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面对动物时,最容易露出动物的本性。

猫啊狗啊和一群羊

作者/吴忠全

 

猫、狗、羊,我们在粗粝的生存环境中难以看到纤细的情感,食物链条之下人与动物都各有天命。


记不清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宠物,是一条小黄狗。

它是我从邻居家新生的一窝狗崽子里挑出来的,邻居的大婶盯着这窝小狗,咒骂母狗,说她生生生,就知道生,翘着屁股满村子发骚,生出这么堆野种来。

母亲和她闲唠嗑,说狗这玩意就这样,一窝接一窝地生,但也没有兔子能生,我妹妹家养了两只兔子,两年生了一外屋地,做饭都往锅台上跳。

我蹲下身盯着这窝小狗看,都挤挤擦擦地抢着吃奶,一只浓眉大眼的挤不过,跑到我脚边咬我的鞋帮。我托起来,软软的,觉得挺好玩,就要带回家。我妈反对,说带回家咋喂?大婶说拿走拿走,喂点奶粉就能活。

我家没奶粉,就去一个亲戚家要了点羊奶,倒进小碗里,小狗舔一口停一停,不太是味,有点膻,但也接着舔,它就这么活了下来。

我给他取名叫小黄,它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还是咬我的鞋帮和裤腿脚。咬着咬着,一年就过去了,它长成了一只大狗,还是浓眉大眼的,我领出去觉得特别威风。只是我个子小,每次出门都被它拽得跟头把式,卡破好几条裤子。我妈一边给我缝裤子一边抱怨,说那狗是牵着玩的吗?就老老实实拴在院子里,还能看个家啥的。可我不愿意,还是时不时就把绳子松开,让他出去玩,然后有天,他瘸着腿回了家,右后腿好像被车压到了,没出血,但扁扁的,骨头都碎了的样子。

乡下人没有救治一条狗的习惯,被车压了或是吃了老鼠药的,大家就那么围观着,看着狗呕吐或嗷嗷直叫,顶多说两句闲话,就连主人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在那里等着它自愈或是死去。曾经见过最大的善意,是一只吃了老鼠药的狗,吐了很多的沫子,躺在地上倒气,奄奄一息,却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主人不想让这狗继续遭罪了,要给它个痛快,便拎起它的后腿,狠狠地摔在地上,狗虚弱地惨叫一声,彻底没了呼吸。

我的小黄并没有死,它瘸着腿又活了一段时间,只是拖着腿走路太艰难,精神头始终恹恹的。有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它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问谁也都说没见到。后来母亲说,有村里人看到那狗往后山跑了。母亲帮我分析,说那狗应该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离开家,找个地方等死了。

我听过好多人讲过这种事,狗是不肯死在家里的,很多临死的狗,突然飞奔出家门,再找到时,已经僵硬在了某个沟渠里。

我还是想去找找,于是一连几天去后山转,可是后山那么大,我那么的小,怎么会找得到呢?

我就这么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宠物。

 

差不多两年后,我有了第二个宠物,是一只小黑猫,不知从哪儿里跑来的,连续三四天,夜里都在我家的窗户外面叫。我把它弄进了屋子,喂了它点吃的,它就又跑走了。

从那之后,每晚都来,我白天惦记这事,用零花钱买火腿肠,藏在书包里,等它夜里来了,就喂给它吃。它吃了我十几根火腿肠后,便不走了,住进了我家。养猫比养狗轻松,不用拴住,也不用遛,它们白天自然生长,你也不知道它会跑去哪里,做些什么。到了晚上,在门前喵喵一叫,你一开门,它嗖地一下钻进来,找猫食碗吃饭喝水,它这时才完全归属于你。

这只小黑猫很会耍娇,我写作业时,它陪着我,在我手边蹭啊蹭的,弄得我写的每个字都像是猫扒愣的。到了夜里,它还会钻进被窝和我睡,前半夜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后半夜可能因为氧气不足了,才会冒出个头来,可也不走,露个头在外面打细小的呼噜。但天亮后,一听到我妈在厨房做饭的声音,它就会蹭地一声跳出被窝,溜出屋子,开启它不为人知的一天。

后来有天,天刚擦黑,小猫也刚回来,正在吃我给他买的火腿肠。村里有个小姑娘被他妈拽着来到我家,问我妈看没看到一个小黑猫?说有人瞅见跑我家里了。

我这才知道,这只小猫是只渣猫,白天在小女孩家,晚上在我家,两头讨便宜。小女孩盯着我喂它火腿肠吃,像是正室逮住了小三的现行,冲我吼,说你怎么能喂它火腿肠?它不能吃咸的!

她要把猫抓回去,我自知理亏,心里难受却也不敢阻拦。于是他们母女俩就开始抓猫,可小猫不听话,上蹿下跳的,抓不住,我妈就也帮着抓,三个人在屋子里抓了好久,都没抓住,累得气喘吁吁,也累出了气愤。

小女孩她妈说,死猫!不抓了!妈再给你抱一只。

我妈却说,不行,抓走,我最烦猫啊狗啊的!

最终,那只猫没被抓走,归了我家,小女孩抹着眼泪走了,我经过这虚惊一场,更珍惜这小猫,每天喂更多的火腿肠。

后来又听别人的主意,把它关在屋里几天,就不会往那家跑了。这招果然有用,它从此真的老老实实成了我一个人的宠物,我这个小三算是苦心孤诣地熬出了头,扶了正。

可好景不长,那年腊月的时候,我出去玩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在粉刷墙壁,快过年了,要有点新气象。我屋子里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小猫,就问我妈。我妈看都不看我,说掉井里了。然后没有废话地继续刷墙。

我跑到院子里,看着那个废弃多年的老井,之前一直是用石板盖着的,冬天我妈腌酸菜,缺块石头才把它搬走,没想到小猫就掉了进去。

我趴在井口往里看,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着,拿手电筒照,也照不见东西,我哭着问我妈,怎么掉进去的?她说没留神,好像前一秒还在那又蹦又跳的?下一秒就没影了。我埋怨她,你怎么不看着点?她不懂我的伤心,说滚一边哭去,别烦我。

我哭了好多天,特别是夜里,一想起它钻在被窝里的样子,就忍不住流眼泪,把头埋在被窝里小声抽泣。但也幻想着,那井水冬天都结冰了,淹不死,或许还有个地道,它在里面顺着跑啊跑的,没准哪一天,就能跑出来。我想着井水应该是连着河道的,就三天两头地往河边跑,看有没有小猫露出头。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春天,当我闻到井口冒出腐烂的臭味时,才彻底死了心。

那臭味在院子里弥漫了好几天,再之后,冬天的酸菜吃光了,我妈把石板洗刷了一番,又盖回井盖上,那臭味也被盖住了。

对于小黑猫的死,我愧疚了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对于它本身,还有一部分是之于它原本的主人,那个同村的小女孩。有天我实在承受不住这愧疚,就跑去找她,把小黑猫死了的事和她讲了。她却没有表现出我预想的愤怒或是悲伤,而是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知道猫肉是什么味道吗?

见我摇头,她摆出一副嫌弃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是酸味的。我问她咋知道?她说,吃过。我吓了一跳,她才把事情讲圆。她在我家没要回去那只小黑猫后,她妈倒是说话算话,又从别的地方给她抱来一只花猫,那花猫长得肥实,圆滚滚的,不爱溜达,就爱趴在炕头睡觉。他爸是个酒鬼,物以类聚,有一群酒鬼朋友,隔三差五就要聚在一起整一顿。前段时间,他们又要喝酒,可苦春头子,没钱也没啥下酒菜,几个人就盯上这只猫了。

她那天放学回家,一群酒鬼正在吃着喝着,她看桌上有肉菜,就夹了一口,嚼了嚼,觉得味不对,又吐了出来。其他人就笑,逗她,说你知道这是啥肉吗?她摇头,她妈把她往桌下拉,骂骂咧咧的,说一群瘪犊子,喝喝喝,就知道喝,你们怎么不去坟圈子?看有新死的,扒点人肉回来炖!

她这才明白,她吃了猫肉。

小女孩讲这些时,还有点炫耀的成分,我不明白她走过了什么样的心理路程,才从一个哭着要回小黑猫的柔软女孩,变成了这么个冰冷的性情。我只是明白了她为什么对于小黑猫的死不伤心,那不是见异思迁,或是时间导致情感浓度的流失。而是见过了更惨烈的事情后,这意外之死都成了平常,不值一提。

我倒是因此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那时看封神演义,姬昌吃了伯邑考的肉做的肉饼,吐出来后变成了兔子,这就是兔子名字的由来。我梦里却一直在做小女孩吐出猫的噩梦,一只两只三只,哇哇哇地往外吐,吐出来的却又都是黏黏糊糊的死胎,臭味熏天。

这导致我长大后,对于那些能吐出钱币的蟾蜍类的吉祥物,都感到恐慌,就连看到西游记里,孙悟空化作的唐僧往外吐各种心脏的情节,一并觉得恶心和恐惧,那是我除了三打白骨精之外,最想把唐僧一脚踹飞的时刻。

而长大后的另一件事,便是对过去认定的事实产生猜疑,这些年我一遍遍地回忆小黑猫掉井里的那天,我妈的神情是那么地不自然。她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那段时间我爸又出去赌博,消失了快一个月,年根底下也没消息。她自己粉刷墙壁,想给新年一点新气象,但内心里肯定是懊丧和愤怒的。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她在粉刷的时候,小黑猫捣乱,或是打翻了她的粉刷桶之类的,她一气之下,抓起来把它扔进了井里。

我越想越应该是这么个逻辑,再加上她当时一直在说,最烦猫啊狗啊的,所以我便越发地笃定。可我却一直没有正式地问过她,我怕她告诉我,或是在那口头否定但一闪而过的神情里,露出真相。

 

小黑猫死之后,我再也没养过宠物,又过了几年,我爷爷赶回一百多只羊来,他这辈子太能折腾,赚到过很多钱,也花掉了很多钱,老了老了,倒欠了一些外债,他想靠着这批羊,给老年生活收个尾。

他每日都要赶着这批羊出门,漫山遍野地放牧,奶奶则在家里,照顾临盆的母羊和刚出生的小羊。我和叔叔家的弟弟那时也懂事了很多,没事就总跑去帮忙,也才发现,养羊这事活太多了,闷头一干,一天就过去了。

放羊这件事,我俩也跟着去过几次,其实还算悠闲,羊老实,胆小,没主意,人只要跟着溜溜达达地走就行,羊吃饱了睡午觉,人也能倚在树底下眯一觉。唯有冬天比较难熬,大雪一下,白茫茫一片,羊也白,藏进雪里,就丢了痕迹。

有年冬天,羊真的丢了,爷爷把羊赶回家后,发现少了只怀孕的母羊,我和弟弟就跑去山上找,可是一望无际的白色里,根本难以辨别羊的身影,人只能像地雷探测器般,一寸寸地去探,一步步去寻。

我俩一开始还觉得挺有趣的,找东西这种事情,小孩子最喜欢了,可后来下起了雪刮起了风,穿得再厚都能感到冷了,羊的脚印都被风雪覆盖住,我俩渐渐也失去了耐心。

可还是得找下去,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也试着呼喊,期待羊能听见有个回应。但最终那些声音也都被旷野里的大风带走了,我俩只能听见风的呼啸,以及吞咽风带进嘴里的雪沫子,越来越急迫的时候,心里对这苍茫的大地和那只愚蠢的羊都满是怨恨。

最绝望的时候,我俩甚至还想着,会不会就此像《草原英雄》里的小姐妹一样,冻得丢失双腿。但奇怪的是,哪怕有这样恐惧的念头,我俩也不曾想过放弃要回去,或许是心里都明白这头羊的价值,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也或许只是不想看到爷爷奶奶那失望的神情。

总之,那时年幼的我们,都有着超越年龄的懂事,以及对待事物的某种坚持。而之于这最好的回馈是,那头羊,竟然被我们找到了。

它躲在一个很小的沟渠里,蜷缩着身子,眯着的眼睛,在避着风雪,嘴里还嚼着几根枯草,竟露出点怡然自得的神情。这可把我俩气坏了,每人照着它的屁股踹了一脚,它腾地站起来,往山下跑去,且一路娴熟地回了家。

它是认识路的,它就是故意要气人不回家。我们因这被它折腾的愤怒,狠狠地记住了它。

而它似乎也记住了我们,在它生过小羊之后,每日便留在了家里喂奶,吃草料。它生产过后,身体好像有了点炎症,于是便要给它打针。奶奶养了几年羊后,这种事情已经能自己操作了,她拿起针管熟练地操作配药,我和弟弟帮着把这只母羊控制住,奶奶快准狠地把针头插进它的脖子里,它却在药马上就推完的一刻,猛地挣扎,用它的头狠狠地撞了我的嘴一下,它的头太硬了,我的嘴巴一下子鲜血直流,并迅速肿了起来,一连好多天都是香肠嘴。

接连两件事,我爷爷奶奶对这只母羊也开始有意见了。那时正好到了年根,他们想杀头羊过年吃,这只母羊由于发生过恶劣事件,以及已经生过几胎,生育能力大不如前,于是被选为“年货”。

这下可把我和弟弟开心坏了,在杀它那天,看着它被捆起来,爷爷在一盆热水里磨刀子,我俩在一旁,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把戏,用树枝弄了个花圈套在羊头上,装模做样地唱起了安魂曲。接着看到爷爷下手很快,一刀子捅进了它脖子,血流进了盆里,它甚至都没有反抗,呆呆地躺在那里,直到血流了半盆,才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可却早已失去了机会。

当天晚上,我们喝羊肉汤,吃手把肉,蒜蓉辣酱和韭菜花搭配在一起,让每一口肉都没了膻味。爷爷奶奶让我多吃点,狠狠地咬,嘴受伤的亏不能白吃。一桌子人在欢笑里把对那羊的怨气,都吞掉了。

当晚我们睡在爷爷奶奶家,凌晨起夜,和弟弟结伴去厕所,听到小羊在咩咩叫,俩人就拿了手电筒去羊圈。看到一只小羊一直在拱羊圈的石头墙,好像要往上爬。我把手电的光顺着照上去,看到那只母羊的羊皮,搭在墙头,爷爷肯定是为了晒干,才这么做的。

可小羊不懂死亡,它只是闻到了母亲的味道,想着母亲怎么跳到墙上去了,为什么还不下来依偎着它睡觉。

我和弟弟对看了一眼,一肚子的羊肉都没了香气,我俩把那只小羊抱进屋子,放在厨房的柴火堆里,再哆哆嗦嗦跑回了被窝。当晚小羊的每一次叫声,都好像鞭子抽在我俩心上,可我俩也做不了别的,只能翻个身继续睡。

 

我爷爷奶奶养了七八年的羊,有一条牧羊犬也跟了七八年,那狗全身黑色,领回家里时已经是成年狗的体型了,但看起来又憨憨的样子,就给它取了个名叫大憨。

大憨牧羊很严谨,它心中有个自己的范围,只要有羊超出那个它心里的圈圈,它就会往回赶,有时圈得太紧了,一百多只羊挤在一起,都没法低头啃草了。但羊也有不听话时,嫌它烦,拿角顶它,它就和羊打起来,最激烈的一次,把一只公羊的肠子咬了出来,没办法,只能吃肉了。因这事,我爷爷拿鞭子狠狠抽了它一顿。

但大憨到底是憨,挨完打也不记仇,中午羊在树荫下休息,我爷爷在树底下午睡,它还是会挤过来,非得挨在一起睡。一个老人一只狗一群羊,就在那故乡的山坡上,在冬季的风霜和夏季明亮的云朵底下,过了一年又一年。

祖父去世后,奶奶卖掉了所有的羊,搬去了叔叔家住,大憨也跟去了。奶奶说,大憨通人性,以前最顾家,听到脚步就得叫两声。可爷爷去世时,满院子的人,它都没叫。临了出殡时,它还哭了几声。她又说,虽然现在不放羊了,但大憨不能杀,就让它老死吧。

她这话是说给叔叔听的,叔叔一生过得精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从不养无用的东西。

叔叔答应着,把大憨拴在了玉米楼子底下,每天喂点剩菜剩饭,倒也算活得安逸。冬天的时候,奶奶被接去了城里的姑姑家过年。我那时已经工作,有天从外地回来,去看望奶奶,一走进叔叔家的院子,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大憨的叫声?我看一眼那玉米楼子底下,没有大憨的身影,再往屋前走几步,就觉得不对劲了,我透过窗户看到,屋里有一群人,都是叔叔村里的朋友们,寒冬漫长,他们没了活计,天天聚在一起打牌喝酒。

我看着那屋门的缝隙里,呼呼地往外冒着白色,是炖东西时才会有的阵仗,然后一股茴香的味道冲进鼻子里,那是北方人吃狗肉,为了掩盖腥气,必备的调料。

我在门前定住,没有进去打扰这欢宴,只是回头看那大憨的饭碗,还在玉米楼子底下,里面的食物已经结成了冰坨子。

 

想让粗粝的农人,对动物产生纤细的情感,这要求太高了。人们习惯在故事中寻找善良和诗意,寻找万物共生的平等,但生活中却大多只有粗鄙和残忍,以及人在面对动物时,最容易露出动物的本性。

我听过很多故事,里面讲主人要杀耕犁多年的老黄牛,因老黄牛下跪流泪,从而心软地收回了屠刀。

但现实中却从没见过,我只记得小学的时候,中午放学,看到路边围着一群人,我凑过去看,原来是在杀牛。主人请了个屠夫来,屠夫捆好了牛,磨亮了刀子,却见那老牛的大眼睛里落下了泪水。屠夫心软了,和主人商量,要不别杀了,卖了吧。主人不言语,折身回屋,拎了把大铁锤回来,照着那老牛头上狠狠地锤了几下,老牛倒在了地上。

主人对屠夫说,现在能动手了吧?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