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无法弥补多年前的那个遗憾了。

三个夜晚

作者/贾周章

 

人生不同阶段,似乎因为故乡和往事,都能找到同一个夜晚。


一、中年的夜

已经是深夜了,窗外渐渐安静了下来。我躺在城市里的一张床上,合上了一本书,熄灭了一盏亮了很久的灯。妻子和儿子的呼吸声轻轻响起,像时间一样在我身边缓慢流动。

黑暗瞬间袭来,一些毫无规律的图案不住在我眼前乱闪,我揉了一把眼睛,仿佛看见了一片散落在天空中的星星。我应该进入一个梦乡,应该去见一见久违的田野和村庄。可我久久无法入睡,像许多个夜晚一样,飘飘忽忽的我将在一片黑暗中走很远的路。

我又看见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一条羊肠小路从我家屋后一直伸进了一片田野中,长势旺盛的庄稼渐渐将小路淹没了。阳光一点点暗下去,路渐渐模糊起来。一个孩子站在傍晚的路口,和结束了一天劳作的村里的人打着招呼。

赶着牲口回村的人,总没有牲口走得快,隔段时间就需要跑上几步,甩几下鞭子,呵斥几声。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人和牲口全部撤到了村庄,田野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许多个院子开始出现光亮,许多盏灯被陆续点起,饭菜的香味儿在每条巷子里飘荡。

有风吹来,夜晚的村庄是晃动的。风到达我家院子时,晃动了一支蹲在院中窗台上的油灯的火焰。父亲昏暗的影子像跳舞一样,在整个院子里来回乱晃,有时会突然间飞出院墙,被一片黑暗淹没。

那是父亲点亮的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地划亮一根火柴,用另一只手护着,将灯点亮以后又使劲将火柴甩灭。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了,不像许多年前做什么事都手脚麻利。母亲将饭菜端到院子中央的木桌上,坐下以后开始左顾右盼,像在等外出玩耍的我归来。

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已经从一个城市走了回来。

透过许多年的时光,我又看清了那张木桌。那是父亲亲手打的一张木桌,总爱立在我们北屋的西墙根儿。我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午后,我举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乱跑,父亲将一根木头锯开,弹墨线,做榫卯,一个下午的时间,做了一张木桌。那时我还搬不动它,总是拖着它从屋里来到院里,收拾好碗筷,等待着母亲端上粗茶淡饭。

今晚母亲等不到我了,我正躺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看着偶尔有光亮闪过的窗户,听着一辆汽车缓慢从窗下驶过。儿子翻了一个身,胡乱讲了几句梦话,妻子便一把把他搂去。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窗帘上的光亮还在不住地闪烁,像有人从很远的地方用手电筒不停地照过来。

 

二、少年的夜

少年的我有一把手电筒,装了四节电池,可以照出去很远。有了手电筒,我就可以在夜里出门玩耍。记忆中,我经常在冬天的夜里举着手电筒与村中的孩子在田野里瞎逛。野外到处都是麦地,脚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着一层绒被。

冬季天短夜长,麦苗长到一扎高时冬天就会到来。入冬之前,需要为小麦“浇冻水”,使整块地结冻,冻得越实来年的收成就越好。村庄的野外有一口小井,冬灌来临时家家轮流使用。

那一年,轮到我家使用小井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听到父亲起床后自己也醒了,他走进院子,打亮了自己的手电筒,在一堆农具中翻找自己的铁锨。他扛起铁锨即将走出院子时,我也穿戴整齐,在他身后推亮了自己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亮在院子里有了“体积”,像一根越来越粗的柱子。

走出村庄后,星星显得更加稠密了。我和父亲走到那口小井旁,父亲简单向我交代了几句,合上了电闸,水泵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水哗哗地从泵口喷涌而出。父亲急忙走向远处我家的麦地,我在小井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那块石头已被几代人磨圆了。我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在电压不稳时将水泵的电闸拉掉即可,整夜只做这一件事情。

小井与我家麦田之间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声音无法传过去。父亲的手电筒偶尔会向着我头上的天空长亮一下,我也马上用手电筒长时间地照向他头上的天空,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暗语。其余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处在同一片黑暗中。

远处的村庄隐藏进了一片寂静中,狗都懒得叫一声。寒气开始从地底钻出,钻过我的脚,想要侵入我还未长成的身体。我不能整夜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那样寒冷会钻进我身上的每一个骨缝,一直潜伏许多年。我急忙站起身,打亮手电筒,弯着腰使劲跺了几下脚,没有脚步声——它被井口喷涌出来的水声覆盖了——我好像跺在了一团空气上。

我开始在小井的周围走动,借此获取一些热量。田野里的昆虫都冬眠了,过了今晚,我和父亲也不会再来这片麦地了,它将独自冰封在一个冬天里,等待春天的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突然漫天遍野地升了起来,手电筒的光柱再也到达不了远处,我与父亲的联系中断了。我的世界一下子缩小成光柱所及的范围,层层叠叠的灰白色的雾气在光柱内缓缓散漫。整个田野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我举着手电筒,四处转身,好像处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

恐惧使我再无法静止,便沿水流的方向,向着我家的麦田快步走去。从井口涌出的水声在我的身后越来越小,迎面而来的雾气在手电筒的光柱内发出类似流沙一样的沙沙声。我冲开雾气,雾气又在我的身后迅速合围,将我刚才所处的空间占据。

我似乎走了很远,直到父亲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光柱内,才一下子放缓了脚步。父亲一尊雕像一般抱着铁锨蹲在那里,头低低地沉着。他看到我以后马上站了起来,胡乱在地上铲了几锨,将一整晚的事情潦草地收尾。天似乎就在那一刻亮了起来,雾气一瞬间消失了,远处村庄的轮廓慢慢地再一次显现出来。我们一前一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庄走去,逐渐走进了一片鸡鸣中。村庄醒来了,我们却需要一个好觉。在夜晚丢失的睡眠,将在白天的一个梦里找回。

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看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头牛踩得地面晃动,一条狗胡乱向陌生人乱吠却不敢上前,几只受惊的鸟从枝头飞去变成几架轰鸣而过的飞机……我走着走着又走到了我家麦田边上,看见整片麦田沉入了一片水中,水还在哗哗地流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将电闸拉下,水泵依然在吐着水柱。我万分焦急,开始找我的父亲,想让他帮我去拉下电闸,可我在梦里喊不出声音。我在村庄四处乱跑,一群老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我不敢去看他们的脸,不愿让他们在梦里认出我。

我没在梦里找到我的父亲,醒来以后,我特意在街上乱逛,居然没有一个人来责备我的过失。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铺满了田野和村庄。一大早,我走出屋门,发现大雪已经压断了树枝,地面的积雪已经高过了门槛。父亲走进院子,揣着手,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田野里转悠了一早上了,浑身散发着寒气。

都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第二年,我家果然大丰收了,麦子晒满了整个屋顶。微风一吹,整个院子成天飘着新麦的香味,那种味道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了许多年。

回忆至此,村中那群老人的责备声又出现在了我的耳边。我已经看不到他们了,责备声躲到了一堵墙后、一片庄稼地里、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孩子站在村子外面,手足无措地看着变成水田的麦田。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想今晚我再也睡不着了。可是,现在还是半夜,我根本无处可去,只得像多年前坐在那块石头上一样静静地坐在床边。没做完的事情似乎永远躺在那里,村庄一直等着我回去,亲手拉下多年前的那个电闸。

我伸手摸了摸正在熟睡的儿子,仿佛摸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我觉得应该带他回一趟故乡了,他已经长大了,却还从未见过麦苗。

 

三、老年的夜

父亲得知我们要回村后,提前几天将村后的路铲平整了,母亲也准备了我小时候爱吃的饭菜。见面后,我的儿子跟他们有些生疏,没聊上几句话就嚷嚷着要去田里看麦苗。院子的变化不大,还是那堵院墙,梧桐树依然高大。父亲已经变成一个老人了,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比他高了一头。

回家的第二天,儿子将看麦苗的事情忘记了,整天无精打采,到了晚上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我带着他在县医院折腾了两天病情才稳定下来,医生说小孩子水土不服,身体抵抗力下降了。

从医院回到家中,我终于安心地吃了一顿晚饭。晚饭后不久,父亲在院中的农具堆里抽出铁锨,扛着出了门。我追出去一问,才知道他又要去麦田“浇冻水”。我也抽了一把铁锨,跟着他出了门。父亲显得有些着急,说那点活自己一人就干了,让我继续在家照顾孩子。我执意要去,父亲就埋怨了我一路。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我与父亲每人打亮一把手电筒,晃晃悠悠地走向了黑暗的田野,没有雾气,天空中只有眨眼的星星。

村外装了一个大型的变压器,电压稳定后,终于不用人坐在井边等待拉电闸了。那口小井早已不见了,父亲说多年前它就被填埋掉了,现在用的是一口更加深的大井。

我与父亲来到那口大井前,他推上了电闸,开始跟着沟渠里的水流一起向我家麦田前进。我不知道我家的麦田在哪里,只能跟在父亲身后,煞有介事地挥舞着铁锨,不时在沟渠边铲上几下。父亲根本不像一个老人,虽然背驼得厉害,却依然可以利索地挥舞着铁锨,不断为水改路,最终将它们引入了我家的五亩麦田。

我没怎么使过铁锨,多数时候只是跟在父亲身后打着手电筒为他照亮。他瘦小的身材投下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几乎遮住了整块麦田。他举起铁锨时,地上的影子像举起了一根粗大的树干,弯下腰时,影子像一头低头的黄牛。

干活的间隙,我们熄了手电筒的光,一起坐在田埂上吸烟。彼此看不到样子,只看到两个红点时暗时亮。父亲问了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说工作还是那样,永远做不完。父亲说,给人家好好干,千万不要耍滑头。我问了一些那口小井的事情,父亲说许多年前那口小井突然之间没有了水,村里人只得在更远处打了一口更深的大井,抽出来的水却没有小井的甜。我已经记不清小井的位置了,父亲就推亮手电筒,用光柱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光柱望过去,光柱的尽头还是一片黑暗。

谈到小井时,父亲像说很平常的一件事。他没有发现当他说小井被填埋掉时,我的内心被撞击了一下,我再也无法弥补多年前的那个遗憾了。我知道无论父亲将我家麦田种得多茂盛,我心里的那片麦田将永远沉在一片水下,再无出头之日。

黎明时分,麦地浇完了。父亲想从田埂上站起,我急忙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拉下那个电闸。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