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夜实在太静了,连沉默都显得刺耳。

合影,留念

作者/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小镇,关于失去,关于爱和慈悲。


阿宏,你好。

进入高原的第一个夜晚,我在康定住下。晚饭后沿着折多河行走,雪山下,是藏红色的建筑、冷冽的空气和闪烁的灯光。康定是进藏第一站,和内地的县城有些区别,但仍然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中国的县城仿佛长着同一张脸,和县城里的人一样,沉默,粗粝,面无表情,活在一股暗潮里。几个游客走过,脸上却有着与县城全然相反的神色。他们好奇地张望,其中一位忽然停下脚步,另几位很快反应过来,靠过去,沿护栏站成一排,然后热热闹闹地请路过的藏族人帮忙拍照,热热闹闹地换着姿势,笑着道谢后,又热热闹闹地走远了。那种热闹,像深夜的烟火。河里翻滚着浪花,小城背后,雪山静静矗立着。不知为何,我在这样一个安宁时刻想起了老黄。确切说,想起了那张照片。

春末,我参与了一部纪录片的摄制,这次进藏的终点德格县,是第二个拍摄地。第一个拍摄地在岷江边的老县城,老黄是拍摄的主角。

值得多提一嘴的是,那段时间我的生活萦绕着一种莫名的焦虑,这次拍摄缓解了很多。我住的旅馆开在筒子楼里,价格便宜,几十块钱一晚,有着和那座县城相近的气质。推开门,是一片陈旧的暗红色,红木床,红木桌,红木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霉味。卫生间设施很旧,马桶盖泛着氧化的淡黄,淋浴也总放不出热水。到夜里,屋檐整夜向下滴水,有节奏地敲打停车的雨棚……住宿体验相当不好,但很奇怪,那几天反而不再失眠了。大概是因为这个房间还有另一番景象:雨后的凉风会掀起透光的白色窗帘,落进一地平静而柔和的光;屋檐的青苔上悬停着的水珠,不断地凝聚,落下,再凝聚,再落下;窗外是老街,油污的小店招牌,翻飞的塑料袋,安静的树和树影下缓慢的行人,飘过的只有风和摩托车的声音。小城里,生活很静,时间很慢。这是可以逃避的地方。

老黄的茶馆开在江边,经营了二十多年,去年他生了病,常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少,就有了关门的打算。消息传开,便有人联系我们,想要留下一段关于这里的影像——即使在落寞的县城,只喝茶的茶馆也愈发稀有了。常见的,是那种装修干净的茶楼。去茶楼的客人,通常是包小工程或者开汽修厂、美发店、火锅店、超市、茶楼、出租车的,他们总是消息灵通,似乎知晓城里一切隐秘,编织着一张新派生活的网。老黄的茶馆,在自家住的瓦房里,没有招牌,没有机麻,没有车位,也没有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只有门外的涛涛江水和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几张旧沙发和凌乱摆放的十来套泛黑的木褐色方桌长椅。

的确是很宁静的地方。老城里,临江,附近都是筒子楼和瓦房。勘景时,我一直想着,什么人会寻到这里,只为喝杯茶呢?老黄介绍说,这里从前是小镇,因为有座小码头,早些年,镇上有出息的男人都靠跑船吃饭,小镇也跟着风光,是别人眼里的宝地。后来码头没了,县里又规划了新城,政府学校医院公墓都搬了过去,这里才渐渐没落。我沿着老街转了很久,缠绕的电线、潮湿的石板路、老旧的瓦房和沉默的老人,弥漫着淡淡的衰颓气息。再回茶馆,果然,门里稀疏的几个客人,几乎都是五六十岁的。想必来这里的人也无非两种,老去的,和活在过去的。

至于开店的老黄是哪一种,我猜不到。我只能这样描述:他有着很典型的生活在县城的中年人的外貌——五官似乎是模糊的,被朴实且厚重的气质淹没了。尽管之前见过,拍摄当天,他远远迎来时,我还是一时没认出来。在县城,他像一个影子,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拍摄时,我和摄像姚老师都注意到一张照片。茶馆角落的柜子,摆满了装开水的暖壶,墙壁上挂着相框,是一家五口在门前那棵香樟树下的合影。照片里,老黄还很年轻,穿蓝色衬衫,头发抹过油,闪闪发亮。一位和他如今差不多模样的老人坐在椅子上,他和一个女人站在后面,女人怀里的婴儿穿开裆裤,他左手搂着女人,右手牵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女孩,背后是灰色的江。这是茶馆最热闹的角落,因为常有人来续开水。水汽在这里升腾,人气也在这里汇聚,姚老师很喜欢这个画面。拍这个镜头时,老黄也有了精神,一直守在监视器旁,拍完后,才开心地讲,这个拍得好看,要留下来。他说,这是他唯一一张全家福。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笑容里,那种平和的幸福,让我有些感动。

拍摄结束后的酒局是老黄张罗的。老黄不能喝酒,但招待得很好,人很真诚,身上看不出世故和酒色财气。姚老师喜欢老黄,酒过三巡,言语有些失了分寸,问老黄,关门以后,怎么打算?老黄说,不晓得哦。白天那个镜头拍完后,老黄讲过,父亲和妻子都已经不在了。姚老师说,你孩子呢?老黄说,女儿在河北。姚老师又问,儿子呢?我忽然想起,老黄一直没提过儿子,于是在桌下拍了拍他。老黄看见,也没生气,只是愣愣,还是温和地笑,说,不在了。

老黄的儿子年终十八岁,心脏病走的。那年上海开了世博会,中国有了新的时代印记,新闻里是铺天盖地的文明富强。老黄的女儿在上海一家火锅店里做服务员,业余时间学英语,想有机会出国看看。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本科,决心不再念书,想去上海投奔姐姐。老黄自然不许,可儿子油盐不进,于是他取出六万块现金,摆在儿子面前,说,这笔钱,还不够买辆车,但你姐姐不吃不喝要挣两年,除开我们一家人花销,我存了四年,你现在出去,只能继续过这种日子,读完大学,路会宽得多,也会远得多。儿子嫌他庸俗,说,我想出去才不是为了钱。老黄问,那为什么?儿子不开腔了。他没想过未知,也不怕未知,只想把一腔热血挥洒出去。老黄放他去上海玩了一趟。半个月后,他从上海回到小镇,终于想通,决定继续念书,但他说,志愿填的都是外省学校,他想走远一点看看。老黄想,这挺好,当年在这条江里跑船的那些男人,哪一个不想去看看海呢?结果没等到通知书寄来,他就倒在了回家的石板路上。

但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老黄说,他还有套房子,在新城里,但从没住过,是留给女儿的。县城开发以后,姐弟俩在新城念书,回家要过桥,走很长的夜路,那时候最羡慕住在新城的同学。女儿从上海赶回来送弟弟最后一程,哭过了,闹过了,最后安静下来,父女俩在茶馆里静默,听门外的江风。老黄那一刻决定买房。但很多事是来不及的。四年后,女儿嫁到了北方,带丈夫回老家,接老黄参加婚礼。临走前,他带着女儿去上坟。妻子和儿子是邻居,墓碑上,也都刻着他们两人的名字。女儿烧纸,跪拜,忍不住落泪,又渐渐变成嚎啕。老黄参观了女儿北方的家,在城里,刚交付两年的新楼盘,有电梯,精装修。她终于拥有了这样的房子,但老黄心里难受。回老家以后,老黄醉了几场酒,还是决定给女儿买房。老黄讲,人慢慢都走了,有天他也会走,可走得再远,总要有家可回,他能做的不多。

姚老师问,回来过几次?老黄说,五次。姚老师说,十年了吧。老黄说,嗯,十年了。姚老师叹息,问,叫过你去吗?老黄说,毕竟是人家的地方。讲到这里,老黄又笑,说,我也喝一杯。姚老师安慰他,身体要紧。老黄说,没事,没事。便倒上,碰杯,大家都沉默。县城的夜实在太静了,连沉默都显得刺耳。

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故事。但就是在那样的沉默里,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疼痛。那种使人感到活着的疼痛。它是我的老朋友,我和它对抗多年,逃避它,也热爱它,像是受虐狂,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但站在折多河边,看着寂静的雪山,再想起这些时,我有些明白了——人其实是追逐疼痛的,因为生活太漫长。那股浩大的力量,将一切趋于平静,代价是生命力的衰颓,而疼痛就是生命力,和爱一样。它们往往是相生的,失去了疼痛,也就失去了爱。可生活太漫长。

整个春天徘徊着的焦虑,好像也有了一点答案:我步入一种安定的生活,同时也失去更多,不是自由,而是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轻盈的生命力,可我偏偏能够感受到这种失去——时间将我的灵魂囚禁,又将我推向前方。于是生活渐渐变得生硬,没有呼吸,没有痛苦,也没有爱。沉浸在工作里,也不过是在逃避不安和惶恐,和守着茶馆的老黄、去喝茶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害怕老去,害怕遗忘。

可是,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

我也有些明白了,茶馆里那张合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我没法想象,空空荡荡的茶馆里,老黄坐在长椅上,望着那张合照时,会想些什么。

离开康定前往德格的路上,翻着相册和网盘,才发现我原来没有几张合照。我是个不怎么喜欢拍照的人。确切说,是个不太喜欢拍自己的人。因为我不喜欢自己,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和外貌无关,仅仅因为,我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对健康的定义是,不惧怕真实,诚实地面对自我,勇敢地面对生活。这并不容易。我察觉到自己身上某种消极的磁场,温吞,叛逆,挣扎,沉默,在快乐的合照里,显得十分扎眼。所以我逃避。

但快乐的时刻总是有的。总有一些人兴高采烈地、不由分说地将你拉进人群。天空越来越近,氧气越来越稀薄。我还是在网盘里发现了几张合照,保存于2021年冬天,但此后再没打开过。那是个特殊的年份。我已经忘记当时为什么要存下这些照片,想来大概是在瞬息万变的环境和生活里忽然看到了什么,害怕它们像自己一样被遗忘吧。

有张球队的合影,带着几分命运的意味出现。那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篮球赛。我们淘汰掉种子队伍,晋级半决赛前,意气风发地在球场拍照留念。那也是春夏之交。那个春天,我们几个被老师放弃的学生得到了自由,终日游荡在县城里,上网,打球,累到筋疲力尽,躺在篮筐下大口喘气,听风吹动树叶,直视明晃晃的太阳。照片里,作为首发控卫和身高最矮的队员,我站在最前面。左边的分卫是个三分好手,右边的小前锋肌肉像石头一样硬,两个中锋站在我们身后,模仿乔丹单手抓球,腼腆地笑。照片的角落,还有一个男孩探出的半张脸,笑得很夸张。他是下一场比赛的对手,也是拉着我合影的人。

记忆里,没有任何人有半张脸那样旺盛的生命力。我们做过很多荒唐事,例如买瓶二十块的汽油浇在江边的石头上,点燃,看风吹动火焰;打完球坐在路边,分着喝矿泉水,望着街对面的医院大门,猜进出的病患和家属的故事;喝多酒,蹲在筒子楼下抽烟,看着路人或鄙夷或同情或冷漠的眼神,我也绝望地问过他,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他丝毫不在意,说,烂就烂啊,至少不虚伪。他的确很真诚,很热烈,所有人都喜欢他。最后那场比赛开始前,他和我约好,无论输赢,好好发挥,打完去吃烤肉。说这句话时,他眼里的轻松和向往,那种年轻的力量,几乎要溢出来……少年时代的尾声,日子慌慌张张,但时间总是走得很慢,我有好多时间和情感用来观察世界,一切人事,都有一层鲜艳的滤镜。

离开县城的那条公路,先经过汽车站,再经过火车站,最后经过收费站。我们倒在半决赛,那以后我很少再碰篮球。高中毕业后,分位进了部队,小前锋没等到毕业,被家人送出门打工,那两个中锋,一个去城里做了销售,另一个在县城继承了家里的小超市。我们都在起点或某一个站点停下,进入了新的人生。只有半张脸没有。载着他的出租车,驶出县城,经过汽车站、火车站和收费站,停在嘉陵江边的山脚下,那里有座石头做的房子,和一块小小的碑。比赛后第三天,他摔倒在上学路上。我们没能去吃烤肉。他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没请灵车,亲自拉着他走过了最后一段回家的路。

我常常想起他,或者说,生活总在提醒我他的存在。在成都,我看见咬着牙背水泥的少年;在西行路上,我看见骑着自行车放声歌唱的青年;在广州,我看见穿着西装在墙上写诗的中年;在云南时,我还见过骑着巡航车的老年……我总是看见他的影子,如果他还在,他也许能够成为任何一种人。而他们都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可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每年春天,我都会去看他的空间留言册,起初每个月都有新的留言,“高考啦”,“恋爱啦”,“大学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后来更新频率变成了几个月、半年、一年,“我拿了第一个奖”,“又毕业了,时间真的好快啊”,“没想到吧,我当警察了”,“我结婚了,你还好吗”。我后来看过他,墓碑仍然很新,但四周荒凉,他的父亲和母亲再要了一个孩子,卖掉房子,离开了家乡。我便没再去看过。后来我给他写过很多寄不出去的信。在外这些年,很多时候,他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成了一种象征。那种疼痛和青春无关。离开县城的路不再只有那一条,我们沿着这些路争先恐后地逃离故土,变成一个又一个漂泊在大地上的游魂,而一部分年轻的自己,和他一起留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地方。

还有一张遗失的合照,是我和母亲。记忆里,是大连的冬天,我们出去玩,裹成两个粽子,乖乖地站在树下。我还很小,她还很年轻。

那年冬天,我们没能回老家过年,除夕那天和同乡去了公园,借来的相机,拍照的是父亲。那个冬天很冷,海面都结了冰。吃过年夜饭,母亲突发奇想,想去看看海。于是我们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兴致勃勃地出发。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海岸边万家灯火,海面深邃,目光的尽头,渤海和夜空连接处,晕成一团迷雾,似乎一切力量都在尽头消散,只留下透彻的虚无。细碎的雪花落下,暗里的海洋无风无浪,我深深地呼吸,在冷冽里一步步走向海水。海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用手轻轻一触,就听到了冰的碎裂和海水的苏醒。我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起身回望,他们都坐在海边的石头上。远方传来炸响,我转头看过去,是岸边的烟花,整片海洋好像都被照亮了。无数的烟花相继从海洋和城市中升起。我无故地想起风镇,我的家乡,远方的家乡。父亲突然飞奔过来,从背后偷袭,将我横抱在身前,大笑起来。

记忆的自由让我无法判断去公园拍照和看海是不是同一天,但那一定是同一个冬天,因为后来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分开是两年后的事,那张合照的遗失是四年后的事。患病的爷爷在床上放了电烤炉,不小心起了火,整个屋子烧光了,其中有一些钱,一些信,和许多老照片。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好多照片都没了。母亲问我,人没事吧?我说,没事。爷爷要过电话,对已经离开这个家庭的母亲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画面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记。后来我梦见过照片里那个年轻的母亲,可她的神色有些忧郁。她和另一个年轻的父亲,坐在同一趟北上的列车里,望着窗外的大地,久久沉默。他们费尽心力,给生活织一面巨大的网,寻找一种安定。但那时他们不知道,万事万物都活在不断的变化和动荡之中,他们追逐的其实是年轻的幻觉。

十几年过去了,我也一样。也许每个人都一样。

抵达德格县,一位觉姆来迎接。此前在成都,我们已经见过。她是汉人,故乡离海很近,二十岁那年,她向西旅行,途径色达时被眼前的色彩和修行的生活方式震撼,便留在藏地,先皈依,再出家,迄今已十年。在成都时,我对着一只木刻的藏羚羊拍照,引起她的注意,问我昵称里的羚羊是不是藏羚羊,我们便聊了起来。我讲了儿时反复做过的梦,一只奔跑在雪山上的藏羚羊。她很开心,希望我来藏地后,能带我转一转。

走在德格印经院里,无数色彩从四面八方涌来,墙的深红,纸的枯黄,玛瑙的黑,笔迹的金,布料的藏青……在一个保存经文的地方,这样的精美似乎藏着隐喻。和色彩一起涌来的,还有高原的风,带着藏香和酥油茶的气味。天空高远,像在康定的折多河边一样,逃离使我感到安宁。我向她讲了这段时间的焦虑,讲了老黄,讲了路上的合照。她静静地听,最后问我,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

我无法回答。

写下这些,是在离开藏地的途中。也许和你想象的不同,我没有因为去趟藏地得到答案。很多问题,我仍然无法回答。请原谅我,阿宏,我没能成为从前向往的人,我依然在逃避,我还有好多问题没搞清楚,我好害怕变老,害怕有一天凭借经验而非感受去生活。我害怕没有疼痛,也害怕没有爱。我害怕陷入幻觉,也害怕不再相信。

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看着那些合照的时刻,我很安宁。在生命里刻下一个坐标,我便知道了我曾拥有过什么,于是,我也就知道了,此刻我该珍惜什么。

那天夜里勘完景,我们围坐在灯光下,影子晃动,十分美好。我忽然很想拍张照,便问她,你们……是不是不能拍照?她笑我,都2024年了,记得给我开个美颜。接着,我们像之前在康定遇到的游客一样,摆好姿势,留下几张笑脸。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会长久地记住这个夜晚。我偷偷告诉她,我很害怕失去答案。她问我,什么答案?我说,比如爱是什么,之类的。她说,爱是什么?我说,不知道。她说,我们讲因果轮回,万物都有前世今生,某一刻种下的因,会造就此时此刻的果,你眼前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也注定会在某天消散,你知道这个吗?

我听得头晕,说,略有耳闻。她又问我,所以轮回的本质是什么呢?我摇摇头。她说,是空,缘起性空。我说,这就是宗教的底色吗?她说,算是,是核心。我说,一种无意义的悲?她说,不是的,当你能够真正去理解这种空,就不会这样想了。我说,那该是什么感觉?她说,是一种满足……你会去爱。我说,我慧根不够,我只能感觉到悲。她只是微笑。

她说,知道弘一法师吗?我说,李叔同。她说,对,我以前读过一段他的故事。我沉默。她开始讲给我听。

李叔同出家后,妻子悲痛欲绝,怀抱他们的幼子,从上海赶到灵隐寺,想尽力挽留。两人相识十一年,在人类历史最轰烈的时代中,经历了无数次聚散离合,陪伴彼此度过了人生中最年轻最灿烂的时光。但李叔同心意已决,不准妻子进入寺庙,于是他们各乘一叶小舟,漂在西湖上,遥遥相望。那个大时代的主旋律是战乱和变革,土地、国家、政党、制度、科学、艺术,一切都在剧变,没人知道世界会去向何处,也没人知道自己会走向何处。李叔同和妻子曾狂热地参与过变革,但那天清晨,这两个渺小的人类告别了一切,在西湖的蒙蒙水雾里沉默地凝视对方,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对话: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爱是什么?

爱,就是慈悲。

她目光清澈,看着我说。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