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历史,更多的人被人遗忘了。

双城故事

作者/汪若

 

爱情是否具有魔力?为这个问题,奔走在不同城市的男女追寻答案。也许只有超现实的魔力,才能解释挣脱理智和道德的爱恋,才会衍生欲望与倦怠之间的迷思。


你会用一个城市指代自己将要去的地点和将要见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无定论三缄其口……这是谎言,又不是谎言。在一生里,这样的时候也许不多,但是清晰地存在,或者说可以预见。如同一个标识,一次休息,一次逃逸,也有可能,是一个隐藏危机和能量的转折点。

有时候你们是两个人一起从一个城市前往另外的城市,路上不会觉得孤单,像郊游一样,只是有点担心被外界干扰。有时候你们分别从不同的城市赶往一个城市,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或者有其他若干未知因素的影响,这就有点像冒险。在各人的词汇中,这个目的地的城市可能还有其他的名字。比如,你告诉家人去上海,他告诉别人自己去广州,你们实际上去的却是一个北方不甚出名的临海小城。

这样的一个第三方城市,它的名字将湮没在记忆里,或者变成永久的秘密。在这里,你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城市,两个城市的故事开始在异地上演:两个城市距离如此之近,近得面面相觑,近在咫尺。两个城市的呼吸吹拂在对方的脸庞上,热热的,带点潮湿。两个城市会挤在第三个城市的陌生宾馆中,在同一张床上各自醒来,再在对方酣睡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两个城市从同一个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的是外省阴沉的天空,水珠从玻璃上滑落。这是早晨,群鸟啁啾,窗外雨声淅沥,安静而又漫长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来的这个地方靠近北方的海,在非旅游季节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布满灰色混凝土建筑、空荡荡的街道和红顶小楼的小镇。镇上所有的商店,在7点钟以后几乎全部关门,只剩下寂静的街道和无数黑灯无人的疗养院。爬山虎的绿叶蒙尘,被第二天的雨水洗净后,水珠在叶片上不声不响地闪烁。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市。

然而到了7、8月份,一旦城里挤满了对这里的沙滩慕名迩来的观光客,整个城市的色彩将摇身一变为热带海滨风情,充斥着遮阳伞、救生圈、双座自行车、各色泳装、太阳镜和吵吵嚷嚷的人群。晚上,每个饭馆外都坐满了通宵达旦做长夜饮的游客,空气里混杂着啤酒、甜玉米、音乐和烧烤的味道。

当然了,还有大海,大海其实只在一年中的这3、4个月中存在,其他情况下,大海只是人们不可或缺而又完全漠视的一分子;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如影随形;一个被人遗忘的布景,亘古不变。

第一个晚上,我们坐在露台边,大海近在咫尺,呈现出铅灰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海的尽头有雾,白茫茫的一片,代替海平线把天空和海截为两半。我相信,如果没有雾,海和天空将在某个地方融为一体。

“我从未看过阴天时的大海。”

……

“你说你去哪里?”

他注视海片刻:“广州,你呢?”

“上海。”

“倒也都不算是在说谎。”

“为什么?”

“它们都和海多少有些联系。”

“上海和广州也算靠海吗?”

“那是靠近出海口的地方。”

感觉上,出海口仿佛是一种可以让人顺畅呼吸的东西,一种自由。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里面混合了河流、水草、泥沙、内河航船、汽笛和遥远的大海的味道。

2000年的这个秋天按理来说是一个和其他秋天没有区别的季节。我没有想到在一开始就遇到了魔力。

在北京机场那种闹哄哄的环境里,我遇见了一群记者熟人,他们在一个大公司的安排下,无非是IBM、NTT之类由三个字母组成,甚是神气的名字,正要集体去某地采访。一群人百无聊赖地跟在一个正在计算人数神情紧张的公司市场人员背后鱼贯而行,看见我从另外的闸口进入,不由得齐声叫我的名字,并且一起挥手,那场面甚是壮观。

我目瞪口呆,被人问到:“去哪里?”顺口回答出已经熟记在心的答案:“上海。”

“太巧了,我们也去上海。”

问题接二连三接踵而至:什么你住哪里什么时间的航班和我们是一班飞机吗不会那么巧吧?我魂飞魄散,随即败下阵来,拔腿就跑。

“你总是遇见戏剧性的事件吗?”

“还行吧。”我思考了一会,谦虚地说:“我一生遇见的事情中有比这更富于戏剧性的。”

他笑笑,以为我在开玩笑。

他对魔力一事显然一无所知,而我对此则缄口不言。

第一个晚上,我们在露台上坐到很晚。海雾很重,带着咸味,我的头发因为湿润的空气而变得比干燥的天气里更加卷曲,椅子上金属的部分渗着水珠,触手冰凉。

这天没有月亮,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我蹲下来,脸挨近他的膝盖,他的眼睛反映出不远处的路灯,在黑暗中闪烁。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沉吟半晌,我要什么呢?当人们还在过程中,尚未或者永远无法得出结论,无需嫁娶的时候……在这会儿,好像想出要什么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我想要你对我好。”

“这是当然……可是,什么是对你好呢?”

“我不知道。”

……

“具体一点。”

“具体一点的话,我想要你叫我的名字,用手抚摩我的头发。”

……

“我从来没有抚摩过人的头发,感觉像摸小动物似的……”他笑:“这样对吗?”

“对的。”

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中穿过,穿过头发的手小心翼翼,而且温柔。

“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经验。”

我笑起来,这话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

“其实,你只要很温柔很温柔就对了。”

我们都没有经验,我指的是这样相处。尽管以后可能会有很多次,还会遇见其他的人,但是起码现在还没有过。所以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不知道怎么抚摩人的头发,就像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像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一夜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只要温柔,尽量温柔就可以了,温柔,温柔……

温柔不会办错事,起码现在不会。剩下的,就只有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但是魔力是另外一回事情,魔力和经验时间无关。魔力可以让你的生活一瞬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魔力遍布世界每一个角落,但是和流行感冒不一样,只会在特定情况下传染具有某种特质的人。一旦你可以听懂猫语,便会发现,日常所见的一切都将暂时退后,就像舞台上更换布景,就像爱丽丝通过镜子进入了那边的世界,你的生活你的经历和你的遭遇,一切将焕然如新。

总之,魔力这东西很难解释,有些人永远与之绝缘,有的人永远都无法免疫,哪怕他们一再被魔力引入歧途。

所以说,魔力很危险,这是在描述,而魔力是会消减的,这是在下结论。


2000年全年多事,我的几个朋友开的网络公司倒闭了,起码在家呆了半年,他们抽无数根烟,看各种盗版DVD,而且一有机会就到东直门的大排挡去呼朋唤友,不醉不归。我记得那时来的人形形色色,认识不认识的总是坐满一桌,大家推杯把盏喷云吐雾,一直要坐到下半夜。

这些人里有正在紧缩开支的网络公司里的市场人员;有正在挖空心思试图把钱要回来的公关公司客户经理,他们在网络热潮里一时头昏为一些网站的市场活动垫了钱;有手里还有不少风险投资,却苦于无法花完的少数幸运儿,他们的噩梦是一旦钱花光了,没有人接着投钱,而钱迟早是要花完的;还有就是那些认为自己的想法和模式可以实现互联网赢利梦想的后来者……

在那个梦想和梦想破灭交替的时期,人们形成了这样一些习惯:在小饭馆的灯光下讲述自己和几百万擦肩而过的故事,找工作却对薪水的落差诸多不满,成群结队地出去西藏自助旅行……

在这个乱哄哄的季节里,还有很多人就这么消失了。

我苦于睡眠不足,一天到晚眼圈发青,太阳穴抽痛,打了太多的手机。我和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坐在一起,她们都是网络时代的专栏作家,在晨昏颠倒生活,脸色灰暗,无一例外地超重。这是因为你一旦以写作为职业的话,就会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每次动笔之前都要靠大吃来消解痛苦。写完之后,你又会觉得自己可怜,还是要大吃一顿,再加上每次动笔都在晚上,不知不觉中就积累了大量的脂肪。

“这年头,你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重要吗?”一个女人问我。

“不知道。”

“看他的名片就知道了。”

她冲我耐心地解释,一个人的名片上如果只写着他的座机,而没有手机,意味着他多半处于一个庞大官僚机构中,这说明如果你找不到他,他不会受损失,或者,他的协作者和下属可以帮助你找到他——他们的工作其实就是帮他屏蔽你。这样的人就很重要。可是,如果他把手机写在了名片上,则意味着他在做自己的生意,他希望你找到他,这样的人就不重要。

“前者是笨蛋、国营单位或者大外企的主管,后者是个体户、销售和做网络的。”她总结说。

我还可以替她补充一句,即外企和国营单位的小职员从微观上看,其官僚和井底之蛙的程度都是一样的,外企职员有时还要更加势利些。

有些人从前者变成后者时,得到的除去一堆期权和废纸般的股票之外,唯一的变化是,有些过去想找他们的人已经对他们不感兴趣了。记者尤其是势利的动物,他们是名气的晴雨表,永远像秃鹫追逐腐肉一样,只追逐现时有价值的人。

一个新闻版的同事告诉我,他有一次问编辑可不可以做一个和网络新经济联系在一起的人的新闻,此人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里赫赫大名,酷爱宣传网上购物、评论足球和煽情,编辑大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个。除非他死了,否则哪有什么新闻价值?”

后来得到这种令人伤感待遇的人们依次是:知识英雄和知识经济,过气企业家们,梦想破灭的创业者,你的前任领导,你的前任情人,娱乐明星,某个行业的领导者,王朔,麦克·杰克逊,周润发,文坛新锐和美女作家们,最后还有罗大佑。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你几乎无法避免这种结局。

摆脱这种结局唯一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袖手旁观,或者说,永远不要开始,根本不要参与。

“上海有一些地方很像广州,这听起来有点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吧?但是确实是这样的。在上海静安寺波特曼酒店的附近,有一段路和广州花园酒店附近的街景相似得惊人:一样建在露天的港式风味餐馆,竹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树上挂满了写有‘避风塘’字样的小灯笼,一到晚上8点就会点亮,发出红色温暖的光。一样的马路和过街天桥,路边有许多花坛、树和门脸小小的酒吧,稍微大一点儿的酒吧能把门前的一块地方圈下来,放上几把椅子,有的人从下午3点起就坐在那里,喝本地啤酒,聊天、打电话和看书——通常白天的啤酒是要便宜一些的。还有一些大酒店和写字楼伫立在这两个地段,它们一楼临街的地方基本上全变成了品牌店和装修别致的各色餐馆。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树,上海到处是巨大的法国梧桐,广州的则是榕树、棕榈和影树,就是这点小小的差异,并无其他不同。到了夏日,在上海闷热到极点的时候,连飘荡着水汽的灰色天空都完全一样,人们会带着同样厌倦和懊热的表情在马路上穿行。”

“上海也是有棕榈的。”

“是吗?我没有发现。”

“是的,你下次注意就会发现了……还有,在高架上开车的时候,上海的一些地方很像广州的天河地区。”

这种相似是如此突然地闯入人的眼帘,既而打中人的内心,让人在起初似曾相识的恍惚后感到一丝兴奋。接下来的症状和爱情很类似,这是魔力所致,你会相信其中有某种必然和联系。一切都像是单独为你准备出来的礼物。

“那下大雨的时候呢?”

“下大雨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彼此相似。”

全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在大雨中都如同一座被人施了魔法的城堡,杳无人烟。

睡美人的城堡。

雨水中荒凉的城。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每天都在下雨。

在海边眼睁睁地盯着雨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雨点不停地落在灰蓝色的海面上,然后,连涟漪都没有来得及泛起,就会消失于无形。海水在不停地涨落,永远不会漫溢,永远不会平静。这种情景看久了并不让人生厌,反而使人入迷,无法自拔,觉得灵魂出窍——仿佛肉身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灵魂被大风吹走,两边的景物在急速后退。

这是一种奇怪的置身事外的感觉,而且有些伤感。

每到这时,我总是匪夷所思地想起太湖,那个巨大的湖泊,很像大海。

在海边我还赶上了一次雷雨。等雨小了,往回走的时候,风很大,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铅灰色。草丛中滚落了许多黄色的果子——那是银杏的果实,湿漉漉地撒了一地,被汽车轮胎碾过时会发出清脆的“扑哧”声。

那种稍微有点暗淡的黄色被雨水濡湿了,衬着绿得阴沉的草叶,看起来非常诱人,我明知道不能吃还是拾起一个银杏咬了一口。结果不出所料,果实的汁水酸涩异常,在嘴唇上留下了褐色的印记。

我们每天要经历一次所谓的“电话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两个人无一例外,都要抓起电话,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踱来踱去,或坐或立,或戏谑或尴尬,或敷衍或经心地给自己的配偶打电话“汇报工作”,时间长短不定。重要的秘诀在于,要找对一个时间段,一种语气,一种气氛,打完电话以后让对方不至于再在下面的时间里打过来,这样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

把电话关掉后,大家都像小学生放学一样如释重负地回来坐下,表情稍有尴尬,却没有任何不安,精神十足,心情豁然开朗,仿佛后面还有一夜狂欢在等待我们。

在对方去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轮流注视下雨的海面。

“你是否有任何良心上不安?”

他沉思片刻:“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不是那种随口而来的掩饰——是真的没有,他自己甚至为此感到有点狐疑。

“我也没有。”

“这好像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

“本来就很自然。”

魔力会让整个事情变得自然,比如说第一次见面,比如说后来的约会,比如说对方微笑的样子,脖子的弧度,说话的方式。比如说她第一次站在远处等你时手臂下垂,若有期盼的神情……比如广州和上海,比如说太湖和大海,无一不让人产生顺理成章的感觉,感到熟识和渴望。

顺理成章地,你开始渴望一件事情,一个人,一座城市,一种天气。然后,你努力地去接近一个人,一座城市,一种天气……运气好的话,最终你会到达那里。

但是魔力是否会让你一直处于颠峰的状态,魔力是否会让你对一个人的渴望持久和牢

固,魔力能够延续多久,这就很难说了。

我们在1998年到2000年之间都有着强烈的历史感,感到自己身处历史之中,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这个大时代的记录者记录到未来的历史书中去。我敢打赌,在中国的高科技产业中,不少人都经历了从自说自话到向公众说话、向时代说话和最后向历史说话的过程,以至于当经济低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时候,当听众已经寥寥无几的时候,他们仍旧声音高亢手势激烈,眼睛仍旧盯着苍穹中某块遥不可及的地方,这样的姿态在新生代看来多少显得滑稽,在有同样经历的人看来,未免悲怆或者厚脸皮。

我着迷于描述某段历史的书,充满细节,细节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一个人描述纽约,说是“纽约是一个有464个看门人,362位擦鞋匠的城市。”这些数字让我莫名其妙地兴奋,仿佛能由此窥看到某种秘密,即使是虚构出来的。同样的一个人写到纽约时报的历史,说“某某人当时正在纽约时报,被公认为当时最好的记者,充满了尚武风格,勇猛好斗。”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许许多多的人被记录到历史中去。我总是喜欢想象这些人看到自己被记录下来时的那种感觉……既而深深地被看到他人眼中的自己这种可能性给吸引住了,后来仔细一想,这应该就是所谓历史感吧?那些留恋于历史感的人或许和我一样,无非只是想从另外一个角度,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到自己而已。

但也许不是,我总是容易把问题考虑得过于个人化和戏剧化,或许只是非常简单的原因。

“比如说权力,权力。”他提醒我。

“还有呢?”

“还有钱,现金。”

“为什么是现金而不是股票呢?”

“被资本家蒙过的人都知道,只有现金最保险。”

“还有呢?”

“其实说白了就是渴望功成名就,渴望被人注视。名利欲是男人最为普遍的一种欲望,比性欲持久。”

名利欲大概也是这样,让你产生不顾一切的渴望,顺理成章地,你开始渴望改变他人的生活,或者一件事情,一个人,一个位置,一种气氛。然后,你努力地去接近一个人,一个位置,一个目标……运气好的话,最终你会到达那里。

但是最终你能在陶醉的顶峰上停留多久,那可就难说了。

“真的吗?”

“不骗你。”

   

一切都是狗屁……

我的一个朋友讲这话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表情并不完全是愤世嫉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亚洲大酒店边上的一条小街上,那里到处挂满了水煮活鱼和麻辣小龙虾的招牌,因为是夏天,人们全坐在人行便道上,整条街摆满了桌椅板凳,挂着红灯笼,蔚为壮观。我们的座位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间或有枯黄的叶子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扑”地一声从空中飘落,掉在装满水煮鱼的盆子里。

啤酒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得刚刚好,所谓刚刚好,就是那种电视里常见的样子:金黄色的酒液泛着白色的泡沫,杯子上坠满水珠,把手都弄湿了。喝的人迫不及待地咽下一口,发出“恩”的一声,眯着眼睛陶醉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权利欲怎样?”

“狗屁。”

“幸运呢?”

“狗屁。”

“出名呢?”

“那更是狗屁。”

“那钱呢?”

“哦,钱还比较重要。”

……

“跟你讲,所有的高峰体验都会过去,你一生中可能只经历一次幸运便永远走低。由于你无法预测出人生的整个曲线,所以有可能你等到老死都等不来下一次机会……不过,即便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是你的人生经验?”

他点头称是。

此人是互联网热潮中落马诸将中的一员,在和我天天泡酒馆之前刚刚经历一番网络英雄必经的磨难。他的经历比其他诸人更为富于戏剧性,也更为有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现功成身退了,实际上他过去的公司是少数几个有实际业务而保持赢利的企业之一,安然度过了泡沫破碎以后的惨淡时期。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人可以高枕无忧去加拿大数钞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钱全部投入一个新的公司,据说研制了一种和第三代互联网技术有关的新产品,结果不被风险投资青睐,挣扎了一年以后惨淡结束。

他一开始做公司的时候是坐着出租到处跑的,有时也坐坐地铁,后来,他开了一辆捷达,最后是司机开的奥迪A6。现在,他骑自行车过来吃饭,那车就靠在路边。顺便说一句,此人现在完全是一副从床上刚爬起来的样子。

“你明天干什么?”

“不知道,没有想好。”

“你有什么感觉?”

……

“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有时候早上起来会觉得自己就像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似的,之间的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哦。”

“还有,我曾经以为自己一次幸运便会永远幸运。”

“现在呢?”

“还没有想清楚,因为下一次高潮尚未到来……”

……

“不知道那些现在还在复出的网络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呢?”

“我想换种行业来做,重新开始。”

“从头开始容易么?”

“用技术的语言来说,这叫归零。归零很容易,只要有勇气,或者说能豁出去就行。但是如果要减灾或继续,就得付出很多。”

……

“一个人确实很难抛弃既有的资源和基础。”

“也许。”

……

“也许还有一点你没有想到,被公众注视也是会上瘾的。”

也许,也许,也许他是在用另外一种方法谈论所谓的历史感,或者说,权力欲。

关键问题在于,一个人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一个人是否认为自己的一生中将高潮迭起,永远幸运?一个人是否意识到了所有的事情,都只在追求的过程中美妙无比,在追求到的那一刹那就会从高峰跌落,变得平淡无奇索然无味?一个人是否要一辈子执着于一件事情呢?

你可以说,那些一辈子执着的人是中了魔力的毒,或许魔力能持续一生。不过这是幸运者,包括那些执着于一件事情无所得的人。只要他们觉得快活就行。倒霉的是那些中途试图归零,但是又无法抛弃已有基础——就是要减灾的家伙们,折腾了半天,却到底意难平。

但是其实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所有的海滨城市都会有这样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会有许多卖海产品的小店铺,里面挂满贝壳做成的项链、苍白的珊瑚、军用望远镜、廉价的泳衣和花哨的泳镜。那会是这个城市里最主要的街道,上面有许多的饭馆,海鲜被放在红色的塑料盆里在大街上一字排开,地面因为撒了水变得湿漉漉的。在这样的饭馆里,尽管旅游季节已经快过去了,但是他们仍然会把便宜的蛏子卖得比鱼还要贵,做成咸渍渍、汤水淋漓的一大盘,扔到外地人的面前。

我和他穿过大街,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找到一家饭馆,里面坐满了本地人,喝着冰镇啤酒,大声喧哗。我们吃了一顿用本地方法烹调得十分地道的海鲜:切得飞薄的大蒜和青辣椒爆炒蛏子、油淋扇贝、肥美的螃蟹、空心菜……饺子有虾仁和鲅鱼馅两种选择,还有刚刚炸好金黄微温的辣椒油,海鲜新鲜得仿佛刚刚离开海面,缩成紧张而有质量的一团,带着海水的咸味,让吃的人浑然忘忧,哑口无言。

我们在大快朵颐之后不约而同地点了根烟,陶醉地靠在椅子上。

“人生最大乐事无过于此。”他闭着眼睛说。

我同意。

我想我们最终之所以能够这样其乐融融地坐到一起,无非缘于最简单的东西,不再是魔力,魔力在第一晚已经消退掉了大半——而是和谐。关于胃肠,关于性生活,这些甚至不用太好,太惊人地和谐,只要彼此都还合适,这种关系就能够延续下去。

和谐在魔力消退之时有助于保持关系,懒惰也是如此。说到底,这是因为它在寻常的生活之外,是第三个城市,是广州和上海之外的城市。还因为我们都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决定在这里呆上4天。即便此时觉得没有想象中的和谐,也回不去了。

这就是在现实之外的好处。

而我们是否还能在明年回到这里来,那就很难说了。在这个城里,一年只有3个月色彩缤纷人声鼎沸。当然了,还有大海,大海也只在一年中的这3、4个月中存在。在平常的日子里,大海只是人们不可或缺而又完全漠视的一分子,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一个被人遗忘的布景,亘古不变。

当你真的到达某处,当你真的得到那个人的时候,魔力便开始消退,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

关于魔力的消失,还有很多的佐证和案例。

“为什么?”

问这话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和女友的关系刚刚破裂。这两人本来各自有一段婚姻,在第一次遇到之后,分别费尽千辛万苦离婚,最后终于生活在了一起。在离婚过程中,他成了朋友圈子里关于爱情的象征。

然而就是这对 “象征”,在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的时候出了问题。女方提出分手,并且搬了出去。“象征”极度惊愕,然后继以极度的心理紧张和焦虑。他暂时停止了工作,呆在自己家里抽烟喝酒熬夜,对所有试图安慰他的朋友问“为什么”。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你吃饭了么?”

“到底为什么呢?”

……

“拜托,你能不能问点推陈出新的问题?”

……

我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因为男人熬夜而变得乌烟瘴气,四处乱放着衣服和影碟。当然他们的家以前也是影碟、书和衣服乱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女主人不在似乎影响到了这个屋子中的某种表象,到底是什么呢?

注视了半晌,我忽然意识到少了的到底是什么——这个屋子里,所有属于她的物品全部不在了,书架上的书少了一半,CD架子空了一半……所有摆设上的一些原来标识女主人存在的小东西统统不见了,比如花瓶下的手工编织垫子,拖鞋架子上的罩子等等,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这一切比她不在场这一事实本身还要让人体验到双方关系已经结束,结束得干干净净,那是逼真如同冰冷的玻璃墙面般的结束,雨水、光线、空气和愿望都无法穿透的玻璃墙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和为什么无关,和如何开始无关,和人的愿望无关。

“为什么?”我问他。

“不知道。”

“人们为之痛苦,究竟是因为爱情消失,还是因为爱情存在呢?”

“消失。”

“真的么?”

他颔首:“你看看我,我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不愿意相信,曾经属于我的这个东西居然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更糟糕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误会,它根本不曾属于你,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

“喂,你别雪上加霜行不行?”

……

所有的谚语,所有智者和死去人们的智慧都在告诉我们同样的事情:过犹不及,过犹不及。无论你缺少什么,你首先会厌烦你不缺少的,既而渴望你缺少的,然后,一旦你得到了,就会像以前那样厌烦,最后,只有厌烦留在这个世界上,和你相守到老,到死。

“象征”不赞成我的这个看法,他认为人是可以保持高峰体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前提取决于他遇到了自己百分之百的那一半,他的情人,他爱的人。我看见过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大家喜欢一样菜,很快把它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是个好主人,渴望让他人得到满足,于是又点了一份。这回,除去少数几个人,其余的人根本没有动筷子。那盘菜就这样失色了,冰冷了,凝结着油花,他摇头叹息: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只有温柔的,对生活毫无餍足,贪婪的和敏感的人会这样做,只有渴望给予他人什么,并且奢望一次性满足对方,希望“从此以后,他们过着幸福生活”的人会这样做。

但是,我了解我们这个族类,了解他,了解我自己,了解所有的人。我知道我们是在怎样地因为某种缺失而辗转反侧,四处寻觅,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渴望,怎样折磨人,怎样迫切地希望有某种灵丹妙药一劳永逸地来帮助人摆脱困境,“从此幸福地生活”。我也知道这种缺失是怎样危险的海市蜃楼,它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吞噬一切,总是饥肠辘辘,总是无法满足。所有一开始被视为良药的东西最终都将被这种饥饿和厌倦毁灭。这个族类永远无法停止抱怨和寻觅,因为那就是他们本身。

这个古老的咒语很快将降临,最终有一天,我们将厌倦我们自己,这一切缺失的根源。


第四夜,也就是最后一夜的时候,海上又起了雾。大海近在咫尺,但是我只能听到它永恒低沉的波浪声,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雾真大。”

“恩。”

我们在露台上坐到很晚。海雾很重,带着咸味,我的头发因为湿润的空气而变得卷曲,椅子上金属的部分上渗着水珠,触手冰凉。

“这几天,你快活吗?”

我思考半晌:“不错,你呢?”

他颔首:“是的,不错。”

对于已经过去的一切,我们有些伤感。

下了结论之后,又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即全都如释重负。

我说过,魔力是存在的,这是常理,而魔力行将结束,这是结论。

后来我才意识到,网络时代的美梦在他问我“快活吗?”的时候便已经趋于破灭。那时候,各个风光一时的网站第一批融资已挥霍告罄,盈利遥不可及,后续资金杳无音讯。投资人开始撤退,花钱的人开始做噩梦。

据同行们反映,按名片夹中换过名片的人留下的座机来找对方,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后来发展到这种程度,即如果当时彼此不留下手机,根本就别想知道此人现在在哪里了。这就是说,我认识的人在快速地变换工作,有时是一个公司消失了,有时是一个公司成立了。

那阵子,我有种幻觉,就是我的熟人们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在漫天飞舞,我虽然知道他们终将尘埃落定,却很难确定时间。

    消失的公司越来越多。

那年秋天,我常常在一个酒吧喝啤酒,那里本来是个徒步旅行者聚会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些从网络公司中离职的中层职员们的集散地。我被这些人弄得有些无名惆怅起来,酒吧里一直在放着些4、50年代的老歌,平克劳斯比和他的甜嗓子把这里的空气搅出一片涟漪……

这种时候,我老是回忆起在海边眼睁睁地盯着雨看的感觉。

那东西是什么呢?说到底,这种感觉恐怕过于个人化。但是当时我确实察觉到有种东西开始越来越多地掺和到了我身边的空气里,如同粉尘般弥漫在四周,甚至使空气的折射率都为之改变。

我当时只是懵懂地觉得,它类似一种伤感,一种年华已逝,永不复回的东西,像月亮背后的阴影,像雨中的太湖或者大海……

和他,从海边回来之后,我们又约会过几次。

整个关系轻松愉快,但是无疑少了些什么。

或者说,有某种让光线折射率为之改变的物质,如同玻璃幕墙般慢慢竖在了我们之间。这东西生长得如此巧妙和顺理成章,如同攀爬在水泥墙上的爬山虎,绿叶蒙尘,在微风中发出沙拉拉的声响,工程浩大,令人叹为观止。

这就是魔力的减退和消失的过程吗?

不知道,这无疑是种过于个人化的感受。

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封存在了那个北方不甚出名的临海小镇,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市。

时光荏苒,那东西或许还能够被找回来,比如再次的逃离,和这个人。

也许,是和其他人。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一次在市场上买盗版光盘,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网络泡沫行将破灭的秋天所体会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些盗版的片子是由一个据说是电影学院的家伙批量生产的,做得极为精致,让购买者对此人的敬业精神立时三刻肃然起敬。那些片子全部是精品,装在牛皮纸袋里,上面印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大意是生活不断继续,人如逆水行舟,只好不断向前云云……

直到那时候,我忽然发现,盖茨比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在那个秋天眼中的现实颇有些重合之处。那是菲茨杰尔拉德笔下荷兰水手眼中充满机会的新大陆,那是人一瞬间发财致富,下一个瞬间一文不名的地方。重要的是,那是唯一一块可能让平常人实现梦想的土地。

美国梦,互联网,梦幻之地……所有这些在1998到1999年间萦绕我们的气氛和欲望具有一种魔力,热烈而直白,动人心弦。如同孩童眼中的世界,新奇稚气,那是一种异常美好的憧憬,只能存在于新大陆,因为尚未遭受挫折而显得格外幼稚,也格外美妙。

奇妙的是,只有在它一去不复返时,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一点,既而感到伤感。

伤感是魔力消失的标志,是清醒的前兆。

一旦感到伤感,魔力就像盖茨比的梦想一样,永远消逝了。

在我明白这一点之前,我的那批朋友就已经全部开始了降职减薪或者是找工作的历程。归零的人和继续的人都在不断前行,当然,他们还会在酒酣胆热之际对我说起他们和几百万擦肩而过的事情……这一切在一些写字为生的人笔下已经变成了回忆和过去。

或者说,历史。

一些人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历史,更多的人被人遗忘了。


结尾

我和他的约会渐渐结束了。

这是必然的——即便两个人之间的那种东西确乎存在,也会如同一件行李,被存放到了那个小镇上。回去取需要时间,两个人一忙,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更何况,魔力已经消失。

“了不起的盖兹比”中不是说了么,生活飞逝,于是,人如逆水行舟,只好不断向前……

后来,连这个生活以外的约会本身都已经被我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个广东朋友说起上海和广州的相似之处。

“上海有一些地方很像广州,这听起来有点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吧?但是确实是这样的。在上海静安寺波特曼酒店的附近,有一段路和广州花园酒店附近的街景相似得惊人:一样建在露天的风味餐馆,竹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树上挂满了写有‘避风塘’字样的小灯笼,一到晚上8点就会点亮,发出红色温暖的光。一样的马路和过街天桥,到了夏日,在上海闷热到极点的时候,连飘荡着水汽的灰色天空都完全一样,人们会带着同样厌倦和懊热的表情在马路上穿行……”

“你说广州的哪里?”

“花园酒店旁边。”

“你搞错了,花园酒店旁边没有避风塘。”

“真的吗?”

“真的,要说泰国菜馆倒是有一家,叫蕉叶。”

……

“你说的那个地段,听起来倒像是在远洋饭店附近。”

……

是真的吗?

朋友走后,我注视着面前的水,有点迷惘。

我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湖边别墅,来的时候就是阴天,结果到了傍晚下起雨来。雨点不停地落在灰蓝色的水面上,然后,连涟漪都没有来得及泛起,就消失于无形。看久了这种情形,人会产生一种奇怪的置身事外的感觉,而且有些伤感。

我匪夷所思地想起太湖,那个巨大的湖泊,很像大海。

真是这样么?是我从一开始就记错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两个城市的相似之处,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之间存在的那种东西,难道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魔力究竟来源于什么呢?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其他人的错觉?

这件事情过后不久,我出差去深圳,阴差阳错要从广州白云机场飞回北京。行色匆匆,汽车飞一般掠过广州街头,我没有来得及看到花园酒店,也就没有机会验证到底整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是当汽车从天河地区的高架上开过时,我确实觉得,那段路和上海的高架桥极为相似。

当时广州下雨。

“那下大雨的时候呢?”

“下大雨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彼此相似。”

或许如此,全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在大雨中都杳无人烟。

睡美人的城堡。

雨水中荒凉的城。

这样的城市或许存在,如同一个标识,一次休息,是一个隐藏危机和能量的转折点。

也有可能,只是你的错觉。

仅此而已。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