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比电影难多了,没有人留给我剧本。

何处是我家

作者/萧婷

 

没有牵绊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作者萧婷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当自己被置于一种“绝对自由”的状态,如何享用这自由,又变成了新的课题。


每当春节临近,团圆意象逐渐浓烈之际,我便会陷入迷茫与哀愁。这种和常人相悖的低落思绪就像茫茫烛火,这片好不容易掐灭了,那片又点燃了,它们明明灭灭,在新春的热闹中,点缀着我孤独的冬日。

这样的境况,大概是从父母离开我生命的那个年头开始的吧。

这个深长的秘密,我压了许多年,压得我已经习以为常,压到我就当他们去远游了。我在平常无异于周遭的人们,当他们在聊到父母时,我也可以很自然大方地介绍着自己父母的故乡和身份,聊他们浪漫的相识,聊他们奔波的往事。但更深一步,我就不会聊了。我以前觉得,那是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一个禁忌,它会给你贴上“无家可归”“孤儿”的标签,再加上,在讲求门当户对,巴高望上的东亚,我暴露自己的身世更是没有必要,缄默着孤单是我对我最好的保护了。

我什么时候会感觉自己“被落下”呢?大概就是当人们说“过年回家啦”的欢欣雀跃之际,我才会表情凝滞片刻,惊觉,我早就已经无家可归。父母淡淡地落幕于我的人生舞台,快到第十个年头了。如果说,一开始我尚且可以去那些半生不熟的亲戚家见见面,收留我过个年,那往后漂泊在外的日子,都是想着,一个人在租屋里吃点什么好呢?要去哪个遥远的城市散散心呢?

在过去的三年,大部分人并没有回老家过年,我可以和年轻的朋友们像一家人那样,一起吃美味佳肴,一起玩玩牌。我极为难得地,过上了一种团圆的短暂的日子。我不能自私地去想,因为客观因素困住了一群本该归巢的倦鸟,真希望年年如此。我只有在言语上深深感激:“谢谢你们,我很荣幸能和你们过年。”这些见一面少一面的朋友们,也只是新岁的过客。

我想要的,是每逢过年,有亲切可爱的熟悉面孔,有温暖无私的专属家人。这件在大家看来很习以为常的事,我却需要用一生争取和追逐。

我并不太想把这样话题刻意往自怜里拉扯。我的闺蜜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安慰我,说是在当下这个时代,亲子关系并非总是我想象中的妥帖,他们也有无数责备、争吵、冷战,父母和下一代也有着许多代沟,无论是认知上,还是生活上。有的人因为血缘规训,愚孝当头,很难挣脱,再加上中国人以“隐忍”著称,以“关系”傍身,家庭提供过物质层面的久长支持,纵有磕磕绊绊,仍牢不可破。

于是,我可以看到,同龄人因与家里人斗嘴而生闷气,被家里人催婚而抱怨,父母的权力对于子女来说极大,他们的碎叨和指令像紧箍咒一样,牢牢地封锁着孩子那根筋。真正完整幸福,没有矛盾的家庭是罕见的。

而我却可以“轻松”地在这里面做文章,当同龄人问起我时,我轻松地说道:“我爸妈从不催婚呀,他们可开明啦。他们从来不会跟我吵架,他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都不管我的,他们尊重我的选择,他们希望我幸福,能找到对的人。过年的时候他们都去周游世界了,哈哈,把我这个晚辈丢下,过他们的浪漫日子。”

你看,我会把被处理过的真话,贴在现实情况里。我常为自己组织后的美好说辞感到一种无奈的荒诞,和自嘲的心酸。我像个老师傅,把满是伤痕的真话揉搓一下,包成油光水滑的饺子。

许多时候,我也会安慰自己,我虽然更早地失去了大多数人拥有的团圆,但是却比他们更早地完成了心理建设,当他们逐渐步入人生后半程,也必然要面对与父母的别离,那层更深厚的联结,也会归于尘土,徒留思念。我只是提前把老年的那部分我,早早放在了年轻的皮囊里。我自己成为了自己的父母,需要比其他人有更灵敏的知觉,更警醒的认知,更周全的计划。杨绛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当有一天,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走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真心实意地疼你爱你。”我所战栗的是,我早早地经历这样的境遇,亦没有伴侣或后代相守,才惊觉“爱与被爱”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在外面的世界,受了委屈,挨了欺负,没有人对我说:“累了就回家来呀。”没有别人允许我再做一个孩子,放下所有戒备去倾诉。我一个人翻山越岭,发现山头等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承认,我焦虑过未来的婚嫁,亦迷惘自己是否能拥有人生伴侣。许多年前,我曾天真地问闺蜜,若我以后嫁人,自己这边没有至亲前来参加,是不是得雇佣一群演员去演绎我身后的家族呢,他们光鲜亮丽,撑住场面,不会让夫家觉得凄凉…

闺蜜让我打住,她说:“那样的话,你的丈夫是不爱你的,他爱的是面子,是虚浮的势力,这样的人还敢嫁?”我心里自然是知道这个答案的,故意言出无非就是多一寸心安,确保身无挂碍的我,可以辨识爱的踪迹。

随着岁月流逝,我身边的新朋友们也陆续地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变得坦然许多,不再敏感。听完以后,无论中外的朋友,都会对我说:“你真的很坚强,很不容易。”除此之外,人们也会有不同的视角去看待我的处境。

有家庭压力的朋友会对我说:“至少你是自由的。”我说这份自由带着长久的不稳定。他们依旧觉得,自由已经非常了不起。诚然,我做任何选择不用考虑家人,我可以像蒲公英一般,漂泊于任何一个城市。如果可以,我能参加有去无回的地心探险或者是星际旅行,在万家灯火之外潸然泪下。哪里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我就可以去哪里久居。

虚浮过谦的人则会说,这有什么,我自己也不靠父母啊,毕业以后都是自己挣钱。但之后又会发现他们有父母或多或少资助的房子,车子,甚至公司,以及为他们准备的饭菜。他们会刻意忽略由父母背书所带来的资源和人际关系,以为轻淡地“比惨”可以安慰到一无所有的人,以为“不靠”就是自己挣钱自己花,无法区分隐现的稳固和真正的失去是天差地别的。我只是笑笑。

有的人会说,你这样最好嫁出去了,你没有父母兄妹,也代表没有家庭债务,没有纷争,没有娘家人的条件干扰,你只是独自前来,他们会觉得你简单,少事;有的人则会更现实地说,哎呀,确实是个大难题,因为别人看你没有嫁妆,没有后盾,没有拿得出手的家境资源,那些权衡利弊的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妻子呢。如此种种,让我瞧见世界明晃晃是一个巨大的算盘,盘珠稀里哗啦上上下下,我躲着,闪着,怕被挤压碾砸。

人若是没有相同经历,往往很难真正共情另一个人,他们只能尽量地以过往的经验去劝诫或安慰。所以,当身世浮沉被轻描淡写地提及,对于客体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沉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路和目的,大家无暇顾及你身后的支离灭裂。你期待的往往是有个行人终于驻足,听完,抱着,不走了。

我突然想起,在斯皮尔伯格的《人工智能A.I》这部电影里,梦想着成为真正小男孩的人形机器人,渴望着能够拥有人类的母爱,哪怕只有一天。光阴流逝,沧海桑田,来自外太空的高维度生命捕捉到了他的渴望,他得以在温馨的房子中醒来,变成了真正的小男孩,和人类母亲生活在一起,拥有凝固的幸福。对我来说,这份渴望则是阖家团圆的缤纷时刻。我羡慕他人能够和家人一起,围聚在热腾腾的年夜饭的时刻。我能追忆起童年时分,父母笑盈盈地在我生日时往我脸上抹奶油,能追忆起他们歌唱与舞蹈,他们携手登山和彼此玩笑,这些美满点滴如吉光片羽,陈列在前尘往事中。

人生比电影难多了,没有人留给我剧本,我可以照着演下去,让我能够知晓所有确定性的快乐结局。家里留给我的,只有我从小到大的行囊,它们沉重地从一个地方,转寄到另一个地方,像一群不见天日的流民,至今仍未尘埃落定。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以好好安放它们。我只有在荒芜之中,默默耕耘出一片世外桃源,期待春意盎然之际,在明媚的阳光下与它们重逢。

这些年,我格外照顾自己,保持健康,注意安全。我会想到最极致的坏后果,若是我发生意外,没有谁可以替我喊冤或是为我垂泪。也没有什么人能被通知,通知以后能够及时赶到。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我未来没有双亲可以照顾,也早就经历过“被通知”。 

我需要做自己的“孩子”,确保我的双手可以安抚我的肩膀,确保我的双腿能够承载我的向往,确保我能守护内心的赤诚与纯真,确保我能逃离世俗的沼泽和冰原。

这层自我保护机制扩散到了我的社交,我会比大多数人用更多时间去建立亲密关系,用时间和智慧辨别一个人的好坏。我就像小章鱼,会对表面的好意试探性地只伸出一根灵敏的触手,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就立刻缩回,退到遮蔽物之中。有时过于保护自己,反而会引起其他人的不解,我没有办法及时解释,只能姑且说这是后天带来的“缺陷”。但这样的行为也带来了另一种好处,那就是,我会比其他人更加珍惜亲密关系,一旦建立便会趋于稳定,我会把亲情的缺失流向友谊或爱情。

如今再回望过去的十年,浮生若梦。一如劲风穿过密林,我独行踽踽,一开始,只见漫天枝叶翻卷飘摇,人们在远山的火光中歌舞升平。我冒着夜雨,微光伴路,行至山腰,风渐渐缓了下来。我途遇清泉和暖巢,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我的惊惧化作坦然,亦把山风当作了朋友,直到它温顺地止歇,山头终于迎来了晨曦。我得以哈哈大笑,感恩这场难能可贵的经历,带给我勇敢、坚定和圆融。

也许,在哪里过年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心中对温暖相伴的希望从不曾磨灭,它会指引我们抵达团圆。“家”并不要求人的数量和身份,它注重情感的羁绊和力量。“家”也不仅仅是水泥砖头修筑的方寸,更是一种精神归属。我们无法决定生命的去留,但能够决定爱的浓度,决定它将流向什么样的港湾。

原来我已经有了“家”,它只是还没有具象化,在这之前,我还有时间去丰润它,装点它,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住着爱与被爱。有了这样的信心,无忧亦无惧。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