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精确到每分每秒是工业时代的产物。

一样的事

作者/意何

 

感情总是隐匿于人性的迷雾,朱影和朋友冯建国一同去越南旅行,友谊的边界出现了偏差。也许感觉的真实本就虚幻,旁观者雾里看花,而当事人也可以慢慢相信自己的说法。


那件事发生的当下,朱影倒不觉得害怕。可能跟越南的法式居民楼有关,天花板高,白炽灯也高,光线明晃晃的,扫过一切阴影,兼具加热功能。黑暗融化在升温后的亚热带空气里。她想,以后不管租房还是买房,客厅都不能没有空调。

“你干嘛呀!”她后退一步,没做出抱胸的防御姿态,反而双手虚叉着腰,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从那一刻起,她没再见过冯建国的脸。

她原本是去冰箱拿酸奶。冰箱在客厅门口。客厅很宽敞,空荡荡的,穿过客厅用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可能这才是人们对时间的真实感受,而将时间精确到每分每秒是工业时代的产物。走到冰箱前,她的灵魂终于归位。她转身回房间,路过冯建国的时候,又感觉到刚才那股蒸腾的热气,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往她身体里钻。

门锁不轻不重响了一声。她打开电视,那个频道一直在循环播放电视剧预告片,一部越南的,一部中国的。越南剧演的似乎是富豪家庭的狗血恩怨,富家小姐和中年阔太对峙,富家小姐又和霸道总裁拉拉扯扯。背景音乐和人物对白也格外热闹,像极了越南街头,绿灯一亮,摩托车大军闹哄哄地一涌而过。

引进的中国电视剧她没看过。从剧中人物妆容打扮看,约莫是2000年前后。男主角是此前娱乐圈大叔派的代表人物,在几年前闹出了争议巨大却无声无息消失掉的娱乐新闻。他成名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在这部剧中,他的脸上还没有岁月肆虐的纹路。朱影记住了一句台词,唯一能辨别且听懂的台词:“你这样不负责,我凭什么相信你!”尖利的女声,引起鼓膜不适,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微信联系人翻到亮仔的头像,他发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注意安全。朱影当时觉得这是句玩笑话。现在一点也不好笑了。

她躲进卫生间,拨通亮仔的电话。看向镜中,高温下暴走一天后,油光锃亮的一张脸,又黄又暗。眼皮浮肿,眼球好像也凸出来,如同躺在冰块上的新鲜死鱼。

电话接通。“发生了不好的事”,朱影用了模糊的表述,但只要知道她是跟男性友人在国外旅行,这句话的含义一听了然。说的人欲盖弥彰,听得人浮想联翩。语义的混沌,造成意想不到的效果。说话是一门艺术,她还在努力学习。

“你早该想到的。”亮仔说。

“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她重复道,“我根本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

“现在大家都这么忙,冯建国能陪你出国玩,你自己想想,原因不是很明显吗?”

“我真的只是想找一个旅伴。”隔壁传来花洒的流水声,她声音低下去。

她又回到房间,电视里还是吵吵嚷嚷的。

“你在看越南电视?”

“没有,只是打开放着,有点声音。”

这处民宿位于胡志明市最热闹的酒吧街后面,各种挂着老虎牌啤酒、装修风格大同小异的酒吧,音乐放得震天响,俨然一场热带的大型音乐节,整条街道连同路过车辆都在醉生梦死。两车道的街面上,游客、商贩、摩托车挤来挤去,显得大多数酒吧生意清冷。街边招揽客人的多是年轻男孩,身量不高,皮肤白净,声音也柔和,只是不怎么会说外语,缺乏做游客生意该有的诚意。酒吧里多是白人,默默喝酒的,边喝边聊天的。上了年纪的白人男性,身边总是坐着一到两个越南女孩,年不年轻说不上,同那些拉客的男孩子一样白净、甜美。冯建国说,越南是中老年白人男性的后花园,混乱而美好。

这幢老建筑的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关上窗,外面的声音就消弭在暧昧的光线里。“终于安静了”,朱影刚进门时才说过,却忽略了封闭又安静的环境更容易滋生欲望。其实在事情发生之前,她是有预感的。吃完晚餐,他们去便利店买东西,她想尝尝越南产的酸奶。冯建国拿了瓶啤酒,问她怎么不喝酒,她直说不想喝。回到民宿,她把酸奶放进冰箱,冯建国站在他房间门口看手机,她走过他身边,故作轻松地说:“明天再喝酸奶好了。”她以为自己能化解那一刻的尴尬,但尴尬只存在于她的内心。冯建国打开了啤酒,并且很快喝完了。直到第二天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她才记起,那罐越南酸奶还在冰箱。

“那你打算怎么办?”亮仔问。

隔壁没有水流声了,朱影又钻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老实回答:“我不知道,还没想好。”

“你现在有三个选择。”亮仔的思路比她清晰得多,“第一,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明天继续跟他一起玩……”

“不可能,我现在很恶心,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那就第二个,你们分开,自己玩自己的。”

“嗯,我可以自己重新订酒店,后面的酒店有两个是他订的,一个是我订的。”

亮仔问她要了冯建国的信息和联系方式,以及他们共同朋友肖晓的联系方式。

“晚上记得把门锁好,最好拿椅子挡住,有事跟我说。”

“谢谢。”她叹口气,挂掉电话。

电视里仍在播越南剧的预告片,她再听不懂越南语,剧情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冯建国发来微信:不好意思,我误解了你的意思。

误解?她头顶的乌云开始变成铅灰色。

看酒店信息时,朱影顺手打开航空公司App。从胡志明飞香港有廉航,次日机票只要两百多,再从香港过境深圳,深圳飞北京的机票一千块左右。她数学一向很好,简单的百位数加减法,两趟航程加起来的价钱,跟她从岘港直飞北京的机票持平。后面三天的酒店是冯建国订的,她可以退掉自己订的两晚民宿,损失掉几十块服务费和之后所有行程,但也不会多花钱,还算值得。而途经深圳,也许能为这次意外打捞出一点好处。

她选了第三个选项——回国。她再次进入卫生间,锁好门。十一点零五分,习煜接通电话。不同于跟亮仔打电话时的愤怒和口不择言,习煜说出“喂”之后,她压低声音,重复说了两遍“我想见你。”如果说她之前所有的语言和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没有思考,没有判断。那么,“我想见你”四个字提纯了她这晚所有的情感。

“怎么了?”

“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她没有描述事情发生的经过。她知道,如果撒谎,细节越丰富,反而越容易被挑出破绽。她含糊其辞,她语焉不详。但习煜听懂了,他没有不懂的道理。她把口腔开合幅度控制在最小,跟亮仔打电话时可以用来吵架的气势消失了,如同一辆突然被交警拦住的摩托车不得不熄了火。

习煜安慰她,一如往日的温和,站在男性立场帮她分析:一个单身女性,同意跟异性一起去旅行,还是去国外,那么她就默认了,他们之间能够发生些什么。她不断说无法理解。习煜说,这就是男女思维的差异。她没有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最后,她不再说话,深呼吸,沉重地叹气。这是她在习煜面前惯用的表达情绪的方法。他明白,他笑了。她终于可以撒娇,埋怨他:“你还笑。”

习煜说:“回来吧,我明天去接你。”

卫生间没有空调,关门后闷热得如同火山口附近。半个多小时,朱影坐在马桶上,几乎要缺氧,仿佛自己是一条遭遇火山爆发的鱼。空气真的稀薄起来,听筒里还有习煜的笑声,低沉,缓慢,轻佻,像是在与她调情。不安被幻象代替。

临睡前,她给肖晓发了条消息。她小心翼翼把椅子搬到门后。一整夜的恐惧,却没有做噩梦。第二天很早,肖晓回复,问她怎么了。朱影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肖晓发来一个词:强奸未遂。这是朱影没有想过的,但好像也没错。

清醒过来,她又被恐惧攫取了,门外传来冯建国的声音。门变得透明,木头成了玻璃,她能看到冯建国说话的样子——驼着背,一只手无意识摆动,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要慢半拍。她躲进卫生间,胃里涌起一股压力。前一天晚上的印度菜,酱汁鲜亮,米饭夹生,她只每样尝了两口。

她开始化妆。第一层隔离控油,第二层隔离隐形毛孔,然后是粉底,最后散粉定妆。没化眉毛和口红,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就是素颜。在见到习煜时,脸色看上去会是苍白的。将自己伪装得可怜兮兮,是她从前不齿的手段,习煜总说她不适合撒娇。有些东西一旦运用起来,倒是很容易驾轻就熟。

朱影再去照镜子。深邃的五官,被夸过好看。皮肤不好,痘印、毛孔一览无余,号称毛孔救星的隔离霜也拯救不了。泪沟和法令纹越来越明显。这样一张脸,有人不屑,有人声称爱了好多年,她看着有些陌生。

冯建国还在门外,声音忽高忽低,问她怎么办。她让他走,他偏不。她不要见他,他却非要见她。她声音越拔越高,歇斯底里让他滚。冯建国嘟嘟囔囔几句。她又让他留下20美金。她没换钱,钱都在他那里。冯建国把钱从门下塞进来。他走了。她仍不敢开门,直到民宿保洁来打扫卫生。

候机时她拿出Kindle,这是习煜送的生日礼物,她走哪都带着。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已经看了几个月,常常看不下去。这本书的形式和结构十分混乱,《自由女性》的故事和四本笔记交叉着来。莱辛写道:“我亲爱的朱丽娅,我们选择了要做自由女性,而这就是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么回事。”

读不下去,她抬头看窗外的风景。胡志明市的机场破旧、狭小,跟国内三四线城市几十年前建成的机场差不多。如果不是周围充斥着的陌生语言,说这里是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她的同学们都会相信。

窗外地上有东西在蠕动。一只小小的鸟儿,跟麻雀有点像,但比麻雀更小。雀形目?她不确定。当年学过动物学,如今只残留了些许回忆。界门纲目科属种,种是最低一级分类。普通人看这些动植物分类,没有专业知识,不同种是很难辨别出来的,根本看不出一只与另一只有什么区别。不过,它们看人类或许也一样。

那只鸟儿没看清玻璃,一头撞上了。在地上一缩一缩的,看不出多少生机,在做最后的苟延残喘。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只鸟儿,一心向往的浪漫爱情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忙不迭地飞过去,却一头撞上玻璃墙,再想飞,已飞不动了。

在飞机上睡不着,透过小窗户看外面的云层,单调乏味,她试着给自己编故事。这是她擅长的事。中学时代,放假回家的大巴上,一坐三小时,她靠编故事来打发这漫长时光。她的故事都有现实基础。比如隔壁班的班长,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遇上,知道对方的名字,但从未打过招呼。故事从升上高中开始,他们正式认识,成为朋友,再过渡到恋人,一起考上心仪的大学。她也编过自己跟习煜的故事,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波折,他们终究是会在一起的。

落地香港是晚上八点,朱影坐机场大巴到上水。下车拿行李箱时,箱子沉,没拎住,箱子角撞上前面老太太的肩膀。朱影说了声“对不起”,赶着去坐地铁,却被老太太拦住了。朱影不会粤语,老太太不懂普通话。老太太说自己肩膀疼,坚持要朱影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两人僵持了几分钟,引来路人的注目,但所有人步履匆匆,无人停留,只一个香港青年用普通话朝朱影喊:“你走吧,不用管她。”

直到过来一个年轻警察,问发生了什么事。朱影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里面,连她自己都吃惊,怎么会哭?在这样一个夜晚,在香港街头,周围是一样肤色和面孔的人,但语言难通,无处可去。巨大的车流声、光怪陆离的灯光,都混杂成一团糟糕的情绪。老太太正跟警察说话,看朱影哭起来,反倒不知所措,要来安慰她。年轻警察高而瘦,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劝朱影别哭。

“我不是因为这件事哭,我还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朱影试图解释,却语无伦次,哭得喘不上气。上一次这样哭,似乎还是童年时期,被父母冤枉,受了极大的委屈。

警察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跟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有些严厉,对她始终和气。最后,他告诉朱影,老太太同意回去后自己做检查,但作为记录,需要留下朱影的个人信息。

回到深圳,习煜去口岸接她。朱影情绪低落,用他的话来说,半死不活。习煜带她去吃椰子鸡。她以前总嫌这粤式火锅清汤寡水,适合当宵夜。

终于说到那个话题。见习煜之前,朱影已想好了说辞。习煜可能会问,他抱你了?嗯。亲你了?

差一点,我挣脱开了。

可话到嘴边,她却改口:“我们在客厅,两个房间是挨着的,我去放酸奶,他在门口,然后他就……”

习煜说:“他只是想抱你,你轻轻一推不就推开了。”

她摇头。沉默和火锅雾气一起,在两人中间拉上一道厚厚的帷幕,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晚饭或者宵夜,草草结束了。这是朱影当天唯一的一顿正餐,但她不敢吃太多,只吃了些竹荪和娃娃菜。很多时候,胃口与心情呈正相关,她要博取习煜的同情,当然不能在难过时大快朵颐。

接下来是关键一环。朱影没订酒店,不知道要去哪里住。她希望能名正言顺去习煜家住,但他不同意。她撒娇没有用,又不敢耍无赖,那就等于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习煜用她的手机帮她定了酒店,跟他家隔了一条马路。习煜送她进房间。灯光昏暗,空间狭小,一千块一晚的四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他们并排坐在床边,没有刻意保持距离。朱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分不清前一晚的自己和此刻的自己,哪一个身处梦境,又或者它们都是。她想,她可以说一些细节了。

“我觉得我也有错,我太信任别人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没想过冯建国会这么做。其实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可以,可是在香港,碰到那个老太太……”这个词变成一个控制着她泪腺的开关,说到老太太,泪水就不自主地往下落。

习煜轻轻拍她的后背,说着一些安抚的话。有时候朱影哭得太用力,听不清习煜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那都是些不断重复又不得不说的话,是她希望听到的安慰。可是语言一点也不重要,她希望习煜留下。

一种阴郁的渴望,一种藏在水下的冰山般的忧伤,一种环绕着心脏又无法言说的重负。朱影不敢抬头,很少直视习煜,她怕自己露馅,怕习煜发现她的难过和痛苦是粉饰过的,是加了一层又一层滤镜,放大再放大。悲伤的面具很难长久地戴在脸上,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

习煜要走了。朱影抬头去看他。她始终没有碰过他。“我害怕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她说了实话,只是情况远远没有这么严重。

朱影标榜自己是个坦率的人,但她显然不是。在习煜的面前,她从来不曾做到真正的自己。不够直白的东西,是会引起怀疑的。她能表演得足够坦率和真实,是因为一切建立在痛苦的地基之上。而唯一的观众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一场演出。

习煜还是走了,留给她一个决绝且清醒的背影。跟上次不一样,上一次是她先转身,脚步踉跄。去越南之前,朱影专程从北京飞往深圳。那是个周日,他们看了新上映的电影,吃了日料,又去清吧喝酒。喝完酒走在街上,习煜说:“你可以挽着我,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她不以为然,却攀上他的手臂。

习煜先说:“我考虑过,不止一次,但还是不行。我们更适合当朋友。”

为这句话,他们在深夜的街头,来来回回讨论了三个多小时。从各自很早以前的初恋,到当天看的爱情片,再到一些伪心理学。他们都喝了酒,带着几分醉意。酒精容易让人和人的关系趋于舒缓,也容易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朱影提出去习煜家的要求,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也许就在那一刻,在亚热带的风仍带着暖意吹向他们的一瞬间,习煜的选择已经完成了。而朱影还沉浸在被拒绝的短暂悲伤中,并不知晓即将到来的长久沉默。习煜打车送她到她朋友家楼下,看着她上楼。

第二天是习煜生日,朱影想送他礼物,她已经挑好了。她问他怎么样。他回复,不用了,谢谢。去香港过海关的时候,她发京港澳大桥的照片给习煜。他回复,你可以分享给别人。他的意思是,以后别再来烦他了。

朱影订了晚上飞北京的机票,没告诉其他人,假装自己还在越南。白天不知道做什么,附近有个大商场,她去逛了一圈,没有任何购物的欲望。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逛街,是个周末,她跟习煜一起。所有咖啡店都挤满了人,商场里却空空荡荡,他们只好买了饮料去电影院,随便选了一部动画片。

她买了张电影票,一部印度电影,喜剧片。开场后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她的前后左右都没人。剧情一般,典型的印度片,总是莫名其妙开始唱歌跳舞。有几个片段可能是好笑的,前排有个男的笑得很大声。她没有笑,哭了起来。没人发觉,只要不出声,尽可以哭完电影全程,两个小时足够了。

见到肖晓是一周后。肖晓忙着谈恋爱,也忙着复习事业编考试。她们曾经是同事,还有冯建国和小毕。那时他们大学刚毕业,三个女生、一个男生,很快组成一个职场新鲜人的小团体。有一天朱影跟肖晓上街,远远看到冯建国和小毕手牵手走在马路对面。小团体分崩离析了。又过了几年,肖晓说他们分手了,冯建国又和她们俩玩在一起。

她们找了家咖啡店坐下来,说起那件事。第三次,朱影终于讲述得毫无破绽:冯建国从正面抱住她,想拖她进房间,被她用力推开。她说自己没有这种意思,然后回房间锁门。

冯建国说:“我以为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这几天我们以情侣的身份相处。”

“我什么时候表达过这种意思?”

“在湄公河边聊天的时候。”

不是雨季,但那条河的水满得要溢出来。水深,没风,波浪摇曳着,大片断裂的树枝从上游漂荡过来,像死掉的水生生物随波逐流。这样的场景下,他们能聊什么?也许是某个作家,某本书,某部电影。关于湄公河,最著名的书或电影,只有杜拉斯的《情人》。但他们不可能谈论情人,就像他们不可能谈论爱情。谈论爱情需要一定条件:双方互有好感且在试探;双方无感且绝无可能性;一方有好感而另一方浑然不知。而他们属于,她对他的好感感到厌恶。

冯建国说他一直喜欢朱影,从他们认识就喜欢了。

“冯建国真恶心!他喜欢你,然后跟小毕谈恋爱?”肖晓咒骂了一句。

朱影同意肖晓说的。不过有些事朱影没跟肖晓说过,一些微妙的暧昧。朱影也同意冯建国的说法,他一开始喜欢的是自己。那时候,冯建国隐隐表达过好感,朱影能感觉到。但初入职场,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这种事,她只好假装不知道。

朱影不想与冯建国纠缠。她绝不会质问,那你为什么跟小毕谈恋爱?朱影不在意那个人的情感,她只在意自己的。她失去了一段感情,一段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一段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的感情。一种痛苦是能用另一种痛苦来纾解的吗?如果痛苦被一遍遍诉说,是不是痛苦的浓度就会被稀释?最后变得越来越稀薄,直到自己都不再相信那痛苦是真实的。

春天的一个周末,朱影跟夏夏回了一趟母校。学校食堂的饭菜还跟以前一样,有一种廉价的精致感,食堂旁边的咖啡馆也是。那种廉价对大学生来说不算什么,但她们到底不是大学生了。夏夏是朱影上大学之后最好的朋友。她们是大学室友,毕业后又一起合租,不合租也保持着每月见面的节奏。她们合租的时候,请肖晓来家里吃过饭。

夏夏先说的。半年前,夏夏搬完新家,请了几个关系好的同事来玩。夏夏的直属领导听说后,问过她几次,为什么乔迁新居不叫上他。有天晚上他们聚餐后,他开车顺路送夏夏回家。他又问她,不请他上去坐坐吗?夏夏无法再拒绝,答应了。在她的小小客厅,他抱住她。她推开他,叫他出去。夏夏的猫在他们脚边绕来绕去,喵喵地叫。

“后来呢?”

“他在微信上道歉过两次,在单位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上个月他调走了。”

“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不想说,我跟谁都没说过。那段时间我一直失眠,强撑着上班的。”

“你还记得冯建国吗?”

夏夏点头。

“我去年秋天跟他去越南玩,发生了一样的事。”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