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无知,而是无所谓。

极北的守墓人

作者/

 

朋友说去极北做了守墓人,三年杳无音讯,就在职期将满时,我想过去找他。可是我遇见各种奇景,各种奇人,却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刚下飞机就忍不住缩紧了脖子,莫伦克地区的寒风带走了我身上仅存的温暖。我抱紧双臂,接着又使劲跺了两下靴子,我新买的黑色牛皮靴子踩在了雪地上,留下两条黑色的印子。

这里是俄罗斯的极北之地泽布吉里斯坦,意为——被遗忘的地方,这里并不是俄罗斯最靠近北极圈的城市,但是是俄罗斯的针叶林存在的最后的城市,在这个城市北边的小岛上还生活着一些居民,我的朋友吴易巡就生活在那个小岛上,那里是真正的泽布吉里斯坦。

刚下飞机我就感觉到有些东西似乎存在着,它将飞机上那种昏昏欲睡的氛围给破坏了,当第一抹雪花伴随着寒风灌进我的脖颈时,飞机赋予我的温暖一下子就给破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戳破了一层膜一样,我心脏的血液在向身体外输送,只有它们到达四肢时我才不会感觉寒冷,而寒冷时刻在侵蚀着我,它时刻提醒着我我已经离开了温暖的港湾,而如今是时候面对生活了。

远处的天际飘过一阵淡绿色的光幕,它静静的笼罩在天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夕阳与晚霞仿佛西餐的浓郁的汤汁浇淋在画布上一样,近处拖着行李箱的游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地从我的身边经过,他们大多数都是皮肤发白,留着金发或者褐色头发的俄罗斯人,我听见他们说的俄罗斯语一阵一阵地在我脑海里回荡,但我却不能理解它的意思,我是谁呢?此刻我又在哪里,哪里也不是,哪里也不在。

想要到达真正的泽布吉里斯坦的小岛上还需要明天坐游轮,我决定今晚就在本地休息一晚,我看见人群熙熙攘攘地朝一个外表涂着粉红色的餐馆的方向走去,餐馆的把手还是金的,它的玻璃是透明的,当我拉开透明的玻璃门时,墙上挂着的似乎是带着一些灰尘的鹿头与猎枪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冰柜里装满了冰块,里面还藏着一些贴着标签的酒,上面写着——伏特加。

我看着桌子上写着俄文的菜单,耐心地将一些挂着图片的菜肴翻译了过来,好在菜肴并不多,我点了一个加满芝士与鹿肉的俄式薄饼,焦糖色的洋葱与洒着迷迭香的粗薯。我将手机上的单词展示给穿着绿色围裙与红色的外套,手臂与腿露在外面穿着白色的带毛的长靴的服务生,她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似乎比我更年轻,虽然我也只有三十多岁,但是她扎着金黄色的小辫,反应灵敏,面露笑意,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着活泼的气息。就在我思考这样一个年轻人家里会不会养着一只棕熊时,我的餐到齐了。

除了洋葱以外,其他的我几乎都是直接用手抓着解决的,但是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人因为我不用西餐的餐具而鄙夷我,这里的人有不少也是像我一样的亚洲的面孔,但是他们说的却是中国的方言,日语还有印度语等等,已经让我无法听清他们在讲什么,我最近的人则是一对年龄似乎在四五十岁的夫妻,女性皮肤似乎有些松弛了,眼角还有些鱼尾纹,但是然梳着刘海,她坐得很直,手指搭在嘴唇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他对面的男性则带着一个黑色的帽子,低着头咬着一份汉堡,我看不清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夕阳的残光照到了我的桌子上,我也用手指搭着嘴唇向窗外看去。窗外的人流似乎变小了许多,看不见夕阳,但是他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我的脸上,街道上残留着雪块,屋顶上都是白色一片,仿佛透明的深海中带蓝色的冰晶一样,当然略显浅薄点。而我也只是一个无知的人,只配欣赏这点雪景了。

那一对夫妻离开了我旁边的桌子,我依旧坐在桌上感受些什么,吴易巡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毕业以后就成了一名医生,还是一名业余作家,他当了几年医生以后就忽然离开了中国飞到了俄罗斯,离开的那天,他告诉我他在俄罗斯北部的泽布吉里斯坦找到了一份工作,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我说:“守墓人……”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回过消息了,他叫我不要去找他,他过几年就会回国的。

而就在前几个月,他忽然给我发消息说他要准备回国了,他给我回消息我很高兴,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说估计要等到年尾,我问他能不能去找他,他说可以。想来我和他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三年前他送给我一株仙人掌,如今也已经因为浇水太多而烂根了,我拔下的仙人掌的一根刺收进了抽屉里。

其实吴易巡还能够回来我就已经够意外的了,我以为他此生就会待在俄罗斯,或者在日本,印度,美国或者其他国家呆到死,他以前告诉过我,他想过的是一种没有故事的生活,并非淡漠,恰恰相反是完全地活着,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我理解,每当我面对那些嘈杂的酒客与漫长的空白时,我总有一种难受的感觉,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不知道他还在那里煎熬多久,天长日短,我的灵魂就像黄油一样在锅里慢慢的炸着,总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见的。

此刻,泽布吉里斯坦,天空上的极光环绕着星幕,房子上的积雪向下掉落,四面八方呈现出相对的对称,因此世界似乎是在旋转,耀眼的雪花反射的光刺进了我的眼球,我忽然感到一种荒诞的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不熟悉的国家,我的血缘与文化的根基被斩断了,世界重新展露出了他原本的面貌,仿佛雪山下的基岩与花岗石之间夹杂流动的沙砾一般。

而在这异乡异国,我穿着带长毛的大衣,厚厚的裤子里面塞满了绒毛,还穿着一个长长的带拉链的黑色皮靴,这种搭配就像一个不熟悉时代的乡下人一样,随意且无知,但我并非无知,而是无所谓,我们处在这个奇特的星空下,自然也有各种奇特的景观,人性自然也要多复杂一点。

踏着街道上的薄冰,我随着人流走进了由一堆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子,真是有趣的样子,房子外是由蓝色的外墙与蓝色的圆顶构成的,典型的欧式风格,但墙面与屋顶相比,却显得十分薄脆,仿佛蘸着巧克力的薄脆饼干一样,大厅与走廊之间没有门,而是由白色的织的花纹的绒布构成。走进门廊,穿着蓝色马甲与薄薄的白色外衣,白色裤子与黑色皮鞋的服务生走来走去,大厅很暖和,我脱下了外衣放在手上。

我拎着箱子顺着自然的木色的门廊走进一个拐角里,房间上白底黑色的标签写着一串俄语,与我卡片上的俄语正一样,我打开了房门,里面是由木头砌成的房间,木头上盖着白色绒毛的布料,布料被钉子钉在了木头上,房间里还有一个电视机,一个空调,一个小冰箱还有一个木头桌子,凳子以及一张铺着蓝色的花纹的床单。我打开冰箱,里面几乎都是酒,我打开了一个刻着古铜色的俄文的酒,里面似乎还掺杂着冰块,我最终丧失了喝下去的勇气,将它放在空气中解冻着。

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空调,小心翼翼地将靴子放在角落里,随即放松地躺在了被子上,此时我身处异国他乡,不知道要做什么样的梦才能符合此时的情景,但对于我而言,梦永远是一个不可知的东西。有一次,我曾梦见一只白色的大鸟向北飞去,途中经过茂盛的森林,茂密的草原,皑皑的雪山,寒冷的冰原,最后直冲云霄,飞向了太阳的方向。

晚上,我果然做梦了,我梦见油画一般的黄绿色的墙,我站在这个墙面前,墙向右拐了一下,左边则不断延伸,消失不见,前面有一扇黄色的门,我扣着门却又不敢打开,而后我突然听见一声鸟鸣,抬头一看天上却连太阳都没有,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茫然四顾,不知所终。

等我醒来时,我灌了一口酒,凌冽的带着松针般苦味的酒灌入我的嘴中,我将剩下的酒倒入四方的玻璃杯里,酒显出淡淡的咖啡色,我一口喂进了嘴里,接着盯着窗外发呆,一只绿色的鸟停在木头上啄着什么,转眼间就呼啦啦地飞走了。

我第一次见到吴易巡的时候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他总是穿着白色的带着兜帽的上衣,兜帽下的两根绳子总是甩得起飞,穿着一条盖住脚踝甚至超过脚踝的牛仔裤,他走路蹦蹦跳跳的。他学的是农林专业的,因此总是背着个小铲子,就算只是上课他也要带着他的小铲子,因此他的背部有点弯,但是他长得很可爱,脸上甚至有些婴儿肥,眼睛却很大,总是抱着铲子就像抱着吉他一样,有的时候兴起了就抱着吉他歌唱,就像一名舞台上的歌手一样。我是在一次组织种树的活动上认识他的,像他这么有个性的人想不认识都难。

后来我们寝室有人退学了,吴易巡就住进了我们寝室里,吴易巡带着画布还有他的小铲子进了我们寝室,那时候他迷恋上了画画,整天支着个画板在阳台上画画,对着窗外的风景比来比去,或是丢下铲子背着画板去郊外采青,那时候他还是习惯一个人的,当他回到寝室时,他的鞋子上总是沾满了泥巴。

后来,不知为何,吴易巡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他似乎有什么事在背着我们进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吴易巡似乎在一年内对种树或是画画失去了兴趣,变得郁郁寡欢,当他拾起他的画笔时,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然后他放弃了采青的活动,每天晚上都在月光或是无月的夜空下画画,他变得很专注,似乎心思全部在眼前的夜空之上,后来,我觉得他平静了许多,仿佛在无垠的夜空中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事实上他也的确看见了什么新的东西,因为有一天他指着夜空一动不动地对我说(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对我说的):“你看,你看见了吗。”他的表情很专注。

后来他又渐渐变得合群起来,不仅如此,他还变得成熟了许多,也更会照顾人了,有时候还会和我们开开玩笑,但是他还是习惯一个人独处了,我在那段时间成为了他很好的朋友,但是我总感觉他的身上似乎多了许多东西,他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罩住了一样,有一次我忍不住和他谈起了这种感觉,他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也是吗,想想你以前的样子。”我听着他的话回想了起来,猛然间我感到一阵困惑,我不敢和他再聊起有关的事了,他似乎是对的,我的确改变了很多,但改变未必是一件好事,虽然随着时间的前进每个人都将成熟,这种成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死亡,还是新生?

当我想起这些事时,阳光也从窗外渐渐洒进我的窗户里了,从这个窗户还能看见外面冒着泡沫的海水,岸边有一些装着货物的油轮停在钢铁保护的码头上,我打开窗户,窗外传来一些苦咸的风,是海水的气息。

我收拾好行李,头上带上了一个褐色的圆形的帽子,当我关上房门时,一个身上穿着白色衣服,黄色马甲与褐色裤子手上托着白盘子的服务生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向他点了点头,接着拖着行李箱走到了大门前,我推开玻璃的大门,人潮又熙熙攘攘地向我涌了过来。

我再一次产生了寒冷的感觉,就像刚下飞机时那样。我吐出了一口白气,拉着行李箱向海边走去,人潮或顺或逆从我的身边经过,我手里按着帽子走上了褐色的海边的木板,海浪很平静,寒风吹着我的脸颊,我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木板上的一个突出来的钉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关系和我很好的女生。

她叫阿蕾,阿这个姓不是很常见,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她长得很可爱,说话的声音软软的,在我进入班级第一天时,我就注意到她了,但她并没有引起我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是在他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他为什么姓阿,但那个时候我和她并不熟悉,后来我和她聊起天的时候,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姓阿,她是不是少数民族,她告诉我并不是,接着有些无奈地说:“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认为呀?”但是我和她后来还是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说我长得很可爱,很喜欢捏我的脸,但我当时并不抗拒这些。

后来,她去了文科班,我就和她分开了,她的性格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孬孬的,但是对我而言她也是一个独特的女孩,虽然我没有喜欢她,但我也确实不应该忘记她。

后来的某一天,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那时候吴易巡也在床上和我说话,我忽然间就想起了这个女生的事,吴易巡问我没有和她谈恋爱有没有后悔,我告诉他我不想想这些事了,吴易巡也就没有问下去,我和他之间的话题结束了,我们默契地看向了窗外的月亮,片刻后,吴易巡睡着了,我很久之后才睡着。

当我想到这里时,轮船发出了长长的鸣笛声,我敞着褐色大衣的扣子拉着行李箱走上了轮船的甲板,随着人流进入的一个四周都是钢铁铺着木板的道路,接着看着手机上的信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定的是单间,房间很窄小,只能容下一张床,我将行李箱放在了上面架子上,接着又躺在了床上。

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我不该想得太多,现在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回忆,飞鸟飞过的地方总会留下痕迹,但……我不是一片宽阔的天空。

去泽布吉里斯坦岛的船程仅仅需要几个小时,我穿上外套溜过走廊到甲板上,甲板上没有几个人,天还是太冷了,当然,也没有多少人的目的地是那个被遗忘的小岛,绝大部分人都待在房间睡觉去了。

四下寂静,天空传来鸟鸣的声音,船的边沿停留着一只海鸥,我流动的命运静止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留在我体内,这里是泽布吉里斯坦,是北方带雪的针叶林最后存在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时间又开始流动了,我睁开眼睛转头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外面的漆有些掉落的露出黑色的斑驳的椅子,接着躺了上去,设好闹钟,将帽子遮住我的脸,接着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我听见了天空中海鸥的声音,那是短促的持续不断的声音,比泽布吉里斯坦出现之前更早的声音。

我睡了过去。

当熟悉的闹钟声叫醒我后,我拿开了脸上的帽子,远处的小岛已经可以看见岛上模糊的树林了。树林仿佛一片片的鱼鳞排布着,风一吹来树林就开始歪过头去,接着旋转起来,仿佛幼稚的小孩手里的风车,只是它是模糊的暗绿色的。我回到房间拿出行李。我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订这么贵的房间了。

我拉着行李走下甲板,风似乎大了起来,我扣上了大衣上的扣子。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穿着像是褐色的像是动物皮毛外套的老头走了下来,他的衣服像是自己缝制的一样,脏兮兮的,他短短的白发矗立在风中,皱纹坚毅地刻在脸上。

我独自拖着行李箱走着,前面堆起了厚厚的积雪,针叶林上隐藏着些雪块,其他的都顺着针叶林的锥形的一丛丛的树叶滑落了,我在林中没有看见一只鸟,天倒是出奇地蓝,连一丝云朵都没有。

林中有一条小道上仅有矮矮的泥巴与雪片,我踩着雪花向前走着,我感觉似乎有些不对,片刻后我才意识到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窒息,吴易巡在哪里呢,他又是在那一片天地中当一名守墓人呢。

很快,我跟着吴易巡给我的地图走到了他的门前,和我想象的不同,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屋以及一些木头钉起来的篱笆,木屋上画满了彩绘,原木做成的屋顶上堆着不是太厚的雪,门前的雪花堆积在一旁,但是门前的雪花依然很厚,淹没了我的脚面。小屋的右后方有一片砖石的高墙,我想那就是吴易巡守护的东西了。

我尝试敲了敲门,门却直接打开了,我向房内望去,房子里却只有一个电视与红色的带着补丁的沙发,最右边是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钢笔与墨水瓶,瓶子里的墨水已经干涸了,桌面上没有一张纸。沙发旁边是一扇门,当我尝试着推开的时候门却卡住了,门打不开,当我走出木屋时,一只白色的海鸥停在木屋上,它格外地大,看见我出来它就飞走了。

我尝试着给吴易巡发消息,但这里没有信号,我想起吴易巡说这里似乎还有一个村子,那里还有一个小酒馆,里面贩卖着自酿的果酒,这里居然还有果子?我顺着屋后的小路一直走了下去,很快,我看见了一个村子,和吴易巡的小屋不同,村子规模虽然不大,但是显得很现代化,都是欧式风格的房屋,大多数都是红色的。

我在两个高房之间找到了那家小酒馆,酒馆的装修很原始,里面都是未曾漆过的木头的桌凳,我点了一杯茴香苹果酒,接着翻出了吴易巡的照片给服务员看,服务员摇了摇头,我点了一杯苹果酒,接着捧着手里的酒到旁边的桌子旁询问吴易巡的消息,我用吴易巡的照片对着这些俄罗斯人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纷纷摇头,还有一个人用手机告诉我,他们这里根本就没来过这样的人,他说这里的村落很小,如果来过这样的人的话,肯定会大家都知道的。

我离开这个小酒馆,向着村里的墓地走去,路上雪花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天上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地涂抹在松叶林上,我想,若是一个无风的夜晚,雪花会像白巧克力的碎屑撒在蛋糕上一样撒在松叶林的叶子上。

当我返回时,我惊讶地发现守墓人的小屋的房门已经关上了,我伸手敲了敲门,没有人反应。我失望地准备转头离开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我回头一看,我下飞机时遇到的那个老头撑着门看着我,我连忙在手机上打出问句,我问他是什么人,他在手机上画了几句说:“我是这里的守墓人。”

我后退了几步,接着坐在了一个石头上,我翻出了吴易巡的照片给他看,他摇了摇头,接着写到:“我没见过这个人。”

吴易巡不在这里吗?我有些不能理解了,在道谢之后,我离开了守墓人的小屋,回头望去,矮墙后还能看见一块一块白色的十字架或者是黑色的墓碑,墓园很小,但是它却是这些人扎根在这里的证明。

我回到小酒馆,点了一些威士忌,原本是想尝一些伏特加的,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去醉倒在这个酒馆里,想了想,我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坐在椅子上感受着酒精带来的体验,我很少喝酒。慢慢地,我感觉头有些沉重,但四肢却是出乎意料地轻盈,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吧,然后踩着带着泥土的小路找到了一个带着绿色招牌的小旅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我发现我的手机可以联系上外面的人了,我手机联系页的第一个名字是阿蕾,我忽略了过去,我联系了我另外一位朋友,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吴易巡,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于是我对他说:“就是那个很沉默,喜欢画画,存在感不高的人。”我的朋友是后来才转到我们寝室的,他并没有见过吴易巡之间的样子。他想了一会说:“有这样一个人吗,我不记得了。”我放下手机,接着坐了起来,我感觉头有些痛,我揉了揉太阳穴。

我接着给吴易巡发消息,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似乎把我删除拉黑了,我有些错愕,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号码,我似乎就这样联系不上他了。

我在旅馆住了一个月,期间我学会了享受那些酒品,怎样喝下那些酒,然后沉沉地睡去,但说到底我还是无法欣赏它们,只是用他们来缓解我心里的疲劳而已,最后我拖着行李箱又重新坐上了汽轮,我离开泽布吉里斯坦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大雪,仿佛月亮化成碎片飘在了天空中,我靠在栏杆上看着泽布吉里斯坦岛的雪花,我又想起了那个老头,他也许会带着个铲子,像一个守墓人一样,不,他原本就是泽布吉里斯坦的守墓人。

空中刮起了风,将这些晶莹的碎片刮得有些歪斜,我躲回了船舱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又重新做起梦来。

这次,我梦到自己裹在一个茧里,是一个透明的茧,透过茧我看见一个走廊,我破开茧在走廊上左转右转,当我走到一段透明的玻璃构成的走廊时,天空下起雪来,我触摸不到,我看见吴易巡坐在上面伸手接着雪花,当我走出来时,梦就戛然而止了,天上白色的大鸟飞走了,海鸥也各自散去。

路上我给以前的各种大学同学打了电话,但奇怪的是,他们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吴易巡,有几个记得的,但也只是浅浅的印象,当我告诉他们吴易巡去了泽布吉里斯坦时,他们却没有太多惊讶,仿佛他应该去那里一样。而当我打电话时,狂风席卷而来,我只好躲到了船舱里。

我没有留恋俄罗斯的风景,很快我就坐着航班回到了国内。我的工作是在酒吧当一名酒保,但在俄罗斯之前我基本上没有喝过酒,但对调酒我得心应手。

酒吧就在一个大学的旁边,对面的大学建立了一座门扉,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我原本以为我会成为一名车间的工人,但是我放弃了这种工作,我喜欢这种昼伏夜出的工作,在黑暗里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的眼睛,他们不会对我隐瞒,尤其是酒后。

酒吧的装潢可以说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片彩灯与红色的小灯泡,面积很小,除了我只有一个喜欢微笑的女人,她比我大很多却没有结婚,她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当她擦酒杯时总是微笑地盯着发亮的酒杯,她很喜欢看书,为此还专门点了一盏小灯。她过年也不回家,我时常与她聊天,她的微笑似乎刻在我的心里。然后有一天她辞职了,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她成为了一名老师并准备结婚了,后来我就没有再和她联系了,偶尔在擦杯子时还会想起她。

然后一名小伙子进了我们的酒吧,他似乎是刚毕业,刚开始我和他聊起我的俄罗斯之旅时,我跟他讲起了吴易巡的事情。他笑着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去什么泽布吉里斯坦,谁想去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呢?”

泽布吉里斯坦,北方的松叶林最后存在的地方。我咀嚼的这个名字,最后将它吞进肚子里,然后藏进了一个布满蜘蛛网的角落。有的时候我还会想起泽布吉里斯坦的雪,当我想起时,我将蜘蛛网打扫打扫,接着让雪花飘进了我的储物柜中。

对于我而言,什么工作都好,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将不再以一个人的名字工作,而是一个机器一个代号,酒吧的工作不需要我思考什么,这最好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去思考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在我回到酒吧的第二天晚上,我快要下班的时候有一个不知是高中还是大学的女生在酒吧里喝醉了,她很年轻,脸上还残留着一些婴儿肥,喝醉后的脸显得红扑扑的。几个穿着蓝色衬衣与西装的中年男人看了过来,我连忙扶起她,接着打车送到了附近的宾馆。那个男孩笑着看着我,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但我没有解释,我开着摄像头好证明自己只是在单纯帮她,当时我的心里泛起一种荒谬的感觉,毕竟我居然要证明自己是善良的,当我准备离开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嘴里还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我想了想,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我打量起那个女生,他穿着一个带吊带的连衣裙,左肩有一颗痣,嘴角也有一颗,眉毛有些薄,最后却向上勾了出来,嘴唇稍微有些厚,鼻子和耳朵却笔直而弱小,耳朵透红的,小巧的可爱。

看见她,我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我曾经的朋友,她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很奇怪,为什么这些我记住的女生我都联系不上呢,或许是因为我联系不上我才记住她们吧。我还记得我看见她时会脸红,班上的人也会起哄,当时也有不少男生像我一样喜欢她,她沉迷其中,并且享受我们得不到她的快乐,她和各种各样的男生谈恋爱,最后高中似乎辍学了,这不是我的错,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

还有另外一个喜欢来酒吧的女生,我喜欢和她聊天,她总是大大咧咧的,似乎没有和男生说话的经验,但是她根本不在乎,喝了酒就喜欢唱歌跳舞,当然她根本不会跳舞。有一天晚上我准备向她表白来着,她一直没来,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我甚至忘了加她的联系方式。

还有,还有一个很喜欢和我打羽毛球的男生。那时候我还在租的房子里住着,每到下雨天时墙上总爬着肚皮白色的蛞蝓与壳上带着斑点的蜗牛。我在地上用砖头摆起一个台子,每天晚上都和他一起打羽毛球,那时候我还和他用树枝和毛线做弓箭,然后他瞄准着窗户射过去,我吓得抛下他就跑。

还有其他人吗?我现在才发现我似乎记住了很多人,我留住了他们的刹那,刹那变成了永恒。

夜已经深了,我渐渐睡了过去,我梦到我在一片茫茫大雾的土地上,雾气遮掩着一颗颗仿佛影子般的树木,我不停地向前走,但我很快发现这是一个球形的土地,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殊途同归。我走到一片海洋前,海洋忽然向天空倒流,漫天的水遮蔽了太阳,雾气更浓了,蓝天上很快出现月亮,月亮上有些影子飘下来,忽然之间我醒了,我看了看手机,现在才8点。等到9点,那个女生才渐渐醒了过来。

她呓语了几声,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接着缓缓地从酒瓶外爬起来,接着左顾右盼起来,似乎是要确定自己的状况,但是当她的头开始转动时,她一下扶住了脑袋,我知道她头会有些痛。

“你是谁?”当她问出这句时,她仿佛一下子醒悟着说:“你到底是谁?”

我打了个哈欠:“是我把你叫醒的,我这里有视频,我什么也没做,下次不要到酒吧这样喝酒了。”

她呆了一下,依然有些不相信地问:“那你还待在这里干嘛?”

我伸出手说:“车钱加房钱。”

她似乎有些惊恐,抓过床头柜旁的黑色的小书包,接着急促地翻了一会儿书包说:“我没有这么多。”

我看了她一眼,接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打了一辆车回到了我的出租小屋,当我走进房门时,一种沉重的疲倦感袭击了我,我坐在沙发上却睡不着,忽然,一种更加强烈的疲倦感又一次袭击了我,我翻看着手机的相片,有一张是我在黑暗的小屋里拍的,那是酒吧后面的一个小屋,我的脸若隐若现地透出来,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还有一张则是泽布吉里斯坦的小屋,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屋顶上,整个世界是一片雪白。

叮咚,门铃响了,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我透过猫眼一看,门外是吴易巡的脸,他朝我笑了笑,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