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喧沸恰如翻滚不止的红油汤底。

成都的阴天

作者/辛藏

 

成都常见的阴天,长巷、好友、家庭以及铅色的往年。


(1)

阴天不是雨天。

下雨天前常有阴天,淡时是铅灰一般的天色,浓重起来便是墨。但下雨天前也未必有阴天。阴天里,虚空里的湿度胜过平常,是时雨欲来之兆。时雨欲来不来,便是成都常见的阴天。

 

(2)

成都的阴天,在从前瓦檐长巷里,是抬头望去,两旁低矮的房屋隔出来狭长的甬道,正与水泥地面兑成一幅颜色。

两条甬道中间夹隔着的,有蜂窝煤的炉子,正坐着铝锅,唿唿地蒸腾水汽。一只雄伟凶悍的大公鸡守着巷头,检视过往的来人,不时地点着鸡头,冠子还一晃一晃的,等一见到小孩儿,冠子也不晃了,飞起翅膀便要去叨两口。我那会儿最怕那只鸡,哪里是鸡,分明是恶霸土匪。

还有手脚麻利的妇人,正在悬挂床单。被单上的是大朵盛开的牡丹,枝叶也大,落在杏色或桃红的背色,结实耐用。经年打身晃过,母亲偶尔翻出古物,都会有些懊恼道:“咋个还没有坏哦?”只好又叠好收在柜中。扔又不舍得,拿出来用家里现成的又已太多。

顽童眼中的牡丹床单,是披在身上的长袍,在从前的岁月里,威风得如同世界的王。

妇人一面悬晾,一面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像是心中有所成算,和一旁同在收拾衣物的人闲谈。闲谈碎语间,上一句也许还在说菜是几毛一斤,下一句便在眉目轻挑间瞬息转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下街的老李媳妇跟人跑了,再接着说的又问哪家学校好,自家孩子该上学去……没有过人的思维和胆量,是难以跟上这样跳跃的意识流。

可惜她们精彩的言辞,我都一一失落,也不知从何处寻获,不然真是绝好的故事。

顽童愚騃,群聚在大院里,嬉戏玩闹。大院在长巷尾,住着几户老人家,没有鸡,只有一只老胖大白猫。几位老人家的儿女都大了,各自在外成家,倒是时常回来。

院子东北角是一个大花坛,开着各种的花和草,长得闹热,也开得闹热,还有魔芋。魔芋的茎干像是长了一千只眼睛的妖怪,童年的时候也很好奇,此魔芋如何成了吃的魔芋。但这种问题,向来在心中打几个转,然后就抛在一边,等下次又从花坛里看到长了一千只眼睛的魔芋,便又会想起已不知在何方的问题,结果自然又是不一会儿就抛在一边。有太多好奇的问题,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抛到的是哪一边。如果还能看到抛物之地,也许已经垒成了一座望不见顶的高山。

出了院子就是一条土路,土路的前头是一条河。小时候觉得那是一条特别大的河,仿佛走路时靠得近了,都会被河卷走。大人都说,小娃娃不要玩水,河里头有水鬼索命。于是便总觉得那河又宽又大,水浪也急,更是凶恶得很。

说来也是不雅,那时候玩的游戏,从来没有想过名称的意味,一直到很后来偶然提起旧事,才惊觉长噫一声,怎么有这样刁钻的名字。纵使行文在书面上,试图雅化这不训不经之语,校正为盲人寻物、遮目觅友,却终不如一句“瞎子摸痰盂”令人忍俊不禁。念书念到小学高年级,都还在乐此不疲地玩这个游戏。

蜀道难,蜀话谲怪,常常将人洗刷一通,那人都还未知未觉,甚或要隔了许多年,偶然想起,偶然参破,一种彻悟涌上心头。很难说此时的感觉会是什么,说是愤怒羞恼,又隔着时间的荒原,参悟透彻,毕竟还生出一丝自以为聪明的欢喜。于是只好吐出一口气,对着虚空言语道:“龟儿太坏了。”

用布蒙着双目,在大院里寻觅摸索,常常寻找不见,还容易撞到花坛,要不倒是捉住了人。

但被捉住的人又往往是年爷爷。

印象里年爷爷膀大腰圆,脸也圆得没有棱角,剃得近乎光头,只看得见些许霜白莹透的发根,显得格外精神,又总是笑眯眯的,我们这些顽童都喜欢他。

年爷爷被捉住的时候,蒙眼人会笑着喊抓到了,然后将布条扯下来。布条从眼目中落下,看见的是一张故作威严的面目,只听他沉厚的声音训来:“阴天了,还不赶快回家,等会谨防淋雨。”

“再耍一会儿,就耍一会儿嘛。”我们常常耍无赖,扭着他周边衣角,围着闹。

年爷爷从来拿我们没办法,只好每回都说:“就耍一会儿哈,耍完就搞紧回家,二天天晴了再来耍。”

他也只好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喝茶,看着我们耍了一会儿,又接着耍下一会儿,也不再催促,纵是枝头的麻雀已经喧声哗起。运气好,阴天赶不上下雨,要等到各家妈老汉儿隔着长巷喊起声来,才忙不迭地作鸟兽散而归家。离去前,还要跟年爷爷说声再见。年爷爷倒也不拘我们是小孩儿,坐在竹椅上点了点头,郑重道:“好生吃饭,下次再来耍就是。”

有时候年爷爷不在,就是石嬷嬷、况嬷嬷常端着簸箕,在一旁择菜。时不时还要出声道:

“不要跑太急了。”

“不要慌到脱衣服,当心着凉。”

“好生耍,不要吵架过孽。”

我们总是头也不回地说:晓得了,晓得了。那时候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总是在我们这些顽童玩闹的时候,不是在一旁择菜,就是坐在屋檐下喝茶。明白过来的时候,花朵落下,已不再盛开。

悖时的时候,天公不讲道理,忽然下起雨来。年爷爷也好,石嬷嬷也好,都会立即招呼我们进屋中避雨。夏天的时候总是从油绿漆面的冰箱中拿出奶油雪糕,秋天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粉子,电视也可以看喜欢的动画。等到家长过来领人,仍旧恋恋不舍还没有放完的卡通片。

已然忘了那会儿心心念念的卡通片到底是哪一部,只知道时代在发展,旧城要变成现代都市,于是长巷成乌有子虚的遗迹,街头的雄鸡也不知会飞往何处。街坊各自行去,渐渐失了联系,再后来零星的消息,便是以后都不再会有消息。

时事迁变,老人家的面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只剩大概的轮廓。从前的日子不再回来,长巷的阴天成了失却的记忆,涉河而过,只剩下向前的道理。

从长巷离开的那天,天气何如?也许是阴天。

 

(3)

后来遇见的阴天,其实也还好,仿佛仅仅只是青春期的哀愁。

青春期的烦恼,到底是什么,现在也说不清楚。记得清楚的是,初中毕业后,有不少朋友都失散了。说是失散,也不大对。我们那会儿毕竟已经处在网络流行的世界,真不想失散,也是不会失散的。所以没有失散的,大抵是觉得可以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剩下来的,就是高雁、楚夏和我。

高中课业虽紧,但总还有时间出来相会。周末不行,总还有五一、十一,再不济,还有寒暑假。

想起从前,印象最深的,还是寒假。冬天里衣服穿得虽多显得臃肿,湿冷沁人的寒气似乎也无处不在,但总好过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苦夏之时。

我们仨常常约好上午出来,但经常是临近中午才到。一个比一个到得晚。最可恨的是楚夏,回回最晚还不是最可气的,经常是先打电话催我和高雁:

“来没有?”

“咋还没来,我都等好久了。”

“在摸蛆吗,还没到!搞紧!”

接到电话,只好连忙说:“来了,来了,紧到催,马上就到了。”其实是才准备出门。

骑车路上,碰见高雁,都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相视大笑。一个说:“你也遭催了?”另一个说:“跟催命一样。”说不两句,便匆匆忙忙地往沙河边的茶馆赶。已经记不清几时定下茶馆这个会面的地方,后来几乎就成了定例。

等到了茶馆,鬼都看不见一个。此时明白过来已然于事无补,两个人看着对方匆忙骑车后的狼狈样,又不免气到笑出声来。

在茶馆坐定,这才腾出手来,轮流打电话催,一直催到关机。打不通电话后,两个人又密谋,等人来了,我们要如何如何。从来也没想过,楚夏关机后会不来赴约,这在当时看来是完全不存在的一个命题。

等了许久,楚夏手晃着公交卡绳,一圈一圈在空中打旋,施施然而来。明明打扮洋气的时髦女子,周身气质,浑像个溜街的老大爷。开口便说:“都来了,好!茶也点好了,好!”然后就靠着垫枕,瘫坐到木椅上。

我和高雁明枪暗箭地挖苦,舌头上都吐出一大朵荷花来。楚夏就只笑吟吟的,说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村话——“莫生气,人生就是一场戏,他人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然后又给我们添茶倒水,这个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

事后想想,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不过也没太在意,毕竟你来我往,哪里会有常胜的将军,夜路走多了都要碰到鬼。

于是在茉莉花与干柠檬片从茶杯腾出悠悠淡淡的香气中,互相说起了生活中的杂事,仿佛是让其余两人补上缺席的时岁。

高雁常说起的是高中老师互相的勾心斗角,听得我惊叹不已,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还不等高雁说我愚钝,楚夏便说:“你就是眼睛都掉到书里头去了,你不信注意一下,其实都差不多。”

我点头称是,但却等到很后来才明白,总有许多人喜欢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斗得出来个其乐无穷。你问他们终究得到了什么,他们一看你问这种不入流的问题,却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至于围绕楚夏的话题,常常是又被谁追求。一次有个追求者还来加我和高雁的QQ,我们还经常拿来洗刷她。那个追求者身高一米八八,简直是我们这少见的高人,于是楚夏追求者的代号就成了“一米八八”。我们常常笑言,“那个一米八八还在追哇?”“是不是又多了几个一米八八?”“以后你要是恋爱结婚,对象低于一米八八一律不予考虑。”

一日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掉,并不让人太能察觉,也许是阴天的缘故。虽然有时候也聊些遇见的苦恼忧愁与困顿,但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实在已经微末到不值一提。

喝茶喝到下午,碰到谈兴浓的时候,纵使茶已冲淡到极浅的颜色,咽喉往往还是会有些干涩。几乎就没有碰见谈兴不浓的时候。下午四五点,便收场去吃一顿火锅。

走在铅灰千重的阴云下,梧桐树只剩枝干,最是萧瑟,寒冬湿冷的气息打在身上,不免抖一个寒噤。三人一行,有说有笑地向远处走去。远处的饮食铺子扎堆,烟火缭绕,油辣滚烫的气味不住地向外腾溢,像是要和寒冬阴云斗上一场。走得近了,人声喧沸恰如翻滚不止的红油汤底,实在让人觉得闹热。

我们向来不爱坐到店里,都是在搭的长棚下选个桌,从来也不点鸳鸯锅,就爱红油锅底的颜色鲜亮,味道浓郁,光是看着便觉得周身生起暖意。奶茶、果汁从来也不是桌上的饮品,喝的永远都是绿盖玻璃瓶的豆奶。

高雁他们家开饭店,所以我和楚夏每次都会问熟没有,像是两个大龄儿童。高雁一面说我们俩瓜兮了,一面又回回都说毛肚可以吃了,郡肝儿还要再烫一下……任棚外天色阴云如何浓重,桌上的三个人总是一边笑,一边斗嘴。

从来也没想过要自己学着看烫的菜色什么时候会熟,总以为就会这样天长地久,时常出来饮茶、吃火锅、聊天斗嘴。

后来各自上大学,我独北去,她们留在成都。再回来的时候,情况就有了些变化。

 

(4)

不识月的年纪,听见父母的争吵,都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母亲让我去外面玩,于是蹲在长巷的石阶上,看着蚂蚁来来去去,耳边是含混不清的争吵声从紧闭门户的屋中传来。最明晰的声音,是瓷碗碎地的透空清远。我依旧看着蚂蚁来来去去,它们忙碌得真有意思。

再长大一点,印象最深的是过年。一到过年,母亲常常弄出一大桌子的菜,不过仍旧是三个人吃。吃美味的食物,自然开心。但印象中总是有连着的好几年,饭菜已冷,母亲还在喝着酒。酒色上脸,是两团红晕。

忘了是如何开始的,母亲开始对父亲不停地说着话,慢慢地,声音急促激越,泪水也流下来。父亲的脸色,是冷漠的,影影绰绰地夹杂着不耐烦与轻蔑。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去劝母亲不要再哭。母亲只让我自己一边去,不要管大人的事,喝了最后一口酒,泪水还没有从眼角滴下来,就又开始收拾狼藉的杯盘碗碟。仿佛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再往后,母亲都不再这样,过年时也只是笑。

一直以为也将这件事抛在了那不知名之地,却在年岁渐长当中,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刍。

于是总想着学习成绩好一点,母亲就会开心一点。也许还是不够努力,成绩就是平平无奇。要是再小一点,可能就想着能不能有天才药,吃了就很会读书,成绩也好,母亲也开心。高考成绩下来,只好选了去外地上学。

母亲当时还说要送我到大学去,我想着实在太远,何况我都大了,要学着独立地生活,所以定好一个人去。母亲送我到车站,眼睛里还是有泪,我装作没有看见,背着她挥了挥手就检票进站。

火车始行,车站渐远,看着山往后走,树也往后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隧道,停靠了一站又一站。

深冬回来,看着冰雪封山与望不见尽头的平野,又慢慢移换成经冬犹绿的树,起伏不定的丘陵。心下想着,终于回家了,以后再也不要离开。

到站的时候刚过中午,却还是阴天。在北方久居,太久不见这阴天,都生出了一丝欢喜,就像许久不见的老友。但看久了还是有些生厌,容易招致忧郁的心绪。

在家中没待几天,就发现气氛不太对,让人想起从前的年夜饭。

寒假里,忙着家里的事,总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一无所获,连出去聚会都少了。楚夏有天打电话问我去不去重庆,我想了半天,看着窗外沉黯灰白的天气,叹了口气,只好说下次。高雁在电话一旁说:“不出来聚,出去耍也不去,再不见都要开学了。”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隔着手机,嘴张了张,想了半天,还是无力地说下次。

临到她们出发的那天,早晨出了些太阳,看着她们发着坐上高铁的图片,也想着出去走一走。

走过热闹的街市,也走过幽静的小道,看见宫廷桃酥还是排着不见变短的长队,多了些流行的奶茶店,买蛋烘糕和红糖糍粑的小贩倒难见了。午后没多久,灰白色的云又盖住了太阳,天色入阴,在外逛着也无趣味,买了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就往家去。

刚到家门口,才发现钥匙没拿,敲了半天门,没有人。今天父亲休息,这会儿该是去打麻将,母亲却也不在家。正想打电话,一个电话便打了过来,是从前长巷的邻居。电话里说,母亲今天在他们家吃饭,让我跟我爸说一声。

开在小区楼里的麻将馆,摆着好几张机麻,坐满了人,是凌乱的拥挤。呛人的烟味到处散落,灯光都显得昏暗,麻将块碰在一起,夹杂着人声乍起乍落,清脆的声音也变得浑浊。

找到父亲,说了母亲今天不回来吃饭。父亲眼角流露出一丝轻蔑,专心地摸了一张麻将牌,又打了一张九万,才冷冷淡淡地说随便她。在浑浊的世界等了一会,便说今天要去朋友家玩,也不等回答,提着蛋糕纸袋就离开了。

外面的阴天,仿佛比之前更浓厚了些。

坐上快速公交的循环线,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二环,也许不是上下班的高峰,车里的人格外少,车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沉,仿佛就要下雨了似的。想起了袋子里的奶油蛋糕,打开来,样子还好,草莓还落在奶油上,戚风胚也没有碰坏,一切都像是刚从店里买来时一样。

一勺又一勺地舀着吃,不记得电子报站的声音重复了几次,最后还是在杉板桥下了车。

走出车门,将手中的纸袋扔到了垃圾桶,残留的奶油痕迹,只是让人想起,原来已经吃过了。

 

(5)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河面前。大河并不宽大,波浪也不急,只平静和缓地流动着,想来水里也没有找替身的鬼。

大河的这一片已经成了开放的绿地。灌木丛被修剪成整齐的球形、方形,和长条形,花也按部就班地种着,此时已经不开了。海棠倒开了一些,开得并不热闹。整体都少了一种粗莽生长的野气。

周围是石砖拼接的路,平整而光滑,桥也早被翻新过。环顾四野,四野茫茫,找不见从前的一点儿光影,仿佛长巷、大院从来不存在过一样。

天空微微润出雨丝,又碰见悖时的阴天。侧耳听着晃荡而过的微风,仿佛这风里还藏着话——“阴天了,还不赶快回家,等会谨防淋雨。”

阴天的雨已经就这样下着了,润湿了头发,浅色的羽绒服也黯下去了一个颜色。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