门到垃圾桶三五步路的脚程,平地摔一跤,崴了脚,在家“哼哟”连天,出不了门。打完电话当晚八点,二婶亲自上门,右手红塑料袋沉甸甸一袋子肉啊肠啊的,左手一个小包包,说是装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二婶进门我妈正沙发上躺着看电视,右手里东西放下,径直走过去看我妈脚,脚踝略肿,红红的,上手按一下,我妈吃疼,唉哟,轻点儿。二婶说,淤住了这是,我拿红花油给你搓搓。说着往左手挂的小包包里摸索,我妈直起身子拦,你快歇着吧,小宇刚给搓完没一会儿,肉皮还火辣呢你又来,没毛病得让你俩轮流给搓出毛病。二婶攥出红花油,歪过下巴点我,拿我跟她比,她手上没轻重,我这力道都是练过的。另一只手伸着就要抓我妈脚,碰上没碰上的,我妈在那“唉哟哟”嗔唤起来。这一声装得有点过火,二婶笑,行行行,不弄了。又没伤着骨头能多疼,把你一天金贵的。

我妈不嗔唤了,提高调门说,人活一世,自己不金贵自己,能指望谁来金贵你。

这话是说给我爸听的。我爸对着电脑下棋,全身心投入,就二婶进门时抬头招呼了一声,其他时候就像人没在这屋里。这当口不知是真没听见我妈说话还是装没听见,对着显示器单手托腮的姿势是纹丝不动。

我妈苦笑着给二婶说,看见没,没感情的聋子一个。就这过一辈子,我还能指望啥?

二婶说,唉哟,老夫老妻多少年了谁不知道谁啊。大哥一直是这样的人。倒是你,以前好好的现在突然受不了,说明啥?说明问题多半在你身上,你变了。听我一句劝嫂子,现在人都讲究素质啊修养啊啥的,说的是排场是体面,排场和体面是个啥,排场和体面是你得懂得接受,包容,海纳百川,而不是挑剔,抱怨……

我妈不耐烦,打断二婶的说教,搞搞清楚,不是突然受不了,是一直就受不了,只不过以前忍着,现在不想忍了。你也是,学你儿子拽哪门子大词儿,啥排场体面海纳百川,我一小水沟,装不了大海。再说我的要求过分吗,但凡他对家务事,对我稍稍,就稍稍关心那么一丢丢,我也不会抱怨啥。

二婶说,问题他做不到啊。你干嘛非要去改变别人?你可以试着改变改变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照过。这几十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妈说,我改变了啊。以前都是我扔垃圾,现在我就改变自己,不扔了。结果呢,家里垃圾堆成山人家都能视而不见,攒到最后还是给我自己攒的活。我的改变换来了什么?

我妈抬起崴了的那只脚,大声说,换来的就是这!

我妈说的扔垃圾事件我也是她崴了脚之后才知道。我爸每天早上出门去晨练,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出门时永远看不见门口我妈打包好的,需要顺手提下楼扔掉的垃圾。回来路过菜市场时,永远想不起来顺手帮家里买点菜。买菜且不提,就扔垃圾这件事,不叮咛他,他说你没说,我哪知道这些东西干嘛的。叮嘱他两句吧,他又说你天天嘴里来回就这些事,烦不烦。

这天我妈早上起来有点不舒服,头疼得厉害,浑身发软没一点儿力气。一包垃圾放门正中间就又回房躺下了。想着我爸看见,咋也得回来问一句,诶你今天怎么把垃圾放门正中间。她好顺着这个话让我爸帮忙买点药回来。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屋里静悄悄,出去一看,我爸早出门了,垃圾纹丝不动原地摆着。

人就能眼睁睁地跨过垃圾出门去。我妈说她当时就觉得病情加重了一倍,甚至想一病不起,看我爸这日子怎么过。也只是想想而已,狠不下心执行。不过这天起,我妈也不扔垃圾了,堆着呗,堆到我爸啥时候能看见它们为止。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失望一天一天加深。不断堆积的垃圾就像我妈心里的不满,无人清理,堆成了心病。从跟我爸恋爱起,到结婚这三十来年各种各样的不如意,被我妈翻来覆去地琢磨。阴暗的情绪是泥沼,谁来都得往下陷。我爸的好处和优点统统不见踪影,一眼望去黑乎乎一片,全是不足。

我妈情绪都陷落成马里亚纳海沟了,我爸这边,浑然不觉。家里垃圾如山对他的生活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影响。垃圾袋摞太高倒下来挡路,拿脚给边上一拨,一点不耽搁他啥事儿。我妈不跟他说话?那更好了,省得一开口不是让他干这干那就是数落他。同样的日子在我爸看来,是他的人生终于来到一片自由自在的开阔地。甚至直到我妈倒垃圾崴了脚给我爸打电话连哭带说抱怨多年来的种种不是,我爸还一头雾水,发信息问我,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你妈啦,她咋这么大邪火。

在我爸信息之前我妈跟我说过她和我爸冷战的事,我想冷战总比热战好,抻着时间凉一凉,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我爸的信息让我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他最大的问题不是犯错,而是压根不认为自己犯了错。他甚至都没想起关心我妈一句,你脚伤得怎么样。

要说服我爸家务事应该两口子共同分担,以及他有义务关心爱护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伴侣,是个难差。从前不是没说过,他的问题不是听不进去,也不是能听进去但不执行。他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无从知晓他到底听没听。他心里好像有一堵坚硬的墙,我们被挡在墙外,至于墙里关着什么,没人知道。

二婶急匆匆赶到我家,是打电话时听我妈话头不对,想着来劝和劝和,先高高兴兴和和美美地过年,旁里的事情过完年再说。见我妈不停拿话砸挂我爸,我爸又石雕一般不为所动,明白这场架外人是劝不好的,干脆不劝了,话头一转,打趣我妈,我看你崴脚就是故意的,眼瞅过年该你劳作了你给咱脚一崴,“唉哟”几声,沙发上一趟,手机一拿,电视一开,这就啥也不用干了。是这个意思不?

我妈嘴一撇,啥也不用干?想得美。说着用下巴点我和我爸,你看看这爷俩,哪个像能担事儿的。咱这老黄牛的命,别说是脚崴了,就是脚断了,该干的活一样儿少不了,指望谁心疼你啊。

我顺势撒娇,妈,我心疼你呀,我刚还给你搓那么长时间脚来着你忘啦?

我妈说,滚,就你最烦人。不回来我清闲的,回来还得伺候你吃喝。

二婶看着我笑,你妈这会儿是刺猬精变的,别跟她搭腔。扭脸又跟我妈说,今年我家就我跟老景两个,大过年冷冷清清的。要不咱俩家搭伙过个年,你们去我家,或者我和老景来你家,都行。不管在谁家过,年夜饭我操办,嫂子你不用动弹,怎么样?

我妈高兴,连声应承。完了撺掇二婶问我爸意见。我爸脸像被电脑屏幕吸住了似的,头都没回说我都行。我妈气得不说话,最后二婶拍板,去她家过年。

事情定下来我妈情绪平复一点了才想起来问,咋的家里就你俩,景博涵又跟媳妇去岳丈家啦?

二婶说,真那样倒还好了。

我妈见她脸色不妙,话里似乎还有话,就没接茬。果然,二婶双手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啦,我该回了。又气哼哼地嘀咕,那俩小的,哼!一天天地不让人省心,给我闹离婚着呢。

我爸瞬间脱离了电脑强大的引力,扭头问,啥?结婚才几天就要离?

二婶笑着跟我妈说,哟呵,我哥这……斜聋子啊。

我妈冷笑。

我爸没理会二婶的打趣,继续问,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不顾那么多人反对,非要结婚的是他们,这结了没几天又闹离婚,这小两口在搞什么东西?啥原因啊要离婚?

二婶说走就走,没有要细聊的意思,风风火火边往门外退边说,说出来招人笑话,吃饭吃不到一块儿。

就为这?

就为这!

 

2

二婶一走,我爸这棋就不下了,在客厅里来回转圈。转几个来回我妈不耐烦地对我说,你问你爸能不能消停会儿别转了,转得人心烦。我抬头看我爸。我爸站住脚,盯着我妈说,不行,我得给老二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要是闹着玩就算了,要来真的,可就得采取手段了。

我笑他,还采取手段,你能采取啥手段?

我爸还没说话,我妈先跳出来嚷我,你小孩懂啥,婚姻是儿戏吗,随便结着玩儿不满意就离,社会要这么搞,不乱套完了?你看看那美国,哦哟,乱的。上次去长安县一个村子参加展销会,里面有个女的,脸蛋漂亮得很,身子呢?是条蛇!说就是美国人那方面太开放,胡搞八搞,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没个准头,谁跟谁是不是亲戚都弄不明白了,最后搞出这种人畜不分的东西来……

我装作大惊小怪,啥展销会这么高大上,美国都来掺和一脚?

我妈说,你别管啥展销会,说的是婚姻这种事不能当儿戏。

我爸拿着手机自言自语,电话接通了,跟老二怎么问呢?

我妈嚷他,别打了,你看刚那情形,人明明就是不想说,你打电话过去不是为难人吗。不给你说吧,你要生气。给你说吧,这家务事往哪儿说是个头?你沉住气,后天下午去他家,见了面不就啥都知道了?

我妈能主动跟我爸说话就证明她不生气了。我纳闷怎么的呢,哄都没哄,这就和好啦?这跟中午说的不一样啊。就这天中午她还赌咒发誓,你爸这回不给我好好下个话、表个态,我绝不可能原谅他。日子能过过,不能过散伙拉倒。我说对,妈,男人就得治,尤其顽固性的陈年老毛病,你得下本钱、花时间好好治,得让他知道心疼你感恩你,要不你这辈子也太亏了。我妈讲,不消你说,这回我可是铁了心要跟他耗一耗的。话音犹在耳边,咋啥铺垫都没有,俩人就又说上话了?景博涵离婚的事就这么重要,比我妈她自己的幸福还重要?

我不理解。看样子我爸挺理解。他想了想放下手机说,那行,到时候再说。话接得坦然又顺滑,像俩人从没闹过别扭。说着又坐回电脑桌前,单手托腮,开一局象棋,重新进入沉迷模式。

我妈脸色平静,继续看电视。看不一会儿扭头指挥我,电视柜中间靠门口那边的抽屉里你翻翻,有盒降压药。我脑子还乱着,一家三口,到底谁跟谁一伙儿。一刻钟之前我很肯定我妈跟我一伙儿的,一刻钟之后我对我妈的信任彻底崩盘,她显然跟我爸更有默契。我盯着我妈看,疑惑不解。我妈“啧”一声还不耐烦了,让你找药!

我只得起身去找药。电视柜几个抽屉翻完,没找着。我妈见抽屉开开合合,哐哐作响,半天没成果。“腾”地从沙发上起来,我能指望你干点啥你说?自己上手挨个翻一遍,也没找见。我说药名是啥,网上下单给你买一瓶得啦,这麻烦的。我妈说,我哪记得住,只管喝了。我说你记不住药名咋买的药?我妈说那是之前我被你爸气得血压飙到140,你姑给拿了两盒。我喝了挺管用,想着剩下那盒改天给你二婶拿去。我说以前没听说你们谁高血压,咋突然间这病就都找上你们了。我妈说还不都是被你们这伙没良心的东西给气的。我告诉你,景博涵这小子这么搞,你二婶血压早晚得飙。我说我姑送你的你又送二婶,不合适吧。我妈说你姑也是她自己喝剩下怕过期才给我的,自家人有啥合适不合适的,管用就行。

大年三十清早,7点多我们一家还睡着,我妈手机响,二婶让我们起床直接去她家吃早饭。完了我爸和二叔去上山烧纸,我帮她在厨房里打打杂。

我从小没在厨房操持过,我妈可能是心疼我,跟二婶说自家人随便吃吃,搞那么麻烦干啥。

二婶说,景博涵又说要回来,还带个朋友,中午一两点到家。

我妈说,啥意思,婚还没离呢下家已经找好了?这是出轨呀我的妹子,你还大张旗鼓接待上了,这要让你亲家那边知道了还了得!

二婶笑得哈哈的,嫂子你一天天的,人家男的,而且是美国来的。说是什么网站上认识的,叫哎……沙发客,就是那种全球旅行,为省钱不住酒店不住旅馆,专睡别人家沙发。回头咱家谁去美国,他也提供沙发给咱睡。就这么一个美国人,想体验一下中国人的春节。

我妈问,给钱不?

二婶说,说了是交换,肯定不给啊。

我妈说,哦,意思就白忙活呗,咱这辈子就算去美国也是跟团,住酒店,谁跑出去快活呢可看人脸色睡沙发?想不开。

二婶说,白忙活也得忙活啊,要不你说咋办?说起来也烦得很,景博涵小兔崽子没个轻重,一头闹着离婚,一头还有心思搞这些有的没的。

出发去二婶家之前我妈门口拦住我和我爸,嘱咐去那边别当着那父子俩的面提景博涵离婚的事,说二叔和景博涵爷俩脾气都不好,万一说蹭了吵起来,让国际友人看笑话还在其次,主要是大过年的不吉利。我妈这传达的是二婶的意思。

 

3

到二婶家吃了早饭,我爸和二叔出门。我妈挡住没让我进厨房,她自己去跟二婶忙活。我不好意思太明目张胆偷懒,端杯茶站厨房门口刷着手机随手候命。

我妈摘菜洗菜,熬卤汁,手脚麻利,几下里腾挪轻快得很。二婶笑话她,哟,嫂子,脚这么快好了?

我妈先一愣,接着笑,你给的药好嘛。

二婶揶揄,我药好?我药再好顶不上你老公两句哄。当谁看不出来呀,你那病根本不在脚上,你那病在心里。

我妈摇头,你哥啥人你不知道?等他哄我,下辈子都不一定能等得到。

二婶说,你这典型的嘴上不说心里话。他不哄你,你俩能这么快和好?

我妈反驳,你都知道大过年的别吵架,讨个好彩头。我啥年岁的人了没这点儿常识?自己把自己劝劝算了,老夫老妻半辈子了能过不能过的瞎凑合着过呗,还能离咋的……诶,说到离婚,前天晚上你急着走我都没来得及细问,景博涵小两口是闹着玩儿还是……

提到景博涵,二婶火气上来了,都回来跟我要户口本结婚证了,你说呢?

这么严重,就为吃饭吃不到一块儿?

我也是这么问的,都闹到要离婚了总得为些啥事情吧。你猜景博涵怎么说,人家说,要是连吃饭都吃不好,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简直胡闹!听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的,还没听说人活着是为了吃饭的。那户口本啥的,你给了?

我傻呀。二婶说,肯定不能给啊。我不给,人就在家里到处翻,你没见把抽屉柜子给我翻的,要不是他爸回来给他打出去,我看能给抽屉柜子啥的拆成零件。说什么反正现在没要孩子,都有选择余地,都是自由的。这叫什么话,没要孩子这个婚就能想离就离,为吃饭吃不到一块儿就要离个婚,照他们这标准,咱这日子早就没法过了。我跟他爸,嫂子你是知道的,别说吵架,大打出手的时候你和大哥来都拉不住,他爸有回下手没轻重给我打得肋骨都裂了一根,打完伤好了,日子还不照样过。谁家不这样?大哥一点儿家务活不沾身,你这么多年跟丫鬟似的伺候着,他一句谢谢没有。你前段时间生病,包括这次脚崴了受伤,他一点不知道不心疼,你俩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包括大姐跟姐夫、我哥嫂,同事、邻居,谁家没矛盾,哪家两口子不吵架?要说闹离婚谁都闹过,但咱这辈人终归只是个闹,心里都清楚婚不能随便离。到景博涵这儿好嘛,为指甲盖大点事儿……哎!你说婚姻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啊到底,咋能活人活得这么轻率?

我妈嗯哪,谁说不是呢。当初结婚时闹得沸沸扬扬,好容易结了婚又不知道珍惜,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东西。

二婶继续牢骚,完了他爸还跟我发火,怪我没把儿子教育好。教育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孔子都说了,子不教父之过。他当爸的,一个大男人,没一点儿担当,回回有点啥事情,就往我身上推责任。

又吵架了?

能不吵吗。你说他爷们儿起来爷们儿得很,犯起疯病娘们儿起来比我们这纯娘们儿嘴还碎还不担事儿,反正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我的问题,他圣人神仙,啥毛病没有。

我忍不住插话,景博涵三十出头的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了,结婚离婚的管他呢。反正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蹦跶,好了坏了都是他自己承担。你跟我二叔不搅合不完了。

二婶还没张口,我妈先给我呛回来,你还有脸评价人家景博涵,你能把自己管好让我和你爸少操点心比啥都强。自己承担,说得好听。结婚前前后后那些事情谁给操办的?结完婚生了孩子要不要你二叔二婶帮忙带?真离婚了,他三十多岁的人,你二叔二婶要不要操心给他找下家,到时候二婚又是谁给操办?一天啥事儿不懂,两张嘴皮子一碰,话就往外倒,说得倒是轻巧。自己过,你给我们说一说,父母真撒手不管,就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自己咋过?

一席话冲得我哑口无言。

虽然不认同二婶和我妈对婚姻的某些看法,但景博涵离婚确实任谁听了都会大吃一惊。不仅仅因为他们结婚才一年半左右,还因为当初为结这个婚,景博涵和小蔡可没少费周折。

最初是我二叔二婶看不上小蔡,嫌她太贪玩,过分热衷于抛头露脸化妆打扮,不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景博涵先是讲道理,时代不同了,如今过日子不像过去——女的非得在家当保姆,男的非得在外面当苦力。现在商品社会,只要会挣钱,家务活交给钟点工完事儿。生下孩子请月嫂请保姆……说到挣钱,小蔡当主播挣的可比我在单位上班挣的多多了。

二叔二婶冷笑,别管哪个时代别管啥社会,过日子就得踏踏实实地,月嫂保姆钟点工再怎么说都是外人,让外人帮你过日子,那成啥了。再说,女的,尤其不能比男的强太多。女的太能干太会挣钱,对一个家庭来说,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其中的道理你自己想。

二叔二婶有一套颠簸不破,自成一统的逻辑,景博涵嘴皮子磨破,说不通。不但说不通,说得越多,反而递给对方组织反驳的话头和把柄就越多。无奈之下只好来硬的,威胁老两口,别管谁同意不同意,这个婚我结定了,我景博涵这辈子就认定蔡颖,非她不娶。放完狠话,有两个多月没跟二叔二婶联系,电话和微信都拉黑。

当父母的再怎么强势,在亲子感情上说到底还是弱势群体。被景博涵拉黑,二叔二婶一开始还挺稳,提起这事儿只管抱怨,说是生了个白眼狼,有了媳妇忘了娘。时间一长,心里慌,说不上来的焦躁,怕景博涵真的就此跟他们断了关系。辗转托我给景博涵带话,说跟小蔡结婚的事有商量的余地。

景博涵那边,跟二叔二婶耗着的这段时间里也没闲着——跟小蔡跑贵州。小蔡父母对景博涵本人挺满意,但对景博涵的老家——西安,不满意。太远。他们不想唯一的女儿嫁那么远,万一受了委屈,飞机高铁就是再快,比不上人在眼前支援起来那么方便。这老两口态度异常坚定,无论景博涵怎么保证绝不会让小蔡受委屈,小蔡怎么讲景博涵性格温和,平时都是她欺负景博涵多,老两口硬是不松口。还骂小蔡,你懂个屁,男人婚前婚后就是两张脸,等你体会到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耗了几天,不见任何进展。俩人又惦记着工作,只好先回北京。随后来来回回往贵州跑了四五趟,有两次小蔡跟着,还有两三次景博涵单枪匹马。可能也是景博涵心足够诚,老两口终于退了一步,让景博涵写保证书。大致内容是保证婚后不让蔡颖受任何委屈,如若违反,每次赔违约金一万元人民币之类。仪式搞得很正式,找了见证人,三方摁了手印。这才算完。

小两口本来没打算办婚礼,计划用筹备婚礼的钱旅行结婚,顺便把度蜜月这个流程一起走了。两边家长极力反对,不办婚礼能叫结婚?怕节外生枝,两人只好委曲求全办了场婚礼,而且是盛大的婚礼。婚礼上小两口哭的,那个劲儿依我看跟喜极而泣无关,那是委曲求全的紧张疲惫总算到头了的松快。

谁料还不到两年就风云突变。当初为结婚做的那么多努力,就这么不值钱?别说长辈,就连我都理解不了这俩人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4

我妈老说我没心没肺,判断标准是随时随地秒睡。

兴许是二婶家暖气太足,或者是回家几天我妈不让我睡懒觉。厨房里锅碗瓢盆、菜刀菜板叮叮咣咣,油锅嗞哩哗啦,中间夹杂着我妈和二婶时而激昂时而低调的说话声……这么吵,我沙发上躺着没两分钟,眼皮已经重得千斤顶都撑不开。

我入睡不但极快,而且极沉。一觉醒来,我爸和二叔已经在喝着茶下棋了。电视机也开着。景博涵坐沙发另一头玩手机。我问他你啥时候回来的。景博涵扭头看我,哟,醒啦,真可以啊你,这么多人闹哄哄进进出出的,硬是不妨碍你睡眠。你妈还不让叫,一屋人饿得前心贴后背,还得等着你睡到自然醒。我拿脚蹬他,快拉倒吧你,桌上又是水果又是零食,你面前那半盘炸酥肉炸丸子都谁吃的?还饿得前心贴后背,唬谁。

说着忽地想起他还带个外国人,赶忙坐起身拢头发拽衣服,你那外国朋友……人呢?

景博涵耸耸肩,不来了。

早上你妈才说……

政见不合,机场闹掰了。

啊?

政见不合四个字从景博涵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有点滑稽。这不是中国老百姓的惯常用语。屁民能有什么政见?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且不提,因为遥远且不相干的事去损害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者既得利益,也不符合咱们务实的生活理念。

可景博涵很认真,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政治观,这不难理解吧?

我点头,不难不难。心想,我就安稳过我日子呢有屁的政治观,那玩意儿有啥用。同时意识到我根本不了解景博涵。他的世界和构成他世界的观念,有点陌生。

二叔盯着棋盘不屑地说,自家媳妇儿都拢不住,还装模作样打起官腔来了。政见不合?结交个外国流浪汉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拿自己当盘菜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

说着抬起眼皮,跟我爸对视一眼,眼神里全是讥讽。

景博涵拿起手边的无糖可乐喝一口,不紧不慢地说,维持关系还是结束关系,是两个成年人共同的决定,不能用谁拢得住谁拢不住谁这么粗暴、宽泛的理论来概括。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婚姻,还适用于所有人际关系。这是其一。其次,跟人表达自己的观点,政治也好,爱好也好,不管是什么,能聊开心咱做朋友,聊不拢咱趁早散伙。Frank也这么认为,他没有办法和一个对政府和职能部门的想法过于天真的人交朋友,所以取消行程,拒绝去他家里做客。因为出来旅行是图开心的,心里不舒服就保证不了这趟旅行的质量。这很好理解吧。我不明白这跟我把自己当谁有什么关系?最后我申明,Frank不是流浪汉,他母亲是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高管,他父亲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州议员,家里条件相当好,但他从上大学起就独立……

我管他亚州非洲黑米粥呢,跑不认识的人家里去睡沙发就不是正常人会干的事。他爸就是官儿当得再大,养出脑子这么不正常的儿子就是失败。全世界,甭管你走到哪儿,这个道理都通用。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多念了几天书,多跑点地方,多结交几个外国人,就能一套一套歪理唬住谁。孔子学院能全世界遍地开花,说明咱老祖宗那套东西外国人也得认……二叔越说越激动,手里拿着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敲,大过年的本来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你妈嫌过年吵架不吉利。行,我不跟你吵。我就很冷静地问你一句,你跟蔡颖,是不是非得离婚?

二婶手里拿块姜立厨房门口,边刮边神色不安地往这边看。我妈也拿着个不知道准备捞啥的漏勺,探着头观望。

等二叔质问完景博涵,我爸插话打圆场劝二叔,离啥离,年轻人气性都大。咱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三天两头闹离婚?我劝你把心放肚子里,景博涵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了,离不离婚他自己有思量,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赶紧下棋,一个卒子捏手里半天落不下来,臭棋篓子,是不是眼看要输了想耍赖?

二叔不接我爸话茬,语气软下来但态度依然强硬地逼问景博涵,今天你给我个准话,你跟小蔡离婚是赌气闹着玩,还是动真格的?

景博涵眉头紧锁,应该是在想措辞。我爸借机劝景博涵,你爸问,是因为放心不下你。大伯从小把你看到大,你聪明,通事理。听大伯一句劝,该过年咱好好过年,过个开心年。过完年你气消了,小蔡那边肯定气也消了。你去说几句你们现在流行的那种叫啥,土味情话对吧,哄一哄把人接回家,事就过去了。这不难吧?

大伯,景博涵打断我爸,我跟蔡颖没闹矛盾,是和平分手。不存在生气消气这个流程。

啊?我爸茫然地扭头看一眼二叔又看回景博涵,什么意思?没闹矛盾为啥离婚?

就是在吃饭这件事上理念不合,她顿顿要吃米饭,两个菜起步,还得荤素搭配得当。我一个地道的陕西人,胃只认面食,一天不吃面浑身不自在。她不做饭,不进厨房,我俩又都嫌外卖不健康。结果就是,我被做饭这事儿绑住了。时间一长,烦得很,这跟我想要的生活根本两码事儿嘛。我情绪很受影响。情绪不好语气就不好,蔡颖那脾气也没多好……俩人关系就有点那什么。为这事我俩谈过好多次,她妥协过,我也妥协过。人偶尔妥协行,不能经常,但吃饭咱是天天得吃啊。她吃不好感觉自己受了委屈。婚前我发誓绝不让她受委屈,可我也不能老委屈自己呀。吃饭这个事虽然小,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俩正常生活,又没办法调和,我们才决定趁着小问题还没堆积成大问题,感情没恶化到反目成仇的程度,早早和平分手……

我爸愣住,好半天不能言语。二叔冷笑着揶揄我爸,大哥,您这通事理的乖侄儿说这么多,你听懂了几个字?

我爸没理他,径直问景博涵,那要是你爸你妈不同意你离婚,照你的理念,这父子母子关系也没法要了?

如果他们是真的爱我,而不是试图展现家长的权威控制我,为了我的幸福和快乐,就不会不同意。

我爸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完了扭头招呼二叔,下棋下棋,我们老脑筋跟不上时代咯。

二婶可能怕二叔压不住怒火,走过来拿胳膊肘顶二叔的背,下棋下棋,肚子饿了先吃点水果垫垫。中午凑合凑合,年夜饭咱们早点吃。

年夜饭三个字二婶说得特别重,是提醒二叔今晚大年夜,不要闹矛盾。

二叔听劝,绷着嘴跟我爸下棋。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场纷争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二叔突然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跟景博涵说,你那个外国朋友说得对,你是活得太天真了。牙齿跟舌头处一辈子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何况两个大活人。人跟人相处,尤其是两口子,就是你迁就我我迁就你,吵吵闹闹,凑凑合合,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你跟小蔡既然感情还在,就好好处,别乱来。结婚的时候闹得满城风雨,这才不到两年又离婚,为的还是这么个原因,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总不能为了不让别人笑话,就牺牲自己的意愿憋屈地活着?

人活一世,有几个不憋屈的?我就不相信你在工作上没受过气,出门在外从没受过气?

景博涵慢悠悠地说,正是因为在一些我没办法控制的方面要承受各种各样的憋屈,所以在能控制的事情上我一定要畅畅快快。你们老说凑合,是的,凡事都可以凑合,人的弹性多大啊。可凑合不是我和蔡颖的生活理念。我可不想跟你们似的,今天凑合一下明天凑合一下,这里糊弄一下那里糊弄一下,一辈子就凑合着糊弄过去了。人只能活一次,我只有这一辈子,我想认真清楚地过好它。再说恋爱也好结婚也好,对我来说就是个人生体验……

话音未落,二叔一颗棋子已经飞过来,景博涵躲闪不及,棋子砸在胳膊上。他似乎并不意外,对二叔说,你有话就说话,咱们好好讲道理,说不过就动手什么意思?指望打我一顿我就听你的啦?

二叔根本不理他,站起来吼着,别人都能凑合就你不行,你是咋,是太阳啊还是皇上啊。我就动手了就打你了,咋?有本事你投个外国胎,外国人打小孩警察管呢,咱这儿当爹的就该打儿子。怪只怪你没本事,投胎就投到我家了。哼,老话说得太对了,棍棒底下出孝子,慈母多败儿。都你妈把你惯的,小时候打少了现在才事事跟我对着干。

说着,二叔又要动手。

我妈从厨房出来和我爸一起冲上去拉二叔。二婶护着景博涵嘴里不停念叨,过年呢,过年呢。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景博涵瞅准时机拎起背包窜出门去。二叔在他身后吼叫,走,你走,敢走你就别回来,以后也别认我这个爹。

景博涵人不见影,声音从门外传来,好哇!

这边二叔气得头晕,我妈判断是血压飙升。随身带来的降压药即刻派上用场。

年夜饭嘛,也是吃了的,味同嚼蜡。

那边景博涵晚些时候发信息给我,说他去三亚找朋友玩了,朋友是土豪,吃喝全包,他就出个路费。还贱兮兮地问我,你知道大年三十晚上的机票有多便宜吗?

我说别人的情你也许可以不用考虑太多,可那是你亲娘亲老子啊。你怎么做到不管不顾无牵无挂的?

景博涵讲,离婚又不是啥大事,闹成这样不过是有些人控制欲没被满足。一旦明白改变不了我,他们自己会从震怒中恢复的。

我说,你爸可是高血压都被你气出来了。

景博涵说,我前两个月刚拽着他去体检过,他身体比我还健康。血压有点波动他承受得住。说得残忍点,凡事都有代价,他们得明白我是个成年人,早就过了可以被随意控制,被夸个听话就高兴大半天的年龄了。咱再扯远点说,听话是什么,听谁的话,为什么非得听话?因为便于管理,受益者是父母,是发号施令的人。我越长大越坚信,把听话这两个字作为褒奖,是中国家长教育孩子懒政的一个具体体现。

我很烦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词,反驳他,确实扯挺远的你,我意思毕竟是父母,你事情不要做那么绝,该体谅的时候得体谅。

扯远了的是你,关心他们和我宣示我自己的主权相互并不冲突。这事儿我太有经验了,人自由的空间都是靠自己意志坚定地坚守原则,从而扩展出来的。在亲子关系上,不只孩子,父母也需要成长。我这么做,是想帮他们养成尊重我的选择和生活的习惯。

我彻底无语。我想起成长中因为不愿发生正面冲突而偷懒去迎合去妥协的无数个瞬间。父母对我生活的强加干涉,我的一再退让。我把这称之为爱和体谅。因此如今我会纠缠于“这个家里到底谁跟谁是一伙儿的”这种问题,而景博涵跟谁都不一伙儿,他就是他自己,一个独立的人。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不是不想,是不能——没有能力做到。对景博涵来说,独立是自由模式。对我来说,独立是困难模式。不和父母绑在一起我当然也能活,但活不好。虽然父母对我生活的干涉有时让人心烦,但实话说,更多是享受,在他们的安排和照顾之下,我不用亲自面对选择,承担责任。用景博涵的话来套,我对自己的生活采取了懒政策略——回避困难回避承担,以省心,轻松为生活主旨——这是顺从和依赖父母所得的收益,与此相比,尊重,独立,自由这些东西,对我没有那么大吸引力。

一个人选择某种生存方式,很难讲是天性使然,还是环境熏陶,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景博涵选择了自由,而我选择了安稳。于是他受不了生活被干涉,而我,现在就是给我自由,我也不知道脱离父母的掌控之后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我已经太习惯于过一种被安排的生活。

景博涵最终还是离了婚。他经济独立,长期在外工作、生活,跟家里联系大多时候是给予——物质和精神上的关怀都给,礼貌而节制,很少索取。这是他和我最大的不同。二叔二婶没有制衡他的资本,威胁也好,装病也好,套路用尽,景博涵根本不接招。

景博涵的“绝不凑合”理论,对我爸没什么影响,我妈倒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启发。

一方面,她三不五时提醒我,你可不能跟景博涵学,人家男娃,我行我素,就是捅破天都有人夸一句英雄。你女娃不一样,随便啥地方稍微岔劈哪怕一点儿,名声就受影响。我妈又讲,你安安分分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不管婆家怎么样,将来我跟你爸去帮你带孩子,咱一家三口在一起绑着,你到哪儿都吃不了亏。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安慰她,放心吧妈,我多大了,不可能景博涵搞啥我就学个啥,我跟你和我爸永远是一伙儿的,绝不背叛。

另一方面,我妈三不五时也敲打我爸,你最好对我上点儿心,别让我委屈攒得太巨大,否则哪天我也跟景博涵似的,说离就离。人能活几辈子啊我成天窝窝囊囊的,图啥?

我猜我爸的反应还是老一套——石雕一座。

大概是端午节过后的某天中午,我在单位午休刚起,收到我妈发来的语音,男人还是要调教,你爸现在就被我调教的很有长进。我挺高兴,想着是不是我爸知道她感冒主动慰问关心了。正要问,第二条语音跟过来,今早出门,人顺手给垃圾提上扔了,你说是不是可喜可贺?

她语气藏不住的高兴。为她的高兴,我莫名其妙心酸了几秒。义愤填膺地打了一句,这你就满足了?想来想去,不妥,删了。选个“恭喜老板,贺喜老板”的表情包发过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