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心软,只是不想面对撞破他人的痛苦时的尴尬。

机场断点

作者/杨飞飞

 

在机场等待男友落地的晴子,和在机场等待起飞去见女友的阿光,两个人交换了彼此的心事。他们或许会感谢这恶劣的天气,给了他们可以认真思考的一夜时间。


夜是沉的,梦倒是很轻,轻到瞬间就被楼上的脚步声打散,荡开了。晴子在黑暗里睁着眼,感到楼上那位邻居做贼般小心翼翼,她想象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倒水、关灯,夜的静寂让人的行动变得龟缩,所有动作开始自觉地放小。

她伸手拿过床头的手机,屏幕光把她的脸照得透亮,一张单薄的、干净的脸,在光照下有一种瓷器一样的透明。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她预感自己无法再睡,索性坐起来,把枕头立起,身子舒服地靠在上面。手机的亮光熄灭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瞬间消匿在无边的黑暗里,无法捕捉。

还有十几个小时,江洋的飞机就要降落了,有多久没见他了呢?上个春节他也没有回来,在江洋去纽约的三年里,他只在第一年的圣诞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他初去异乡,对家乡的一切都想得紧,当然也包括晴子。他们的第一次就发生在那时,晴子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可分别的紧迫以及再见的无期最终让她下定决心,那并不是糟糕的回忆,江洋很温柔,甚至有些爱惜。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晴子有些落寞,也许是因为离别在即,温柔显出了残忍的一面。那之后,江洋没再回来过,自然是因为机票并不便宜,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找到了填补最初那种孤独感的方式。晴子没有去美国找过他,自然也是因为机票并不便宜,但更重要的是她感到了自己的违和,与外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里的江洋。但他们并不疏离,几乎每天都视频,聊些有的没的,晴子看着他的头发长了又短,痘痘好了又犯,衣服增了又减,总觉得恍惚,好像江洋是她做的一个真实的梦。现在梦要醒了,她依然恍惚,不仅恍惚,而且躁乱。快乐自然是有的,但那快乐好像夏日荷叶上的露水,浑圆晶莹地转溜一圈后,一下子就抖落了,荷叶上依然平滑洁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楼上的动静渐渐消失。夜,愈发地沉。

晴子一直坐着,直到一点灰白穿过窗帘透进来,房间里各种她无比熟悉的陈设一点点显出轮廓,她才惊觉天要亮了。与此同时,她感到困意袭来。她看了一眼手机,才六点一刻,她调了闹钟,把枕头放平,再次滑进被窝。

她又睡了几个钟头,在十点半的时候醒来,然后洗漱准备出门。

她打开衣柜,里面一半的空间已经清理出来,也许江洋的东西没那么多,但晴子愿意早做准备。她想自己也许应该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全副武装地打点一番,穿上最满意的衣服,叫江洋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却又感到重逢最动人的该是表情,华服只是修饰,况且江洋在长途旅行后大约不会鲜亮,自己过分装饰反倒显得突兀。左思右想,她折中换了件去年江洋从国外寄来的连衣裙,又套了件外套,除去款式,总算带点意义。

等她坐上去机场的计程车,突然又失笑起来,自己似乎并不很兴奋,待见到江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们所说的“动人的表情”,而衣妆又是这样平常,这样一来,真是一处神采都没有了。

天气糟糕,新闻里宣布启动空气重污染橙色预警,到处雾蒙蒙的,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车流全亮着雾灯,行进得小心翼翼,时走时停。晴子觉得闷,可这景况,又完全没有开窗的可能,于是莫名烦躁起来。

江洋回来了。她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好像强调一般。

到了机场,不过两点多,而江洋的飞机要晚上八点多才到,她明知这样的早到毫无意义,却无法控制地要这样做,甚至不惜请了一整天的假,她心里明白,自己这样固执地早到并非因为急迫,不过是要给自己更多的时间缓冲,她不知道江洋的回归为何会成为一件让她紧张且需要准备的事。她隐隐觉得愧疚,江洋要是知道她以这样的心情在等他,大概会失望。

她还没有吃午饭,总归也是干等,便随便找了家咖啡厅,准备叫个简餐。不想刚进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大个子撞了满怀,他手上的冰咖啡全洒在她身上,冰冷的液体从领口灌进她胸口,天气已经凉到需要加外套,晴子几乎哆嗦了起来。随着“啪”的一声,咖啡和冰块溅落一地,鞋上又沾了些。而面前的冒失者,因为躲避及时,全身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只剩一张惊恐又歉疚的脸。

晴子看看他,又看看一身狼藉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特别愤怒,但方才在出租车里的那种焦躁重新升腾起来,这种焦躁让她感觉无力,感觉失望透顶,一时既不想叫骂也不想动手,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男人松开把在行李上的另一只手,一边慌张地道歉,一边掏出纸巾要帮晴子擦拭,晴子一把将纸夺了过来,胡乱擦拭几下,总算不再忍耐,嘲讽地回敬了一句:“Excuse you!”说完扭头就走,再不看那人一眼。

这句英文几乎是下意识从晴子口中吐出,那个当下,她好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中文,既不想过分清淡让对方觉得自己好脾气,也不想过分粗俗使人觉得泼辣,“Excuse you”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刻薄,同时照顾了风度。

晴子来到洗手间,发现连内衣都湿了,稍微清洗后觉得简直无可救药,这甜腻的味道注定要跟自己一整天,届时连和江洋的拥抱都要带着这股奇怪的咖啡味。

今天的一切都让她沮丧,即使江洋的归来也不能消解这种沮丧,更可怕的是,也许他的归来也是她沮丧的原因之一。想到这里,晴子吓了一跳,朝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拒绝再想下去。

污渍既去不掉,她索性随它去,简单清理后便准备出去。江洋的信息就是这时发来的,他说:“我在香港落地了,北京那边是不是天气很差?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飞。”

晴子来到大厅,航班信息表上果然一溜“Delay”,扭头再看窗外,雾霾比方才又重了,不过四点,倒像入夜了,漫天粉尘中缀着些穿透力不强的灯光,场面好似生化战争的现场。她又去信息台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也是一样,等通知。她把北京的状况跟江洋说了,江洋发来几个哭丧的表情,让晴子回家去。晴子不肯,说来都来了。

其实晴子想回,延误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还穿着这身被淋了咖啡的衣服。但她说不出口,他和江洋已经两年多没见,这种时候,该是最热切的时候,也该是最有决心的时候,该表现出那种“无论多久都要等到你”的坚定。大概是因为自己今天奇怪的情绪波动,她对江洋感到抱歉,因而尤其想把这种心情传达给他,像是弥补,或是赎罪。

她再无吃饭的心情,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心里怅然,不知要枯等到什么时候,原本就需要缓冲的心情经过这番动荡,变得更加躁动。

她坐下不久,就远远看见刚才泼她一身咖啡的男人,他一手扶着箱子,一手拿着护照本机票一类的东西。晴子虽然因被泼郁闷,却也没有纠缠不放的意思,因此目光带过后便扭头没再留意。

晴子一直觉得,如果有人一直盯着你,你多半是会发觉的,目光这种东西,好像没有伤害力的箭,被射中的人不感到痛,但会感觉异样。晴子很快便察觉到了这种异样,她四下寻觅,发现那箭射来的方向,正是那位冒失者。虽然还和自己有一段距离,但两人之间那条无形的直线已很明显,即使中间隔着往来行人,也无法斩断。当晴子确认那人是朝自己走来时,突然心虚了起来,好像一下从占理者变成了无理者,恨不得躲起来不被看见。

晴子佯装无视,并不正眼看他,心里却想着他要真上前搭话,总该再想出一个像“Excuse you”那样的回复才好。胡思乱想时,那人已经靠近,脸上依然挂着和刚才一样的歉疚的笑,脚步也急促起来,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的。晴子无法再装看不见,只好依旧冷着脸不说话。

那人来到她身边,一张口又是道歉,态度诚恳,看来是介意刚才晴子的反应。晴子看他一脸憔悴,眼袋连眼镜也遮不住,心里有些不忍,何况她本来也没打算深究,就想说两句宽慰的话打发他走。

“算了,也是我倒霉。”晴子不冷不热地说。

那人听了晴子的话,不再吱声,却也不走,在晴子旁站了一会儿,晴子正觉尴尬的时候,他径直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行李被轻轻推到一边。

晴子有些不快,但并不说什么,毕竟她并不独享公共场所。两人这么静默了一会儿,那人突然张口道:“你是来接人的?”

已经开过口,这会儿不说话未免刻意,晴子点点头,瞥见他手里的港澳通行证,顺便也问了一句:“你去香港啊?”

他笑笑,挥了挥手里的东西:“是啊,都过完安检了,又出来了,说飞不了,让等着。”他又瞧了瞧外面,“今天好多延误,你接的人也晚点了吗?”

晴子还是点头,又似乎不想显得过分冷淡,于是加了句:“跟你一样,在香港等着呢,不知道几点飞。”

“是男朋友吧?”那人说。

晴子瞬间警觉起来,被人猜度的感觉不好,她有些不悦,但仍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只是不再说话。

那人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解释说:“只是感觉,我有段时间常来机场,什么也不干,就在接机大厅里看那些等人的人。看他们的脸,猜测他们在等的人,什么样的人是在等孩子,什么样的人是在等客人,什么样的人是在等爱人……”

晴子好奇起来:“所以我看着像在等爱人,是吗?”

那人不置可否,卖起关子:“等爱人的人也分好多种,你大概算其中一种吧。”

“哪一种?”晴子追问。

“不太开心的那一种。”那人倒是很直接。

晴子像被人戳了一剑,瞬间恼了,生气回击道:“我不开心是因为有人毁了我的衣服,坏了我见男朋友的心情。”

泼咖啡的事毫无征兆地再被提起,那人的脸微微红了,却倔强地往下说:“我会这么说,是因为你的脸和我女朋友接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晴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再看他的脸,无限落寞,那样一张脸真有说服力,她一下消了半边气,等另半边也消了,她又试探道:“你去香港是见女朋友?”

他笑,笑完又说:“你猜,她会用什么脸迎接我?”

对话到这里被生生砍断,两人那之后都默默坐着,大概双方都觉得触摸到了某个东西的边缘,却又不敢再往下探,因为不知道往深处去的是什么,那东西会不会咬手。

他们那么坐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两人都尴尬地玩着手机。六点的时候,江洋又发来信息,他坚持要晴子回去,说再等下去得在机场过夜了,他不放心,又说如果有起飞的消息马上通知她。晴子看着外面厚重的夜,又看看身上已经干掉的咖啡渍,有些动摇,但仍回复道:“我再等一会儿,要是八点还不飞我就回去。”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思忖着就这么告辞的时候,那人突然收起手机站起来,对晴子说:“还有得等呢,你饿吗?要不要吃饭?”

晴子想这时候告辞该是好时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话却是:“你要赔罪吗?”

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样说,就等于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一下笑了,开朗地说:“可以啊。”

晴子隐隐觉得不安,但并不愿意多想,她站起来,也笑:“午饭被你搅了,现在真有点饿。”

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反应很有趣,一时有点愣住,很快又失笑起来,好像也对忽略这个基本事实感到荒唐。他说:“你叫我阿光就好了。”

“晴子。”晴子说。

“晴子。”阿光重复了一遍,点点头。

他们回到事故发生的那家咖啡店,机场吃饭的地方不多,这家看着舒适安静,便也不介意它造成的不好回忆了。

吃饭的时候,晴子问阿光:“你女朋友是香港人吗?还是去香港出差?”晴子承认自己或是被方才阿光那张流露出“故事感”的脸所打动,虽然男人的“有故事”和女人的“柔弱”一样,几乎是对异性的某种勾引,人们总是愿意上钩。

“她是摄影师,去工作一段时间。”阿光还是低头吃饭,仓促地回答。

“真甜蜜,不过是分开一小段时间,还要特意去看望。这样想起来,我和男朋友好像总在为我们的分离找借口,没有假啦,钱不够啦,很快就回来啦之类的,这样推脱着,居然已经两年多没见了。”晴子本只想打趣阿光几句,却不自觉地说起自己来,她到这一刻才惊觉,搅动了自己一整天的不安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

“不是的,”阿光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餐具,静静地反驳,“她去香港前,我们吵了一架。我去香港,大概示好和挽回的成分多一些吧,或者,还有监视的成分……总之,就这么听之任之的话,等到她回来的时候也许就是分手的时候了。”

晴子再看阿光,他表情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晴子赶紧抽开目光,她被教育无论如何不能直视两种人,一种是长得丑陋或身体有残疾的人,一种是痛苦的人,这两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要去看他,无论如何也不要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阿光仿佛觉得自己说了这些,怎么也得从晴子这里交换些什么,半开玩笑地道:“你也说说你的柏拉图之恋啊!”

晴子不再躲闪,她像是预料到自己会被他这样要求一样,又或者,她本就期待着有机会可以说出这些话来,将混乱示人。她将过去三年里和江洋的点滴努力梳理一番,想不好切入点,便决定从倒序开始:“我昨天晚上失眠了,从我知道我男朋友要回来那天开始,我一直在失眠。”

阿光本想玩笑一句“是因为太激动吗”,但看晴子的样子,又觉得这玩笑完全不高明,便低头喝了口咖啡,把话咽了下去。

“我等了他三年,等待好像成了我的宿命,生活也因为这等待设置好了程序。朋友约我去吃饭,我会说,不行,我要等我男朋友电话;别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会说,我有男朋友,我在等他回来……等了这么久,我以为他回来我会非常高兴,大家也以为他回来我会非常高兴,但我觉得我真的没有很高兴,我觉得焦虑,焦虑到整夜失眠,我开始害怕他的归期,看着日历上的日子被一天天划掉也觉得恐怖,也许你不相信,但今天的航班延误居然让我有一丝丝的高兴……”

晴子的脸上全是困惑,她好像一面感到倾诉的畅快,一面被道德的微瑕折磨,她看向阿光:“为什么会这样呢?”

阿光沉默了一会儿,是那种想了想还是没说的沉默,最后只给出一句烂俗的劝导:“你只是有些不习惯吧,等他回来后一切都会好的。”

晴子好像看穿了他,隐蔽地露出一个笑,自顾接着说:“是,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他在千里之外,唯一的意义就是叫我等,慢慢的,等待本身成了意义,每次有什么事,我总会催眠一样对自己说,要忍耐,再等一下就好了。现在这等待要结束了,好像我人生的意义也被剥夺了。”

阿光摇头反驳:“等待不是你生活的意义,等待过程中生出的东西才是。”

晴子自嘲:“那我生出了什么呢?”

阿光不再说话。几个回合,晴子好像已经可以分辨,他什么时候是真的沉默,什么时候是选择吞下。她选择不追问。

安静了片刻,晴子问他:“你到香港后,准备跟你女朋友说什么?”

阿光揉揉太阳穴,似乎是觉得头痛,但回答仍是有耐心的:“说什么呢?不知道,我有一种幻想,说出来你可能要笑,它类似小女生的粉红幻想。我想,这个人也许不需要我说什么,而是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对一切释然,因为我总觉得,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而现在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在我面前。”

晴子有些惊讶,她惊讶于他的疲累,疲累到期待托借某种不现实的浪漫主义来解决问题,不用解释,不用挽留,而只要两相对望,便可前嫌尽释。

吃完饭,两人来到机场巨大的窗边,入夜后,比白天冷了些,晴子打了个喷嚏。阿光看着他,犹豫要不要脱外套给她,手放在扣子上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解开了,他脱下外套,却并没有递给晴子,只挂在手臂上,大概是觉得不合适,便用这种和她一起受冻的方式表示支持。晴子感知到了这一点,默契地当没看到。

窗外看无可看,两人对着茫茫雾海发了一会儿呆,晴子突然说:“你真能跟她和好吗?你真能原谅她吗?”

阿光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很快镇静地说:“什么?”

晴子扭过头去不看他:“如果没猜错,让你们吵架的那个人也和她一起去香港了吧。他们去香港前,发生了什么,对吧?”

她身后的阿光没有回答,而她也不回头,她没有预备去看他的神情,只盯着眼前那片劈不开的雾海出神地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她说完才回头,发觉阿光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但他很快把目光移开,毫无意义地落在了别处。晴子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见不得撞破他人的痛苦。

谈话第二次被砍断。这一次,他们发现在摸到那样东西的边缘之后,往更深处去的确有其他东西,而那东西也确实咬住了他们的手,那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手,两个人的手在这样的试探中交握在一起,好像都在表达“你别害怕”,因而显得安慰。

他们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再说话,也不看对方,只无言地望着漫天雾霾,神情像是他们在其中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试图拼命将它找出来。

然后,晴子感到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披了什么,她低头,看见刚才阿光拨弄过的那颗纽扣。她静默地笑笑,拉了拉衣服的领子。

他们或站或坐或躺,在机场熬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晴子感到脸上的妆好像斑驳的墙壁一样一点点掉落,江洋以为她回去了,中间没有再来信息。她懒懒地拉了拉她和江洋的对话框,觉得迷惑,她感到等江洋降落的时候,她无法用这一夜的等待向他邀功,毕竟,她并不纯粹地要等他,而那不纯粹之外的复杂,她无法解释。

阿光本就看着憔悴,经过一夜的折腾,居然没有显得更坏,他沉静地坐在那里,不再眉头深锁。

霾散了许多,被延误的班机开始陆续起飞,广播里的登机信息不绝于耳,窗外的天庭里,开始掠过一架架机身,仿佛它们并不是刚刚才起飞,而是长久地被雾霾遮蔽住了,此时大雾散去,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江洋发来信息,他的航班开始登机了,顺利的话,几个小时后就可以到北京。晴子握着手机,感到瞬间的窒息。

阿光看了她一眼,突然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他说完蹲下,把行李箱放平拉开,从最面上拿出一个被压得偏平的纸袋。晴子认得纸袋上的英文,是个很受欢迎的女装品牌,她猜里面是衣裙一类的东西。

他把袋子递给晴子,脸色平静,说话的声音也配合着很轻很缓:“毁了你的裙子,这个算是补偿,要见男朋友了,还是要穿好看些。”

猜也猜得出来那是阿光要给女朋友的,晴子不肯收,拒绝得有些急迫:“那怎么行,绝对不行……”

“我不去香港了。”阿光不动声色地打断她,语气如同静湖,眼神却是坚决。

晴子明白,这是他想了一夜的结果,可嘴上,她仍然装傻:“天气好转了,你的航班也一定很快能飞。”这话毫无意义,她说完便觉后悔。

阿光没再接话。他执拗地把袋子塞给晴子,然后顺势靠了过来,那姿势让晴子怀疑他下一个动作便是拥住自己。

然而,他只是把晴子肩上的衣服提溜了下来,又行云流水地自己穿上。他把行李箱重新立起来,面对晴子。

晴子依稀记得,三年前江洋离开时,似乎就是这个样子,似乎就是这套姿势。

阿光笑着说:“你就要等到你想要的了,等到了就是对你最大的犒赏,如果等到之后发现不想要了,丢掉就是了。反正你早已在等待里学会了怎么生活。你随便听听啊,我也没什么资格教你。我走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如果说有告别,前提总该是相遇。晴子不知道这算不算一场相遇。

晴子,阿光,连名字都像某个不知所以的代号,而这样浅淡的遇见似乎也承受不起更多的告知,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有默契。

人们总说有始有终,不过现实里大概好些事、好些人,来得没由头,去了也不用告知,断在一个点上。

她去洗手间换了连衣裙,很好看,那种挂在橱窗里的好看,充满讨好的好看,平时的话,是不会穿的。

晴子来到接机口,一夜未睡的疲惫开始反弹。她呆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想象它发出类似微波炉那样的“叮”的一声,然后风尘仆仆的归人好像熟热的食物一般倾泻而出。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