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呢?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蒸馏水少年

作者/陈志炜

 

回忆并非一条直线,是当下和过去重叠的迷宫,作者的叙事在其中迂回行进,抵达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缝隙。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事情了。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我已经长大,变成一个让自己很是满意的成年人。当时我大约四年级,也有可能是五年级,在炼油厂子弟小学混着日子。每天,我都和班里最坏的朋友们一起逃掉几节课,去教学楼后面的水泥乒乓球台边拍纸牌。我很胆小,真的。但我更害怕被人看出我的胆小。我要沉静下来,沉到呼吸停止,静得像一个铁块。要告诉自己,恶劣是我天生的品质。我很坏,我非常坏,坏得暂时失去了声音。要在最讨厌的老师的课上憋很久的屁。把眼神投射出去,让它的脖颈伸长,让它的下巴搁在窗外几株热烈茁壮的植物上,听眼神在树叶中窸窸窣窣地摩擦。有什么声音是独自来往的,空空荡荡。那是海潮的虚影。等大量气体在我大肠里来回冲撞并发出声响的时候,坏的极致到来了。作为一个刺痛的尖端,那些无处诉说的气体从我身下滚滚而出,腾起一阵无所谓的轻烟。我顿时如释重负,扬起微笑。嘴里却像是含了什么。我又与坏朋友们有了一次不算太妙的、绝妙的同行。

当时我挺瘦,真不知是如何制造出这样饱具肥胖感的气体的。可能我有一个浮肿的灵魂。总之,难闻的气味一波挨着一波,迅速在教室里扩散开来。老师的脸色变得难看,甚至她的轮廓也开始波动,还有轮廓外的空气。身影在讲台前变得恍惚,直到怅然若失。粉笔在黑板上停住,说话逐渐变慢。不知是忍受不了这味道,还是在为此生气,似乎又不好发作。我们是文明学校,我们的学生们都很文明,老师当然更是以身作则。同学们捂着鼻子在课桌底下窃窃私语。我于是像另一个我似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剧烈的笑快把脸颊震到脱落。

学校离我家很近,就在不到十分钟步程的地方。我每天上午步行去学校,中午步行回来;吃完午饭步行去学校,下午再步行回来。这条往返的路,由居民小区的樟树、漆了绿漆的小区栅栏、踏着自行车去上班的职工们组成。它们已挂在我的眼帘上。满目惯常的景致,相仿的喑哑无声,每天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同。挂钩都已生锈。画面又宽又阔,如同马路,平稳地垂铺下来,让人气馁。在这样的熟悉之中,一切缓慢,一切闪烁。我从容地穿过自行车流,穿过一场热汗,我知道他们每一辆车的行进轨迹,他们在我眼中凝滞如静止。每天往返的这半个多小时,是我一天里最安静的时间。

由此,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疯狂,也充满了失望。我把自己抛得很高很远,最后仍是落地。同时,我怀疑被抛到更高处的意义所在。胆怯的力量只够把我推到一个固定的高度。也许吧。或者其他。上课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要是我突然站起来,对老师大声表白,在被老师怒斥以后,满不在乎,又连着给她写几个月的情书;或者骂一句脏话,骂成一串口齿不清的电话,一边骂一边走出教室,走到操场另一头,找个地方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那会是什么结果。我敢这样做吗?若只是出于畸形的胆小,我当然敢这样做。但这些事情我是肯定不会去做的。有别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不清楚这些事情与上课放屁的本质区别,但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我害怕的甚至不是结果,是比结果更严重的事物。想到这里,我开始对地心引力充满感激。我害怕身处一个真正失重的空间。有很多事情是我可以做的,也有很多事情是我不能做的。不能做的事情与可以做的事情摆在一起,构成了我的个人世界,也构成了完整的人类世界。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想到的。当时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感觉,觉得自己隐约触到了自己不该触碰的界限。摸到一层透明的屏障。在有限的范围内,我可以假装自由,可一旦超出界限,也许就是彻彻底底的毁灭。

说了这么多,地心引力再次起了作用。落回地面,此处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而且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

在炼油厂的有限之中,我想要一辆自己的自行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每次站在路上,看见炼油厂的职工们踏着自行车,看他们仿佛无中生有,源源不断地骑向厂区,内心总会在一瞬间映现一幅速写。这幅速写清晰通透,像包含了整个炼油厂的结构,包含了炼油厂所有的人、所有事物。是凭空横置的海。我在这瞬间中呼吸,自行车沿着画面涌上心头。

那条马路正泛着白光:在温热的空气里,在懒洋洋的……带着羞愧又欣喜的视线中,我看到自行车缓缓骑过,自行车把马路压弯了……不要了,不要再蹬了……你们把马路压得又矮又驼,马路越沉越低……而景象,在逐渐升起,是一层层的灼眼幻觉。

我还看到一条鱼,我穿过景象击中它。

鱼要沉静下去,沉到呼吸停止,静得像一个铁块……鱼像是忘记了一切。鱼又猛地抽搐,跃动,意识到自己在一片透明的水中。鱼又活了过来,从这一片水的困境中挣扎逃脱。

我看到鼓胀充血的鱼鳃,它掩藏在腮盖之下,是自行车勒紧的齿轮和链条,以及节拍有力的声音。

后来,我学会了将现象归因,由此更整齐地保存我的记忆。我自己解释了这种幻觉。即,我想在一种尴尬的、不舒适的局限中,寻求一种不那么需要妥协的和解方式。在裂隙夹缝之中,可以更少地晒出我的笑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过度阐释,但我知道,当时自己确实认为,自行车能使我的生活更舒坦一些,更放松一些,更有意义一些。让我更真诚地沉浸于面无表情的自在。生活的起点仍是家,生活的过场仍是炼油厂的景物,生活的终点仍是学校。但只要骑着车,身体前倾,我就能获得某种逃逸。我能偏离一种常规的抛物。自行车象征了一种不一样的可能性。

而爸爸对我说,买自行车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故意没有去看爸爸的表情,心里却在怀疑他是否听清了我的要求。他是深思熟虑的吗?我买自行车的想法,就这样略带随意地被否决了。

既然爸爸都那么说了,那我们也把自行车的事情搁在一边吧。毕竟这篇东西要讲的,也不是自行车的故事。

至少不是这一辆自行车。

 

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被老师们没完没了地训斥。我看到他们额头的汗珠,也看到他们拥挤的办公桌,还有办公桌上的玻璃桌垫。一只只手把我推到校门之外,把我推到空旷之地,我不知如何招架。差点到了被开除学籍的地步。现在回想起来仍让人困惑不解。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天气热得黏稠,熨斗般的热气在脖颈到尾骨之间的大平面上来回熨烫。热量渗到肌肉的缝隙里。似乎一旦支起手臂,掀起衣服,背上的皮肤便会跟着撕扯掉一片。我们几个不良分子逃离教室,躲到乒乓球台底下。那里的广玉兰树长得最为茂盛,能闻到熟烂水果的气息,还有树叶的味道。形形色色,林林总总,挤在一起。我们躲在广玉兰树的阴影中,蹲在一起拍纸牌。我们面前是一条气味的河水。过一会儿,河水中就卷入了灰尘,因为我们的手指在地上拍脏了。再过一会儿,我们轮流站起来走动,因为腿脚麻木了。况且,哪怕是蹲在阴影中,我们仍能感到口干舌燥。需要有人离开阴影,带回另一种阴影。

买棒冰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孙翔身上。都是因为他不小心,因为他笨,上回把我们攒下来的一大袋玻璃弹珠撒到了生活小区后面的河里。说是河,也许只能算是人造水沟。对我们来说,那已经是真正的河了。我们眼看着袋子从他手中滑出去,摔到河堤的水泥护栏上,袋口朝外,无数的弹珠从口子里泄出来,以电影般的升格,哗啦啦地全部坠入水中。事实上,弹珠倾泻也就一瞬间,他则被我们揍了大半个月。我好像并不关心他被揍的盛况,也可能并没有真正参与揍他的行动,只是在脑中不断重放那个弹珠倾泻的瞬间。我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情了。我说的是这种漠不关心。但孙翔长得比我们都高,他是真的好欺负吗,还是对很多事并无所谓?后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另一个我。

他离开阴影,迅速在围墙上消失。围墙上的天空抹得干干净净。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嘴上已经挂着一支没有撕开包装纸的棒冰了,左右晃荡。两只手又各攥着两支。他坐在围墙上,把棒冰一支接一支地丢下来。丢完五支,不知又从何处掏出新的棒冰,继续往下丢。倒霉的棒冰就这样毫无美感地拍在乒乓球台上。我们各自捡起来开始消灭,他也坐在墙上撕开最后一支棒冰的包装。

棒冰的塑料包装纸丢在乒乓球台下,被我们用脚背随意扫成一堆,以证明不良分子们曾来过这里。

除了孙翔,我们几个全都靠着乒乓球台,坐在阴影处的地上,嗍着棒冰,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这些话比围墙上的天空更不着边际。事实上这个时候,班长已经在学校里绕了好几圈,她哭着找了我很久。我当然并不知道,不知道一件多么重要,又多么不起眼的事情已经发生,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联。我不知道自己正坠入海水。我只知道孙翔最先吃完了棒冰,他从墙上一跃而下,神秘兮兮地来回走动,盯着我们看。也许是为了接上我们的话题,他终于站住,告诉我们他有特异功能。

“我能吃玻璃,”他说,“你们信吗?”

我们当然不信,我们要他当场吃给我们看。于是,他的眉头舒展,以稍显自然的方式笑了起来。他开始在草丛里翻来翻去,踢来踢去,揪起一团草,又丢到原地。他抬起一块石板,果然在石板侧边找到一片玻璃。是圆形的厚片,像啤酒瓶的瓶底。他把玻璃放在地上,猛地跺上一脚,取了一片,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起来。那牙齿和玻璃摩擦碰撞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脆生生的玻璃声。我想,我们应该都有些吃惊,因为没人讲话。但我们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吃惊。直到快毕业了他才告诉我,他当时嚼的是冰块,事先藏在了石板边上。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坏,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坏。这么晚才告诉我真相,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让人徒增悔恨。这件事情已经纠缠了我那么久,我有多少次为此心慌,终于渐渐接受。在事情过去后那么久说出真相,岂不是再一次将人置于心慌之地?

在夏天的玻璃声中,我看到班长向我们走了过来。要是平时,我们肯定把书包甩到肩上,翻墙就逃跑了。可是那一天,也许是被孙翔的表演给怔住了,我们竟没有一个人逃走。等反应过来,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班长迎风快步走到我面前。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满脸是泪,眼泪均匀地覆在她的面孔上,是一片垂直的海。

我闻到一阵清亮透彻的植物气息。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眼泪之海颤动,更加满盈,像随时会溅出来,“钟小巧都快死了!”

“老师已经送她去医院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她要死了呀!她要死了!”她继续补充道。

“不,和我没有关系。”趁着她停顿的缺口,毫无意义的辩解从我口中冒了出来,“她和我没有关系……”

我试图推开这一片与我无关的海,脸却一下子烫了起来。因为我知道,这种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反驳毫无力度,只是作为一场对话的填充。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含糊不清……我感觉自己在对着墙壁练习乒乓。这件事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或者,继续出神,这个世界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呢?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班长仍在责难我,但同时她也仍在哭泣。班长越哭越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一片接着一片,从她脸上的海面剥离,打在了地上。她不断用手心手背交替着擦眼泪,一直说:“都是血,全部是血。快要死了。”好像她擦的并不是眼泪,而是钟小巧的血。

班长扯住我的衣服往教室跑,我不太情愿地跟在后面。我们在教室楼下就遇到了班主任和钟小巧。班主任推着自行车,钟小巧咬着嘴唇坐在后座上。她把嘴唇咬到泛白。

“她坐在一辆真正的自行车上。”我被这个想法推了一把,恍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坐上过自行车一样。

班主任看到我,缓缓把车推了过来,在地上撑稳,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踮着脚,歪着头,看见钟小巧的左手上有干涸的血痕,大拇指的整个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几乎要掉下来。指甲下的肉是鲜红色的。表面倒是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不再流血了。

在被拎起耳朵的倾斜的视线里,我的意识正往深处滑去,我忽然想不起钟小巧是谁了。只能空茫地盯着她看。她的脸已变得晴朗,虽然仍存有泪痕。在雨水降临之后的铁锈气味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很享受这个味道,很享受这个时刻,享受这个时刻里不太舒服的风……她甚至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在教室门上搁了一大桶水,准备让老师进来的时候淋个透湿。结果钟小巧先进门了。那个装满水的水桶掉落下来,没有砸在她的脑袋上,却砸到了她的大拇指。她的手恰好扶住门口的课桌,被水桶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指甲盖砸得翻了起来,拇指骨折。医生把她的指甲盖拔掉,包扎了好几层,看上去像是某些科普读物里木乃伊的绷带。不能碰水。过了很久才重新长好。她重新亮出她的指甲,她也偷偷涂上了指甲油。

这显然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并不知道那桶水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大家为何都认定是我做的。但这件事足以让我在心里推演好多年,让我沉迷其中,试图寻找破绽。过了几天,钟小巧的父母带着钟小巧到我家来,要我们赔医药费,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没肯去客厅道歉。拎我出去我也不去。我要把房门锁上。我不会道歉的,我也丝毫不关心她的情况,我本来就是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更关心的是,那天孙翔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是怎么吃下那些玻璃的?以及,到底是谁把水桶搁到了门上,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些事件是一个个谜,我想知道其中的细节,好像知道了细节才算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我看见孙翔嚼着玻璃,又抽身把水桶搁在门上,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狡黠,冷不防在我脑中响起,一直困扰着我的生活。

 

那一年夏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也同样让我感到困惑。暑假的时候,姨妈把她的儿子寄养到了我们家。

大概是上午十点吧。我躺在被窝里,被防盗窗的长条影子压住无法动弹,眼皮快被光线刺穿了也懒得挪动。我的意识在房间内伸展交错,在房间墙壁上游走,听到客厅里妈妈正和一个女人谈话,闻到暖烘烘的气味。大概是上午十点,十点钟是正好的。因为还没吃午饭。不会太早,应该也不至于太迟。至于是不是周末我就不清楚了。妈妈在家,应该是周末,但她也可能因为什么事情请了假。她们的声音也在房间墙壁上游走,谈了有一会儿了,穿梭在我的意识之间。有时声音很轻,轻得像断了线,像不知从何处滋到脸上的水丝,直到完全蒸发,静得一句话都没有了。有时又突然从墙角跃起,蹿得很高,拍打水面,把我彻底打湿。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班长,想到了钟小巧,鼻子阵阵酸痛。渐渐地,我感到脸上真的沾上了水,我睡得满脸是泪。

等完全醒来的时候,姨妈已经走了,只留下他。我从床上坐起来,她们的声音这才停止。我感到身下有一片湖。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梦遗了。而那个时候,他已经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我的书桌前,翻看我最喜欢的那套科普丛书。我一坐起来就看到了他。

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只比我大了半岁,我应该叫他哥哥。也许刚才姨妈在客厅说话时,他就坐在桌前了。他戴着边框很大的眼镜。我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的眼镜。那个年代,戴眼镜的小学生并不多。我们班里只有一个人戴眼镜,那个人是先天远视,幼儿园时就戴了眼镜。我们是不会带他一起拍纸牌的。至于他——我的哥哥——我的记忆并没有多少。我对姨妈的记忆也不多。只记得更小一点的时候,曾去过一次姨妈家。我想去洗手间。移开磨砂贴纸的移门,有脏衣服在水中沤烂了的味道。水龙头也是锈到难以拧开。那天,姨妈从铁盒中取出白巧克力给我吃,我接过来,感到锈迹般扎手。巧克力的棱角逐渐抹平,在嘴里变成溏心。姨妈突然笑了起来。她对我说,这些巧克力呀,其实我和你哥哥都尝过一遍的,每一颗都尝过。这一下子,巧克力马上又变硬了,我的嘴里像是含了一颗别人的牙齿。一颗泛黄的牙齿在我嘴里,还有可耻的唾液的味道。那种味道,后来我在吃饭的时候常常闻到。只要吃饭的时候走了神,把一口饭嚼了太久,我就可以闻到。于是,意识从走神中回来,聚拢在口腔中被嚼碎的米粒上。它们被切割成更小的颗粒。我看到动画片中的武者们正整齐地挥着长针般的刀,那是我的牙齿。那股味道从鼻腔中冒出来。怎么办,我也要成为一个奇臭无比的人了,我不能成为一个奇臭无比的人。我宁愿自己没有任何气味。

 

我姨妈的儿子,我的哥哥,就这样在我家住下了,就这样坐在我的书桌前。他是个入侵者。他要在我家住一个暑假,直到开学。也许更久呢,我也不知道。妈妈让我多和他一起玩,事实上他并不想和我玩,他只想看书,把我仅有的书都读完。

但他永远也读不完。他可以坐在那里,把一本书逐页翻完,第二周又再翻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读。也许他只是不想和我说话,并用这种方式把我也困住。

每天,他的口袋里总有一瓶白花油。看完一本书后,他舒展一下身子,从口袋掏出白花油,把它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接着是人中,抹完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天重复很多次。于是整个房间都是白花油的气味。强烈的,辛辣的。我不止一次制止他,和他吵架,但他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任何回应我的意思。我只能在自己脑中拼凑关于他的故事。也许他小时候特别喜欢闻自己的手指,只要没有人看见,他就举到鼻子前反复闻。姨妈在他的手指上涂了白花油,以为这样能使他改掉这个陋习。但他迷恋上了这种味道。每天都要闻到这种味道,不能离开,不能摆脱。直到周围的人都无法再闻到这种味道,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像烟瘾一样,他是少年老成的,他抽一种挥发性气体制成的烟。

这个夏天,那些朋友都没怎么找我出去瞎混了。我们只在七月刚开始的时候一起出去踢了球,游过两次泳。再无其他。他们一定瞒着我私下出去玩了,玩遍整个炼油厂。他们出去打街机也没有叫我。对这些我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我并不那么喜欢无聊的游戏,至少看起来是。我喜欢的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一辆看不见的自行车。但自从哥哥住进了我家,我的内心除了希望他早些离开,竟对这些事情也心生向往。非常具体的向往。我可以看到自己仰卧在泳池里,和朋友一起,而哥哥不在旁边。炼油厂的泳池再拥挤都没有关系。这个夏天,我什么事都没有做,想的只是如何让白花油的气味消失,或者让自己从白花油的气味中消失。

 

超市事件发生在八月中旬,那天是他的生日。是我哥哥的生日。天气与上回那个令人困惑的日子一样,同样烫人,同样热得不像话。前一天的气温似乎没有那么高,一夜之间蹿上来似的。家里的吊扇在房间上方高速旋转,像在吸面条,发出打滑的声音。妈妈一早就在客厅沙发上打毛衣。她喜欢在夏天就开始为冬天做准备。而爸爸不知为什么,很早就起床买了菜,一直在厨房忙碌着。抽油烟机的声音搅拌在吊扇的声音中,暂时盖过了白花油的气味,闻起来油腻腻的。这个气味我同样不喜欢。妈妈把蛋糕店的单据给我们,又给了我们一百块钱,让我们先去取蛋糕,再到超市去买些喜欢的零食。我才知道这天是哥哥的生日。

暑假已经快结束了。天气真的很热。一想到马上能摆脱这个累赘,我的内心就愉悦起来。加上父母难得的慷慨,在去蛋糕店的路上,我轻快地走在了前面。又想到要照顾一下哥哥的感受,便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并趁机侧过脸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与往常一样,他仍没有理睬我。我想,他的镜片一定也被太阳晒热了,他一定很想从口袋里掏出白花油。但他没有这么做。

我们取完蛋糕又去超市。拎着购物篮走上一圈,结完账后我走出超市,才发现他不在身后。我又走入超市,看到他正在服务台边上站着,没有在说话。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又没说话。服务台的阿姨正硬生生地盯着我看,好像犯错的出状况的人是我一样。不,不是我。我推一下他的肩膀,提起一点声音又问:“怎么了啊?”服务台的阿姨说话了:“他在我们这里存东西了,说是一本书。我可没有印象。我们超市还会偷小孩子的东西吗?”

他突然低声而恨恨地说:“偷了,就是偷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说话,在公开场合说话。

“是硬壳本的《西游记》!在二十几回的地方折了角。”他继续补充,“我进超市的时候过来存的,和生日蛋糕一起存的!”

他的神情让我觉得这是真的,可是连我都没注意到这本书。不管是去蛋糕店的路上,还是来超市的路上。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在这个黏热腐烂的夏日,我的脑子似乎冻上了,我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我也想一句话都不说。我像一具冰雕盔甲,站在他们边上,真正的我慢慢缩小,不断缩小,躲到了身体的最里面。拿一本书出门,边走边看,对他来说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这次我没有看见。我也不想看见眼前的场景,我不知道一切。让我就这样站着吧,我们一起站在这里好了。我可以假装自己回到了家。

服务台的阿姨轻哼一声,自顾自坐下了。她跷起二郎腿。我们被晾在了一旁。

哥哥拉了拉我,说:“走。”走去哪里?我们的蛋糕就放在地上,我跟着他,又走回超市里面。他越走越快,我也越走越快。我们停在膨化食品的货架前面。他看看我,说:“拿吧。”我想了想,伸手取了一包薯片。“多拿一点吧。”他又说,并兜起衣服塞了几包虾条。我们穿过几个货架,越拿越快,衣服和裤子口袋里也塞上小包装的东西,桃酥、水果硬糖,还有其他不值钱的小东西。我们飞快地穿过收银台,又迅速拎起超市入口处的生日蛋糕。我们一路飞奔,逃离超市,身后是店员惊讶的喊叫声。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他们凭什么让我们陷于无言的尴尬?我们穿过生活小区,一直跑到炼油厂大门附近的桥头,停下来喘气。他把衣服兜着的东西抛到地上,又从口袋里一件一件往外取,也都撒到地上。我则捧着零食愣在那里。再过一会儿,店员就要追上来了。他开始往地上乱蹬,把他抢来的零食都踩得稀巴烂。又从我的手里,从我的口袋里夺过东西,一捧一捧往河里抛。在夏天里,零食的包装袋极其刺眼。它们轻浮地坠下去,轻浮地浮在水面上,丝毫不能化解人的恨意。他盯住地上的生日蛋糕,迟疑了几秒钟,照例也抡起手臂甩进了河里。然后,摘掉眼镜,蹲下身狠狠哭泣起来。

这时超市的店员已经赶到了面前,他们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倒在地上:“你,你们的父母!哪个单位的?!”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暑假就结束了,他也该回到他自己的家。他回家那天,我有种错觉,觉得他并不会走,会在我家一直住下去。而我会离开,会搬到他的家里,去吞咽一颗颗的牙齿般的巧克力。只是错觉罢了,像突如其来的脸热,回过神后就一下子消散了。他也消散了,再也不会在公共场合说话了。

但那本看不见的《西游记》,却一直卡在我脑中书柜的最顶层。那本带着仇恨的书,让我呛了海水。他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我不行。我就住在这里,被钉在地上,无法真的离开,脚上的钉子把我磨得生疼。我还是会去那个超市买东西的,这辈子还会去一百次,一千次,一千一百次。我被死死地钉在海水里了。

在这两件事过去之后,没有多久,我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是看到他们不断吵架,不分昼夜地吵架。我好像根本听不见他们吵了什么,只能在一旁,通过我的眼睛观察。

那段时间,我大概是挺伤感的,躲在被子里以为自己变了一个人。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至少我自己完好无损。这样说来,他们能分开似乎也不是坏事。我马上摆脱伤感,重新成为我自己。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我对超市失去了曾经的好感,我和超市不再亲切,每次远远瞥见,总会泛起一阵阵恶心。这种恶心源自无法磨灭的羞耻。我竟然为了一个让我恶心的人做了一件恶心的事情,在那样做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快意,我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但这种恶心的感觉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发现,超市的店员并没有对我记仇。或者,他们压根没有记住我的样子。我开始频繁出入超市,比无所事事的以往更加频繁。买棒冰的任务也被我揽下,以便能更多地来到这里。我从针筒上卸下针头,攒了一大把,留着去戳超市货架上纯净水的瓶子。一般要戳四五个洞,水才会从细小的洞口里渗出来。渗成一片湖,隐隐地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后来的知识告诉我,这些都是因为大气压强的存在。

我每戳坏一个瓶子,回家以后就在本子上记下一笔。有时做好记录,我又会再走出家门,来到超市,看看刚才被我戳坏的瓶子漏完了没有。再过去几年,我无意间数了一下本子上的记录,被我戳坏的瓶子竟有五六百个之多。这让我心跳加速。我做了这么久的坏事,超市却还没有把我抓住。我逃逸在超市的规则之外。

在我那时候的理解中,世界上应该有一处虚构的房子,它是存在于空间的背后的。这个房子可以随意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从里面往外看,可以窥见任何你想看见的角落。但别人看不见它,因为它隐藏在空间的背后。

我觉得自己就拥有了这样一座房子。超市里有一扇门,那扇门连接了脉络复杂的地下通道。我只用一个小小的针头,就隐蔽地进入了超市背后许多人的生活。我成了最高者。在这里,我得到的已经不是报复性的满足,而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存在感。是纯粹的,是伟大而渺小的。我想,这种感觉没有多少人可以得到。

不过这样的生活,很快就随我的小学毕业而结束了。我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学校读书,脚上的钉子脱落。

我每天乘坐公交车往返。

我站在公交站牌边,站台前缓缓经过一辆自行车,无人乘骑,只有风在穿过。但那不是我所等的车。我等的不是自行车,至少不是这一辆自行车。

初中以后,我成了一名旁人看来品学兼优的学生,眼镜也架上我的鼻梁。我活得正常,正常到仿佛失忆。但事实上,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个恨意交织的空间。站在其他超市的货架前,我仍想从虚构的口袋里摸出我虚构的针头,给那透明的塑料瓶戳上致命的一针。水从几个小洞口慢慢渗出来。或者,给别人虚构的人生戳上虚构的一针。

再后来,在一节自然科学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动物们的红细胞由于没有细胞壁的保护,若直接进入蒸馏水,就会逐渐吸水涨破。展示的投影上,我看到了清晰通透的炼油厂,我看到整个炼油厂的结构,我看到其中所有的人、所有事物。海潮的声音震耳欲聋。这种展示是如此真实,让我震撼,又像是对我的公开羞辱。我满手是汗,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那节课我不断走神,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就是缓慢而无限的蒸馏水。无数巨大的圆饼状的红细胞悬浮在我的眼前。它们以某种自由旋转、游动,无法自持地吸水、膨胀,最后与炼油厂叠印在了一起。我转过头,看到同桌颤动的脸,像扭曲的囊肿。他惊诧地张开嘴,后脑迸溅出他的细胞质。也就不过十秒,他的脸恢复了正常。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红细胞,确确实实已无可挽救。

甚至还有音乐环绕。在一个漫长而幸福的过程之后,它们将迎来自己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死亡也是一种快感。骤雨中的海潮。它们将伴随着新生般的幻灭感。停留在此处,却纷纷抵达无限的彼处。音乐仍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它们所抵达的无限是怎样的,没有人,除了它们自己。也许连它们自己都无法感受彻底。

我再次看一眼周围可疑的,却又正常的人类,从虚构的空中看一眼这个世界,确认这个世界。

我再次借助地心引力落回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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