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闪电般的日子里,我跌撞进中年。

白日梦

作者/铁锅

 

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梦想是一件好事,有一个不被众人理解的梦想就是一个噩梦。这个世界滋养不了喜欢做梦的人,只会化身为孕育怪诞的土壤。


居家办公四年多,张铁锅已经成了一个不可逆转的超级宅女。时光如小缝中瞥见的一只驹子,还未及细细咀嚼,便如一道闪电劈过。她在这闪电般的日子里,跌撞进中年。

头两年,她三心二意地在软件公司做着产品设计,打鱼晒网地经营着自己的小说家梦想,在多伦多西郊一间六百多尺的公寓里。写小说就是编故事,情节编得抓人不算,前胸后腚都得顾,要经得起推敲。和那些高产的写手不同,她写点东西不容易,费老功夫了,有时候从日出到傍黑,连个屁都憋不出来,比猪油还难熬。

于是她常卡壳,盯着窗外发傻。

窗外是个建筑工地,确切地说,是个建筑大坑。是这样,多伦多天气不好,劳工法又不让随意加班,所以,盖楼速度总像蜗牛或树懒爬行。那个坑是花了好几个月挖的,又以坑状停留了好几个月。刮大风的时候,坑里还会堆上四面八方飞来的垃圾。

卡壳,盯着这样腌臜的大坑,心里必定更加搓火。

这时,她多半会踹开卧室的门,找伴侣碴子,摔盆打碗地吵(疫情居家后,她在客厅办公,他在卧室办公)。伴侣偶尔回嘴,但多数时候,还是大度地开车带她去郊野四处兜风,像给犯人放风。她总会从副座摇下的窗户探出脑袋,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和擦身而过的邻车的狗一样。

多伦多郊外出挑的东西不多,就不要钱的公园和树林子最多,不少还傍着著名的安大略湖。她养成了在林子里随地小便不被发现的技能,找枝叶葳蕤处蹲下死命一滋,再提溜着裤子迅速起身,从没出过纰漏。只有一回,蹲得太急,被一株妖娆的植物蹭了下体,当晚就感染了阴道炎,彻夜奇痒,在床上翻烧饼。

每次从郊野溜达完,她汹涌的荷尔蒙会平和不少,时不时还来点小说灵感,叽叽喳喳地说给开车的伴侣听。伴侣总拿出加拿大式虚伪,各种恭维“哦,这个情节好有意思” “我在好莱坞电影里都没看过这么有趣的情节” “你一定要好好写哟,总有一天会被人挖掘的”。他不介意瞪着小眼说点瞎话,给她喂海量的毒鸡汤,只求她别没事找他吵,家里的碗盘已经摔得差不多了。她显然沉溺在毒鸡汤中,无法自拔。因为她竟幻想有那么一天,李安或关锦鹏会买她的小说,拍成电影,甚至拿个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什么的。

十几个月后,她真熬出了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无名小卒,没途径在正规杂志上发表、出版,只能降格走对素人友好的网络文学的路子。在朋友指点下,她还上著名社媒“大绿书”开了个账号,一番胡乱吆喝,不知哪个词句戳中了大数据,还真招来不少关注,给小说成功引流,挣出六位数的点击率,可惜大多数都进了平台的腰包,只往她的支付宝里打了两千(人民币)。

很快,随着疫情的深入发展,科技行业的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们没有等来日日恐慌的great depression(大萧条),以及随着大萧条而来的大失业。相反,竟迎来了百年不遇的great resignation(大辞职)。

辞职的人主要分两拨。

一拨是因为疫情不能下馆子、旅游,被迫存下不少钱(老外们最不爱存钱)。外加贷款利率“呼哧哧”一路下调,银行的钱跟白给的似的,不必朝九晚五地给人卖命了。于是她果断离职,开始思考如何在马斯洛需求层次上再往上爬一两级。要是被“雷”(layoff,下岗),更是欢天喜地,因为能从政府薅不少补贴。

还有一拨,因为可以居家办公,心思活动起来,三两句话,就被薪水比加拿大高好几倍的美国上家“拐”走。毕竟,打工就是傍大款,谁给的钱多,就跟谁跑,对某一个雇主忠诚是世间最大的PUA。

总之,张铁锅所在的软件公司的中流砥柱们——码农在“大辞职”中也跑得精光。

最初,她十分恐惧,怕手里设计的项目没人开发,公司会倒闭,自己也会失业。虽然平时工作不上心,丢了工作还能吃福利,她还是不能安然接受当一个无业游民,更不想劳心费神修改简历和作品集,找新工作。

没想到,公司比她还恐惧,总领产品和开发的副总裁怕她也跑,自己就成了光杆司令,对她好一番安抚和拉拢,给她加了幅度不小的薪水不说,还同意让她永久居家办公,指导她工作时也是轻声细语。她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反转,从此理直气壮摸鱼,把心思都拿去熬猪油。

为了配得上这份肆意的人生,更为了多点相处空间,她和伴侣一商量,把公寓出租,又把积蓄凑凑,股票、比特币卖卖,做首付,拿了高额贷款,在愿景小镇买了所联排屋。后院还对着一片美丽清澈的小池塘。

搬进去头几个月,正是夏日,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他们很是惬意。每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干点工作、写点文字,脑子倦了,就夫唱妇随,前院后院地垦荒、种点花草、葱蒜、韭菜,或去乡间小径散个步。周末去镇中心逛逛露天农贸市场,或在那座灰头土脸的老教堂的钟声里,搞个堆满太阳蛋、培根和吐司的早午餐。她总做作地戴着宽沿草帽和墨镜,进早餐店坐下都不摘,只为营造一点氛围感。什么样的氛围感呢?就好像她已经是个震动文坛、洛阳纸贵的著名女作家,隐居到这异国的偏僻小镇上,怕偶来打卡的同胞认出,偷偷拍照,所以时刻要保持一点形象。或勾着老外们好奇,这个东方女人来历一定不简单。

她毫不怀疑,她将在愿景小镇迸发出崭新的灵感,甚至像福克纳和爱丽丝·门罗(一样写出一系列震动诺贝尔的小镇文学。福克纳太遥远,门罗可就常年驻扎在离她不远的安省小镇上。她相信这样的巧合,是上天对她的启示。再说了,一个中国女人,在加拿大偏远小镇写小说,这不同当年在沙漠安家的三毛一样么?她甚至想着,有一天,许知远和鲁豫会带着他们的团队,漂洋过海来采访她。她将领着他们四处走,然后休憩在老教堂前的长椅上,阳春白雪地畅谈她的异域文学和人生。

然而,这样的日子似乎不会太快来到。

茅厕三日新后,她就意识到,小镇的日子过于平静如水,对她的灵感毫无帮助。小说家是需要动荡甚至苦难来滋养的。她常常在电脑前一坐一天,腰都绷坏了,却一个字敲不出来。好像便秘的人在马桶上坐到腿麻,却连个屎橛子都挤不出来。

哦,那部她寄予厚望的长篇小说,也像投入安大略湖的一粒石子,在最初的一声还不如屁响的“扑通”后,便一点微澜都不再见。李安、关锦鹏们依然不知道她是哪颗葱。那两千块稿费,也就去中国超市买了三回菜,早已用光吃净。

初冬到来的时候,小镇更如一潭死水。随着后院那株枫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入土,一个噩耗传来——伴侣要回公司上班了,一周回三次办公室。因为他们搬得实在太偏,逢去办公室那日,他天不亮就惺忪着睡眼,苦大仇深地去赶进城的小火车;天黑透了,才披星戴月地进家。

一整天,除了偶尔跟同事开个视频会,她连个一起说话斗嘴的人都没了。无数个日子,她踏着细窄蜿蜒的楼梯,从楼上晃到地下室,再从地下室荡回楼上,像哪部中世纪背景的小说里那个被罩进孤塔里的囚徒。想去有人烟的地方逛逛,又不会开车,最近的商店咖啡厅也要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有时憋坏了,她就套上冬靴出门,在已经结冰的小池塘边游走。有回无聊狠了,还用脚去试冰的厚度,差点连人都跌进冰窟窿。脑子成日像个空掉的躯壳,别说编故事,连快乐自如地生活都不能够。

养条猫或狗?

伴侣对猫毛狗毛都过敏,一碰上,就狂打喷嚏,严重时,本就不大的眼睛能肿成两条线。

要不,生个孩子?

有着妇产科实习经历的家庭医生,已经暗示她两回,女性过了三十五,卵子质量就会逐年下降。到了某一个点,甚至是断崖式下跌。

伴侣双手赞成,他对孩子不迫切,但是已经受够了她每天云里雾里的不着调。

床上床下,他们都热络地准备起来。依例做了各类检查,结果出了个不小的障碍:不知是不是居家太久,发了太多的福,紊乱了荷尔蒙,她竟有多囊卵巢综合征症。月经不调事小,主要是排卵困难。

他们找了邻镇最牛的一个妇产科医生,开始了断断续续、长达八个月的生育治疗旅程。

最开始,她很有新鲜感,并把每次的治疗和自己的感受详细记录下来。在加拿大治疗不孕不育,不就是人生苦难的开始?将来是多好的小说素材。为了尽到“作家”要对生活观察入微的本分,她连护士抽血也不放过,盯着针头刺入皮肤,多像拿牙签给香肠扎气孔。她记录。

有了怀孕的打算后,每天上下午,她总会去邻近的步道上散散步。路不结冰的时候,还会速走,医生让她减肥,有助于治疗多囊。

总会在半途遇上个印度女人。头两回,她们只是点头微笑,彼此“嗨”一声。

你不工作吗?一天,印度女人站下来,率先破冰。

工作,居家。她笑。

真幸福。印度女人叹。

你不工作?她也问。

不工作,我居家,备孕,三年了。印度女人说得稀松平常。

备孕三年?她心里一惊。头回搭话,也不好细问。只是说:我也在备孕。

太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印度女人找着了盟友。医生也让她减肥,大量的印度碳水把她的BMI喂超了标,她又管不住嘴。

一起散了几天步,印度女人吐露:我们试管三年,医生已经劝我们考虑代孕了。

铁锅眼立刻一大:那你们考虑吗?“代孕”这个概念令她咋舌。

不不不不不,不考虑,绝对不考虑。印度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太贵了,我们负担不起,也接受不了自己孩子从别人肚子里出来。

又凑近铁锅:我的医生说,代孕出的孩子没有代母的基因。怎么能一点不带上别人的基因?这是个医学骗局。我丈夫说,这里的人口老龄化严重,这是医生和政府联手耍的骗局,骗你多生养。

铁锅若有所思。

医生名声太大,实在难约,治疗断断续续,还没走到试管那一步,铁锅已经被各类抽血B超、输卵管检查搞得精疲力竭。还得分出一点心眼,防备着医生,怕像野人一样吃生肉喝生水的洋人开药时,没顾虑到她亚洲人的体质。上回为了给她催月经,医生开了十天的普维拉锭,她血流成河了十来天,头都流晕了。

有回抽血,遇上个生猛的女护士,两只胳膊弯扎了四针,还没找到血管。抽完后,她含着泪要跟在外间等着的伴侣诉苦,谁知伴侣嫌诊所里人多,空气不好,一个人跑回车里躲清静了。她扛着两只被戳肿的胳膊,在风中走去停车场,呜哇大哭起来。明知可能性不大,还是涕泪交加地质问伴侣:要是被扎死了可咋办?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

隔天去公婆那儿吃饭,她又控诉了一遍,东北公婆护犊子,听了这话脸色都不好看。过了些时日,谈笑间,伴侣一时不老成,透露,那回老公母俩对她很不满。

她那多囊又不是咱儿子整出来的,冲他撒啥气?疫情这么厉害,不搁车里等着,还要在诊所里待着被感染?婆婆忿忿道。

公公不知道啥叫“多囊”,就笼统总结:哪个女的不生孩子?给她娇气的。要不人家怎么说,江浙沪的独女都娇气(张铁锅是苏北人)!

写小说的人脑子都不好!婆婆补一句。

她写的啥呀,网络小说!上不得台面,人家都写着玩,她倒好,当成个正儿八经的事业了......

铁锅气了个倒仰,添油加醋,把话在微信上学给堂妹张铁勺听。

铁勺在美国读博,虽然不和她在一处,但都身在北美,心理上有近便感。

你公公婆婆不是什么滑铁卢的博士吗?怎么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铁勺问。

博士他妈了个X。铁锅爆粗,全然忘了女作家阳春白雪草帽墨镜的氛围感,还恶狠狠地补了句:他爸是抚顺下面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家里还睡炕;他妈是沈阳铁西区摇机床的后人。读十个博士也改不了他们穷贱胚子的劣根性。

铁勺吃吃笑。

等着,这话我记下来,以后说不准能用进哪部小说。铁锅打开手机笔记App。

正得过且过着,一日,诊所忽然给她发了封邮件,那位牛逼的妇产科医生竟然在加勒比海度假时,心脏病突发,因当地医疗条件有限,救护不及时,去世了。铁锅的生育治疗需要暂停几周,待他们内部人事调整好,给她再安排一位医生。

公婆很气愤:哪有病看到一半,医生挂掉的?医生死怎么也不挑个好时候!换个新的,还不定怎么样呢。

她也很委屈,这大半年,大大小小吃了这么多苦头,抽血就不说了,光为做B超,灌水憋尿,有两三次差点休克。现在还没等她怀上,医生竟然没了。

散步的时候,她很郁闷地告诉印度盟友。

盟友安抚: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也许下一个医生才是能帮你怀孕的人。又向铁锅辞行:我和老公要搬回金奈住一年,我老公换了个可以远程的工作。

那你不做试管了?铁锅惊讶。

我们之前冻的胚胎只剩两个了,我们不想又浪费了,打算先暂停在加拿大的治疗,回印度试试我们当地的法子。

伤感地告别了盟友,又读了两本女性传记后,铁锅豁然开朗——是啊,这必定是上天的启示。

也许上天现在压根不想让她做母亲!这一年多,为了生育,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可耽误了她多少人生!连篇像样的短篇小说都没写出来过。

我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了,因为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她告诉伴侣。

伴侣大惊片刻,然后炸了:生孩子最开始可是你的主意,已经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和时间,你又开始打退堂鼓。你到底要咋样?

不咋样,咱们可以去冻胚,就是受精卵。她两眼放光。

他一脸疑惑。

她还在那里眉飞色舞:冻起来以后,我们暂时就没有卵子质量下降的后顾之忧了。到时你和我一样,换一份可以远程办公的工作,然后——我们把这房子租出去,用租客的租金还贷,离开这个冷地方,去西班牙、葡萄牙或者克罗地亚旅居,找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挣加拿大的薪水,去那些地方花。

打住!打住!你这都是打哪儿想起的?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她拿出那两本给了她无数鼓舞的传记:吉尔伯特和茱莉娅·查尔德都是这么干的。她们都是在和我现在的年纪一般大的时候,搬去欧洲,学当地的语言,和当地人交朋友,还学做菜,然后出书、上电视节目,挣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他在她说完前,就走开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如常惺忪着睡眼去上班,晚上却没回家,一连几天都不回家,她打他电话不接,只回了条短信:我需要一个人静静,思考一下我们的未来。

她几乎十拿九稳,他是躲进他父母家了,只有他父母那儿常年备着他的换洗衣服。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没去找公婆,说不准他滞留不归就是那两颗东北老酸菜的主意。

她在“塔”里闷得发疯,对着左右邻居,还得做出安静祥和、一切如常的样子。

两周后的一天早上,她终于收到他的短信:我快四十了,经不起你这样的折腾。这几年,我越来越难以忍受你的喜怒无常,和你的“小说家梦想”。现在即便你想要孩子,我也不敢和你有孩子了,我不能接受我的孩子有一个整天活在白日梦中的母亲。去追你的梦吧,也许没了我的牵绊,你会飞得更轻盈。

 

后记

一番痛苦的牵扯后,张铁锅和她的伴侣分居了,并在利率高企、房产市场不振的大环境下,艰难地处理掉了愿景小镇的联排屋,把分来的钱划为三份:

第一份,她拿去冻了十三颗卵子。

第二份,她拿去存了高利息的定存。

最后一份,她换成欧元,贴身揣着,拎着行囊,搬去了巴塞罗那。

两年后,她写出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叫《冻卵搬去巴塞罗那》,副标题为:奔四的单身女性如何活出自我。封页上,是一张她的玉照。玉照上,她披头散发地抱着一个西班牙吉他,眼睛画成浣熊,还披披挂挂地穿了件裙子不像裙子,褂子不像褂子的衣服。像当年的三毛一样。

不过,这次,不是她的主意,是出版商的主意。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