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社会,死也是要排队的。

死后而已

作者/冷在龙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但是,很多时候,死亡并不能像节日那样按部就班,它悄无声息、突如其来,绝大多数时间,它都寻常地如一只安静蠕动的大肠,默默消化着当下和过往,让你以为明天还会和今天一样,可却又在一瞬间突然无征兆地爆裂,将来不及反刍的残渣和汁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那些汁滓会慢慢渗入身边人的肌肤,难以擦除。它会化成一根刺或者一缕烟,再被碰到时,你或许会疼,或许只是呛得鼻头一酸。

 

十几岁时,之于我,死是一件遥远、神秘、让人不知所措的事情。

二十岁时,它好像一下子近了,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突然贴脸开大。

中国人忌讳谈死,尤其老一辈人对死亡有着“偏执”般信奉,作为90后的一代,我们既受过马克思主义科学教育,又长年浸染在生死因果的鬼神论中,在死亡观里是割裂的。

三十岁那年,我站在殡仪馆里,唯物主导的那一瞬间,觉得人们对待死亡好荒唐啊。

 

姥爷去世时,恰逢疫情刚刚好转的那段时间,殡仪馆被一队接一队的人潮接踵涌入,院内院外挤满了活人和死人。文明社会,死也是要排队的。

墙上骨灰盒明码标价,陶瓷的、紫檀的、水晶的,最贵的一眼过去都数不清几个零。工作人员平静地将尸体推进火化间,有人出来问要不要化妆,要不要告别仪式,要不要鼓乐队,要就掏钱,不要也没人强求。

没去过火葬场之前,不免觉得阴森神秘,而对于这里本身,一切都太过稀松平常。撇去一些宗教色彩,你甚至会想,倘没有殡仪馆的牌匾和偶有穿孝服的人经过,这吵吵嚷嚷的景象,似乎和菜市场也没啥区别。死,此时是热闹的。

 

所有人等在焚化炉的出口,骨灰会被从一个大的铁簸箕里推出来,进去时有人遍身罗绮、有人衣不蔽体,但出来时没有两样,我甚至见到两家差点搞错。

彼时我“离经叛道”地想,如果真把骨灰拿混了也无妨吧。倘使真的有灵魂,岂会被这一坛灰土禁锢,倘使没有,只要活着的人不发觉,又有何区别呢?

一屉一屉的骨灰前挤着一撮一撮的人,等着铁铲里的骨灰晾凉,偶有“丧葬一条龙”的工人上前扒拉几下,讨论烧得好不好。而后站在中间,毫无避讳地徒手分拣,他们取一堆卷进寿衣袖管,又取另一撮装进寿帽,像在上一堂解剖课一样,告诉家人,这里是头骨这里是髌骨……

期间,有人会点一首哀乐,鼓乐队的大爷大叔们便犹如街头的投币摇摇乐,兴致索然地抄起家伙来一首。一曲奏罢,便又蹲到一边谈笑风生。

你生下来时哭几声,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们按部就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被按部就班地送走。

站在殡仪馆里,看所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安顿死者,事实上没人知道如何处理死亡,信“全尸下葬”的人,以骨渣为肉草纸为皮,在火葬的规则下尽力还原肉身;信“在天有灵”的人,手擎孝杖、金鱼、遗照,绕着遗体三拜九叩祈求灵魂得以慰藉……

而无所禁忌的人可能海葬,可能树葬,化作个尘归尘土归土,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是一朵烟花,亦或者一只氢气球,死它个百花齐放。

都说人有三次死亡,但无论如何唯有第一次是为自己活的。

 

出殡那天,我坐在姥爷的灵前,发了一条朋友圈:

长大的快乐到底是什么?时间,带走了爷爷奶奶,带走了姥姥姥爷。从此再无隔代亲……

评论区有人回:你会有孩子,你的孩子也会有孩子,隔代亲不会消失,生命是流动的……

而世间万物,生死皆大抵如此吧。这么一想,你会不会更好去面对死亡了。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