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周只有六天。

消失的星期三

作者/二老坏

 

每当陈墨在星期二晚上睡去,醒来的第二天就会变成星期四。在每周消失的星期三,彷佛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老陈,替他上班,吃饭,工作,逃避人生,虚度时光。


星期三早上,陈墨去上班,除了有点儿头晕,一如平常。

一进门,前台小孟正在低头整理桌面。陈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小孟,早。小孟抬起头,回了一句早,抿起嘴笑了。陈墨停住脚,低头看看自己,衣服没穿反,裤子的拉链也没开,又退回两步对着玻璃门照了照,脸上很干净,没有脏东西。他说,小孟,乐什么呢?小孟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莫名其妙,陈墨想。

走进办公室,几个同事围坐在一张办公桌上,正在聊天。一见到陈墨,他们立即安静下来,表情粘在脸上,如同一张未经准备就拍下的照片。陈墨跟他们打过招呼,坐回工位,他们没再继续,散了。其中一个人是隔壁部门的,临走还瞥了陈墨一眼,脸上挂着笑,和小孟一样。

过了几分钟,小杨来了,他的工位挨着陈墨,跟陈墨最熟。打了声招呼以后,陈墨发现小杨也一样,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陈墨以抽烟为名,把小杨拉到楼梯间,一边给他递烟一边打听。追问下,小杨告诉陈墨,昨天晚上团建吃饭,他出了洋相。酒过三巡,他先是成了喷壶,把火锅都吐满了,临走时又不顾旁人拦阻,硬是在饭店门口的大槐树下当众尿了泡尿。小杨朝他挤挤眼睛说,没事儿老陈,喝多了么,都能理解。陈墨说,先打住,什么团建?昨儿晚上我一直在家,压根儿没出过门。小杨笑着说,喝糊涂了?昨儿下午领导临时安排的,全部门都在。陈墨说,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昨天是星期二,晚上还下了雨。有人在办公室里叫小杨,他应了一声,把烟掐掉,朝办公室走去。他边走边说,老陈,昨天是星期三,大晴天,下雨是前天的事儿。陈墨懵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小杨说得没错,日历上显示,今天是星期四。

白天上班,陈墨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出洋相倒没什么,谁都有丢脸的时候。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用不了多久,同事们自然会将之遗忘,找到新的话题。断片儿就不应该了。他仔细回想,试图回忆起一些片段,哪怕零碎,难以拼凑,也总该留下点儿什么。可无论如何努力,记忆只停滞在星期二晚上——难吃的外卖,无聊透顶的电视剧,还有稀稀拉拉仿佛永不停歇的雨。星期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墨的酒量不差,平常自己也喝一点,印象里只断过一次片儿,发生在四年以前。那天他和李芸去民政局办手续,排队的人很多,直到中午才轮到他们。从民政局出来,陈墨提议吃顿散伙饭,李芸没意见。他们到路边一家饺子馆点了两斤饺子,李芸最爱吃的猪肉三鲜馅儿。不等饺子上来,陈墨就开始喝酒,白酒一杯接着一杯,根本不用劝。李芸也喝了一点儿,但是点到为止,比他克制得多。后来等他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李芸给他发了信息,她和小小已经登上了飞往杭州的飞机。陈墨头疼得厉害,前一天的事儿都不大记得,只剩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在跟李芸说话,李芸一直没什么反应,最后终于回了一句,内容是什么,想不起来了。

快下班的时候,陈墨揉了揉太阳穴,不爱想事儿,尤其是复杂的问题,一想就头疼。他一直觉得人活一世,没必要跟自个儿较劲,想不明白的事儿,干脆就别去想它。断片儿就断片儿吧,也没少一块儿肉,就当是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记住的,远不如自己忘掉的东西多。

过了一个礼拜,又到了星期三。起床后,陈墨拿着手机到卫生间洗漱,一边刷牙一边翻看新闻。翻到一条新闻的底部,他愣了,上面的日期是星期四。他叼着牙刷打开手机日历,日期一致,也是星期四。陈墨快步走出卫生间,在屋里转了两圈儿,随后拨通了小杨的电话,嘴边还沾着一层牙膏沫。小杨好像在地铁上,背景里全是风声,信号也断断续续的。喂了几声以后,信号终于稳定了,陈墨赶紧问小杨,我的充电宝是不是在你那儿?小杨说,还你了,昨天早上放你桌上了,当时跟你打过招呼。陈墨说,好的,可能是我记错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杨借充电宝是星期二的事儿,对陈墨来说,就在昨天。下班小杨走得早,那会儿还没有还他充电宝。这意味着,又一个星期三消失了,而他丝毫没有察觉。一股凉意遍及全身,他打了个冷战,如同刚从冬天的被窝里钻出来一样。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不是断片儿,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是病吗?什么时候得的?持续多久了?是最近刚刚开始的,还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彼此纠缠,像无数条蛇一样,根本无法理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使劲拍了拍两侧的脸颊,定了定神,给领导打了个电话。他告诉领导,他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要去医院看看。领导在电话那头好像乐了一声,接着语气严肃地说,去吧老陈,好好看看。

陈墨挂了神经科,听完他的情况,医生让他去做核磁共振,怀疑是肿瘤压迫神经,出现了失忆或者幻觉。检查之前医生说,你有个心理准备,如果确诊是肿瘤,而且到了压迫神经的程度,恐怕不太乐观。做完检查,陈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即使是工作日,医院里仍然人头攒动,无数身影往来不绝。他皱眉盯着面前的地板,忽然产生了一种疏离感,好像变成了一只气球,正在飘离地面。他今年三十七岁,烟瘾控制得不错,每天半盒,不抽烤烟,只抽混合型。酒喝得比较勤,也还算适量,一般喝啤酒,白酒只喝三十八度以下的清香型。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不良嗜好,很少熬夜,远离一切非必要的应酬。肿瘤,失忆,幻觉,理想状态下,这些词汇不该在七十岁以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不明白。从小到大,无论上学还是上班,他一直是个随大溜的人。世界是个过于复杂的方程式,他知道,自己的智力水平有限,根本无力求解。所以早早确立了人生信条,就是舒服地活着。不较劲,不拧巴,得过且过,顺其自然。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很少消极,当然也不积极,遵循着生活的惯性,既不拖拉,也不冒进。他从没想过死亡会像现在这样不期而至,来得这样迅猛,又这样突兀。他不只感到了恐惧,还有一点儿懊恼。

医生在门口叫了三遍陈墨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起身进了诊室。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言简意赅,就两个字,没病。陈墨又到其他科室做了检查,同样没查出什么问题,只有肝脏指标偏高,医生提醒,不要熬夜,注意饮食,增加运动量。陈墨看着手里的一沓化验单,觉得哭笑不得。没有生命危险,甚至相对健康,固然值得欣慰,可是问题没有解决,而且目前来看,好像不能以常理进行判断了。临走前医生猜测,会不会是压力过重导致的精神妄想?陈墨没有回答,向医生道谢之后离开了。

他很清楚,有些事情正在真切地发生着,绝对不是幻觉。这时他已冷静下来,可以非常理智地思考了。他默默算了一笔账:一个礼拜少了一天,一个月就是四天,相当于自己的一年只剩下不到十一个月。那么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以后呢?他不敢再想了,当务之急是怎么应对。跟家里人商量?父母都是奔七十的人了,没必要让他们担惊受怕。找朋友帮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们只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看待。要不,给李芸打个电话?他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想了很久以后,他最终发现,能依靠的好像只有自己。好吧,自己就自己,他想,无论如何,总得做点儿什么。

一周过去,到了星期二晚上,陈墨在客厅的沙发上正襟危坐,茶几上散放着几盒烟和一大罐咖啡。这几天他想明白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熬夜。前两次都是一觉醒来发现问题的,今天索性不睡了。他精心挑选了几部恐怖电影,借此刺激肾上腺素,保持兴奋。另外还在手机上设置了十个闹铃,十一点五十开始,每分钟响一个,作为最后的提醒。他相信,只要扛过十二点,星期三的黎明就必将到来。伴随着恐怖片诡异的音乐和一惊一乍的尖叫声,陈墨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了。他静静等待着,没有任何困意,反而觉得兴奋异常,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踊跃地跳动。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他几乎忍不住怀疑自己了,也许真的只是错觉?第一个闹铃响了,他没有理会,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闹铃的音乐和恐怖片的配乐掺杂在一起,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把闹铃关掉。第九个闹铃响过,陈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心黏糊糊的,全是汗。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住了挂钟的秒针,听觉忽然变得异常敏锐,耳朵里好像长出了一只小手,穿过电视发出的嘈杂和吵闹,精准地抓住了挂钟里齿轮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还剩二十秒的时候,他想,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还剩十秒的时候,他又想,该戒酒了。最后五秒,他睁大了眼睛,强迫自己不要眨眼。当秒针走完最后一格,他平静地举起双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陈墨伸手去够,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转过头,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穿着睡衣,坐在卧室的床上。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像一柄光刀,恰好砍在他的腰上,仿佛要将他一分为二。他下床走到客厅,电视关着,茶几上空无一物,昨夜如同一场幻梦。陈墨走回卧室,拿起手机,时间显示:星期四早上六点半。他忽然觉得四肢绵软无力,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慢慢瘫倒在床上。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陈墨陆续尝试了很多方法,比如靠墙罚站,冷水浇头,抽自己大嘴巴等等。有一次他甚至想在胳膊上烫个烟花,犹豫了很久都下不了手,最后只好作罢。反正结果都一样,每到星期二晚上,他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意识,醒来时已相隔一日,如同遭到某种诅咒。一段时间以后,陈墨决定暂时停一停,不能再继续了,再这么折腾下去,问题没解决,人会先垮掉。他转而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自己,因为很想知道,在那些真正的他陷入沉眠的星期三,假老陈都做过些什么。假老陈是陈墨给星期三的自己起的名字,他虽然以陈墨的身份生活,实际上又不是陈墨,所以只能是假的。陈墨心里很害怕,害怕假老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绝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他在占据这副躯体,无论出现什么问题,后果都要由他来承担。

跟陈墨接触最多的人当然是小杨。每个星期四,陈墨都会缠着小杨,旁敲侧击地询问自己前一天的情况。小杨有时候会跟他说一些,但更多时候,压根儿什么也不记得。这很好理解,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像看孩子一样盯着你?不过从小杨有限的描述里,陈墨还是发现了,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假老陈跟他没什么区别,寡言少语,不太合群,偶尔跟小杨蹭烟抽,大部分时间里在电脑前一坐一天,谁也不知道是在工作还是在偷懒。家里摆着的空酒瓶和外卖盒也在说明,不只是工作,就连生活习惯上,假老陈也和他一模一样。陈墨先是松了一口气,跟着又不服气了。赝品是赝品,他是他,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就拿团建醉酒那次来说,陈墨坚定地认为,如果换作是他,绝不可能出那个洋相。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只能对小杨软磨硬泡,希望得到更多信息。几次下来,小杨觉得不对劲了,问他为什么每个星期三的事儿都不记得。陈墨不敢实话实说,只好撒谎,说最近记性不太好,可能是喝酒喝的。小杨狐疑地看着陈墨,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劝他少喝点儿酒,抽空去医院看看。陈墨回回答应,下次仍然找小杨打听。反复几次以后,小杨开始躲他,只要他一搭话,小杨马上就会找借口溜走。

这段日子,陈墨总会想起李芸和小小。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见在一片黑漆漆的旷野里走了很久,累极了,终于看到一处隐约闪烁的火光。走近火光一看,是李芸和小小,娘俩正在围着一堆篝火取暖。他也想取暖,还想看看她们,就朝着篝火走过去。可她们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转身走掉了。他着急,大声呼喊,想追上去拦住她们,身体却突然不听使唤了。李芸和小小越走越远,再回去看那堆篝火,已经熄灭了,连余烬都没剩,四周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醒来以后,他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出李芸的号码,手指虚放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不敢按下。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明白,李芸为什么要离开他。从恋爱到结婚,他一直百依百顺,从无怨言。一方面因为李芸太强势,性格又比较急躁,像个舵手一样,总想掌控一切。另一方面,他本就无意争夺家庭的话语权,那样太累了,李芸愿意大包大揽,他当然求之不得。他们不怎么吵架,每当李芸生气的时候,陈墨就会选择沉默,根本吵不起来。如果李芸揪住某一个点不放,他就下楼转转,抽几根烟,等李芸气消了再回家。后来有了小小,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孩子在一天天地成长,开销问题和教育问题越发尖锐。当然,这只是李芸一厢情愿的想法,陈墨并不这么认为。按他的想法,这些都没什么,挣得少就少花点儿,成绩差就降低预期,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不是不能理解那些为了孩子削尖了脑袋的朋友,但他做不到,因为这有悖于他的生活哲学。他压根儿没想说服李芸,想闹就闹吧,他偷偷做好了心理准备。李芸没吵也没闹,在小小三年级的时候,向他提出了离婚。当时公司让李芸去杭州工作,负责那边的业务,级别上也有所调整,晋升成了管理层。陈墨明确表示反对,李芸说,那就分开吧,小小我带走,其他的都归你。这一次李芸很平静,陈墨却慌了神。他想跟李芸好好聊聊,李芸不理他,带着小小搬回了娘家。

所以周末中午,当李芸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墨吓了一跳。自从去了杭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正在吃泡面,手一哆嗦,手机差点儿掉到泡面碗里。他急忙接起电话,李芸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下个月要来北京开会。小小正在放暑假,不放心把她留在家里,这次会一起带过来,希望他代为照顾。陈墨问李芸要待几天,李芸说一天两晚,前一晚到,第二天开会,后一天早上返回。陈墨答应了。挂断以前,李芸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小小进入青春期了,你说话注意点儿。挂了电话,李芸发来一条微信,内容是日期和酒店的位置。陈墨扫了一眼,时间还早,大概还有二十多天。他想了想小小的样子,有点儿模糊,难以在头脑中将画面对焦。上次分别时,小小才八岁,还是个喜欢穿泡泡裙的小姑娘,现在虚岁十三,过完这个暑假该上中学了。李芸很少发工作以外的朋友圈,况且女孩在成长期变化很快,也许小小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如果在街上遇见,他甚至没把握认出小小,对小小的兴趣爱好之类,更是一无所知。想了很久,他决定带小小去环球影城。他在网上看过一些视频,知道里面有个自以为是的威震天。这是个相对安全的选择,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应该没错。

正要买票,他的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于是立即打开日历查看,发现那天恰好是个星期三。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如此渴望见到李芸和小小,因为他感到了焦虑,懊丧,以及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怒。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想砸烂看见的每一样东西,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愣起了神。他的问题还没解决,而且毫无头绪,难道要放弃这次见面?还是交给假老陈去处理?他当然不愿意放弃,可让假老陈去面对李芸和小小,就像让一个陌生人用自己的水杯刷牙一样,实在难以接受。他一边想一边打开搜索引擎,最近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搜索栏的下拉菜单里,堆满了他之前想到的那些问题。其中一个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能不能同时放置两个人的灵魂?查询结果大多关于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和他的情况并不相符。几个星期以来,他早已不再奢望能够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寻求一种安全感,至少说明他还没有放弃自己。

在网上闲逛了一会儿,知乎上的一条帖子吸引了他。有人向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提议,可以用写日记的方法对抗记忆的流失,相当于给记忆安上一个外接硬盘。陈墨忽然有了灵感,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按照小杨的描述,假老陈所有习惯都来源于他这个本体,除了不受他控制,其他基本无异。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为假老陈培养一个新的习惯,比如写日记。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他没想真的通过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文笔好坏搁在一边,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写日记这件事儿本身,日拱一卒,孤独而枯燥,无异于一场苦行。而他了解自己,他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坚韧。但是思路没错,他想,就是需要一点儿变通。怎么变通呢?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好,索性倒在床上看起了短视频。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划着,并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反正每个视频的内容都差不多,不是唱歌跳舞,就是卖东西吹牛逼,他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受过统一的培训,连对着镜头的角度都如出一辙。等等,有了。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情如同走进了一片开阔地一样,豁然开朗了。他找到了变通的方法,但还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他点上一根烟,走到窗户边上,窗外斜阳夕照,所有景物的颜色都比白天更加深邃了。在他沉思的时候,这一天即将过去。先试试吧,他想。

星期二晚上,陈墨在茶几上留下了一张便签纸,写着:下班后,小区旁边超市,西瓜一个,燕京啤酒一打。星期四一早,醒来后他直奔冰箱查看,西瓜和啤酒一样不少,瞬间感到欣喜若狂。和他猜测的一样,如果习惯能够培养,说明假老陈是可以被他影响的,也就是说,虽然无法控制假老陈的大多数行为,但在某些细节上,完全可以对其下达指令。第一步很关键,完成得也很顺利,假老陈没有忽略他的指示,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台手持DV摄像机,小小出生之前买的,当时想给小小做个成长记录,等将来小小结婚的时候,可以拿来当素材用,拍了几次以后又觉得太麻烦了,就扔进柜子压了箱底。现在又有了用处,同样的机器,同样的人,虽然相隔数年,也算殊途同归。他又在网上买了一张大容量的内存卡,原来的内存卡容量不够,而且里面还有几段闺女小时候的视频,他不舍得删。过了一周,又到了星期二晚上,他把新买的内存卡装进DV,在DV上贴了一张便签纸,写着:随身携带,跟拍小杨,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星期四早上,他第一时间打开DV,里面存着几段视频,主角全都是小杨。他简单翻看了一下,假老陈拍得还算细致,几乎做到了形影不离。其中一个视频,小杨叼着烟站在楼梯间里,瞥了一眼镜头说,老陈,你他妈真成怪胎了。陈墨并不生气,这时他已顾不上小杨的感受了,只觉得人一下子松弛了不少,如同一根不再绷紧的皮筋。目前来看,这已经算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他想。

约定日期的前一晚,陈墨下班以后来到李芸入住的酒店,站在门口不停张望。李芸只给了他酒店位置,没告诉他房号和到达时间。按照原先的约定,他应该在星期三一早接走小小,晚上再送回酒店。他想看看她们,哪怕只有一眼。他很清楚,她们并不了解,明天即将陪伴她们的人根本不是他。等了很久,没等到李芸和小小,又不敢贸然打电话询问,他只好回家。睡觉前,他把DV放进一个黑色挎包,在底部掏了个窟窿,露出摄像头,上面铺满零食和矿泉水。他怕直接对着小小拍摄会引起反感,只能出此下策。又对DV进行了一番调试,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他在便签上写下行动要求,很简单,出门前记得打开DV,全程背着挎包,如实记录即可。

星期四,陈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塞满烟蒂。他从沙发上坐起,头脑昏昏沉沉的,无意间踢倒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低头看去,地上堆满了空酒瓶,还有一地碎玻璃渣。室内一片灰暗,窗帘紧闭。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他没法睁眼。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适应了,走回茶几,打开挎包,拿出DV,看着它愣神。又过了一会儿,陈墨深吸一口气,接上电源,打开了DV。

DV里存着两个视频。第一个很短,是星期二晚上调试时留下的,没什么内容。第二个很长,应该是假老陈拍下的,他直接打开,开始观看。前两分钟,镜头不断摇晃着,发出嘶嘶啦啦的摩擦声,右上角被挎包挡住了一条边。视角从家里移动到车上,终于固定下来,对准了中控台。看样子,是假老陈把挎包放在了后排座椅上,画面里,只能看到假老陈的半边身子,正在开车。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车停了,假老陈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假老陈重新出现在画面里,坐在了驾驶位上,后座也上来一个人,移动了一下挎包,镜头往左偏移了一点儿,对着驾驶座的靠背。没人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假老陈的声音传出来,小小,爸爸带你去环球影城怎么样?哈利波特看过吧?一模一样。一个女孩的声音回答,不去。干脆利落,和陈墨记忆里的声音区别很大。假老陈又说,去吧,爸爸票都买了。女孩说,你怎么那么啰嗦,说不去就不去。又是一阵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假老陈说,小小,那你说吧,想去哪儿?爸爸带你去。女孩说,哪儿都不去,别费心了,随便找个地儿,踏踏实实待到我妈下班,咱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画面再次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假老陈说,行,那回家吧,回去看电影。没有回应。画面抖动了一下,传出汽车启动时的噪音,听起来很刺耳。

到家以后,镜头对准了客厅,看角度,挎包被随手放在了餐桌上。直到这时,陈墨才第一次看见女孩出现在画面里,站在客厅里左右环顾。陈墨按下暂停键仔细观察,女孩身上穿一件红色的短款T恤,露着肚脐,下面是一条淡蓝色牛仔裤,膝盖的位置露了个洞,脚上穿了一双松糕鞋,看起来至少十公分厚。她的头发很长,绑成了一个一个小揪揪,脸上好像化了淡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看了一会儿,陈墨按下播放键,女孩在沙发上坐下,假老陈拿来一听可乐放在茶几上,打开电视播放电影,然后退回到餐桌附近。之后很长时间,画面里只有女孩一个人,脸朝着电视的方向,更多的时候是在看自己的手机,只偶尔向电视上瞟一眼。陈墨知道,假老陈就坐在餐桌边上,烟一直没停,镜头前不时有烟雾飘过,每隔一会儿,还能听到咔哒咔哒的打火机的声音。

一个上午过去了,假老陈的声音再次传出来,小小,想吃什么?爸爸给你点。女孩仍然盯着电视,说了一句,随便。又过了一会儿,有敲门声响起,应该是外卖到了,假老陈的身影一闪而过,看方向是去开门了。接着,镜头晃动,挎包被拿到了电视旁边的柜子上,画面改为正对沙发。女孩再次出现在画面里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这期间安静极了,陈墨甚至能听见他们吃饭时的咀嚼声。女孩重新坐回沙发后,假老陈也出现在画面里,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他问了女孩几个问题,上学怎么样啊,杭州的生活如何啊,诸如此类。女孩皱着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一直盯着手机。没说几句,假老陈没话了,呆呆地看向电视,一脸茫然。

这时,女孩忽然转过头,对假老陈说,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不只假老陈,把陈墨也问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孩又说,无所谓,我就是随便问问。假老陈似乎反应过来了,说,六千多吧。女孩眨了眨眼说,挺好,够自己吃喝了。假老陈说,小小,问这个干嘛?女孩没回答,自顾自地说,对了,我妈快结婚了,没给你发请帖吗?假老陈看了女孩一眼,没有说话。女孩也不在意,继续说,钱叔叔人挺好的,经常请我们吃饭,有一回我偷偷看过账单,你猜多少钱?两千多,我也不懂,不就是几块牛排和几只蜗牛么,没想到这么贵。假老陈面无表情地听着,还是没有说话。陈墨伸手在太阳穴上揉了几下。女孩接着说,前一阵子他们去拍婚纱照了,我手机里有,你要不要看看?钱叔叔长得有点儿像易烊千玺,挺帅的,就是稍微老了点儿。其实我喜欢王源,不过这是我妈的事儿,反正又不是我嫁人。陈墨和假老陈几乎同时嘟囔了一句,别说了。女孩像是没听见一样,你说婚礼是中式的好还是西式的好?我喜欢西式的,教堂,白鸽,牧师,多浪漫啊。但是中式的可以穿旗袍,我妈身材挺好的,穿旗袍肯定好看,你说呢?假老陈忽然站起身,一巴掌扇在女孩脸上,大声说,你闭嘴。女孩捂着脸没动,眼睛里虽然含了泪,但倔强地围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只是两只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假老陈,眼神里的恶毒让陈墨的身体随之一震。接着,女孩什么也没说,快速向门口走去,走出了画面。砰的一声巨响之后,假老陈颓丧地坐倒在沙发上,陈墨轻轻关掉了DV。他走回卧室,拿起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显示,昨天李芸曾给他打过一个三分钟左右的电话,另外还有一条李芸发来的信息:你根本就不配当个父亲。

那之后,陈墨给李芸打过好几次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总是提示对方关机,微信也一样,李芸把他拉黑了。陈墨给李芸发了很多信息,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把这些年想说的和早就该说的话全都写了进去,甚至把假老陈的事儿也说了。他给李芸发,你要相信,那根本不是我。没有回复。除此之外,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星期三还是由假老陈占据。陈墨已经放弃了,不想再找回什么,也没什么不好的,无非是少了一个工作日,从另一个角度看,相当于少上了一天班,多睡了一天觉。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假如那天换成是他,结果会不会不同?每到这时,他就会打断自己,不敢再深想下去。酒喝得更频繁了,他把自己浸泡在酒精里,总是保持着一种醉酒和清醒同时存在的微妙状态。有一回,小杨经过他身边时忽然捂起鼻子,说他身上有股怪味儿。他抬起两只胳膊仔细闻了闻,什么也没闻到。他问小杨,是种什么样的怪味儿?小杨说,一股馊味儿,和很多老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一个星期二晚上,陈墨在酒精的帮助下,顺利入睡。早上起床,他到卫生间洗漱,扫了一眼手机,日历上显示,星期五。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和李芸在饺子馆喝酒,他喝大了,开始迷糊。李芸一边转着手里的酒杯一边对他说,你啊,根本就没有面对生活的勇气。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