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生病,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张口就会听到以爱的名义发出的责备。

生病的权利

作者/程惠子

 

人人都怕生病,除了不愿承担肉身之痛,是否还不想承担家人责怪带来的精神之苦?作者程惠子借此文真实记录下关于生病的心事。这些心事不大不小,却刚好抵在了痊愈的入口。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回家,一落地就生了病。症状和去年基本一样,喉咙剧痛,鼻塞,病程长,快一周了还在发烧。时隔一年,卷土重来,提醒着去年冬天发生过什么。到家还没吃上两顿饭,整个人就瘫在了床上,我妈心急火燎地翻药箱,又拿她收集的各种药材,煮了一锅看不出颜色的水,一杯杯地压着我喝,见病情反复,她又翻出一床轻薄保暖的被子,以免我发了汗难受。我妈忙上忙下,在屋里团团转,我被灌成水桶,头又痛,忍不住跟她说暂时不想再喝,我妈听完登时生了气,不喝水怎么行!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就是因为不听话才生病,大过年的,真急死人了!

高烧烧得眼眶疼,两行委屈的眼泪忍不住留下来,我哑着嗓子说,是我想生病吗?是我想吗?我也不想这样,为什么要怪我?

之所以感到委屈,是因为勾连起了儿时生病的记忆。我从小体质不太好,幼儿园时期基本没上过完整的一个学期,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以至于对看病的流程都已十分熟悉:挂号,看病,开药,皮试,挂水,有时还要加一两针肌肉针。我年纪小,血管又细,有时护士将手拍得通红也扎不上一针,我妈就在旁边帮忙把手腕攥得更紧些。输液是用那种小号的紫色的针头,滴得又慢又冷,我妈就在漫长的输液中心疼地絮叨,你看看,一定是没有多喝水,一定是没好好吃饭,一定是跑完步就脱衣服——总之,一定是没有听妈妈的话,所以才生病了。于是我在眼泪中点头,妈妈,下次我一定听话。

是,我对生病感到愧疚,总觉得生病的原因是我做错了事——不然好好的,为什么别人不生病?病好后,我妈闲时跟我说,你呀,从小不知道生了多少病,总往医院跑,跑得医生护士都脸熟。人家都说咱家是医院的投资商,每次来都至少投进去一部手机——你说说你,哎,真没让人省心。听完我愈发感到难过,生病不仅要受罪扎针,要劳烦家人陪着我、照顾我,还要花许多钱,真是不应该。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少生病,为了少生病,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但生病不是学习,决心当然是没有用的。我为“不生病”做出过许多努力,比如别的小朋友疯跑时我很少参与,因为我知道跑步会出汗,出汗就容易着凉,着凉就容易生病;再比如多吃蔬菜,其实我并不喜欢吃菜,但吃饭时我还是会不眨眼睛地把绿叶菜塞进嘴里;当然还有多喝水,幼儿园都是到时间老师给大家倒水,我是唯一一个不到时间就会主动去找老师要水喝的人,虽然我并不口渴。可饶是如此,每到季节更替或是传染病高发期,我还是会生病,具体论起来,可能是吹了一阵风,淋了两三滴雨,或者荡秋千的时间长了一点,总结起来致病原因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听话。

后来我上了小学,在体育课和课间操的加持下体质明显好了起来,有时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即便偶尔头疼脑热,两颗感冒药吃下去也能很快康复。我逐渐发现我并不需要维持一种小心翼翼的状态,我可以到处跑,可以在阴天荡秋千,也可以不用再为喝水次数计数,那个包袱被悄然放低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曾经一直背着“不要生病”的负累。

虽然幼儿园毕业已经二十多年了,但长大后的每次生病都会飘过一道恐怖的阴云,体温计中的水银向上爬升,像要漫过警戒线的洪水,在脑海里闪过“warning!warning!”的警报。在外地上学时,如果生病我不会让家人知道,一来不想让他们担心,二来也凭空觉得自己会受到责备。我悄悄地生病,悄悄地康复,生病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变得像是一件只能在偷偷摸摸中完成的事。

这次生病也是一样,回家前,我妈叮嘱我要戴好口罩,戴两层,在飞机上你就戴上,不要摘,包里再装两个,及时换。我觉得麻烦,飞机上又闷,最后只戴了薄薄一层普通口罩,一下飞机就摘了。结果生病发烧折腾一场,熟悉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叫你戴口罩为什么不戴?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其实生病确实属于偶然事件,不确定因素有很多,有时就像天降一口大锅,砸到谁就是谁,与你今天穿了黑衣服还是白衣服并无关系。苏珊·桑塔格曾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转变,即把错误归咎于患者,而不管患者本人是否被认为是疾病的牺牲品。或许看待疾病,尤其是流行性传染病,更需要一种平和的心态,疾病发生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会引发人的恐慌,在恐慌中生出焦虑,所以急于为疾病的发生找到一个具体的原因,找到“归咎”的所在。

感冒发烧是件小事,但却能从中窥见塑造权力关系的可能——我当然知道我妈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爱与焦虑,只是爱与焦虑有时会在表达中转化为一种对他者的负累。发现嗓子开始痛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隐瞒,因为我害怕,我知道只要我一张口就会听到以爱的名义发出的责备。

安心生病是一种需要额外申请的权利,对待生病的人,有时需要多一点包容和耐心,毕竟生病不是任何人的主观意愿,没有谁主动想去生病。有个词语叫作“关心则乱”,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心绪交缠,没有办法掌握爱的分寸。后来我慢慢康复,我妈的眉头也渐渐舒展,我心知我妈“爱之深沉”与“本性难移”,故不打算和她挑明,只和她说,我下次生病,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着急,你急我也急,急来急去,病就好得慢了。

我妈听完瞪大眼睛,连拍三下木头,说什么啊!怎么会有下次!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