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作者/桃十
漂泊在都市的青年,租房,面试,工作……看自己的生活走马观花一般,不能停留歇息,一路上许多过客消失,主人公如一朵浮萍渴望安稳却终究不知道漂往何方。
从没想过,英语专业的我毕业即失业。
开始我是为了躲避家里的安排偷偷跑出来的,错过了校招的黄金时段,花光了身上的几两碎银,四处投递简历,又日日求职无果。最后还是我姨辗转托人介绍,劝我在当地的外国语中学韩国部做了代课老师,用英语教韩国学生中文,底薪三千,加课时提成。韩国部长用蹩脚的中文反复强调,提成跟学生的认可度有关,明知是一张被画在头上的大饼,可一半的薪资还是贡献给了课上奖励和课间零食。
二零一几年的北方韩企林立,数十万的韩国员工分区聚集,带动了小范围对外汉语产业的蓬勃发展。这边中学的韩国部是韩企联盟投资创立,算是体制外的私立,拥有独立的教师招募权。校园内单设成楼,为的是借用中国高中的教育环境和资质、地界,方便外派在华的员工子女,以留学身份考取中国名校镀金。
部内花重金返聘了两位通晓韩语的退休教师,其他的代课老师清一水都是在读的大学生,除了我,我是部里招到的,唯一拿了毕业证的兼职老师。精打细算的用工形式,所付费用也是天壤之别。为节省全职教师晚课补习的高昂费用,部里特别为我和代课同事申请了一间倒班宿舍,巴掌大的地方,硬是挤放了两套上下铺,下床走动便夹在两边床的缝隙里,吸口气都困难。
常和我同住的同事叫白灵,山东人,研二在读,窈窕纤巧,一头酒红的短发十分醒目。发了工资会请我吃牛油火锅,一个人能干光五六罐啤酒。她总抱怨韩国人抠门到家,连课时费都舍不得出,还指望这帮学生能冲进名校。国人拼尽全力都摸不着门的北大、清华,怎么落在外邦眼里,反倒失了金贵。
我劝白灵别太过激,白灵就把啤酒罐捏扁,给我讲山东高考的残酷。
饭店烟气缭绕,聊着聊着,突然有种在这里教书是在“助纣为虐”的罪恶感,白灵说我们是在帮助外国留学生抢占自己人的优质资源。我就把自己到这的前因讲给她听,她不解地问我,家里有安排不是好事吗,你跑什么。我把被捏扁的啤酒罐立在桌上,说自己就是不想过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可到头来是既靠了家里又无所依托。白灵说她挺怕以后自己会变荒谬的,开始穷尽一切,然后自我穷尽。
没过多久,白灵申请了所在大学的支教项目,远赴西藏。辞别的那天,她背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帆布包,收起床头的洗漱用品,头也不回地踏出宿舍。那天空气沉闷,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决绝,像是远赴战场的战士。
那时的我有种冲动想要跟上去,加入白灵,加入某种自发的内心仪式,我知道这会是个转机,能让自己的碌碌生活有机会变得不再普通。可这种想法又近乎转瞬即逝,如今在这处逼仄的住处竟已衍生出一丝可耻的安全感:我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个无需费力通勤,又为我省去了租房开销的狭小房间。
城市的开销远超想象,为了生存,我又接了不少廉价的翻译兼职。没日没夜地钻研陌生领域的专业词句,时时探寻如何让晦涩转为通俗。我开始大把脱发,焦虑不眠,视力也急剧下降。有一段时间我想放弃了,我记起白灵走时的背影,想两手一摊,不再迎接明天。
转机的再次出现伴随着一点灵异。有阵子学生总是在课间偷偷讨论宿舍闹鬼的传闻,我韩语不好,又憋不住好奇,试着用中英交杂探听了几句。大体上跟韩国恐怖片里的描述所差无几:白衣、高个儿、长发、步履缓慢。我有些发笑,想着是小儿间逗趣的玩笑,可看着自称亲眼所见的女孩,抱着肩膀轻啜,身体抖动不停,心里也渐渐泛起不安。惊恐失措的表情可以演绎,可苍白如纸的面色不好伪装啊。
传闻的惊悚逐渐被纷扬的教案与翻译材料覆盖。直到宿舍换了一位新宿管,想来是哪位的女性亲眷,粗胖豪放,大腹便便。学生私下跟我抱怨不喜欢新来的宿管阿姨,都说她不会英语也不通韩文,一口方言,是他们不曾听过也听不懂的中国话。
适逢高校结业考试,几个住宿舍的兼职老师都忙于处理毕业事宜。逐渐地,群居宿舍,成了我一人独享。那个晚上,我正在奋力与一份工业生产的翻译材料厮杀,刚露眉目,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搅扰。门只开到一指,宿管阿姨就托着流动的肚皮挤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位上下扫视,粗声大气地质问昨天半夜三点,是不是你溜出宿舍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操着不知名的浓重口音批评教导、斜目向上,说未经允许,老师也不能擅自离校。
我有点哭笑不得,赶忙回答没有啊,昨天晚上一直在赶教案,再说谁没事半夜三点往外跑,那么晚出去我去哪啊。阿姨听罢一愣,嚷道,怎么可能,我看身高体型也不是韩国学生,现在就你一个老师住校,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看她阴着脸,连忙安抚,让她冷静想想昨天看到那人时有哪些被忽略的细节。夜深人静,她这个嗓门再嚷下去,怕是整栋楼都不得安宁。宿管阿姨挪动了一下滚圆的屁股,用指甲噼里啪啦地敲响床铺栏杆,翻着白眼儿开始回忆:昨天我睡得早,睡到一半听到厕所有水声,以为是哪个小崽子忘了关水龙头,起来开门正看到一个女的慢悠悠地往大门口走。哎对了,这么一回忆确实不像你的,那女的个子是蛮高的,走路也是飘忽忽的。
我心头一紧,突然想起最近在学生之间疯传宿舍闹鬼的传言。阿姨收回敲栏杆的手,顺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咱的门上是有锁的你晓得哇,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的,昨天这把钥匙就放在我的身上,我就是想不通这个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我隐约感觉宿舍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不会是穿着白衣、长发的女人吧?我的舌头都打起了结。
阿姨一听拍起了大腿,对的呀!你也见过?就是穿了白色睡衣,我看到她要出门赶紧回房拿了外套,我是要追出去问问的,可到了门口凭我怎么喊话她就是不回头,等我追到转角她就不见了呀,我低头一看表,正好凌晨三点钟。可千万别让我逮到是谁,这大半夜敢往外跑真是个作死的。
此刻我的汗毛尖尖上都已经惊得开了花,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阿姨不解地拿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试图保持冷静,并在脑子里迅速整理了一下所有的关键点,从这个阿姨的入职时长、性格代沟,到与韩国学生之间的语言障碍都可判断,眼前这个新宿管根本没有撒谎动机。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阿姨。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我听学生们说,那女的……是鬼……
对面显然被我的话震住了,刚还上下挥舞的手臂僵在了半空。我看她眼睛轱辘了一圈恍然大悟地妈呀了一声,随即开始慌乱地自言自语,对对对,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说一路紧跟着怎么就转角消失了呢,要死了要死了,我这是撞鬼了啊,佛祖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几乎是一阵烟一样,对方踉跄着冲出了我的屋子,嘴里一直念念有词。我坐在桌边愣了好会儿神,头皮的麻劲儿刚刚有所舒缓,那阵烟就又卷了回来,一面抱着枕头、被卷上下打量挑选床铺,一面赔着笑说这几晚和我俩人凑合一下,互相壮壮胆子。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再一回头,那位已经在撅着滚圆的屁股铺好被褥了。
如果说刚才跟她对话时那种恐惧感还能被抑制,这会儿,我可真要被眼前的景象给吓神经了。只见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大串红绳黄纸的符咒,蜘蛛织网一样挂满了整个屋子,动作之神速,让人瞠目结舌。不一会,整面墙壁都贴满了八卦、五行,成把的薏米、大蒜,也被撒落一地。我刚想抱怨这地上都已经无处下脚,那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脑袋一歪,就鼾声如雷了。
玄虚漫溢的房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过几天,我便递了辞呈。失去工作和宿舍的我,拖着两个大号行李箱漫无目地走在街上,抬头望着高楼耸立,户户欢腾,可这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我。
我在同城网站上找了份合租,两室一厅,两千八,一人一千四。老破旧的小区,传统的七层砖楼,顶楼。楼道狭窄、潮湿,没有电梯。好像是往上拖拽行李时用错了力,伴着眩晕一个趔趄差点砸到身后同往的住户。到了门前才知道,刚还骂骂咧咧说我不长眼的,正是与我拼租的租户,身条细长,五官清秀,头发短得像毛寸。厅里堆满了颜料、纸张和画架,各式各样的人像,花鸟,活灵活现。毛寸说她叫王春生,当春乃发生,性别女。说完摸着脑袋咧着嘴笑。我向她伸手问好,说很荣幸认识画家,她把我的手拍掉,甩甩头说她还未能称家,现在只是个艺术的贩卖机而已。
不仔细看,还真容易把王春生认成男的。不止发型像,名字、身材、动作、表情都像,唯独说话的声音有点奶气,能听出点女孩子独有的娇柔之气。她说会尽快把厅里的杂物整理好,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都多多关照。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接过了我的行李,无意中我俩的手撞在一起。王春生大惊你手怎么这么烫?我摸了摸额头说我可能是发烧了,我现在看你都有点模糊了。
深夜,躺在床上,我感觉我身体烫得都要把被单燃着。隐约记得王春生进了我的房间送了水,又送了粥。朦朦胧胧间我好像跟她说了我害怕房间有鬼,她嘴巴一歪,扔了一句:自己都快病成鬼了,以后指不定谁怕谁了。
再睁眼已经是转天下午了。王春生说你可终于醒了,转身又去端了碗白粥。我问她床头的打火机是干什么用的,她冲我抻了抻懒腰,打起了哈欠:人的头上有三把火不知道吗?你不是说你撞鬼了吗?我闭上眼,笑着冲她摆了摆手,大姐,人头上的那是三昧真火,哪是打火机能点得着的。
养病期间,王春生一直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抱着画板素描我的各个身体部位。发型、眼睛、胳膊、腿,执意描画出每一个细节,我在她的创作里被彻底肢解。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铺散进来,立在王春生寸头的发尖上,让我有种错觉的归属感。
那之后,我们一起砍价、做饭,我陪她去公园写生,她陪我去各种招聘会面试。王春生不知在哪捡了几个形状奇特的瓶瓶罐罐,种上了花花草草,摆在了我的窗台。时间长了,也不知谁先提议,俩人怎么就搬到了一个房间。余出来那个房间我俩决定再转租出去,这样我俩每月每人700块,还能买两套像样的衣服。我问过王春生,怎么想的剪了个这么短的发型,她大大咧咧地答,还不是因为爷奶喜欢男娃,她就把自己打扮成男娃,闯出一番天下。可我知道,至少自我认识她起,一幅画都没卖出去过。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一个低沉的男声十分磁性,说是网上刷到我的简历觉得很适合他们企业,他们正缺一位英文面试的培训老师。我说培训英语我没啥问题,英文面试我可能不太够资格,毕竟我自己的中文面试都还没能取得有效成果。对方静默了两秒,然后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了,他说好好,你赶快记一下面试地址,我是老板,有没有资格得我说了算。
面试地址是家叫“漫”的咖啡店。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要换做现在,没有实体公司地址的面试打死我都不会去的。可那天的我几乎毫无犹豫,也不知是被找工作急昏了头,还是想亲眼看看电话里声音的主人。
抵达“漫”时天空飘起了细雪,我记得清楚,是那年的初雪。都说初雪神奇,触到就会接收上天给派发的礼物,我就张开手站在咖啡店门前,仰着脸想着我他妈的可终于要转运了。
推门进去时就看到靠窗边的秃头大哥在冲着我笑,我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适合匹配那声音的脸。秃头大哥又哧哧笑了两声叫了我的名字,我才意识到天籁与丽质兼具,其实是件概率极低的事情。
我猜想秃头老板以为我是个憨的,整个面试过程中他总是把手卷成空拳放在嘴边偷笑。他翻来覆去摆弄着简历,问我专业背景也挺优秀的,怎么就这么久都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故作沉默了一会,回答可能还是欠缺面试技巧吧。
老板点点头,仿佛很满意我的答案,用手点了点桌面,身体向后一靠:我这边是家创业企业,主要业务是做面试前的技能培训,英语、计算机、面试思维、演讲力,专门针对当下求职迷茫、碰壁的年轻人,一条龙服务保到与公司签约,全程为学员的求职保驾护航。公司虽新,但也算站在风口上,现在找工作压力多大你是知道的,我们不愁生源的。
一大段话被他仰着下巴一口气说完,我以为我遇到顶级的课程销售了,刚想感叹最高端的猎手真的会以猎物的形式出现。一张名片递到了眼前,我数了数,粗糙的版面只印了六个字:起航教育,陈墨。
怎么样姑娘,要不要跟着我干?月薪先给你五千,后期看效益可加课时提成。我看着对面那张对自己公司无限憧憬的脸,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找不出毛病,但总觉得有坑。
我问陈总您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呢?陈墨板起脸一本正经,支出食指用力点着,似要戳破我的简历:专八啊,英语专八多厉害的啊!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已经覆盖了我来时的路。想起上午还有个面试官对我的专八嗤之以鼻:专八怎么了,学英语的谁没几个证,找不到工作的还不是一抓一大把?看来初雪还真是有魔力的,这么大的馅饼居然真的会落在我的头上。我开始默默盘算着到底该不该接受这份上天派发的礼物,接受吧,包装太厚,看不清里面装的是惊喜还是惊吓;不接受,我现在还有其他出路吗?平庸如我,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目前看来是已然在瓮,前不见出路,后已无归途。
正当我焦虑得磨起后槽牙,陈墨用一句话便攻破了我最后的防线:公司给你缴纳五险一金。
好!我几乎是踩着他的话尾给了肯定的回复。陈墨笑着起身示意握手: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我说谢陈总,我会努力的。陈墨回:一起加油,共创辉煌!
分开时我谢绝了陈墨开车送我的好意,然后目送他那辆后视镜被撞歪的破捷达,消失在纷飞的大雪里。
第二天,我在找上班地点时竟然迷了路。这是个商住两用的大厦,处处贴用镜面般的反光材料。那个年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金灿无比的装修风格,现在想想,应是同时兼备迷宫的错综复杂与KTV的雍容华贵。区分不同房间的不是门牌号,都是些吉祥的四字成语。我又核对了一遍短信,我们的办公房间叫“名满天下”。
找到“名满天下”时,我已经迟到了快一个钟头了。出乎意料的是,老板非但没有责怪,反倒笑脸相迎。我问陈总今天的工作从哪开始?他卷起袖子指着里面的教室,说里面正在讲着面试技巧,你去听听,自己整合成一套英文面试材料,下午就开班。
我抻头一看,教室里三三两两坐满了人,或扶额听讲,或书写笔记,有男有女,年龄参差。别说,还真如陈墨所言,咱们不愁生源。
一堂课下来,我还真有收获。隐约找到了些自己面试失败的原因。完课后我把记录下来的关键词转换成英语,凭借着在韩国部站过讲台的经验迅速汆出一套教案。陈墨看着我在本子上勾勾画画,似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没让他失望,就是头发太油,有点影响企业品牌形象。
我尬笑着说昨天淋了雪,到家太晚犯懒没洗,陈总见谅,以后这些细节我一定注意。陈墨拉着我去了卫生间,说有热水有香波,你就在这对付一下吧。
我俯身把香波挤满了头,挠得正欢。突然有热水顺着脖颈喷流而下,我这才发现陈墨没走正在我身后举着淋浴喷头,我说老板您快放下,我自己来就好。陈墨说这样省事儿,你脖子可真白。
礼拜天,为了庆祝我找到工作,王春生咬牙买了条大鲤鱼准备红烧,说咱今天必须要讨个彩头,沾沾鲤鱼跃龙门的喜气。王春生一边颠勺一边冲我咧嘴。我倚门看她摆盘,把葱花撒向鱼身,感动的眼泪就从嘴里流了出来,反问她,活鱼才能跃得过去,你这板上鱼肉,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没想到一语成畿。房东儿子结婚着急卖房,认可赔付俩月的违约金也要我们在三天之内搬出去。可悲的是我们空余的房间挂出去后才刚刚有人问询,庆幸的也是还好才刚刚问询。
我和王春生被房东催得惶然,有如丧家之犬。越急着找房,租金越是居高不下。就这样,越找越远,最后找到了城乡结合处。我们签了户小一室,又凭着王春生三寸不烂之舌给厨房配了台微波炉,这回下班热起剩菜可省了不少力气。后来,有本地的同事讥讽我租房也能租成了奴隶,我都懒得辩解,蹲厕所的永远不知等在外面人的心情。
陈墨是住在“名满天下”的,演讲力的朱老师笑曰他才是做到了真正的“商住两用”。有次打扫卫生时我们发现陈墨有个柜子里装满了女人的鞋,都是一个尺码,有新有旧。我开始以为他变态的,也是很久以后的一次团建,朱老师说起陈墨之前有过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友,因为彩礼分手后跟个开奔驰的胖子跑了。听说那女孩长得特白。朱老师捧着二锅头,一脸的八卦模样。
其实除了偶尔有些奇怪,和那赚钱不要命的性子,陈墨算得上是个好老板。有次赶车我扭伤了脚,花了不少医药费,适逢临近房东上门收租的日子,我和王春生翻破了裤兜都没有凑齐下一季度的租金。我厚着脸皮找陈墨借钱,支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好意思开口。陈墨猜到我是遇到难事了,二话不说就给我转了八千,惊得我泪水转出眼圈,就差跪地磕头了。陈墨摸了一把光头,大手一摆,下辈子当牛做马,慢慢还吧。
突然多了一笔巨款,王春生觉得我是走了下坡路。我跟她解释是我老板可怜我,她便阴阳怪气地附和,是,今天是老板,明天就是干爹。我第一次怒不可遏地把刚刚写好的教案撕烂,甩向她刚上完油彩的大作。
夜深人静,我和王春生躺在各自的床上小心翼翼地呼吸,都在避免自己吞吐过的空气触碰到对方。静默许久,她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火气未消,翻了个身回复,别说了。她说以后再碰到难事,我们得一起想办法。我说,不用,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第二天下班,王春生消失了。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我的教案也用透明胶歪歪扭扭地拼凑完整。厨柜、冰箱物品俱在,只有她和她的行李不见了。打她电话,提示已经关机。我在屋里无措地转圈,发现厕所里续了新的卷纸,窗台上的花草也上了新肥,几颗肆意旺盛,几颗半死不活。
王春生走后,房租的压力也突然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那段时间我课上没了激情,课下也郁郁寡欢。朱老师他们劝我只是丢了个房搭子,再找呗,不至于落寞至此。劝着劝着,渐渐又转变成跨越性别的日久生情,或不如就真的跟了陈墨之类的恶趣味。听得烦了,真想半纸辞呈,一走了之。但这次我又不能,欠了人情背了债,自然也得献上自由。
我始终想不明白王春生为什么要走,又去了哪,只是隐隐觉得在这座城里,我们都轻得像一粒尘埃。有朝一日被人一指掸掉,甚至可以不留一丝痕迹。
我又开始失眠,躺在床上就觉得天棚的距离忽近忽远,我的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流动到处漂浮,漂得久了,闭上眼就会眩晕。又一个不眠的夜里,我接到宿管阿姨的电话,说是学校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张给我的明信片,西藏来的,落款白灵。阿姨在电话里照旧嚷嚷责备我的不告而别,控诉我当时可真没心肝,要不是抓到是探亲的家长梦游,她这条老命是真要交代在这了。我问你那么害怕怎么不换个地方?电话里就不再说话了。挂掉电话没多久,手机亮了,我打开信息是两张明信片的照片。正面是巍峨的布达拉宫坐落红山之上,群楼重迭,气贯苍穹。反面是白灵写给我的话:听风八百遍,才知是人间。
同年末,陈墨的公司被几家用人单位联名起诉了,起因是发放各类山寨证书,起航教育也随之就地解散。再次搬家时我在卧室床下翻出了一张废旧的画纸,上面泼墨般画着抽象、倾斜的高楼大厦,用色对比格外浓烈,红的像火,绿的像山,炫目冲击、模糊一片。不易察觉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画法过于粗略,像在低头,又似在仰望。画作没有完成,因为落款没有她惯用的那句“当春乃发生”,画上的人物也没描头发。
窗台上的花草依旧只有半数繁盛,已见枯萎的又不舍扔掉,浮灰四起下,我看见斑驳的时间正顺着动荡不安的生活细细流淌,在这偌大的城市里,九曲回肠。
短信提示我成功抢到了春节归家的火车票,不知曾路过我的他们,是否会与我殊途同归。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