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在一片黑暗中,我对自己说。

黑夜茫茫

作者/罗志远

 

家庭破碎之前,必然早已遍布裂痕。不是所有人都能到十八岁再成年,面对被时代抛弃的颓废父亲,十二岁的孩子不得不提前长大、懂事。


我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周末一个寻常的晚上。

那时我读六年级,面临小升初,因为成绩不大好,年一过,母亲给我报了辅导班。每个双休日,我都要去离校不远的培训机构上课。因为上的是大课,一个班级很多人,价格不贵。那天,其他同学都走光了,老师多留我讲了几道题,尽管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最后老师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像嘟囔说了句,怎么这么笨啊。我低头整理书包,假装没听见。

我走下楼,目睹父亲正在马路边上与人撕打。他刚从拘留所放出来不久。我站在原地,没有过去。今年他已经进了两次拘留所,一旦动起手,谁也劝不住他。一次是为了五块钱,一言不合,和搭乘摩托车的客人打架,一个死命不愿出,一个非得要,最后把人家眼角打开裂了,反而关了十多天,额外多赔几百块医药费。父亲嘴上不吃亏,出了拘留所,转身朝着门口撒了一泡尿,叫嚣着,有种再抓他进去。另一次是我们一家去公园聚餐,草坪的餐布上放着自炸的薯片和面包,有一个经过的胖男人,因为多看了母亲的腿两眼,被父亲揪住衣领,打落两颗门牙,男人捂着腮帮子逃走了。

这一次,和他动手的是另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头发脏乱,套一件破旧的灰色夹克,看起来甚为落魄。父亲撕扯着他的头皮,用膝盖一次又一次撞击男人的面部。男人奋力反抗着,两手胡乱挠着父亲,却不是父亲的对手。他被父亲一个横拳打中太阳穴,紧接着父亲用手肘勒住他的脖子,放倒在地,一路拖行到一旁的灌木处。最后,男人满脸是血,手扶着电线杆柱子,踉跄逃离。父亲狠狠朝那个背影吐了口唾沫,不忘追上去蹬他一脚。

“敢撬我的车,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以为我是吃素的。”

四周空无一人,父亲挥舞着拳头,在后面大声嚷着,直至男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俯身重新系好鞋带,回到停靠的摩托车前,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两手握住车把,倒推出来。车锁已经被撬开。

父亲把车钥匙插入锁孔,自己坐在前头,拍了拍后座,招呼我上车。

“今天是你的生日,咱们先去取一个礼物。”他边说边挽起袖子,两手握住车把,只听一声轰鸣,摩托车启动了。

听他一说,我才记起,今天确实是我十二岁生日。可我已经很久没过过一次生日了。

自我记事起,父母很少统一出现在饭桌上,更别提过生日。

父亲曾是化学试剂厂的一名维修工,自下岗后,全家跟着他从厂房的供销社搬到郊区,同时他开始另谋生计。为了十几二十,他不定时要跑外地给私人老板修水管,每次往往凌晨才回。母亲安顿我洗漱完,指使我回到房间,熄灯睡觉。半夜,我时常会被门外激烈的争执声吵醒,尽管声音一再压低,仍能钻进我的耳朵。细碎的光线从门缝隐隐透射进来,那是客厅的方向。我用被子蒙住头,没有选择下床或者走出去。当我第二天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父亲往往不见了,只有母亲在,桌子倒在地上,正被母亲扶起。她的头发披散开,没有像过去那样梳理,回头看一看我,脸上不知是一种什么表情。我努力撇过头去,问早饭做好了没有,得到母亲肯定的答复后,我小心翼翼绕过地上未扫净的玻璃碎片,朝厨房走去。

后来,父亲醉酒愈发严重。每逢到家,往往一身酒气,若母亲锁紧卧室的门,他就在客厅掀桌摔凳,发出骇人的声音。他挥舞着绿色空酒瓶,质问母亲成天在家干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进去睡觉,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一次次敲门,一次次大声说话,说得累了,有时也会一人躲在卫生间里干呕,好像要把一天以来肚子里的酒全部吐出来。他往往吐得地面、墙面、洗手台各处都是,第二天去看,连着的厨房也跟着遭殃,橱窗一片狼藉。更多的时候,他还会醉醺醺来到我的房间,在黑暗中把我从床上拉起,痛哭着蹲下,抱着我的双肩,说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是最亲近的人,是血脉相连的人。他说,也许,最终所有的东西都会背叛他,包括厂子、工友、亲朋,只有我,他的亲生儿子不会。我小心翼翼挣脱开,父亲还在嘟囔说着什么,后来头缓缓垂下来,倚靠着我的肩膀,没了声儿,大概是睡着了。

买摩托车的钱是用母亲典当的最后一批首饰换来的,因为当时没人愿意请他修水管,失业已有大半年。那天,母亲领我回去的路上,问我一个问题,小南,你愿意跟谁,是我还是你爸爸。说这话时,她刚给我买了一支双筒冰淇淋,以往她一贯不舍得给我买。在盛夏的夜晚,冰淇淋顷刻融化,滴在我的衣角上。我没说话,低头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餐巾纸去擦。突然,母亲紧握住我的手臂,力气很大,她没有看我,也没再继续问什么,日落黄昏,我们就这么一路回到家。

父亲的疑心日益严重,明言说是去出门挣钱,实则躲在楼道的背光处,手握着一把菜刀耐心等着。一次,我放学回家,见到他站在家门口的缝隙观望,很仔细地倾听房内动静。我背着书包走过去,问他在干嘛。父亲把刀藏在后面,掩饰着说没什么。然后我们一同进屋,只有母亲一人在厨房的锅灶前炖土豆。她抬头看了看我俩,一声不吭。父亲有意无意在房内转了一圈,趴下身子去看床底,或者翻开衣柜,并没有发现什么,直至土豆端上桌,然后母亲借口倒垃圾,换鞋出门。

有时,母亲忙着清理卫生,倒垃圾的活儿,交到我手上。在倾倒垃圾的时候,我偶尔能发现一两张被撕碎的A4纸张,上面有母亲的签字字迹,但父亲一栏并没有填写。我故作不知回到家,从未主动问些什么。老师说过,学生要以学业为重,我要听老师的话。我反复这么告诫自己。

 

父亲开得很快,一路上全是呜呜的风声,周遭的车站牌和路灯稍纵即逝,经过贺龙体育馆、市第一中学、梅溪湖西。此刻,贺龙体育馆内亮着路灯,几个青年在平地上玩滑轮,曾经父亲一度说要带我来玩,但一直没有实现。而市第一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哪怕开过去了,父亲仍反复回头,甚至在后视镜里凝视着学校正门,以及贴在墙面的横幅喜报。父亲突然问,上次考试,你第几。我犹豫着,竖起两根指头。父亲很高兴,说,班级第二?还是年级第二?我没回应。我不是正数,而是全班倒数第二,不然也不会报名辅导班。我想起倒数第一的那个男生,他的身材瘦弱,个子也不高,我坐在倒数第二排,他坐在我后面。开家长座谈会时,我是母亲前去的,而他的家长没有一个人来。听身边的同学说,他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所以当天,全班满满的大人,或父母一同来,或者单个父亲,单个母亲,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正襟危坐在自己那张熟悉的课桌前,两只手臂交叠放好,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

摩托车驶了一阵,父亲又说,如果你能考上市一中,就给我长脸了。我把书包揣在胸前,冷风刮得睁不开眼,梅溪湖一片静谧,每逢冬季,会有北方的候鸟飞来,在湖面停留,在树丛踱步,白花花一片。以前这是一片工业区,而今环绕湖岛,兴起不少新型产业园,做什么的都有,设计或者餐饮,但租金大多不菲。我说,如果没考上呢。父亲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车速猛地再加快,大笑说,没考上,换做几十年前,你能入厂当个锅炉工什么的,一辈子不愁吃穿,但现在嘛。父亲顿了顿,继续说,时代不同了,按当下社会形势,你说不定只能进厂打螺丝,没有哪个姑娘愿意正经看你一眼。

越往西,行人越少,车越多。此时正处于堵车高峰期,我们挤过无数的车辆,左拐右拐,上了解放路立交桥,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小车居多,大巴其次,四方遥遥相望。此时是红灯,中心汇点,交警口衔钢哨,正挥一小黄旗整顿着交通秩序。

摩托车压在斑马线前,父亲颇有些焦躁不耐,拧车把的两手时松时紧,左顾右盼。紧接着,喉咙一阵响,一口痰吐在地上。一旁并行的车主看了他一眼,他狠狠瞪回去,并扬了扬拳头。

他把一只手放在打过补丁的口袋外摸了摸,确定没掉什么东西,重新放回车把手上。

“坐稳了。”父亲叮嘱我。

绿灯刚一亮,他已经把车把手拧紧了,在一干车辆中,第一个冲出。我们向桥下驶去。

远处的高楼大厦巍然耸立,万达广场前开阔的水泥平地上,游客如织,熙攘声不断,不少年轻男女在拍照。一块巨大的银幕凭空吊起,正在播放着一部好莱坞电影。而驶过的桥洞里,几个乞丐紧贴壁面,捂着棉被在呼呼大睡。

光线昏暗,父亲的车速丝毫没有减缓,反而进一步加快,两眼目视前方。出桥洞后,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其实有想过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分岔路走左边,而是向右拐去。在城西方向,那儿有一个大集市。

摩托车一路行驶,我感觉屁股垫下坐着一片衣角,原本宽大的短袖反而显得有些紧,于是悄悄扭了下身子,想要把衣角放出来,却被父亲阻止了。他告诫我,不要乱晃,更不要乱动,要一直环抱住他的腰,以免摔下来。一公里,两公里,途中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我没有问他要取什么生日礼物,更没有问这个礼物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凡是稍大些的事情,他都始终热衷于保密。譬如全家那次好不容易吃一顿酸菜鱼,如果不是端上桌,谁也不知道他买来新鲜的活桂鱼。他曾说,在这一点上,我堵不上嘴,一点也不像他。但正因为那次剖鱼是他一人完成的,菜刀不见后,再也没找着。

夜间清寒,风有点大,不断往衣领里钻,我把胳肢窝夹紧了,两截露出的手臂,肌肤发凉。父亲在后视镜里问我,冷吗?我点点头。他说,别急,一会儿就到了。说完,摩托车又是一拐,进入一条水泥路,不远处的集市闪烁着微弱的灯光,很快便近在眼前。没等我开口说些什么,父亲已经在一家蛋糕店前缓缓停靠。

这家店面整体规模不大,像是放大版的积木玩具,里面散射出暖光。父亲放下侧支架,让我跳下车。自己下来时,理了理衣服,在门口的垫子上踩一踩,推门而入,我留在外面,站在台阶一侧。

一个个大人携带自家孩子进出,或牵着手,或抱在肩头。我看见其中有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胸前挂着一把玩具冲锋枪,手端起枪,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父母一左一右走在两边。我把书包重新背回身后,尽量不去注意他们,抿紧嘴唇,低下头摆弄自己的衣襟。分明没下雨,男人仍撑起一把伞,女人迅速搂紧男孩入怀,躲进去,一家三口走下台阶,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从外面透过柜台玻璃,能看到放着三明治、面包卷、吐司等。我朝上面呵气,玻璃瞬间变得模糊,看不清里面。我抬起手臂,想要画些什么,这时店内依稀传来父亲的声音。“一个十二寸的生日蛋糕,又涨价,你们是打算抢钱啊,信不信我砸了你们这家店。”我悄悄把手指放下了,背过身去。很快,一切声音消失了。

没多久,父亲手拎着一个蛋糕盒走出来。蛋糕大约六寸,外包装盒是粉色的,两条长丝带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父亲要把蛋糕交到我手上,我没有接,但他硬塞进来。他的嘴角上扬,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拿好,你妈大概都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咱们现在回家,和她一块庆祝。他又揉了揉我的头,说,十二岁已经是小大人了,不要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懂,要快点成长起来。

 

抱着蛋糕实在拥挤,后来还是父亲跳下车,把它放在后备箱里。自从进拘留所后,后备箱好一阵子没打开了,灰尘应该不少,我听到父亲呛出声来。又等了一阵,父亲还没回来,我看见后视镜里,父亲凝神看着后备箱,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但嘴唇翕动,没说出声。

我们在集市先后经过菜市场和工地,一路抄近路回家。此刻,菜市场基本收摊了,地面残留着些菜叶,而基建工人刚下工,他们三三两两走着,头戴黄色安全帽,面部有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苍老,他们眼睛环顾着左右摩托车辆,其中有的人在包子铺前排着队,买来两三个包子,以此作为晚饭。

两旁是拆迁留下的废墟,由于施工,中央留下一个个不大不小的洞坑,父亲开得很小心,摩托车也跟着慢下来,他的眼睛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后备箱。父亲好像又说了几句话,但具体我没有听清。紧接着,我又看见路旁有几家小摊在买苞米和烤肠,锅炉冉冉升起的热气不断钻入我的鼻孔。我摸了摸肚子,父亲越过去了。

“还有多久到家?”我第一次开口问。

“大概还要点时间,”父亲肩膀动了动,但没有回头,“要是饿了,咱们在路上吃点吧,回家再切蛋糕。”

在这条小巷里,我们开始寻找合适的摊点。我们路过一家新装修的汉堡店,可惜已经关张,门帘拉上一半。牛肉面馆前,很多人都在排队,我们没有选择停留。我们最终在巷口的拐角处看见一家露天烤鱼店,支起的大棚下摆放五六张小桌,各自坐了不少人,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用锅铲给鱼翻了个边,蒲扇一扫,炭火堆滋啦冒出几点火星。

父亲点了一小份铁板烤鱼和几串香干,环顾四周,地上散落着牙签,成箱的啤酒堆积在人脚下,一些人边喝边划拳。还有男人扯着大嗓门,兴致勃勃地说着黄段子,引起周围人一轮又一轮的笑声。我故作没听见,把香干从牙签抽到碗里,埋头刷着辣酱吃。店主经过时,父亲招呼他一声,又要来几瓶啤酒。

大部分时候,我在吃鱼,而父亲在喝酒。他喝得很快,一手杯子,一手瓶子,刚一倒满,一口闷掉。

“儿子,陪我喝两杯。”父亲坐在对面,给一个干净的杯子倒满酒,挪到我面前。

“学校老师说过,不许饮酒。”我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

“你满十二岁,差不多是一个小大人了,大人哪有不会喝酒的。”父亲颇有些焦躁不安催促着,“喝吧,总有一天,书本学不到的知识,生活会教给你。”

我喝了一小口,把大半杯的酒还给他,酒在嘴巴里酝酿一会儿,才咽下去。我感到有些苦。他大笑一声,仰头把余下的酒一口喝尽。酒过半巡,他翘起二郎腿,剔牙,把杯子别到一边,时不时对瓶吹两口。

他开始和我漫无目的聊天,基本是他在说。譬如聊他自己,没学历,年龄也上去了,技术活早已荒废掉,这社会不给他留活路。聊他一起开摩的的同事,几乎个个带着病痛,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什么的,自己给自己学着打胰岛素,坚持出来挣钱。聊当今社会各行业的领导,都是一帮吸血虫,对国家和社会一点用都没有,占据那个职位,拿着钱,却什么也不做,所有工作交给外包人员和临时聘用工,要求员工法定节假日加班。父亲怨天怨地,声音大得引人频频侧目。

天色越来越暗,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店主提着一桶水走到棚外倒掉,地面顿时湿漉漉一片,在路灯下闪烁微光。我能看到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车一辆接着一辆,排成长队。一束束车灯亮起,新的一轮堵车即将到来。

桌上一片狼藉,我看了看他,主动站起身。父亲掀起上衣,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而后依依不舍把酒瓶放下,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慢悠悠站起身,付完账。前方有一个拦路的凳子,他一脚踹开,朝停放摩托车的位置走去。

当我们再次骑上摩托车时,我明显感到父亲醉了,他喘着粗气,试了好几次才把车钥匙插入锁孔。嘟嘟嘟的声音从车下传来,父亲一拧车把,车拐出小巷,插入横行的车辆中间,重回一条平坦的大道。此时,而整个摩托车就像离弦的箭,飞速向前。一小区的露天器材边,老年人揉捏着拳脚做操,儿童在滑滑梯爬上爬下。路灯下的夜蛾纷飞,每当我想凝视片刻,往往转眼而过,难以在视线内停留。

我们没有绕过交警,而是当着他的面驶过去,也许在两分钟前,我指了指那个方向,却被父亲一摆手打断了。

“不怕,让他来查,看我不给他两拳?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父亲牙齿间还插着一根牙签,含糊不清地说。

湘江风光带的晚风十分柔和,如绸缎滑过肌肤,暖色橘灯沿着江岸依次亮起,江面的渔船灯火摇曳,有人撒网捕鱼,溅起细微的水花,不多时,水面恢复平静,倒映船影,闪烁粼粼波光。散步的行人三三两两,大人攥着小孩的手,男人攥着女人的手,并排走着。其间穿插三两小贩,头戴草帽,推着板车,大声叫卖糖醋栗子。我和父亲走的是机动车道,沿江岸朝家的方向行驶。一路上,我有意无意瞥向他们,把嘴唇抿紧了。

经过三汊矶码头,父亲把牙签顺势吐到地上,突然喊我的名字,并叫我快看。我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隔岸江面波澜不惊,近处,隐约能见内部细碎的浪花翻卷。父亲说,不是叫我看江面,而是朝更远处看。

我朝江面尽头看去,两根笔直的烟囱映入眼帘,但具体不大真切,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在我年幼的印象里,它们是会冒烟的,如今成了摆设。不冒烟的烟囱好像失去了呼吸的生命,彼此相望,孤独耸立。

我收回视线,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缓缓睁开,而父亲擤鼻子,发出很大的刺溜声。他自顾自说,早几年我乘轮渡去看,厂区拆了,供销宿舍拆了,钢铁大门也拆了。农舍改成饭馆,周边开了一家驾校,另建了一座疗养院。父亲说,以前叫同志的人都不在了,以后通通喊老板了。

车向前行驶,父亲很用力地扭动脖子,却回不过头来。

暮色低垂,城市夜景缓缓在面前展开帷幕,前方的霓虹灯光散射,高楼如山脉般连绵不绝,底下走动的人群顿时显得很小。父亲闭紧嘴,此后没再说话。大概又行驶了半小时,经过一座立交桥,摩托车直直向右一拐,钻进一条小路。坡道略陡峭,但四周格外静谧,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是一条十分熟悉的路,说明离家不远了。

 

我们路过一家超市,以前母亲往往在这儿买些盐、酱油和家用日品什么的。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趴坐在柜台打着瞌睡。父亲放松车把,关闭点火开关,让发动机慢慢熄火,拔出钥匙。他跳下车,在树下撒了一泡尿,醉醺醺走进超市,出来时,手上提了一大袋东西。

“把车停在这儿吧,咱们走回家,给她一个惊喜。”

父亲把袋子递给我,自己去给摩托车上锁。我打开袋子,里面放着两盒牛肉,一把芹菜、还有几包薯片、甚至有一条新鲜的鲤鱼。

父亲手拎着蛋糕走过来,我指了指他的腰间,问,这是什么。

“东西找着了,就在后备箱里,也不知怎么放进去的。”父亲接过我手上的食品袋,“今晚切蛋糕,赶明儿再剖鱼,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酸菜鱼吗。”

以前回家时,发动机的声音很大,远远便能听到摩托车的轰鸣,但今夜没有。

因为毗邻郊区,一路上没什么人。夜幕降临,几颗星星散发微弱着光辉。我的两手空空,中途,我想接过父亲手上的蛋糕盒,他没有答应。我想,也许他是想亲手把这个蛋糕展现在母亲面前。我只好帮他拎另一袋。

我们踏着夜色肩并肩回去,两旁杂草丛生,所有的门面都关了,更多的卷帘门上贴上招租的广告。

“回去吃完蛋糕,洗个澡,今晚睡个好觉。”父亲提醒说。

我没说话。袋子里的鱼一直在蹦跶,我尽量把手臂绷紧,怕袋子一不小心就会挣脱手。

离家越来越近,这一带靠近铁路沿线,平日有火车会运载煤或有色金属呼啸而过,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传出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哐当声,但今夜火车没有来,铁轨漆黑且安静。父亲和我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能逐渐看到自家房子的轮廓了,再近些,能隐约看见门口小院里的苦瓜藤,这个时节已经结出小的苦瓜。

突然,父亲话语顿止,率先闭上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家里卧室拉上帘,隐隐有光和人影透射出来。以往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时,不论我放学多晚,搭乘父亲的摩托车回来,她只会开一盏客厅的台灯,从不会像今天这样。同时,我们家也从来没有邻居串门的经历。

“儿子,我堵住前门,你守着后门。”父亲接过我手上的塑料袋,两手一边一个,声音显然有了异样。

父亲带着我轻手轻脚打开小院的门锁,小院两边的泥土栽种着土豆和辣椒。家门口停着一辆报废的解放牌自行车,几件衣服晾晒在台阶上,随风轻轻摆动。父亲走上正门台阶,头靠近门板,侧耳倾听,并指示我绕到后门。

我来到后门口,四周静得可怕,看一看天空,无月的夜晚,星星也跟着隐匿,什么也没有。很快,我听到父亲在前门砰砰砰的敲门声,父亲一面用力锤着门,一面大吵大闹着,用脚踹得十分用力。我甚至听见在喊着母亲的名字。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犹豫,但还是借着父亲所给予的钥匙,慢慢打开门。

一道光线透射出来,出现在面前的是熟悉的走道,介于厨房和卫生间之间。地面的瓷砖平整光滑,一尘不染,几双鞋子横向散落着。厨房的门侧开着,灯泡亮着,我走进去探寻一番,确定一切无误才出来。随后又去卧室转了转,也没发现什么。最后,我来到卫生间前。因为这扇门是深色花纹设计,所以看不见里面。门关紧了,我第一次拉时,并没有开。于是使出浑身上下吃奶的力气,再拉了一次。

这时,门应声开了。

我屏气敛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看起来十分瘦小,远没有父亲那么强壮。他赤裸上身,下身仅着一条短裤,穿着一双拖鞋,蹲在角落,两手抱着衣服,瑟瑟哆嗦着。我注意到,他的鞋子恰好是母亲的那双。

“儿子,看见什么了吗?”前门响起父亲大声的问话。也许此刻他正要闯进来,而母亲在拼命拦着他。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内心仅存的一扇门无声关闭了。

对面的石灰白墙上遍及密密麻麻的拳印,这些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酗酒的结果,拳印有大有小,最深也不足一寸,浅浅凹陷下去。

“你走吧。”我说着,让出一条道,男人错愕地抬起头。

“走前别忘把鞋子脱了。”我提醒说。

男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什么,慌不迭地逃出去。我看着这个男人狂奔入夜色,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我捡起男人脱下的那双鞋子,拍了拍,把它放在鞋柜上,又把地上的其他鞋子一一摆回原处。脱下书包,我走出来。

父亲一只手还拎着那盒蛋糕,但另一只手空着,紧攥成拳头。母亲站在他的身边,垂手而立。袋子里东西散落一地,几包薯片,还有那条尚在蹦跶的鱼。

“儿子,刚才什么动静响?”他问。

我走近,闻到他身上仍有一股十分浓烈的酒气。我蹲在父亲面前,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塑料袋内。起身时,我自下而上打量他一番,尤其看了看他腰间别的那把菜刀。

我接过他手上的蛋糕,朝厨房走去。

“是一只猫。”我说。

当晚,我们把蛋糕吃了,奶油抹了母亲一脸,好半天才擦掉。那把菜刀出乎意料的锋利,父亲借着这把刀很快剖好鱼,把牛肉细细切了,一同放入冰箱,用作第二天的食材。

半夜,客厅的灯熄了,父亲躺在沙发上,睡熟了,发出细微的鼾声。他喝了那么多酒,早支撑不住了。母亲进来了一趟,坐在床沿,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但实际只是在黑暗中轻微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钻进被窝里,床单上依旧残留着昨日睡过的痕迹。我两手紧扣在胸前,很长时间,并未真正入睡。也许我在等待一列火车驶过,等待那轰隆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不管声音大小,总能打破一切岑寂。但等了许久,始终没有。我把被窝捂紧,在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挣脱了束缚。

“生日快乐。”在一片黑暗中,我对自己说。

终于,我合上眼皮,保留着两手紧扣胸前的动作,缓缓进入梦乡。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