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干杯。干杯吧,朋友。”

擦擦电脑屏幕

作者/孙振宇


“砰砰!”键盘撞击桌面,键帽沟缝的烟灰从中抖落,酒精喷射,抹布擦去黑色桌面的点点白星。

“啧,你轻点!”店长端着泡面,朝67号机方向瞥来,“擦擦电脑屏幕!”

桂霞点头诺诺,发不出一点声音。那阵酸麻从腰部烧到大腿,熄不了。“来了!”她暗自想。咬住槽牙,紧闭眼皮,只要几秒就好,几秒过后,身体的痛就能甩得远远的,变成另一个人的事。

铛铛走到哪了呢?她仍在责怪自己忘带手机,只好让铛铛送来。没有手机,明早就不能去医院给丈夫结账,最后期限了。

“等下你就用你面前那台机子嘛,如果没人的话。开机输入你身份证号就行了,晓得吧?”网管娜娜在前台支出头对她说。

“啊……晓得,晓得。谢谢,谢谢你刚才借我手机打电话。”

娜娜不睬。她一般把桂霞称为“你”,尽管有几次她也想叫她“张姐”,但都咽下喉咙。这里没人这么叫她,自己也就不叫,没必要跟那个眼睛斜视的头发乱蓬蓬的女人有瓜葛。

栓好围裙,戴好袖套,这是桂霞在兄弟同心网吧上的第998个夜班,晚上8点到早上8点,上完一个班,休息一天,每月工资2600元。

网吧的同事只称呼她为“你”,可能是想不起她叫什么,可能也只是喊起来比较方便,她必须快手快脚,所以指令也要快。她必须要在客人离开时,把吃剩的外卖餐盒及烟头拢进编织袋里,收好空瓶子。除了打扫卫生,还要像无色无味的一阵烟,让人感觉不到存在。游戏对战的局势瞬息万变,有时一个惊扰就会受到被打乱节奏的客人责难,她必须很小心地,使自己的动作穿越手肘、穿越谩骂、穿越火线。

每个班,平均把整个网吧500平米的地扫拖2遍,复位电竞椅和沙发168次,清理桌面132次,摆放耳机、插入酒精棉158次,键盘拍灰并用刷子清洁144次……以及,擦擦电脑屏幕。150次。这是桂霞的功课。

此外,她要负责打扫网吧的厕所,用拖把和马桶刷刷洗蹲坑边金色的地砖。

为什么都喝醉了吐一地还来网吧呢?还打得动游戏吗?

水箱抽水器没坏,为什么不按按?为什么不把屎冲下去?为什么不用旁边的马桶刷拨一下?

为什么屁股不对准坑?为什么要把稀屎拉在坑外而不用水管冲洗?

为什么有这么多尿,为什么到处都是尿味?

关于厕所,桂霞有很多问题,可她一个也答不出来。她只是习惯性地洗手,戴上口罩和乳胶手套,清理,洗手。后来,口罩和乳胶手套也不戴了,因为她什么也闻不到了,什么也无法使她变得更脏。她会用大拇指指甲和小刀刮厕所墙上写着“上门服务”的小广告,会找一根报废的拖把棍疏通管道,会在掏出小鸡鸡撒尿的客人面前提着塑胶桶旁若无人地经过——男人们也旁若无人地掏出小鸡鸡撒尿,他们的确看不见她。

好在,店长对洗手液很慷慨,经常提醒她多用洗手液洗手,她也因此爱上了洗手。五指、手心、手背,仔细涂抹、揉搓、抚摸、合拢、冲洗,那种双手被紧而滑地包裹住,又松且涩地被清水所灌濯的感觉,让她感到自己正在被营救,那么有惊无险的,使不适像泡泡一样易于攻克。手长时间泡水,角质细胞吸水膨胀,手指的皮肤就会变得像远方的喀斯特地貌——她曾在短视频上见过——那些侵蚀和沉积,褶皱的峰丛与阴湿的洼地,那些身体的异域。

洗完厕所,她会在旁边的小板凳坐一会,听与她一墙之隔的空调外机的“嗡嗡”声。这是她不多的隐秘的爱好。与大多数人不同,她不讨厌那声音,反而感觉那是一种类似于木鱼的乐器,使自己宁静,拥有了一个悠闲的傍晚。

她会在小板凳上想很多事情,要不要吃客人剩在塑料盒里的西瓜片?似乎一点没动,好可惜。可是感觉样子又太丑了。一股酸菜味的男孩在42号机的沙发椅睡一星期了,也不开卡,他家在哪?他还回家吗?上次偷偷在客人身后看的那部电影叫什么?虽然只看了几分钟,但还是想知道拿着盾牌的外国男人最后打败了大下巴怪物没有。那个光头坐在电脑前,对手机那头说,帮我看好市场,我们随时跟上。什么市场好呢?现在。有点好奇。居然还有在网吧上课的?现在可以用电脑上课了吗?屏幕里那个是他老师?看他低声下气的样子,还在讲英语,叽里呱啦一句也听不懂。

当然,她最常想的是铛铛。那个个子又高、长得又帅、睫毛长长的铛铛。爱打篮球,一身汗回家,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铛铛。把香皂碎块收集起来装进网兜里继续用来洗袜子的铛铛。喜欢吃西红柿炒蛋的铛铛。从没见他哭过的,铛铛。

她不敢想象这样的铛铛是自己养出来的,像青松一样的铛铛,是自己这双包着屎味的手养出来的铛铛,世上果真有菩萨,把自己的运气都放在了铛铛身上,可她又怕世上真有菩萨,把运气都放在铛铛身上后就不再放在丈夫身上了。

“下路在睡觉是不是?!家都被偷完了!操!”

昏昏欲睡之际,客人砸键盘的轰响把桂霞的下巴抬起。

“累吗?”

恍惚间,她看见铛铛推开网吧大门走过来。

“啊……你来了。几点了?我这里开空调的,舒服得不得了。”她揩揩眼角,抹掉嘴唇的口水,“买这个干什么,浪费钱。”

铛铛递来手机和两张酱香饼,说:“奶茶店老板发钱给我了。楼下夜市买的,怕你饿,吃点。”

“你吃。”她撑起身子,找回一点警惕,“是今天吗?确定是今天?”

“确定,确定。”

“到时间了吗?”

“差不多了,还有十分钟。”铛铛掏出手机眯眼看。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你去67号机那里坐好。”

“手机可以看啊。”

“不,我跟网管讲好了,用电脑看,手机小,我看不清楚,你看这里电脑屏幕好大,我想看清楚一点。”

桂霞把铛铛按在电竞椅上,学着客人那样打开电脑。“你在这里坐着不要动,我去买两瓶饮料,吃饼嘴巴干。”她低眉溜到前台,找寻冰柜。在那面因冷气而结雾的玻璃后,是让桂霞有点困惑的各类饮料,她从不喝饮料,不知道哪种饮料好喝,哪种不好喝,哪种值得喝,哪种不值得,也不确定小的那瓶是不是竟然要比大的那瓶贵两块钱,或者更多。站了半天,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站下去、看下去——原来饮料的包装这么好看,而自己经过它、捡过它好多次都没注意。光是看看也是种享受啊!白色的椭圆瓶身上印着苹果和另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水果,那么可爱,像个小姑娘。另一只瘦瘦的透明瓶子里装着透明液体,好像喝了就能飘起来似的。

“要哪种?”娜娜皱着眉头,凑过来问。

“这个!这个!”桂霞忙伸手进去,抓牢两个罐子。

娜娜看看她,问:“要喝茶吗?”

“不,想喝甜的。”

“那你就拿这个吧,功能饮料,齁甜。”

“请问多少钱?这个我可能不喜欢,还要再想想。”

“不用,我请你了。你快点去吧,到时间了。快点。”娜娜摆摆手。

桂霞一听到时间了,仰头看大堂猫头鹰外形的钟,才发现已经零点了,没想起道谢,就急着回铛铛身边的沙发椅坐定,身子侧歪,盯住电脑屏幕。

输入身份证号,成功上机,桂霞被突然的色彩吓到。电脑桌面是一张风景照,前景有亩彩色的郁金香,郁金香后面,几栋棕色小楼,挂着扇叶,是风车。

“这是哪?”彩色在那双斜眼里反射、闪烁,桂霞忍不住问。

“荷兰。地理书上看过。”铛铛回答。

“河南?”

“荷兰。”

“以后我们有机会去转转。”

“荷兰?”

“嗯。河南。”

“好。”铛铛笑着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

“等一下。”桂霞起身,去洗手台找到鱼鳞抹布,沾水,指头挤出一只小角,捏好,回来,开拓疆土般细细擦拭电脑屏幕。

“很干净啊。”

“不是,有鼻屎还是什么,小虫子。”

“哪里有?”

“我看见了。要擦干净点,要干净的。”

来回擦拭三遍,直到铛铛说:“真的很干净了!”桂霞才勉强坐下,她问铛铛:“紧张吗?”

“不紧张,心里有数。”他输入一串数字,几秒后,电脑弹出页面。

“怎么样?怎么样?”桂霞的指甲把沙发的人造皮革掐出印子。

“嗯……等下等下。”

“唉!我来看!”

“你不要急嘛!”铛铛拨开她的手,“我念你听……”

娜娜伸头瞟了眼桂霞和铛铛,笑着点了根烟,转身看向窗外。月光正瀑布样流下来,熨帖地淌过头顶的防盗窗、墙上德玛西亚之力盖伦的肩甲、小腿边的主机箱、脚下的陶瓷地板砖,湿了脚心。

十八岁生日,娜娜跟那个女的吵了一架,决定出走,不过也没有走很远,坐了两个小时中巴车来到邻县,兄弟同心网吧而已。

“语文……98……”

娜娜真的喜欢上了小波,网吧楼下汽修店脏兮兮的一身机油味的维修工,她常帮他算账,娜娜学会计的。小波问她为什么喜欢他,娜娜不语,她只是觉得汽修店远远看起来好寂寞,黑黑的,又冷。

“数学136!”

中巴车后排,娜娜耳机里放着今年最流行的《BABY》,头枕小波的大腿酣睡,她终于到家了,可那个女的走得也太早了,才两年不到。

“英语,英语67。”

小波脚踩还没熄灭的纸钱,它们经过不完全燃烧,产生了颗粒,聚集在一起形成可见的烟,以及烟尘后娜娜的脸。

“理综,131?”

桂霞问:“怎么样呢?好还是不好?”

“432。按照往年的分数线,二本应该没问题,在我们班估计排中间吧。”

“好啊!铛铛,上大学了!得上大学了!”她紧紧握住铛铛的手,生怕那双手凭空消失。

“我觉得英语可以考得更高的,英语应该更高的,我应该考更高。”

“得上大学就行了。你是我们家的大学生了!外公外婆家的,爷爷奶奶家的,我的大学生。”

网吧大厅传来客人输掉游戏的怒吼,而桂霞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静静看着那块被自己擦得亮如镜面的电脑屏幕,她的斜眼好像一瞬间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能注视,一时,又好像一切都在变得朦胧,她只感到眼皮好重,一双大手正搂着自己的肩膀,拍了拍自己,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话,像在月光编织的摇篮里哄她睡觉似的:“妈妈,干杯。干杯吧,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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