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想从镜子里看到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魔镜算法

作者/顾适

 

启动魔镜之后,只要我凝视一个人久一些,这个软件就会把对方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代表的含义标识出来。无论是友情、爱情、工作,处理一切问题都游刃有余。算法,真的会让人生更美好吗?


“楚楚姐,咱们楼着火了。”

视域里弹出这条信息的时候,我正在相亲。对面的男人名字叫做……什么来着?我肯定无视了他,迅速戴上耳机回电话给郑蕾:“什么情况?”

“你先别回来。”她气喘吁吁,“着火的是顶层,我们正在疏散。”

“都要疏散了?”

“嗯,消防员刚跟我们说在家待着,别出去,没十分钟就又来了,挨家敲门,让大家赶紧下楼。”

“严重吗?”

“楼道里味儿特大。我看他们已经冲上去在救火了,应该还行吧,给你看别的业主拍的。”她给我的视域发来一段影像:是顶楼的一户人家,黑烟正从窗户缝里滚滚涌出。

“这是哪家啊?”我一下子没分辨出来是塔楼里哪个户型,只认出和我家不同。

“西北边的,好像是33F,你记得咱们楼里那个腿脚不利索的大爷吧,听说着火的是他们家。”

“啊,那个大爷。”

电话另一边有点嘈杂,“我先挂了啊,总之你现在别回来,乱着呢。”

通话结束之后我还是有点懵,心脏狂跳。打开业主群,果然一片混乱,有人说是“那大爷”在家抽烟,引起火灾;又有人在说谁家已经下楼了,谁家还没消息;还有说自己忘了贵重东西在家里,但出了楼门也回不去。抓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又看了几个现场的视频,想着我家在15层,应当影响不大,倒是郑蕾家在31G,楼层和朝向都离着火的人家更近。我终于想起了对面的男人,把视线焦点重新落回他身上。

“怎么了?”他微微抿了嘴角。在今天见面之前,我打开了视域里的微表情分析APP“魔镜”,所以他的脸旁边标注了三个字——“不愉快”。

“我住的那栋楼着火了。”我对他说。

“啊?”他的嘴角松懈下来(放松,可能指原谅),随后眉梢挑起(夸张的惊诧),“严重吗?”

“我朋友给我发了个视频,看着挺严重的。”我想了想,还是没把图像转发他,此时告诉对方自己住在哪里,似乎还不太合适,“但应该不会烧到我家。”

他的眉毛又放下来,眼睛微微眯起(思考),用手摸了摸鼻子(否定或怀疑),“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在否定什么?有什么可怀疑的?我有些厌烦这些乱七八糟的分析,眨了下右眼,关掉视域里所有对话框,“我朋友说不用回,他们正在疏散。”

这个答案应该出乎他的意料,停了三秒,他才回答说:“真不回去吗?”

“我人不在楼里,就算幸运的了。消防员在救火,我现在回去干嘛?还不如先吃饭。”我夹了一块牛蛙,“抱歉刚刚走神了……啊,菜都要凉了。”

我吃完那条蛙腿,才发现他还在看着我。

这次不用微表情分析,我也可以看出他脸上透露的信息:

疑惑。


在一栋有三百多户居民的塔楼里,如果只需要“那大爷”三个字,就能定位出一个人,那他一定非同寻常。

我最初注意到那大爷是在他中风之后。一个精瘦的老人,瘫着半边脸,吊着一只手,在楼门口一脚深一脚浅地挪。没有拐棍,也无人帮忙。因为他挪得太慢,所以喜欢卡点去上班的我必须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超过去,后来连“抱歉让一下”都懒得说了。有时候回家路上,也会看到他在小区外的立交桥洞里,坐在石墩上抽烟。还有几次,我见他在楼外狭窄的路上慢慢走,背后堵了几辆车,他却不肯到停车位的缝隙里避一避——倒是没人按喇叭催,大约是怕他摔跤。

郑蕾来我家做客那次,就被他堵住了,比预计晚了十分钟才停好车。“那大爷怎么一个人出门啊,还买菜呢,拎了两根大葱。”郑蕾一面抱怨,一面比划着葱的长度。

我才注意到,他仿佛从未和家人一起出现过。这么说来,他会离开小区,在立交桥洞里出现,大约是为了去马路对面的便宜菜摊。“还真是,每次都只看见他一个人。”

郑蕾皱了皱鼻子:“都偏瘫了,还自己住,太可怕了。”

“怎么,开始后悔没争晓笛?”在她分居打官司的一年里,我被当了几次垃圾桶,让她倾倒离婚的种种痛苦,儿子是她最舍不得的。

她笑:“那我还是要眼前的痛快。”

郑蕾读研究生的时候,来我们单位实习,我是她的项目负责人。当时带她去西藏出差,都快走到林芝,才知道她怀孕了,把我吓得够呛,赶紧把她打包送回北京。当时她才24岁,这么早结婚的小姑娘,在我们周围非常罕见。第二年她顺利生子,入职去了另一个部门,我们倒成了朋友,平时常一起约着吃午饭。谁想孩子不到三岁,她又开始闹离婚。

“结婚早唯一的好处,就是买房早啊。这五年涨的差价,一平米顶我小半年工资。”

房子是两家一起买的,各出了一半的钱,分手的时候孩子和房子归男方,郑蕾拿钱走人。我那天在公寓电梯里碰到她的时候,她说看中我们楼里一套朝西的两室一厅,先付了定金,想着拿到离婚证,就尽快办过户,又问我离婚协议的写法。

我当时哭笑不得:“我又没结过婚,你问我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啊。”

然而她却把每一版离婚协议都发给我,像是实习的时候改方案一样,请我帮她订正。我本来不想管,但因为她的前夫是我前同事,所以思来想去,终究不愿放弃一手八卦,默默接收了那些文档。看她每一次退让与每一次挑衅,偶尔也提一两条建议。我忽然对婚姻以及《婚姻法》有了许多心得,愈发警惕当时的男友霍霍。偶尔他提起结婚的事情,我就会拐弯抹角举郑蕾的例子。最后我们分手之前,他感叹说:

“你就是被郑蕾带坏了。”

我没告诉郑蕾这句话,也没有必要。她遇上那大爷的日子,刚办好过户手续。又高兴,又疲惫。高兴的是终于迈入人生新阶段,疲惫的是再度背上近两百万的贷款。

“每个月还一万九,再加上孩子的抚养费,搞不好我还得啃老。”她这么叹息。

我不置可否:“多接几个项目,努力工作吧。”

“努力工作又有什么用呢?”她塌着肩,“你看咱们楼里那大爷,住着北京八位数的房子,还不是破衣烂衫,孤苦伶仃?就他刚刚走路那速度,出小区去对面店里买个馒头,来回得一个半小时吧?”

我笑:“那要不你赶紧回头是岸,和张迪复婚?”

她笑着回:“呸!”

 

不久郑蕾开始装修,更常来找我玩,见我还在用手机,就给我推荐“视域”。

“楚楚姐,”她总捏着嗓子叫我,仿佛这三个字很可爱,“你怎么还用手机扫码啊,我来买单吧,”说着眨了两下眼,“搞定。”

我之前看到过很多次视域的广告,这东西上市两年,说白了就是一个微缩到隐形眼镜里的手机,概念和十几年前的谷歌眼镜差不多,都是在用AR技术。但一来我不喜欢隐形眼镜,二来也没觉得手机有多么难用,所以一直懒得跟风。直到身为前辈的我,不停被身负巨债的郑蕾抢着买单,才有了种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不安。

于是下一次她喊我一起去买奶茶的时候,我终于更快速地看准了付款二维码。

“咦……”她的表情,说不上是吃了一惊还是松了一口气,“楚楚姐你终于换视域了啊。”

“嗯。”我淡然道。

虽然开始用视域的原因是为了抢着买单这样奇特的理由,但它确实让人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具有瞳孔追踪功能的AR隐形眼镜,比手机要方便很多,眨眨眼睛,就可以搞定一切。尤其是当我发现视域在安全性上考虑得很周到时,更对这个产品多了几分信任。比如在行走或开车时,视域里的所有页面和对话框都会自动设置为很高的透明度;以及当我想给别人拍照时,必须要获得对方的授权。

我一开始还没想明白,直到郑蕾有一次跟我吐槽:“我跟你说张迪变态到什么程度,他之前用视域偷拍我的裸照。结果呢,我就没给他在‘非公共空间’拍照的授权,所以他拍出来的照片里,我的脸和身体是自动糊了马赛克的。”

说完了又骂了一句:“死变态。”

我感到十分震惊:“这就是你们分开的原因?”

郑蕾说:“不是,那会儿我们还没闹僵呢……”顿了顿,又补充,“是我下了一个APP,叫‘魔镜’,可以分析别人的微表情。”

“然后?”

她揉了揉鼻子:“然后我发现张迪每次跟我说话,不管嘴上说着什么宝宝,亲爱的,脸上的表情就三种——冷漠、烦躁、否定。”

“你之前没感觉出来?”

“我跟你说,我这个人完全不会察言观色,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是我休完产假开始工作那年,年终考评拿了个C,差点要被辞退了!我当时自己感觉还挺好的呢,觉得领导肯带我,同事也夸我,活儿也不太累。结果呢,全部门倒数第一。我可受伤了,在网上搜了半天,最后下载了一个魔镜。”

“有用?”

她说:“反正我今年是优秀员工。”

我觉得挺有意思:“那魔镜怎么分析我看你的表情?”

“我不告诉你。”

 

听她这么说,我也下载了一个。魔镜的使用方法非常简单,启动软件之后,只要我凝视一个人久一些,这个软件就会把对方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代表的含义标示出来,除了常见的喜、怒、哀、乐,还会有一些引申判断,比如冷漠、怀疑、回忆、掩饰和否定。如果我赋予这个APP录影的授权,人工智能还可以根据对方5-10秒内的表情,进行连续分析,得出诸如“喜极而泣”和“原谅”这样的结论。有一天,郑蕾问我魔镜是不是很有趣时,我迟疑了一下,她先叫起来:“你不喜欢?”

“信息太杂乱了。”我舒展开微微蹙起的眉头,“有些时候反而会让人失去判断力。”

我想起前两天的一幕,评审专家温和地说我的项目研究成果还不错,却只给了“原则通过”,“原则”二字落在前面,“通过”就立刻显得勉强了,等到下次终审的时候,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差错。而他在听我汇报时,微表情先后表达了“同意”和“拒绝”,可见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另有原因。如果是平时,迟钝的我可能会继续辩解,而在魔镜明确告诉我对方的态度之后,我忽然感到非常厌倦——但很多时候,恰恰是不断周旋,才能把事情搞定。

感情亦然。

郑蕾笑了笑:“楚楚姐,你不能只用免费版啊。”

她说完,就立刻把话题转向“点什么外卖”。我从她脸旁一闪而过的(冷笑,可能指放弃沟通)中,读出一点“岔开话题”的意思——所以,这是对刚刚我脸上表情的回应吗?

那么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抗拒)吧?

一瞬间,豁然开朗。我终于理解了“魔镜”这个名字的含义:既然我能看到她,就能从她的反应里看到我自己。人想从镜子里看到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于是,我又开始研究魔镜的收费产品。内容非常丰富,近乎复杂。便宜的“分析报告”几十,贵的“课包”甚至要上万。我先看向优先推荐的“辅助分析”,首次购买竟然打一折。通过授权魔镜调用我之前录制的影像(只对自己可见),它可以帮我分析特定对象的想法。我选了让我烦恼不已的那位专家组组长——随后生成的报告显示,对方起初对项目组在老龄化课题中的研究方向十分感兴趣,但却对我们后期提出的结论不以为然,尤其是这句:

“即便我们从现在开始大规模投入养老服务机器人研发,前景仍是悲观的。能够吸引企业投入资金的机器人,其售价必然会把大多数普通人排除在外,到本世纪下半叶,数以亿计的老人将会面临无人照料的困境,我们很有可能会面临一次史无前例的人道主义灾难。”

他听我说完这段话,没有给出评价,只是挑起一边眉毛(讥讽)。魔镜分析报告的结果显示,对方认为我“没有解决问题”——这确实是一个有效的信息。我又去问了一位少有联系的师弟,他三年前辞职,正在这位专家门下读博士。对方接通了视频电话,并且说他的导师“回去主动提起了那个研究”。

“杜先生说师姐的成果做得很好啊,我都要了一份来学习。”视域里的他选择了书房场景,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忙陪他寒暄了几个回合,直到感觉终于可以问出真正的问题:“那杜先生有没有说,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呢?”

他笑得更深:“师姐,其实三十年后老龄化问题没法解决这件事情,咱们凡接触这个课题的,都是知道的,可你把它说出来做什么呢?杜先生那天就多跟我们说了一句,他觉得咱们做研究,‘能解决多少问题,就解决多少问题’。要我看,剩下的那些没人管的老人,你就别在研究报告里提他们啦。”

 

把多余的段落删除之后,成果终于顺利通过终期审查。经此一役,我对魔镜的分析有了一些信心,给它付一些钱得到更专业的服务,似乎也是合理的。于是我又购买了“辅助分析”的升级版“魔镜私教”,它会通过别人对待我的态度,来建立起“我”的模型,并根据我经常使用的语言,给出我应该说什么话,以及这些话会导致什么结果的建议。在完成了一份极长的心理测试之后,它希望我确定自己的“目标”。

在同事面前更友善,在领导面前更驯服,在甲方面前更专业,在其他同行面前更具攻击性——这就是它需要帮我塑造的新“我”。这个套餐里,甚至还有十节“1V1表情私教”,让我对着镜子,训练如何控制自己的眼角和眉梢,让我的目光更“真诚”,让我的“厌烦”更不易被他人察觉。

而这只是我在工作场景中的角色,同样,在家人和朋友面前,魔镜也会给我建议。只不过在这些场景里,我没有设定特别明确的目标。和霍霍分手快半年,他才叫了辆小货车来把他的东西搬走。提前一天,他来我家里打包,说“不可能指望我”。

我当时开着魔镜,但人工智能显然对“前男友”这个对象和“家”这个场景都不甚熟悉,给了我三个回答的选项:

(友善,注意要真诚)你早说啊,我肯定帮你收拾呀。

(敌意,可能导致争吵)你赶紧走吧这么多废话干嘛。

(平和)那当然了。

“是挺好玩的。”又有一天,我和郑蕾吃饭的时候,提起和霍霍这次见面。

她很感兴趣,问:“那你选的哪个啊。”

我说:“我没回答他。光顾着思考那几个选项了,感觉跟把人生变成RPG游戏似的。可惜没办法穷尽每一个选项,”我说,“把人生所有的结果都玩一遍。”

“说不定在人工智能那边,已经算出来你的各种结局了。”她哈哈一笑,“不过魔镜确实挺厉害的,我前两天刚认识一个男的。”

看她眼角的(得意),肯定不只是“认识”了,我盯着她:“怎么回事,快说!”

她又不肯告诉我了:“等有谱了再跟你说,现在还瞎胡闹呢。”顿了顿又说,“我有时候觉得这东西厉害得可怕,还不知道别人怎么分析我呢。”

当然,总有魔镜无法分析的对象,比如那大爷。

 

初秋,我出门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那大爷。

我已经知道他住在我楼上,但不清楚是几层。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涌出,除了那大爷以外,每个人都眉头紧锁,抿平了嘴唇。那味道绝对不只是衣服馊了,也不是人身上的汗臭味。

是尿味。

我呆滞的两秒钟里,已经有两个人用(不耐烦)的眼神来看我了。显然,是在无声表达“你到底要不要上来”。我深吸一口气,踏进电梯厢,打算生生憋到一层,谁知在五层和二层,电梯又分别停了两次。我相信自己也融入了那一片(不耐烦)的标识框里,用锋利的目光刺向每一个迟疑着是否要上电梯的人。好容易到了一层,我侧身绕过那大爷,飞快地走出电梯厢,到了楼门口,才敢再吸下一口气。

天呐,这就是孤独终老的模样吗?

郑蕾大约也碰上了同样的事情。有一天她和老卢——那个她新认识的男的——邀请我去她新家暖房。起泡酒喝到第二瓶,老卢说单位有点事,要先走了。

“晚上九点半,有事?”郑蕾问。

“对啊,”老卢说,“我们那客户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刚刚发消息来,说明天早上要看产品,我这才招呼人都回办公室呢。”他用手机给郑蕾展示群聊。

“快去吧。”郑蕾说。

他一走,郑蕾就问我他怎么样。

老卢看着挺“社会”的,自来熟,没问我年龄,开口就叫我“楚楚姐”,我当时看着他微秃的头顶,咬着后槽牙选了魔镜推荐的(平和)选项:“你好”。

我回答郑蕾说:“他应该不需要用魔镜。”

郑蕾大笑:“他确实不用。我跟他说好几次了,他还是用手机。”

我觉得老卢和郑蕾不太是一路,小心翼翼问:“他跟张迪风格差得够大的。”前两天我开会遇见张迪,到现在他还是直眉瞪眼地叫我“楚老师”。

郑蕾说:“试试不一样的嘛。”

起泡酒喝着像汽水,后劲却不小。郑蕾两个眼圈通红,说话也放松起来了。我打算要回家,郑蕾还拉着我:“楚楚姐,你怎么还不赶紧找男朋友啊。”

我说:“这不刚分手没多久么,也不急。”

她说:“你都三十四了还不急啊!我明年三十,我都要急死了。”

我有点不理解:“结婚又不是人生的终点,急什么,我现在也过得挺开心的呀。”

郑蕾眼神迷离,想必已经看不清魔镜推荐的选项了:“你是有房,有钱,然后呢?你就看那大爷吧,你希望自己老了之后也跟他似的,一身尿,所有人都烦你,恶心你?不管怎么着,人都得找个伴。你还真别不信这个邪。”

她说完就哭了,嚎啕大哭。从她开始打离婚官司起,我从没见她哭过,每次都笑呵呵的,仿佛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一个笑话。见她这副样子,我和魔镜都无措起来。我能做的只是沉默地陪在郑蕾身边。她这房子装修得颇为简陋,几乎就是老房子刷了一遍漆,铺了个地板,再添几样家具。见她泪眼迷离嘟囔着“晓笛”,知道她终究是想孩子的,加上经济压力太大,平时都绷着,现在能哭也好。

没多会儿她酒醒了,擦干眼泪,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老卢的哥们,我见过,挺好的。”

我说:“肯定不如老卢。”

郑蕾说:“真的,要不是先遇见老卢,我肯定就选他了。”

我说:“那你自己留着当备胎吧。”

郑蕾说:“哎呦楚楚姐,你是真不知道行情吧,他这年纪的单身靠谱男人可抢手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接着又用视域给我发照片,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

在和霍霍分手之前,我最恐惧的就是要再回到这个“相亲市场”,了解这些“行情”,一次次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拒绝,以及为什么被拒绝。但最后我觉得,还是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和霍霍走入一段彼此不信任的婚姻。如今郑蕾要强行告诉我“行情”,我肯定是不接受的。

(平和。)

“太晚了,我先回家了。”我说。

 

“我不太喜欢视域。”餐桌对面的男人说。

他大约注意到我看向他的手机。我开始佩戴视域还不到一年,需要解释的群体已经发生了变化。原先是戴视域的人,需要向其他人解释这是一种多么新奇的玩意。现在是不戴视域的人,需要解释用手机并非他们太过守旧,或负担不起。

虽然每一套视域的价格与手机差不多,但实际使用起来却花费不菲。像其他隐形眼镜一样,它有年抛、半年抛、季抛和月抛之分,通话用的耳机和自拍用的手表需要另外单配,而且很多人为了回家之后能够继续使用视域,还会再购买一副框架眼镜版。

我点了一杯茉莉奶盖,然后放下菜单,尽量让自己笑得温和:“为什么呀?”

“它让人分神。现在让人分神的东西太多了,用手机我还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专注,而用视域我会觉得每个人都心不在焉。”

我把“你又能说出什么值得我听的话”咽了回去,强忍住鼻尖的痒,这是本周“表情私教”训练要点(不要用手摸鼻子,这动作代表否定)。

“确实。”我说着,悄悄打开郑蕾发给我的消息,第三次查看对方的名字。

我为什么会来?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又在立交桥洞里看见那大爷。那桥洞两边连着的都是人行道,平时极冷僻,简直有些危险,如果不是为了去马路对面停车,我也不会走这里。但几乎每次都会遇见那大爷。

他喜欢坐在靠近桥洞边的石墩上抽烟。我起初还会看他一眼,但在电梯那次相遇之后,骚臭的尿味就变成了他的标识。不知道为什么他再没洗过裤子,于是他身边永远会带着一个半径两米的臭气结界,甚至连偶尔他人不在立交桥洞的时候,我都可以感受到那绕梁的余味。在楼里时,我也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在分秒必争的上班时间,见到电梯门打开之后面色忽变,后退一步,再静待门关上,等待另一趟电梯。

再没有人会和他坐一部电梯了。

那大爷总在嘟囔着什么,抑扬顿挫的,但听不清楚。直到那天我想让魔镜试着分析他的表情,靠近了一步,才发觉他说的是:

臭傻逼!

他坐在石墩上,看着我。魔镜闪烁了一些无意义的词汇,然后在他脸的侧旁标注了红色的(无法识别)。他口袋里探出半张钞票,如果我印象没错的话,那个颜色应该是十块钱。

现金?原来如此,那大爷没有手机,更不会有视域了。我穿过桥洞,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转向那个总有几个老人围着的菜摊。摊主也是个老太太,瞧着有七十多岁了。

“你要买什么呀?”她问我。

(警惕。)

我有什么好警惕的?

“嗐,我知道。”有一天午饭的时候,郑蕾说,“那摊子根本就不合法,所以不能用二维码支付,怕被城管查。只不过是摊主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是这社区老居民,嗓门又大,谁都不敢碰她。”

她的硕士论文,研究的就是我们这一片的“局外人”,对这几个社区的“夹缝商业”做了地毯式调研。我读过,结论之一,是自从城市智慧大脑开始监管地摊之后,纸币的使用量又恢复到一个颇为可观的百分点。她眨了下眼,转发给我一篇文章,是她写的《看不懂二维码的人》。

我迅速浏览:“呦,阅读量十万多,可以啊。”

“写得幼稚,我再也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郑蕾说,“哎你周末有空没有,我手头又有一个合适的,你要不要见见?”

“见什么?”我还在读文章。

她戳了我一下:“去相亲啊。你知道我之前把网撒出去费多大劲吗,男人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发生火灾之前那周,郑蕾和老卢分手了。无他,男友要结婚,她才发现新娘不是自己。我陪她去喝了顿酒,然而并不过瘾,都太清醒。郑蕾说:“没啥,分了挺好的。我只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新娘。”

“为什么?”

“这三个月,老卢一边我交往,一边准备婚礼,真够他忙的。”她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摇了摇头:“那新娘是倒霉。” 

她又问我为什么和霍霍分手。我被她的目光打动了,决定告诉她真话。

“我跟你说过霍霍之前租的房子有多贵吧,他来我家,嫌弃我屋子装修得不好。”我说。

郑蕾冷笑:“有本事他买一套啊。”

“所以我前年不是折腾了半年装修嘛,中间他各种指导我,地板必须这样,橱柜必须那样,也没出钱,就逛家具城的时候请我吃了几顿饭。然后等装修好没味道了,他就搬过来了。”我说,“这其实都没什么。”

她说:“是啊,毕竟房本上没他名字。”

“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吧,我有一阵子在做海口的项目,特别忙。经常要去岛上出差,最长一次住了快一个月,有一天霍霍给我发了条消息,说他妈妈生病了,要来北京看病,问能不能住我那边。我说家里就一张床。他说他自己可以睡沙发。我不太乐意,但只是跟他说,家里和医院有点距离,不方便。”

“最后呢,还是住过来了?”郑蕾皱着眉头问。

“没有,他听懂了,订了酒店。”我说。

郑蕾说:“那就很好了啊。”

我说:“但后来他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这要是放别的男人那,就是媳妇不孝顺了。”

真话只能对无关的人说,这很奇怪。但就算是面对无关的人,我还是没有办法把真话全说出口:我和霍霍是男女朋友,他要让外人进我的屋子,睡我的床,我可以去和所有朋友吐槽他,理直气壮。而只要我们领了那张证,我不让生病的婆婆来家里住,他妈妈可以跟所有人说,儿媳妇不孝顺。

我思考了半年,究竟为什么一张纸会让同样的行为得到这么两极分化的评价。其实那个时候霍霍已经在偷偷准备跟我求婚,我从两个朋友那听说了。他打算趁我出差归来,在接我的车里放一后备箱的玫瑰花,让我自己去放行李,然后朋友们从周围的车里跳出来,唱歌起哄录影。他妈妈病好之后,求婚也没了消息。

两个人的关系到了某一个点,就只剩下“战或逃”。后来我一边读着郑蕾和张迪的离婚协议,一边决定和霍霍分手。

郑蕾把酒一饮而尽:“这话确实讨厌,但不算什么……楚楚姐,你还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啊。”

 

年底,我也拿到了“优秀员工”,名字和照片被贴到公司内网上。目光坚定,笑容灿烂。

多的那些奖金,并不一定比得上我的一份理财的收入。但这是对我的肯定,而肯定是无价的。

在我想要给魔镜续费的时候,它忽然升级了新的版本,并且强迫我阅读所有的协议。里面的内容异常繁复,但关键处用粗体字标注出来:在对他人进行分析之前,我必须向对方提出申请,并同时授予对方分析我的同等权力。

我的目光从“同意”挪到了“取消”,然后去搜索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冷冷清清的“魔镜交流小组”里,讨论数已经爆炸了,在阅读了十几个热门帖子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大概的情况:一些公司发现竞争对手在谈判中集体使用魔镜,并导致自己签了不公平的协议。他们的投诉引起了上级的关注,最终要求魔镜基于公平原则,增加授权条款。

虽然有道理,但没有哪个甲方会同意我分析他,所以这就好像游戏里氪金的玩家失去了快速升级的捷径,我也没有道理继续购买魔镜的服务了。

于是一切回到最初,魔镜能够做的,只有瞬间的微表情解读,(愉悦、惊诧)。

我还是偶尔开着,聊胜于无,但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倒是郑蕾又发现了新玩法,她闪电般交了一个新男友,因为“对方给她开的权限很高”。

权限可以分级,如同朋友圈可以分组。我允许你查看我的姓名,职业、拍我的照片、在公共场合录影、在全平台搜索我曾经留下的评论、发的微博和文章、看我读过的书籍,让大数据来判断我喜爱的商品和食物、了解我的朋友、我经常出入的地点、我的快递送货地址、我的学历和婚史,我允许你用“魔镜”来分析我的性格,什么话会让我高兴、什么会激怒我,允许你通过我的面容和体态、用“魔医”分析我可能会患上的疾病……

每一个选项都代表信任的增加和自我的消解。

而爱情就是这样的过程。

 

离开餐厅之后我们都很清楚这会是一次无疾而终的相亲。最好的办法就是彼此微笑,然后再也不联系。

在经过立交桥洞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最后看见那大爷的情形。是疫情再次出现之后的一个大雪天,北京的小区又开始封闭管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自己出门。可能是没有人告诉他对面的菜摊都撤掉了。他走路比平时艰难很多,用两只手扒着立交桥墩子,几乎是一寸寸蹚着雪,往桥洞里挪。我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穿过背后的马路,但显然,这桥洞几乎就是胜利的彼岸了。他挪到那块石墩,坐下来,抖着手捏出一根烟。大雪的白色帘幕,在他背后纷纷落下。

真的没有人帮他吗?这样的天气,他几乎只穿了一件棉袄。我不确定他露出的脚踝上,是不是冻疮。这是北京城里身家千万的人,他只是独身,且老迈。

我向他靠近了两步,想跟他说,对面的菜摊关掉了。臭气包围了我,他直直看着我,顿挫地嘟囔着什么,然后我终于听清了——

臭娘们!骚货! 

我扭头走入雪幕之中。

 

马路对面就是小区大门,停了两辆消防车。有人在围观,拍照,我往里挤的时候,一个人正好后退一步。

“抱歉!”

他有些慌乱,我稍稍皱了眉,但还是说了句“没事”。然后,我的视域里收到一条信息。

(可以加你为好友吗?)

发错了吧。

我疑惑地看向他。一个男人,身材不错,穿了身跑步服,显然常年锻炼。毫无缘由地,我回复给他一项满格授权。

我允许他观看我的一切,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我生命中每一个阶段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我允许他分析这一切,分析我的表情,分析我的社会地位与可能拥有的财产,乃至于家庭人脉,分析我可能会做的所有选择;我允许他了解我的喜好,明白应当如何与我相处,得到与我对话的推荐选项,甚至引领我,教导我。只要他也允许—我对他做这一切。

按照郑蕾的话说,“那就是一见钟情哦。”

他对上我的视线。回复给我相同的权限。

他单身。可能周遭有一秒的安静,或是一分钟。我们彼此对视,魔镜飞速地计算,让我们彼此了解。我们同龄,学历相当,都是本地土著,喜欢吃西餐;两个闷葫芦,容易因为不交流出现严重争吵;我们对孩子的教育理念不同,但最终也可能彼此互补;他不喜欢我住的小区,但他自己的房子比我的更小更老……他即将开始痛风,我会有很大可能在十年内出现的高血压。我的预期寿命会比他长三年,他在七十岁左右有比较高的可能性会中风,但我在六十岁时的猝死风险更高。

……太遥远了。

我们参加过同一场自然知识竞赛,他是邻校的,在抢答赛上见过我,他当时在博客里写,附中的女生看起来趾高气扬,真令人讨厌。

或许是他。

或许,至少他现在也并没有把我拉黑。或降低权限。

“你好请出示健康宝或扫码。”小区门口的社工说。

我又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

他知道着火的是我住的那栋楼。“你先忙,”他微笑,“回头联系。”

我对他点了点头,把视线对上社工手中的二维码,证明了自己是小区居民。回到家,火已经灭了。楼门口一地水,电梯也进了水,邻居们排成两队,分头扎进剪刀梯的两个入口里,在一团呛人的烟雾中顺着满是水的楼梯间往上爬。我选了其中一条队伍,前后排着的邻居年纪有长有幼,登高速度极慢。中间我给郑蕾打了个电话,她已经回到家里,一面把眼前的影像共享给我,一面飞快地说:“我家发大水呢!你看这天花板,顺着这条缝,都成水帘洞了,我跟你说我这地板完蛋了,我都担心楼板裂了……不说了啊,等下把你家的盆给我送上来吧!”就给挂了。视频消失,眼前光芒骤暗,我被楼梯间里堆放的杂物绊了一下,如果不是身边的大姐扶我一把,大约就摔倒了,然而膝盖上还是沾了一层流淌的黑水,好了,身上这件羊绒大衣恐怕得扔。“这都谁放这的啊,真够危险的。”邻居大姐说。

前面有人接话:“是啊,我刚刚下楼的时候就差点……”

忽然安静下来。“让一下,大家让一下。”两个警察先走下来,接着是有人抬了个担架。上面是个橘红色的袋子,沉甸甸的显然是有东西。每个人都贴死了墙壁,生怕沾上一点。

等他们下去,楼梯间的队伍才又动起来。我听见有人嘀咕:“就是那臭大爷,在家里抽烟,真讨厌。”

没有人反驳她。我想了想措辞,问:“那大爷没跑出来?”

“没啊。”另一个邻居说。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那尸袋又从我身边被搬下去一次。他是被熏死的还是烧死的?最后的时刻,在滚滚黑烟和舞动的火舌之中,他又会说什么呢?

傻逼!

郑蕾说得没错,或许这就是孤独终老的下场。

“哎,他一个人也太不容易了。”我感叹道。

“什么一个人啊。”前面骂“臭大爷”的邻居回答说,“他们家老太太跑出来了。”

“啊?不可能吧?他们家还有老太太?”另一个人问。

“我就是顶楼的,”她说,“着火的时候他们家保姆不在,老太太挪不动那大爷,自己跑出来了。刚才我在楼下,还碰上他们家儿子呢,不住在一起,刚赶过来。”

他家里有保姆?

他还有儿子?

“那他平时怎么都一个人出门啊?”我问。

“不许别人管呗。”她说。

十五层到了,我离开爬楼梯队伍。

回到家,一切安然无恙。我的人字拼实木地板、我的黑胡桃餐柜、我的岩板岛台、我的祖玛龙室内香水。打开阳台窗户,和风袭来,我看到国贸的高楼群、中央电视塔,以及丽泽商务区。

(家里还好吗?)

是他。

视域接通了一个电话,另一边是郑蕾的哀嚎:“楚楚姐,盆!”

走吧,去给她送盆。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