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睡着也能做梦的夜晚,我像个被地球遗忘的人。

招摇过海

作者/周于旸

 

在对抗成人世界的规则中,稍有不慎,我们便被发配回原点。新的出路,有时又是入局的进口。作者周于旸写下一则关于“叛逃”的故事,在摆脱“祖传二代”的身份时,所有人都未必有路可逃。


太平洋上有一座荒岛,荒岛没有名字,岛上的人出海之前,先朝海里扔了个瓶子。瓶子浮在海面上,随海风盘旋,沿波浪前行。岛民修庙祈福,庙中竖起石像,一只巨手朝天握拳,手指粗如树干,手里握着玻璃瓶。岛民每日祭拜,行献礼,唱望燎。七年之后,瓶子被大海另一边的渔民捡到。这个渔民是我的舅舅曾传裕,当时他在东海捕捞到一条大鱼,身长十米,重达千斤。起初他以为渔网网住了海底巨石,身边的人提醒他放弃捕捞。但曾传裕隐约感受到了一股劲,借用他后来的说辞,他听见了来自海底的声音,不响但很清澈,绝非石头的呜咽。

曾传裕召集了船上所有人,把条鱼从海里拉了上来,渔民们聚在一侧使力,险些将船翻进海里。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鱼类,头尖腹平,宛如熨斗,眼睛和手掌心一样大,口前有触须两对,身上无鳞,但尾鳍处棘鳞密布。或许是体型庞大的缘故,鱼在甲板上显得格外安详,身上包裹了一层水衣,日光照下,鱼身仿若流体。渔民们已经开始庆祝,即便是首次出海的捕捞员,也能看出此鱼价值不菲。为期十五天的海上作业才到第七天,曾传裕决定提前返航。

码头上的人已经备好了吊车和卡车,上一次派出吊车吊鱼还是1999年的秋天,一条死去的鲸鱼搁浅到了岸上,至今已过去八年。曾传裕回到海港时,等着买海鲜的顾客全都拥了上来,大鱼往岸边投下一个结实的巨影,遮天蔽日,庞然如山。未等鱼从船上运下来,已有老板开价十万,曾传裕已经得意过头,根本没有瞧他一眼。老板说:你不如卖给我,运到养殖场鱼早死了。曾传裕说:死不了。老板说:肯定死。曾传裕说:死也不卖。曾传裕侧着身子穿过熙攘的人群,叫呼声此起彼伏,有人叫他现杀活鱼,有人问他多少钱一斤。他一概不理,径直找到事先联系好的工头。曾传裕在电话中详细描述了鱼的大小,但是派来的卡车还是保守了些,即使把左右两边的挡板都打开,也勉强只能装下一半。曾传裕对着工头大骂:我不是说了吗,起码要八轮的。工头声称镇上的大卡车都去市里运煤炭了。曾传裕说:运那玩意儿干吗?工头说:过冬。曾传裕朝海岸边望了一眼,一只木筏在水里忽沉忽现。他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叫来了一辆同样大小的卡车,放下挡板,并排停靠,间隔半米,再用吊车将大鱼吊起,缓缓放置于两块车箱板上。鱼头浮空搭在外边,鱼尾与车厢板贴合,从上头看,好像两只摊开的手掌间端了个牙膏,毕恭毕敬。曾传裕派人布网,盖在大鱼身上,四个角打上结,两个人站到车箱板上,往鱼身上喷淋海水。一切就绪之后,曾传裕爬上车箱板,站到两辆卡车中间,确保两辆车始终对齐,鱼就在他的身后,车速不到三十码。司机朝海水养殖场方向驶去时,曾传裕敲了敲车窗,说:不着急,先绕一圈。司机问:绕哪去?曾传裕目光笃定,大声喊道:绕镇一圈!

那是众目睽睽下的一次招摇过市,道路两旁的居民楼里,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街道上的镇民挽住自行车,驻足于黑压压的卡车影子下。终于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鱼。镇民们才得到指引,看清鱼头,认出鱼尾,辨出了鱼的样子,继而发出被震慑后的惊叹。曾传裕站在车箱上,半个身子高过顶棚,双脚跨着两辆卡车。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般威风,仿佛林中巨树,迎风招枝,阳光从臂弯内倾泻而下。在他身后,跟随着一群想买鱼的人,拍着车箱板出价,转完一圈,竞价已过二十万,簇拥者超千人。春节时有舞狮队伍穿镇而过,也远没有这样的规模。他们跟着卡车一起来到海水养殖场,大鱼再度被吊车升起,再度入水,鱼摆了一下尾巴,一层激浪像拉链一样在水面上缝合而过。完工之后,曾传裕俯身蹲在车箱板上,第一个想买鱼的老板仍站在队伍最前面,曾传裕指着他,大声说道:看清楚了,鱼死没死?那位老板被噎得说不出话,拨开人群愤然离去。

见证大鱼入水之后,大家都知道曾传裕不准备卖了,怒骂几句后,人群很快散去。傍晚时分,曾传裕仍守在养殖场里,迟迟没有离开。暮色四合,湖风冷冽,天地间黯淡无影,只剩下他烟头上的一点光火。面对如此高额的出价,曾传裕的心底已起波澜,但未曾向人言明。杀了卖掉是一个办法,不过按照他的经验,既然有人报价二十万,实际价值应当远超于此。思忖了一阵后,曾传裕有了答案。

大鱼在池中养了一天,为了给它腾出地方,他们清出了其他的水产。到了第二天,市里的研究员来了,曾传裕请他鉴定鱼的种类。研究员见到后大惊失色,但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复,而是用相机拍下了鱼的照片,叮嘱他们要好好养护。一个礼拜后,渔政部门的人来了,穿西装打领带,脖子里挂着证件。专家称这条鱼名为咬陆鱼,源自于恐龙时代,已有一亿三千万年的历史。曾传裕问:那得值多少钱?专家说:贩卖保护动物是违法的。曾传裕这才意识到他们要收走这条鱼,一下急了眼,跟渔政部门的人推搡了起来。其他渔民见情势不妙,冲过来帮忙,但思想没有统一,有人劝阻,有人攻击。混乱之中,曾传裕被扯出人群,他也不急,去卡车座位上拿了个扩音器,按下开关,对着扩音器大喊:谁敢动我的鱼!这时两拨人已经分开,渔民沿着湖站成一排,以曾传裕为首,手持喇叭大声怒骂。另一边为部门的人,高举着证件,虽然人少,气势上毫不示弱,喊了些庄严的口号,大意为,谁来阻拦,牢底坐穿。曾传裕又喊:你们当中,做主的是哪一个?对面站出来一人。曾传裕说:我是渔民,捕鱼贩鱼,天经地义,凭什么收我的鱼!渔政部门的人提醒他,倘若查得再严苛一些,已经涉嫌诱捕保护动物,如今已是宽大处理,再要闹,就是不知好歹。曾传裕说:这我不管,拿文件来。部门的人说:话已经讲明白了,这鱼你卖得出去吗?卖了判多少年,你心里有数吗?

话说到这里,曾传裕手里的扩音器变得沉重了,他无法做出决定,迟疑了将近两分钟,一口气没有撑住,终于缓缓放下扩音器。渔政部门的人见状,立刻开始工作,启动吊车,伸长吊臂,把吊绳绑到鱼尾巴上。曾传裕站在一旁,身体僵直,眼睁睁地看着大鱼再次被起吊机捞起。咬陆鱼不停地抖动身体,力道十足,体内似有弹球,甩出的水洒到底下人的脸上,除了海水独有的腥味外,还有几分古朽的气息。鱼的眼神向来空洞无物,目光不明。但是在它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曾传裕确信,他和咬陆鱼有过一次默契的对视。

大鱼被带走后,曾传裕消沉了好几天,捕鱼的工作也停下了,整日坐在咬陆鱼待过的水域边,坐久了精神恍惚,仿佛依旧能看到它在水中沉潜。一日傍晚,夕阳照向湖面,湖心处波光闪烁,水面像一块皱了的玻璃,全是折痕,流动起来晃人眼睛。曾传裕拎着瓶白酒,一不小心喝多了,醒来时身体浮在水里,脚掌冻得失去知觉。曾传裕吓了一跳,打着哆嗦回过神来,从水里爬起来时,还不忘记去捞酒瓶子。但他发现瓶子变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那个小白瓶,变成了一个长口玻璃瓶。瓶口有木塞,打开一看,瓶子里是一块方布,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仔细辨认,讲述的是一个岛屿的历史,背面还画了一张地图。回到家后,他把这块布摊在正对大门的八仙桌上,妻子刚做完生意回来,手里拎了两把花。曾传裕说:东西放下,来看看这是什么。妻子凑过去,分明看到曾传裕两眼放光,说出了一句令她终生难忘的话。他说:这是藏宝图。

曾传裕在我十三岁时下落不明。他留下的话不多,一句话是这个,另一句话是,人生在世,如鱼游网。这句话是对我说的,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去他家吃饭,不到七岁,过中秋节,围桌八人,是我们一家和曾传裕一家,加上我外公外婆。桌上的菜大都多是海鲜,由曾传裕亲自捕捞。我妈其实不太乐意,她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吃点去寒的。曾传裕说:我自己抓的鱼,不比你菜市场买的新鲜多了?摆在桌子最中间的是一条大黄花鱼,盘子比别的要好看一些。吃完一半,我见没有人翻身,便去动筷,夹住鱼头,刚要用力,曾传裕打掉了我的筷子,面色极为难看,皱着眉头说:什么毛病?你妈没有教你?我妈当时正在给我剥螃蟹,还没顾得上擦,立马按住了我的手,说:是我忘记说了,哥你不要见怪。我爸咳嗽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我妈凑到我耳边,小声跟我说:舅舅是渔民,吃鱼不能翻身。我说:翻了会怎么样?我妈说:会触了翻船的霉头,不吉利。我说:那不是浪费食物?说这话时我没憋住气,给曾传裕听了过去,我舅舅话不多,要发表长段的讲话,要么是说教,要么是吵架,那几句话,两边都沾点。他说:做人要有规矩,规矩就是你的网,人生在世,如鱼游网,鱼死网破,网破鱼死。当时我并不能听懂,他说完之后,饭桌上没有人再讲话。

我舅舅脾气很臭,在镇上广为人知。十多年过去后,他成为了镇上的传奇人物,但大家提起他,还是会说起当年那句顺口溜,曾传裕,捕的是鱼,脾气像驴。其中有一些历史原因。我外公是镇上最早的一批渔民,十五岁随父辈出海,靠山捕野味,靠水吃海鲜,哪怕在饥荒闹得最严重的日子,从来没有少吃过一顿。我舅舅是在海上出生的,按照从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说法,出生在海上的人,会得到海神的祝福,天生就具备耕耘大海的能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公早就帮舅舅拟定了一生的志业,当好一个渔民。舅舅永远记得我外公对他说的话:你是在海上出生的,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淹没你。但舅舅不愿当渔二代,他是闻着鱼腥味长大的,这些教训听得越多,叛逆的情绪就更加强烈。他连游泳也不肯学,外公叫他出海,他就假装晕船,事先吃两盘花生米,半斤肥猪肉,上了船就在甲板上呕吐。外公也没有琢磨明白,家里世世代代做渔民,生孩子都怕身上长出鳞片,怎么到了曾传裕这里,基因反而坏了。

曾传裕不做渔民,倒也有别的出路,十七岁那年,他成了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问家里要钱,到北方念了四年书。外公心里不太乐意,捕鱼就能挣钱,这学费交了,将来干啥能回本?曾传裕去了大城市,念完回家心高气傲,早已看不上父亲那一辈渔民,更让外公觉得他念书念坏了。曾传裕对什么事情都要指指点点,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闹得家里人十分头疼。他是最早提出要把木船换成铁壳船的,时代变了,工具也要升级。外公说:哪来的钱?这玩意一买,好几年白干。曾传裕说: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这点道理不懂,得亏你还是个渔民。外公说:你有出息,你不出海,将来做什么?曾传裕冷笑一声,说:早就找好了,有家大企业找我做财务。外公说:财务是干啥的?曾传裕说:就是数钱的。外公说:数谁的钱?数你老板的钱,你自己有钱吗?说完开始哈哈大笑,曾传裕被怼没了气,讲了两句脏话,然后说:老头子,下了船你什么也不是,我将来挣得肯定比你多。

曾传裕把他的坏毛病带进了职场,刚开始做财务,就想着要参与公司决策。领导让他先做内帐,曾传裕一点不上道,假账不肯做,反手把公司给告了。一番大义凛然后,不仅好处没捞着,还在业内背上了不好的名声。进了第二家公司,曾传裕收敛许多,老实挣钱,不再闹事。业务能力很强,常被领导夸奖,但月薪不高,扣除房租没剩多少,收入想超过父亲,起码还要干个十年。不料第一年没干完,被同事背后捅刀子,翻出了他在上家公司干的事,老板怕得有理,找了个借口将他开除了。这是曾传裕自己的说法,后来由舅妈转述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曾传裕轻描淡写,用词简略,早年怀才不遇难得志的愤恨,到那时也已经没有了。至于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也无从知晓。按照舅妈的推断,曾传裕这人,就爱跟领导对着干,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老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后面的职场生涯一直不顺,背后是有原因的。

在外地打拼了五年后,曾传裕回家了,这事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外公看来,按照曾传裕的脾气,要不是走投无路,是绝不可能回来的,冥冥之中,一定是大海召唤了他。关于返乡的理由,曾传裕自己也说不清,五年了,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每晚回到单身公寓,拉开窗帘,望着城市的霓虹灯光,耳畔传来的却是海浪撞击的声音。有一晚他接连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里,他在大海深处垂钓,一坐就是五年,最终钓上一座孤岛,钓饵钩住山顶,将一座大山扯出海面,他坐在顶上,一生都没有下山。在第二个梦中,一位大仙要帮他算命,递给他一支毛笔,让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不小心把名字写成了曾船裕,拿笔要改,却发现怎么也改不了,一连写了好几个船字。大仙制止了他,说:你要的就是这个船。曾传裕突然吓醒,惊出一身冷汗,接连失眠好几天。一个礼拜后,他就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曾传裕返乡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失落,钱没挣多少,但是筵席还是照衣锦还乡来办,摆了六桌。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后面发生的事,是多年后从外公那里考据而来。曾传裕当时阴沉着脸,一反常态地安静,一句话没有说,吃饭只挑蔬菜吃。别人上来敬酒,夸他有出息,村里难得的大学生,曾传裕也不回敬。吃到一半,外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我儿子想明白了,以后不折腾了,跟我出海捕鱼。曾传裕一听,也坐不住了,刚想怼两句,亲戚们已经在鼓掌,七嘴八舌,说:哎哟!就该这样!恭喜恭喜。曾传裕算是明白了,小子终究玩不过老子,没等菜上完便愤然离席。

第二天早上,外公给了他一张网,要带他去码头,曾传裕不情不愿。走到海边,风一吹,他就醒了,木船已经换成了大铁船,一船带七艘小船,安静地陈列在岸边。外公说:名字还没喷上去,你要是肯干,这船就写你名字。曾传裕想起往事,心里多少有点起伏,捏着鼻子不吭声。外公递给他一根红塔山,说:抽烟学了不?曾传裕挥了挥手,说:不会。外公给自己点上,说:不抽是好习惯。然后吐一口烟,眯着眼看向远处的海平线。没过几年,曾传裕随父亲在海里乘风破浪的时候,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老烟枪。他们俩在相处合作中变得越来越相像,皮肤黝黑且粗糙,口音浑厚且沙哑,脸上起白斑,就连皱纹生长的纹路也一模一样。外公教会了他织网、捕鱼、卖鱼和开渔船,曾传裕悟性高,学得很快。但他心里还是有股劲,没有那么甘心,哪怕当个渔民,也想干点别人干不了的事情。

曾传裕出海的第三年,事情有了转机。当时他在外海作业,跑得比平时远一些。一日收网,捞起来一个前所未见的物体,阳光下映照出一个长条黑影。有人说是一条大金梭鱼,有人说是氧气罐。直到把它运到甲板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们才意识到它是多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线条优美的长圆柱体,将近两米,像一支按比例放大的钢笔,头部还有个帽儿,尾部装有四块小叶片。外公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一颗鱼雷,而且不是用来炸鱼的民用鱼雷,是一枚实实在在的炸弹。他和众人商量着要将它扔回海里,又害怕它受到震荡引起爆炸,已经有了舍弃一条小渔船的打算。这时曾传裕从围观人群里出来,说:我要把它带回去。外公说:不要命了?曾传裕说:这不是咱们这儿的东西,交给国家,肯定有赏。外公说:半路响了怎么办?十几条人命,你不惜得活别人还想活。曾传裕说:别在这耗着了,你们都上小船,这船我开回去。外公气得涨红了脸,说: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畜生。曾传裕说:你也上小船,别磨叽。周围也有人安慰外公,说,年轻人有魄力,是好事,这鱼雷炸不了,说不定真能立功。外公一听更恼了,大骂道:不是你儿子,在这说风凉话。说完后,没人敢再劝他。曾传裕拿了根鱼叉敲着铁栏杆,说:我马上开船,怕死的都上小船。众人离去,只剩下外公和曾传裕。曾传裕说:你也下去。外公说:你去开船。曾传裕说:没必要,我一人也是开,一颗雷炸俩人,不值当。外公说: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个,你去开船。曾传裕说:得留一人照顾我妈,你下船,我一人也能开。外公说:那我去开。曾传裕说:都是大老爷们,没必要搞这么矫情。

最后,外公还是下了船,坐在小船上望着曾传裕离去。太阳正要落下,天空昏暗无光,海面上望不见影子。渔船驶过处,划开的波纹迅速聚拢,泡沫也成串地破灭,只要看一眼那景象,都会觉得像是最后一次道别。渔船下,网里全是鱼,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尽往最残酷的地方想,基本没留活口。船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外公想起曾传裕之前跟他科普过,地球是圆的,海就像一个小山坡,所以轮船开着开着就会看不见,是中间隔了个坡。出海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观察到这个物理现象。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一句,放心,没炸。外公瞪了一眼,起身去捞网。

曾传裕上岸后,立刻报了警,相关部门派来人,运走鱼雷,送了面锦旗。这事在镇上引起巨大轰动,曾传裕接受了三次采访,上了两回地方新闻。第一回介绍他,第二回介绍鱼雷,这是颗来自国外的反潜鱼雷,最新的型号,极具科研价值。市里的领导亲自来感谢他,记大功一件。曾传裕趁机邀功,恳请领导帮忙安排工作,声称自己干财务出身,不想再当渔民。领导满脸堆笑,说:都妥都妥。曾传裕不放心,特意要了个办公室电话,这才肯放领导离去。那天晚上,曾传裕站在海岸边,一度红了眼圈,他已年过三十,一直以来就有个毛病,就是不认命,浮沉这么多年,生活终于有了起色。他在大学学金融那会儿,畅想自己未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白领,坐在敞亮的写字楼里,办公桌正对着落地窗,每到下班的时间,抬眼望去就能见到夕阳。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今竟连鱼雷也扛上了。

曾传裕不肯出海了,每天就待在家里等电话。当然不止电话,也有可能是一个快递包裹,一封挂号信,领导亲自上门也不足为奇。等了一个礼拜后,他有点怀疑,等到半个月过去,他已十分动摇。一通电话拨了过去,刚接上他就愣了,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又拨了两遍,仍是一样的结果。曾传裕完全慌了,意识到中间有问题,设想了几种可能,还是倾向于自己写错了号码。其实到这时候,他就没那么笃定了,虽然还是不愿出海,但家里也坐不住了。他四处打听,准备登门拜访,这事又费了他一个礼拜,打听到领导办公地址后,转了好几路公交车才到市里。进不了大楼,就在门口等候领导下班,终于见上了面。领导说: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捞鱼雷的渔民。曾传裕说:领导,工作的事帮我安排没有?领导说:什么工作?曾传裕说:当初说好的,帮我安排来市里工作。领导说:你这事业干得挺好,是个人才,还能立大功,要好好干下去啊。领导说完就要走,曾传裕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不放,领导一开始好言相劝,到后面直接叫了保安,说:这人闹事,帮我拦一拦。领导往楼里走,曾传裕进不去,挣脱了保安,说:我站在这也犯法吗?他站在门口守株待兔,甚至做好了等一晚上的打算。但没过多久领导又出来了,也不搭理他,迅速从他身旁抹过去,径直上了门口一辆黑色小轿车。应该是事先叫好的。

曾传裕坐车回家,一路上骂骂咧咧,到处喷口水。到家之后,曾传裕借酒浇愁,摔酒瓶子,闹得邻里皆知,在屋里头边哭边喊:这么多年,一个机会也不给我啊!足足喊了两天两夜,没人劝得住。到了第三天,他完全不闹了,又跟外公出海去了。外公问他:想通了?曾传裕说:没想通,这辈子想不通了。曾传裕一头扎进海里,干起活来不要命,养护船只,维修渔具,什么事都做,一天放八次网,觉也不睡,追星逐月,观天象测风雨,台风来了也不跑。曾传裕后来跟我舅妈坦白,他当时不要命,是觉得心上无牵挂。他以为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总能抓住些什么,摊开手一看,什么也没抓住。

曾传裕结婚那年,我正好出生。他和我舅妈是亲戚介绍认识的,舅妈在镇上开花店,介绍人对外公说:花香能去鱼腥味,这姑娘肯定能镇他。第一次见面,曾传裕觉得挺好。第二次见面,曾传裕送了我舅妈一副鱼骨,镶在木框当中。那是种罕见的鱼类,骨架像两把梳子,对称着打开,刺骨细而长,密集却有条理,并不交错,只有海里的鱼类会有如此完美的线条。处了半年之后,两人决定结婚,婚后曾传裕踏实了一阵,不再玩命,休渔期间,跟着舅妈一起打理花店。鱼汛来临时,曾传裕要出海大半个月,等他归来的那天,舅妈总是早早地就守在了港口,手里捧一束百合花。曾传裕下船时,第一个望见的总是她,眼里没有别人。舅妈迎上去,把花递到他手里。曾传裕说:还费这事,不如给我备两条毛巾。话虽这么讲,但也接过花束,将舅妈搂进怀里。船员鼓掌起哄,在一片欢呼声中,捕鱼作业就算圆满结束了。

这种好日子维持了不到两年,曾传裕再次崩溃。两个人生不出孩子,去医院做检查,也没查出来问题出在谁身上。曾传裕是主要怀疑对象,因为他一身坏毛病,抽烟喝酒全占了,从来没爱惜过身体。之后是漫长的疗愈阶段,亲戚们接连献出自己的偏方,三月一个疗程,曾传裕做梦都能闻见体内散发的中药味。折腾几年,未见任何起色。一天晚上,将要入睡时,曾传裕突然认真起来,问舅妈后悔没有。舅妈说:后悔什么?曾传裕说:你要是跟了别人,小孩早就抱上了。舅妈说:我跟你提过小孩的事没有?曾传裕说:没有主动提过。舅妈说:我不提,你也犯不着提。曾传裕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我仔细想了想,不生也是可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舅妈说:想不了那么多,头疼,睡觉吧。曾传裕说:不生比较省事,我俩可以快活一点,一辈子围着孩子转,也没必要。舅妈说:怎么快活?都到这个份上了。曾传裕说:我听出来了,你还是不高兴,还有个办法,不一定能成功,但可以试试。

曾传裕告诉舅妈,自己是在海上出生的,身体构造跟别人不一样,坐船出海时,会比在陆地上更有劲,器官也更有生机。讲到这里,舅妈就明白了。他们在一个晴朗的夏夜出海,备好酒,蜡烛和烟花。船从黄昏驶进午夜,月亮像风筝一样升起,照亮一小块的天空。他们躺在甲板上,目光也有了去处,眨眼时,无数个月亮在天上显形。宇宙寂静无声,黑夜与大海隐匿了边界。这是个不睡着也能做梦的夜晚,他们像两个被地球遗忘的人,在地铺的周围点上一圈蜡烛,彼此裸露,互相坦诚,烛光中只剩下一个影子,有女人的长发,也有男人的腰腹。就在此时,烟花朝夜空中射去,温柔地绽放。舅妈这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幕,她从曾传裕脖子和肩膀的曲线中望去,目视着烟火将星空涂抹成绚烂的银河。

一个月过去,他们没有等来期待的结果,但两人的感情开始升温,舅妈也有了心态上的转变,不再纠结于生孩子的事情。只有见到邻居带着小孩从窗前路过时,心里会有一阵隐隐的刺痛。后来她又在报纸上见到一些不幸的母亲,因为难产落下病根甚至去世。舅妈心想,说不定生了,自己也会遭受苦难,就当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样想通之后,她好受了一些。一个新疗程结束后,曾传裕对舅妈说:药我不想吃了,胃难受。舅妈点头同意。说服舅妈后,曾传裕有了底气,等到外公再度过问此事时,曾传裕硬气了起来。他说:生不出就不生了,来了也是受苦。外公骂他大逆不道,蹬起腿要往他身上踹。曾传裕说:香火断不了,还有我外甥。

这个外甥就是我,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有点怕曾传裕,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副凶脸,说起来话来嗓门又特大,是在船上指挥惯了,声音小了被海浪声盖去。我的暑假正好也是曾传裕的休渔期,我爸妈上班忙,我妈就把我交给他带。曾传裕也特乐意带我,每天在公园里逛,我在池子里铲石子玩,他就坐秋千架上看着。我说我饿了,他就给我买花生米,倒一半在我手上,另一半他拿回去喝酒。我吃不了花生米,太硬了,硌得我牙齿疼。曾传裕说:你们现在的小孩都吃什么?我说:薯片。他说:那玩意儿也硌。我俩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但他还是不厌其烦,每天都带我出来,到后面我不太乐意,宁愿躲在家里看动画片。曾传裕说:屋里太热了,我带你去凉快凉快。

那是我第一次出海,三伏里最热的时候,曾传裕先开了半个小时的船,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曾传裕又往前开了半个小时,码头已经快要看不见了。这时他停下轮船,拿了副鱼竿,端了两张椅子放甲板上,挡板正好挡去太阳光,他开始教我钓鱼。我握住鱼竿,一坐就是一下午,曾传裕帮我收杆,每隔二十分钟就能钓到一条大的。他说:高兴不?我说:高兴。他说:别得意,海里的鱼容易钓,你去河里就不是这个难度了,小心别上瘾。我说:钓鱼还能上瘾?哪有电视好看。曾传裕冷笑一声,说:你长大就明白了。那天傍晚,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一次收杆,钓上来一条死鱼,挂在鱼钩上一动不动。曾传裕立马取下来,拍了两下,确定是条死鱼,立马扔回海里,然后往驾驶室里跑。他说:你收拾一下,我们得马上回家。我说:出啥事了?他说,回去再跟你讲:你小子,竟搞些触霉头的事。船开了一小时,上岸后曾传裕才告诉我,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说法,在海里钓上死鱼,必须立刻收杆回家,否则会发生不好的事情。鱼死不能咬饵,若是咬上了,说明水中有鬼怪。我听得很玄乎,说:哪来这么多规矩要守?说完后,曾传裕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以为他又要骂人,他想了一会儿,耸立的肩膀逐渐松弛了下来,然后说:你讲得挺对。

我最后一次和他出海,是我刚上中学的那个暑假,曾传裕把船开得老远,整个小镇完全消失了,一点也望不见。船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俩,连海鸟都看不到一只。除了海水,离我最近的是太阳,烈得吓人,向外一探,全是紫外线,此外空无一物,不只是海上,整个地球都空无一物。那一次我格外害怕,感觉整个人都被困在了这里,哪儿去不了。或者即使回去了,小镇也已经从地球上消失。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无法与曾传裕建立十足的信任。他喝酒的时候,我比他的排毒器官还要紧张,下意识地想扶着他点,生怕他一头栽进海里。这几年里,他经常一个人开船来海里,喝上两壶再回去。开得越远越尽兴,越能排忧解难。我说:我们现在在哪儿?他说:在海的中心点。我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中心点。曾传裕转头看我一眼:说了句颇有见地的话,他说:这是大海,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中心点。

那天我们没有钓鱼,待在船员舱门口聊天。曾传裕躺在长条木凳上,酒放在地上,手臂从椅子上耷下来,正好能够上,旁边是救生圈和渔网,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棍子。我端了个塑料椅,在舷窗下面坐着,窗户外打进一块方形阳光,正好落在曾传裕的木凳底下。曾传裕说:跟我在一块,不用这么讲究。我说:我不知道怎么才不讲究。曾传裕说:以后我就不带你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想玩的使劲玩。我说:为啥不带我出来了?他说:你妈不让,不放心。我说:她有啥可不放心的?他说:你觉得舅是坏人不?我说:不是。他说:你讲实话。我说:有时候有点暴躁。他说:我还是适合一个人过日子,心里有惦记就不行。我说:啥事让你惦记上了?他说:你舅妈,我生不出孩子,她跟着我也是耽误工夫,以前我还惦记我父母,现在想想,这不还有你妈吗?你们都能过得挺好。我说:舅,你喝多了。他说:我只能跟你舅妈聊两句,跟你聊两句,其他人聊不上。他们没念过书,也听不懂人话,你还小,没人把你当回事,我跟你讲了就当没讲,你要是跟人讲了我就说我喝多了。我说:舅,你到底要说什么?他说:我有点待不下去了。我说:待不下去咱就回家。他说:不是在这儿待不下去,是在这儿待不下去。曾传裕说第一个“这儿”的时候拿手对着地面点了一下,说第二个“这儿”的时候画了个大圆圈。我说:这儿是哪儿?他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吧。我说:那你想去哪里?他说:哪里都去不了,不好交代。我说:你要交代什么?他说:你作业不写,不也得给老师一个交代?我说:我懂了,你不想写作业了。曾传裕笑了,他说:还是咱俩能对上,你将来想做什么?我说:还没想好。他说:没事,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不着调。我说:舅,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曾传裕突然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拿酒,猛灌两口,说:你将来要是考出去了,就别回来了,这儿没有前途,我挺想当条鱼的,知道为什么不?鱼不上钩,往哪游都是对的,有一天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一件事。我说:啥事?曾传裕下半身也坐了起来,两条腿踏进凳子下面那块阳光里,像突然没了一样。他阴沉着脸,压着嗓门说道:鱼的骨头是刺,我的骨头也是刺。

那年休渔期过去后,曾传裕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捕上了一条极为罕见的大鱼,用两辆卡车运回镇里。请镇上的研究员鉴别,研究员不识,上报给渔政部门。他私底下也找人打听过,这鱼得值七八十万。当晚,曾传裕在养殖场里大设筵席,每桌摆一瓶价值上千的白酒,底下人称他是祖坟冒青烟,他也毫不生气,跟每一个到场的亲友敬酒。轮到我时,曾传裕对我说:我在这行业干到顶了,载入史册,到时候进你们历史课本上。我说:是进生物课本吧?他说:都进。说完后他又跟我爸妈聊了两句,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往下一桌去。我爸跟我妈小声嘀咕,说:传裕这回真出息了。我妈说:出息啥?不生孩子,要那么多钱又有啥用?我爸说:跟你沟通不了,生不出孩子就不活了?我妈说:又不止我一人这么说。我爸妈聊到一半,隔壁桌起了动静,曾传裕和底下的员工吵了起来,那是我外公雇佣的一个渔民,年纪比曾传裕还要大一些,声称自己才是最先发现大鱼的人,要求曾传裕分他二十万。曾传裕不答应,说:想钱想疯了?我爹给你的酬劳叫工资,不是分红,法律常识有没有?那个老渔夫说:别扯这套,二十万,就问给不给。曾传裕酒劲起来了,高举着酒杯喊道:来两个人把他弄出去,我一人给一万。外公听到后连忙冲上去,说:别瞎闹。曾传裕说:你别管。又朝人群里喊了一遍:一万块钱,谁帮个忙?这时有两兄弟上来了,也是外公手底下的人,一人一条胳膊,把那老渔夫撵了出去。那渔夫脚后跟在泥地上拖着,嘴上还在大声喊叫,短短几十秒钟,把字典里最肮脏的那几个字全用上了。

曾传裕怕老渔夫报复,每天亲自在海水养殖场看守,这是来自当年职场的经验,尤其要提防小人背后捅刀,同时也委托手底下的人寻找贩卖的渠道。一个礼拜过后,曾传裕的美梦破灭,渔政部门的人来了,鉴定为咬陆鱼,濒危保护动物,立刻转运到了市里,什么也没留下。当时巴结他的人,现在又成了看热闹最起劲的那一批。曾传裕估计自己也明白,这回口碑是难以逆转了,注定要沦为别人眼中的笑柄,在茶余饭后被亲友们反复提起。咬陆鱼被收走后,他迟迟没能走出海水养殖场,饭也不吃,就坐在水池边琢磨。舅妈去劝他,反应倒还算冷静,他说:等我把这事想明白,我就回家,你再给我拿瓶酒来。他摇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从天上到地下,把所有人骂了个遍,不挨着的人也骂,可再怎么骂,一肚子的火也没能撒干净。借着酒劲,他爬进水里,下一回醒来,应该在别处,记忆估计没有了,要变成个婴儿重新长起。假如有一事须知,就是不要抱有理想,那是鲨鱼的背鳍,是一切险境的源头。他就这样睡去,不愿再被任何闹钟吵醒。但他仍是醒来了,就在他捡到藏宝瓶的那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去寻找那座岛。

曾传裕声称自己耽误了太多功夫,误入歧途,碰了一鼻子灰,为钱为名都不值得,他是在海上出生的,理应在海上死去。他跟我舅妈分析了他的看法,那个瓶子是从咬陆鱼身体里掉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画布上描绘的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曾有陆地人到过那里,但并没有回来,否则无法解释书面语为汉语。岛上的人试图与文明世界进行交流,只能通过漂流瓶的方式。其中有一个瓶子被咬陆鱼吞食,最后掉落于海水养殖场里,被他捡到。曾传裕十分笃定这一点,因为这瓶子的气味特殊,跟那条鱼一模一样。舅妈说:你讲了这么多,我一句没有听懂。曾传裕说:我们离婚吧。舅妈说:你疯啦。曾传裕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才得到这么一个机会。舅妈说:什么机会?曾传裕说:我要当哥伦布。舅妈说:你喝多了,你先去醒酒。曾传裕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我们先离婚,等我找到了岛,我回来找你,要是找不到,你不必等我,你还年轻,跟了别的男人,还能生个娃。舅妈没等他说完,已经一巴掌招呼了过去。曾传裕开始流泪,说:娟怡,咱们得离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给你磕一个,好聚好散吧。

两天之后,曾传裕离开小镇,一同失踪的还有他的渔船。曾传裕留给舅妈一封信和离婚协议书,信上表示自己心意已决,等舅妈想明白,他会回来一趟,去民政局把事办了,但行踪万不可告诉爹妈。此去一别,山高水远,不应当有任何人惦记。倘若还是思念,清晨去海边,朝东眺望,目力有限,但其实已经望见。

曾传裕离开多年后,我终于打听完他的全部故事。大部分来自于外公,心理的变化则来自于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舅妈的转述。那时她已经放下曾传裕,听从了大家的劝说,答应改嫁,亲戚朋友帮忙介绍了不少相亲对象,但她却始终没有找到更加满意的人。夏夜晴朗,她经常一个人散步到海边,思念起那个失踪已久的男人。舅妈对我说:你舅舅是大学生,念过书的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能够分辨,捡到一个瓶子,就可以一走了之,我不相信,他有没有联系过你?我摇了摇头。舅妈说:他有他的想法,我明白,但犯不着到这一步的。舅妈说时,眼泪已经落下来,那时我才意识到,虽然表面上已经放下,舅妈内心里仍在等待着曾传裕。第一年时如此,第二年时她跟随一艘渔船一同出海,第三年时她买了许多烟花,在夏至当晚向夜空中燃放。到了第四年,她和镇上一家药店老板结为夫妻,对方也是离异单身,有一个孩子。而那实际上也是催促的结果,因为所有人都叮嘱舅妈,要尽快做决定,等年龄上去,找对象会更加被动。

随着舅妈改嫁后,曾传裕的故事也翻篇了。有一阵子,镇上没有人再说起他。后来不知道谁又引出了话题,再听到曾传裕的名字时,他已经成为了镇上的传说,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在他失踪后的数十年里,他的形象反倒愈加鲜活起来。我和曾传裕相处的时间不多,基本全在海上,那一次船上的谈话至今记忆犹新,一度起了关键作用。高考后填志愿,我跑得老远,生怕被抓去渔民。实际上到了我这一代,当渔民的人已经很少,大家都往城市里跑。外公时常抱怨,他那些捕鱼的手艺早晚要失传。我念的是艺术院校,毕业后做平面设计师,同时揽了一些副业,画画漫画和插画。

三十岁那年,我结了婚,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婚后我们回老家生活,一年后女儿出生。从五岁开始,女儿特别爱听睡前故事,我和她讲我的舅舅曾传裕,故事很长,她总是在不同的阶段睡去,但很有兴致。过年吃大桌饭,老爱和人打听她这个从未见过的舅老爷。七岁那年,她终于听腻,问我结局是什么,我说结局就是下落不明。她说:什么叫下落不明?我说:就是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她说:那不是结局。我说:那就是结局。她说:你还有没告诉我的事情吗?我说:没有了,全讲完了。她说:我不信,你再想想。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她床沿上,说:你舅爷失踪后,有一年,我跑到海对面那块土地上旅游,当地渔民跟我讲了个奇闻,说有一个大海的居民,是人是鱼分不清,传言他能在海上造船。没有工具,没有空间,捏起一朵浪花就能变成木头。如果一定要有个结局,那么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我说完时,和往常一样,女儿已经睡着。我把被子角压到她的肩膀下面,然后关掉台灯,轻轻叩上房门。我回到房间,先跟妻子道晚安,然后披上大衣,到书房的窗台旁站了一会儿。这扇窗户朝东,几公里之外就是大海,夜晚灯光稀疏,会觉得离海更近。窗户打开,海风吹来,起初风很小,能够听见树枝摇摆的声音,再仔细辨认,可以听到风推海浪的声音,那是一种使劲过后产生的呜咽声。迎面吹过来时,体内像挂满了风铃,整个身子骨都变得清脆了起来。烟不好点,火苗活泼,需要关上窗户,火焰才能立直,再打开的时候,和女儿没讲的那段故事,我又在心里想了一遍。

我最后一次见曾传裕,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完成了人生第一个作品,画在一张画布上,我用普洱茶末泡水,反复涂刷,使画布看起来陈旧。内容讲述的是一座大海中的岛屿,岛上人正在寻找大陆,用漂流瓶传递信息,已有七年之久。画完之后,我喷上水雾,使其湿润,再把它塞进玻璃瓶。我跑出家门,径直来到海水养殖场。下午四点钟,天空苍白,水面寂静。我手腕一抖,将玻璃瓶投向湖中,瓶子在空中转了两圈,插入水里,旋即浮出水面,漂荡着去往它的归属。在瓶子的旁边,有一个男人,同样在水面上漂浮着,以海为床,仰面朝天,俨然如同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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