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愿这件事上,事与愿违倒是正常。

言外之意

作者/刘清河

 

陷入违背道德的亲密关系时,没有太多人能做到及时止损。道德和欲望有时也会一起站在人的对立面,站在天平的一端。但是夏虫总有一天能走出炽热,那个时候故事将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


周凯翻身的动静弄醒了我,我摸到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还差二十分钟才九点。我眯着眼拨开手边的窗帘,阳光像清润的蜂蜜,均匀地抹在窗户上。这次天气预报倒是准了,不过雨总有停的时候,鸡叫不叫天都会亮,实在不用对这些必然抱有情绪。我扭过头,看向还在熟睡的周凯,他身体里发酵了一夜的浊气正在通过口腔和鼻腔慷慨地洒在我脸上。偶像剧里那些大早上刚醒来就迎着阳光亲吻对方的片段都是骗人的,那些编剧都是毫无常识的傻逼,爱只会使人盲目,倒不至于使人丧失嗅觉。

一周前的某一天下午,天气像走过场般阴了一会儿,随后就开始下雨。就在那个下午,在雨落下之前,周凯提议第二天带我出去散心。自打他上个月月底带着工作室员工去度假酒店举办过一次露营聚会后,就一直念叨着想要再去一次。那天的天空阴得很是时候,我知道这个城市天气的脉在哪里,这个天气一定会下雨,雨一旦下起来就要持续几天。我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拒绝了他的提议并解释了原因,然后冲了一杯姜糖水躲回房间看电影。周凯跟了进来,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就去了阳台。等我听到关门声再出去查看时,门口桌面上的手提包和雨伞都已经不见了。我来到阳台,看到烟灰缸里堆了满满一缸烟头,他的书扣在旁边,封皮上落了一层烟灰。我拿起书看了看,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进度依旧定格在第三页,纸张边缘被他捏出了一个无法复原的痕印。我合上书,蹲在小桌子旁边,从烟灰缸里挑出一根还剩了一多半的烟,用手指捋捋直,走到灶台用火点燃,然后走回阳台关上门。燃烧的烟丝和雨天潮湿的泥土气味一样,我趴在栏杆上一口气抽完了那半根烟。雨开始下了,雨越下越大了,可我的雨伞被他拿走了。

 

关掉来不及响的闹钟后,我伸直胳膊,然后收紧腹部抬起双腿,借着双腿快速下落的惯性带起上身。等心脏恢复到正常跳动频率之后,我晃晃悠悠站起来,跨过周凯的身体走下床。在走向洗手间的途中,我回头看向周凯,他已经被我的动静弄醒了,正将胳膊搭在额头上醒盹。只有在起床这件事上,我比他利落狠心一些。我走进卫生间,脱掉睡裙,拿下花洒冲着地漏放水,几十秒钟过去,热水如约而至。我随便冲了几下身体,就快速打上洗发水,力求在它们变成浓密的泡沫之前就将它们全部送进下水道。这套房子卫生间的地面设计有缺陷,没有坡度也没有封防水条,洗澡的时间如果超过十分钟,水就会开始惊慌失措,地漏处的泡沫会塌下来,跟着水流一并抱头四散到客厅。其实当初看房子时我们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是那时我们谁都不觉得这会是个问题。

刷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无礼又理所应当。我记得有项研究表明,男人在站着上厕所时,会有肉眼看不到的细菌飞溅到我们难以想象的高度,落在所有它们能到达的地方,比如毛巾和牙刷上,以及我的脸上。我赶紧将嘴里的泡沫漱干净,将牙刷杯盖结结实实盖好才走出来。

“今天带相机吗?”周凯边在柜子里找牙刷边问,“想拍照吗?”

“太重。”

“好。”

“一会儿我要在楼下买杯咖啡。”

“再过一阵儿再喝吧。”

“我可以喝热的。”

说完这句话,我就点开了音乐播放器,随便挑了一首歌,随后将音量拉满。空气钻过牙齿缝隙的声音从周凯的嘴里挤出来站在我旁边,我没理会。有时候我需要一些证据,它们来自被打破的习惯和规律,变成忍受或者宽容,我寄居在这个缝隙中,破格获取一些畅快又扭曲的自由。

我在衣柜里随便抻出两件衣服,站在镜子前换好,都收拾完后就坐在床边等周凯。床上还残留着一些独属于人类的温度与痕迹。我拽起周凯这一侧的被子闻了一下,什么气味都没有,我又拽起我那一侧的被子闻了一下,睡眠喷雾的香味已经固执地嵌在上面了。我抖抖被子,先是尝试铺平,最后还是将它规规矩矩地叠了起来。

周凯拿起外套,我关掉了音乐,顺序上说不清谁前谁后。我们各自拿着各自的挎包,装好钥匙后关上了房门。邻居阿姨正好出来放垃圾,她跟我打了招呼,并尽力让自己的目光不那么频繁地看向周凯。我绞尽脑汁地跟她聊了几句,然后礼貌道别,在背包与衣服互相摩擦时发出的细碎声响中跟周凯一前一后走下楼。

 

阳光此时开始变好了,没有余地的好。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在期待除了天气之外的任何一个可以拖延或者拒绝这场约会的理由从天而降,比如出差、加班、疾病或者一场不算严重的意外,我甚至不介意这些被动的不幸全部发生在我身上。只是在许愿这件事上,事与愿违倒才正常。

车子驶出停车场的瞬间,阳光有节奏地从车窗口处落下。我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赶紧把遮光板放了下来。

“雨过天晴啊。”周凯挪了挪屁股说。

车子马上驶出小区,拐弯时,后视镜中反射出一个画面。草丛边,一只狸花猫正将另一只黄猫压在身下。黄猫没有挣脱,它后颈处的皮肉已经被狸花猫撕扯得变形了,它的嘴里正不断地发出不悦的叫声。可它没有挣脱。

“你看什么呢?”周凯试图找到我目光的交汇处。

“专心开车。”

“我是老司机了。”

“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你看那云,胖乎乎的,像你那件白色的羽绒服。”

“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抬眼看了一眼窗外说,“晴天的云。”

车子路过楼下咖啡厅的时候,周凯径直开了过去。他开始哼歌了,他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始哼歌,不哼歌的话我还会以为他是真的忘记了。我咳嗽了一声,歌声就戛然而止了。

 

“树叶都绿了。”他驶过路口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早就绿了。”

我把车窗打开,将胳膊搭在窗边。风起码是舒服的,这给了我一丝慰藉。今天是工作日,可街上的人不少,他们几乎都选择坐在室外吃东西或者喝咖啡。空气中漂浮着很多声音,狗叫声、笑声、街边店铺放出的歌声、便利店的开关门提示声、车的喇叭声、小孩的叫声与哭声。街边有一对情侣正在发生争执,女生几乎是在用尖叫对抗男生皱紧的眉头。她很年轻,可能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这个岁数的人,还没明白小声说话的好处。可我快三十岁了,从大声说话变成了小声说话,又到现在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似乎也没得到过什么好处。

“开过去要将近两个小时,你睡会儿吧。”

“不困。”我盯着小腹上被太阳照射出的一片晃眼的光晕说。

“这两天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工作太忙了,好不容易能陪陪你。”

“不只是工作,你有太多事要忙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看到那朵云,突然想起很多开心的事儿。”周凯说。

我看着周凯的侧脸,我只是看着,然后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尖叫的女孩和那个皱着眉头的男孩。

“比如?”我问。

“年初咱俩去三亚的时候,有一天在酒吧听音乐喝酒,你玩儿疯了,几乎把整个酒单喝了个遍,拦都拦不住。你还记得不,你喝多了,非要拉我到海边跳舞,拖鞋还被海浪卷走一只,气得你蹲那儿边骂边吐,还拿海水漱口,吃了一嘴沙子。那次玩得挺好,天气好,你也很开心,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虫子太多了,我记得那天你还被蜈蚣吓哭了,像个小孩似的。那真是我这几年里最轻松的两周,真想时间停留在那会儿就好了,就咱们两个人,没人打扰咱们。”

为什么要提起三亚的旅行呢,在我的印象中,那两周我过得并不开心,总是时不时被一种莫名的焦躁所裹挟,喝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在烈日下吵了好几次架,基本上都是因为一些怎样都可以但大家又都不愿让步的琐事,最后都以转移话题草草结束。那次醉酒,头疼了几天不说,时隔两年未见的胃炎也找上门来了,带过去的胃药都吃完了也不见好。胃刚好一些,我又被一种从没见过的外壳坚硬的小黑虫咬到了腿,被咬的位置都很关键,毫无防备地得上了虫咬性皮炎,整条右腿肿得打不了弯儿,又赶上当时所在的酒店位置偏僻,什么药都送不到,我硬是熬了一个礼拜病情才得到缓解。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儿是我带了两条长裙,有它们的掩护,才不至于让我在走路走到绝望时丢失最后的体面。

“那只蜈蚣钻进浴巾里了,我打开浴巾时它掉出来了。”

“我当时在打电话吧,没顾上你。”

“我也没打扰你啊。”

周凯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节奏急促地点在方向盘上。我将手伸出窗外,轻轻揽了一把风。关于那次旅行,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就是我赤身裸体地坐在浴缸边上哭,悄悄地哭,蜈蚣趴在我的不远处一动不动。右腿又疼又痒,我一边抓肿块周围的皮肤一边哭。我不敢碰那些肿块,可周围的无辜的皮肤都被我抓烂了,留下乱七八糟的血痕。周凯那个电话持续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哭完后自己收拾完一切躺回床上睡着了。我本来回来就想要谈分手的,最后为什么没分呢?不舍,习惯性的被动,漫长等待后的不甘心,还有一点藏在暗处没被发现的侥幸,它们的配比难以捉摸,我干脆放弃干预,任其自由混合。我知道,我和周凯都是用单手拥抱对方的,我的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握了一把刀放在我们拥抱的中间。

“下个月一起去大理吧。”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啊?”

“转一圈儿呗,我正好也有个民宿项目在那边。”

“你以前可没这么热衷于带我出门。”

“带你散散心嘛。”

“算是补偿是吗?”

我说完后感到胸口一空,心脏像是被撒掉了气,一溜烟地跟着这句话蹿出去了。周凯也没有再应声,他的双手都放回了方向盘上。车已经开到了一个较为混乱拥堵的区域,行人很多,他们不管不顾地在车流中间穿来穿去,坚定地认为车子绝不敢撞向他们。多有底气的做法啊,我由衷地羡慕他们。

“你们他妈的,走啊倒是!”

周凯对着一对正在慢悠悠穿过马路的情侣按下了喇叭,先是短暂地按了两下,然后就按住不放手了,直到那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情侣不情愿地加速走向路边,周凯才松开按喇叭的手。他没有停止谩骂,紧接着谩骂升级为诅咒。在我看来,诅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许愿,在许愿这件事上,事与愿违倒才正常。人家还是好好地走在一起,走在这么好的阳光底下,满脸笑意,手拉着手,每一个指关节都互相吻在一起,坦坦荡荡,尽善尽美。

 

车子已经驶出市区了,一转弯开上了一条宽阔却空荡的路,周围逐渐变得安静。路边有很多工厂,高度几乎都相同,看起来荒废了很久,大片的藤蔓植物侵占了向阳面的墙体,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要高,如此对比下,倒显得天和云更干净高远了。我看了一下导航,还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我摸了摸空空的胃,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水。

“肚子还是疼吗?”周凯突然看向我,眼神充满了戒备。

“我只是饿了。”我平静地说,“本来想买咖啡的时候带个面包的。”

“车上也没吃的,你睡一会儿吧,到了咱们就吃饭。”

我知道,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让我闭嘴了。最近我的情绪不好,可能是因为激素分泌异常,也可能是下意识的逼迫与反抗。我一点都不困,但还是决定闭上眼睛尝试一下。睡觉很好,谁都烦不到谁,只要不说梦话,谁也不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隐秘的复仇和美好的幻想都可以在梦里展开,只是速度要快,不然眼泪会出卖所有。我将座椅放倒,把外套盖在身上,双手抱在胸前,面向窗口方向闭上眼睛。光亮与阴影都公平地透过我的眼皮,黑色与血色错落着在我眼前洇开,像一直快进的默片,看不清形状,温暖又不祥。

 

我睡着了,平和纯净的一个小时,我似乎沉在一片水底,看着所有来路不明却柔和温润的光亮反射在我的眼前,再睁开眼时,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缓缓神,该办入住了,办完了把东西放下去吃饭。”

“嗯。”

下车后,我慢悠悠地跟在周凯身后,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观察四周。这里环境很好,越好的环境越不适合我这种心事重重的人。办理完入住后,我们开车来到房间。一幢独栋,周围的地面不太平整,门很重,房间里也算不上干净,这个季节,已经有不少虫子的尸体分布在房间的角落里了,潮湿的霉菌味也让人难以忽略。在我将窗户打开通风的间隙,周凯点了一根烟,然后打电话叫来了接驳车,准备出发去餐厅。

“火锅还是西餐?”

“西餐吧。”

“不吃火锅?”

“西餐吧。”

我和周凯结束了简短的对话,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接驳车的到来。其实比起西餐我更想吃火锅,西餐太冷清了,不比火锅那么热闹亲近。火锅一定要是那种老式铸铁火锅,可以将一整张桌子霸占得所剩无几,肉和菜局促地塞进任何能容纳它们的缝隙里,一桌子满满当当,红红绿绿,看起来就热闹温馨。跟周凯在一起这两年多,我俩只吃过一次火锅,还是因为我过生日。火锅太费时间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而我也做不到独自去吃那么热闹的食物,对比太惨烈,我不能接受。本来这次听周凯说酒店的套餐里有火锅时我是很开心的,直到我看到详情页上展示出的是两个单独的小火锅,冷冷淡淡天各一方,如同进行一场诡异的暗示,想想还是算了。

 

西餐厅离房间的距离不算远,这个时间,里面竟然没多少人。餐厅的左侧是一个吧台,吧台后面放了满满一墙酒,中间有几排桌子,排与排的间隔距离非常礼貌。右边是开放式厨房,窗口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厨师在里面取材制作的全过程,取餐窗口小小的一个,几只手在那里忙进忙出。坐下后,服务生先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后将菜单递给我们。

“披萨,薯块和火腿拼盘。”我指着菜单说。

“披萨很大一个。”周凯的语气中有一种警告的成分。

“想吃。”

“火腿拼盘也是很大一份。”

“想吃。”

“行吧。”

周凯叫来了服务生,开始点单。这时,从我的右后方跑过来一个小男孩,脸蛋红红的,眼睛黑亮,头发都湿哒哒地趴在脑袋上,他张开嘴大笑时,飘过来一股甜甜的蓝莓糖味儿。小男孩的父亲紧接着追了过来,小男孩突然耍诈般的改变了方向,一个反身跑回去扑到他父亲怀里,像一颗扎实的小炮弹,他的父亲笑着将他一把抱起来放在我们旁边餐桌的座位上。看着那个小男孩,我想起自己不久前怀孕的事。刚确认这件事时,我不敢给周凯打电话,只是发消息到他另一个号码上,周凯过了三个小时才回复我,说让他想想。

没直接说打掉就足以让我感到庆幸了,可结果不会因为任何语言上的柔软和退缩而发生改变。我看着杯子里的水,灯光照在水面上,粼粼的一小片。我突然想到照在我小腹上的那片阳光,很温暖,像它也有血有肉一样。

“你儿子今年几岁了?”我一边用纸巾擦餐具一边问,“跟他差不多大吧?”

“差不多。”周凯喝了一口水说,“个子比他高一点。”

“叫什么名字来着,周奕什么来着?”

“泽。”

“哦,对,周奕泽。该上学了吧。”

“嗯,明年上一年级。”

“我去个洗手间。”

我放下刀叉,抓起手机走了出去。

我用余光瞥到自己在镜子里一晃而过,像个幽灵。我没敢扭头,而是径直走到最后一间卫生间把门关上了。我坐在马桶上,打开手机通讯录,从最底部调出一个电话号码,备注是“1”。有一次周凯喝多了,就近去我那里睡觉。当时半夜两点多,我正躺在床上看电影,听到开门声和熟悉的脚步声时,心里既惊慌又高兴。我抱着他问:你怎么过来了。他捏着我的脸说: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我过来你不高兴吗?我又问:你跟家里怎么说的。他说:你不用管那些。周凯冲完澡睡下时,这个号码一直打过来,没有备注,只是一串数字,我知道这串数字属于谁。周凯也没有存我的电话,可这两者不一样,这种根本的差异让我感到嫉妒与无力。电话的震动声拷问着我的神经,我的眼睛把每一个数字都抚摸了很多遍,多到我已经倒背如流并把它一字不错地存在了自己的手机里。周凯不知道,我当时多想接了那个电话。可我只是一个幽灵,幽灵是没有办法接电话的。

门外试探性按门把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邪念。我打开门,门口女人充满歉意的笑容刺痛了我。我没有理会她,躲过她走到洗手池。水龙头被我一下子拧到了底,水四溅开,突然到来的凉意让我倒吸一口气。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愤怒惊恐,面目可憎,可这一片狼藉怪不了任何人。

回到座位时,菜已经都上来了,旁边的小男孩正在边看动画片边晃着腿吃冰淇淋。披萨确实很大一个。看到食物具体形态的一瞬间,我的饥饿就被一种疲惫感压下去了。周凯一言不发地吃着油醋汁沙拉,他的尿酸、血糖、脂肪肝以及脆弱的血管都不允许他帮助我分担这些食物。我拿起刀子又放下,先叉了一块薯块吃起来。

“吃啊。”周凯冲我抬了抬下巴。

“等一下,等一下就吃。”

“我跟你说过的。”

我没说话。

“能吃多少吃多少吧,吃不完就算了。”他低下头继续吃沙拉。

这一阵周凯的脾气不错,一直在容忍我的阴阳怪气和一意孤行。我知道自己沾了什么光,可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所剩无几了。我深吸一口气,撕了一角披萨,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去外面抽根烟。”周凯用纸巾擦擦嘴说。

我还是没说话。

安静了没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被后桌女人们的谈话内容吸引了。一个女人用鄙夷的语气讲起自己身边某个闺蜜的老公狗改不了吃屎,又在外面找了一个小的,还给小的在某小区买了套精装公寓。金屋藏娇,真是安乐窝哟,她说。剩下的几个女人都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我也笑了,不知所以的。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一直这么跟自己说,但是哪里不一样,我想不出来。我以前总是认为,我和周凯只是相遇的时间不对罢了,可一厢情愿比天气还具有欺骗性。错误是负数,两个错误相加也依旧是负数。日日夜夜间,我早就在脱离世俗的自我安慰和自我宽恕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对这些鄙夷的话和嘲笑的声音不再感到屈辱和不忿,而是产生了一种将自己抽离后事不关己的麻木。——“最妙的是一点儿都不疼,这时候你就知道坏事了。应该把那条腿锯掉,或许还能防止它继续恶化,或者干脆朝我来上一枪。”可我的伤口依旧存在,鬣狗在黑夜中对我虎视眈眈,乞力马扎罗的雪,我不能失去呼吸。

还是有一滴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赶紧呼了几口气,眨眨眼睛憋回去了。周凯回来了,他不喜欢我哭,可我的异样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是一束塑料花,不需要土壤空气和水分,永远鲜艳是我天生的职责。在周凯的想法中,他本不需要对过程再做任何讲解。然而现在,他不厌其烦的提醒也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我是明知故犯,明知故犯不是犯错,而是选择,罪大恶极,不能饶恕。

“你怎么了?”他说着话,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右腿搭在左腿上。

“你说,咱们旁边那桌,怎么只有爸爸和孩子,妈妈呢?”

“我哪儿知道。”他斜了一眼旁边桌子说。

“不应该,这不应该。”

“什么不应该?”

“我猜他们是离婚了。”

“少瞎琢磨。”

“走吧,咱们去喝下午茶吧。”

“你不吃了是吗?”

“咱们去喝下午茶吧,咱们走吧。”

“走走走走走。”周凯站起来,掏出手机走向前台。

 

我们并排走着,手偶尔会碰到一起。沿途的景色挺好的,只有与之匹配的人才有资格心无旁骛地欣赏它。周凯在回复消息,我偷偷看了一眼,刚看到收信人是“小奕”两个字,眼睛就吓得自己跑回来了。小奕是他妻子的小名,他在我面前也这么称呼她。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可下意识的反应告诉我,我不是习惯她的存在,而是习惯躲起来不听不看。周凯的手机壳里有一张他妻子给他求的平安符,他给我看过,一张黄色的纸,背面隐隐透出红色的字迹,被方方正正的叠起来塞进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将薄薄的手机壳顶起来一小块难以察觉的弧度。这个平安符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是无声又落落大方的关心与监控,权利与资格的象征。

“我也想写一张小纸条,塞进你的手机壳里。”

“啊……好。“周凯还在认真地回复他妻子的消息,所以这个答应暂时不能作数。

我扎了一下头发,甩开他几步走在前面。不识路的人不应该走在前面,可在这天高云淡的好地方,我实在不想变成一地碎片。

 

到了露营基地,我们点完下午茶就落座了。我还是没能喝上咖啡,周凯给我换成了热茶。天幕不远处是一片湖泊,湖泊不大,却能将景色都装进去,很多人围在那里拍照,我也去凑了凑热闹。回来时,周凯还在忙着回复消息,我喝了几口茶,向服务生要了一张便利贴和一支笔。

“你干吗呢?”周凯把手机扣在桌子上,伸过头来问,“你叠什么呢?”

“给。”

“什么东西啊。”

“一句祝福的话,塞你手机壳里。”

“不要。”他把手机攥在手里说,“那个平安符只能单独放着。”

“谁说的?”

“你说呢。”周凯摸了摸鼻子说。

“那放进你钱包的夹层里吧。”

“不要。”

“钱包也不行吗?”

“不行。”

“那哪里可以放?”

“你最近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要求啊?”

他生气了,眉头的弧度与沟壑的深浅不会骗人。他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这段时间,我一反常态的试探和抗争已经让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更何况是在我今天如此频繁地提到他家庭的情况下。我没有再作声,只是把那张叠好的纸条放进口袋里。我的要求多吗?我提过要求吗?喝咖啡算要求吗?留一张纸条算要求吗?那些真正的要求我提过吗?我想到了那个下雨天,他留下了一屋子埋怨我不服从的恨意和无法说服我的恼怒,带着我仅有的一把雨伞离开了。那不是他的家,我知道他无法按时归还那把雨伞,可还是任由他拿走了。被动是我自找的,比起主动说出再见后可能引发的不舍与不忍,我好像更情愿被抛弃,没有余地的事情反而能让我放下得更加心安理得,这无法归咎于激素异常。可我也有一把刀,我不该任由它无所事事,独自躺在抽屉里生锈,这不是它的使命。

“喝咖啡吧,冰块开始化了,再放下去味道不好了。”我把咖啡往他所在的方向推了推,一滩圆圆的水渍随即破裂开来。

“你闹情绪也要有个度。”

“这些事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吗?”

“不是……不是。”周凯讪笑一下说。

“周凯,你看咱俩像电影里的人吗?”

“什么?”

“这个情景,你不觉得像电影吗?我们才是主角,那些开开心心来玩儿的人才是背景板,导演的摄像头正对着我们,我们应该说些什么?”

“妈的,咱俩现在没得说。”

我抬起自己不知何时低下的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看向不远处的人们。来玩儿的人很多,有一家人一起来的,有朋友过来聚会的,有情侣来约会的,欢声笑语,一片祥和,我用手指当作取景框,随便框一下都是一幅构图精美的油画。戒指反射的光亮让我想起一件事,之前朋友来出差顺路找我喝下午茶,她看到了我手上忘记摘掉的戒指,惊讶地问我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晚上吃饭的时候赶紧带过来看看。我摸着左手中指的戒指说:没有男朋友啊,有肯定告诉你,戒指就是我买来带着玩儿的。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从来都不爱戴首饰。我说:人哪儿有一成不变的啊,我就是这阵儿喜欢,可能过一阵儿就不喜欢了,你从没有这样过吗,别骗人了。

“你说。”我戳了一下周凯的手问道,“这里面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吗?”

“我是带你出来散心的,不是给咱俩找不痛快的。单买过了,我先回去了,别喝冰的,走了。”周凯用手指点点我的肩膀,自己离开了。

身体里的寒意顺着尾椎骨一节一节游上来,顺利地到达了我的指尖。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将置顶的一篇记录删除。那个记录是我刚跟周凯在一起时写的,每一条前面都加了红红的叹号作为标记。第一条,不要过分索取。第二条,在绝对的局限中保持纯粹。第三条,为你的决定负责。看起来很清醒,可真正的清醒之人从不需要这些锁链般的提示,我只是在宽恕和压抑自己的出现和爱而不得,也试图对周凯的不堪进行辩解。那些难以言表的秘密,即使在自己的手机里,我也从不敢光明正大地写出来任何一个明确的字眼。我思索了一下,还是给朋友发去了信息。收到朋友肯定的答复后,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然后摘下中指的戒指攥在手里,起身走到湖边。湖边有很多人,有一个男孩在给女孩拍照,他说她很漂亮,这个姿势很好,不用害羞,她的腰一点都不粗,换个姿势再拍几张。我不想挡住别人,退后了几步,还是回到座位坐下,一口一口喝着已经凉掉的茶。人们的身影在我眼中融化又凝固,反反复复,直至太阳跌落到湖水身后。多好的人们,多好的景色,谁也不痛苦,谁也不多余。

 

周凯还是回来了,今晚有篝火晚会,一个小时后开始。他看起来是刚睡醒,整个人都有些低迷。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我旁边,抽完两支烟后,他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了几下。

“不是字。”我把手撤了回来。

“嗯。”他看着我的左手说。

“是一朵云。”我用指尖又走了一遍他刚刚划过的地方。

“是。”

“周凯,收下我的纸条吧,我保证,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我看看。”

“先别看,我一会儿就走,走了你再看。”我把纸条放进他的兜里说,“最后答应我一次。”

“你走哪儿去?我订了一晚的房,明天中午才退房。”

“我叫朋友来接我回去,她马上就到了。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操。”周凯痛苦地搓着脸说,“你又在想什么啊?”

“电影拍完了。”我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回房间拿东西了,她快到了。”

我拜托咖啡厅的服务生帮我叫了接驳车,独自回房间拿了东西。周凯没有再追过来,这很好,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证明我们之间至少还有残余的默契,这也是证据的一种。朋友顺利接到了我,一见面就佯装生气地说我耽误了她下班吃饭,让我一会儿请她吃顿晚餐作为补偿。我提议去吃火锅,那个温暖热闹的食物。朋友听后也很高兴,她从袋子里拿了一个面包塞到我手里,让我先吃两口顶顶饿。

“哎呀,有点压扁了,不过是刚买的。”她说。

我一口一口吃着面包,在舒缓的音乐声中咽下了一口又一口成分不明的眼泪。感谢她的食物和不闻不问,她像我的长裙一样,照顾了我的身心,掩藏了我的伤口,给了我不可示人的体面,这不是必需的,我心怀感激。

 

晚上八点多,我们终于如愿吃上了四川火锅。是理想中的铸铁火锅,一条龙攀在锅边,金属厚重沉默的质地让人觉得安心。朋友给我调了油碟,独属于她家乡味道的火锅蘸料,清透的油和着蒜末香菜和蚝油,让人看了胃口大开。正当朋友跟我说话时,桌子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我心口一晃,是周凯的来电。

“你给她打电话了?”我听到电话那头有歌声和欢呼声,篝火晚会已经开始了。

“看到了啊?”

“你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

“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给她打电话了?”

“你了解我的。”

周凯没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呼吸声传过来。

“伞还要吗?”他终于说话了。

“没下雨啊。”

“好,好。”

“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然后逃命一般地把周凯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了,还有他妻子的电话,也被我一并删除了。两年零三个月,刀子杀了幽灵,负数清除,一切归零。

“你怎么了?”朋友探过头来,一边拆筷子一边问我,“谁呀?”

“没事,一个朋友。”我挤出笑容回答。

“哦哦哦。你喝啤酒吗?喝得话我去拿。”

“要冰的。”

朋友点点头,起身走向位于店门口的冰柜。我摸着左手的中指,那圈细细的凹陷已经消失了,皮肤重新变得平滑完整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快。火锅开始沸腾了,我愣愣地看着红亮亮的气泡裹着辣椒在汤底中翻滚,心中出现了一个小而湍急的旋涡,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有了葬身之地,它们正在顺着水流快速下沉。今晚篝火的火光肯定很亮,遥远的人们都围拢在篝火旁,没有人再留恋那片黑漆漆的湖泊。我身体里的那片湖泊也早已经沉寂下来了,上面笼罩着比湖面还黑的夜晚。湖面上呈现出一种平静的纹理,与梦境中的不同,我能够分辨,也能够掌控。那是一片死水,它本就不该泛起任何一丝涟漪。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