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尝试过一种活法,也许会很亏。

去远方,成为谁

作者/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校园,关于远方,关于人生的寂静时刻。


阿宏,你好。

小弟升初中后,父亲终于收敛起个性,变得温和且富有耐心,像我儿时期望的那样。有个说法是,人越老越懂得惜命,尤其是男人。懂得惜命,也就懂得了如何生活,懂得生活,自然而然会少了很多焦躁。五十岁,有没有知天命说不准,但他一定获得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在青壮年的急躁和老年的衰颓中,迎来了他生命的寂静时刻。这种寂静和我的认知其实有些不符。我一直以为,中年应该算是人生里变化最多的阶段,青年扬起帆,老年沉下水,航向准确,偶有风浪也动摇不到基本,只有中年,周围的一切都在极速前进、后退,自己却如同浮木,孤零零漂在海面,没有航向,只有无数风浪和变化,因为走得太远,呼喊声也无人听见,这种时刻,本该萦绕着强烈的不安才对。但生命里的寂静往往又在这种时刻出现,像是老天给人的礼物。

我大概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就像每年二月和九月,春节后和开学前,坐在远行的火车上,车身摇晃,景物掠过,我们告别熟悉的故乡,告别一个身份,一种生活,变化之中,反而获得短暂的安宁,似乎只有在那种短暂里,我们的生命才是属于我们自己、并触手可及的。那也是生活里的寂静时刻,像黄昏和黎明,总在日与夜的变换中匆匆掠过,又总会在漫长的日与夜里某个透不过气的瞬间让人想念。

因为要补太多课,所以小弟的暑假很短,为了让他提前适应城市环境,父亲安排他在短暂的假期里来成都住一段日子。自然由我照管。我家三代人,爷爷是木匠,父亲是木匠,伯父一家建筑工人,我是唯一一个不靠体力吃饭的,但学历也拿不出手,因此父亲对小弟期望很高,进入初中以后,便准备好要送他到成都或绵阳的名校念高中。所以这趟旅程,父亲对我也有一定要求,说他青春期要来了,这段时间应当尽量教他一些学习和生活的实用方法。虽然这就等于是找奥尼尔学三分,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和小弟相隔十一岁,相处时间很少,彼此了解也不算多。他出生时,我开始变野,常常夜不归宿,也不喜欢照顾小孩,他幼儿园时,我已经被学校开除好几回,要么在外地,要么在离家很远的学校,等他念到小学,我已经彻底离开老家,到了成都生活。我对他最深的印象,还在他很小的时候。

十年前的春天,爷爷病重卧床在家,已经奄奄一息。那年春天,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也是小弟的转折点。我被学校开除,准备外出打工,父亲那时候在银川工作,大概是以我为戒,计划将小弟也带去银川,在身边随时照管。也就是说,我们都将离开故乡,去做一个异乡人。因为爷爷的情况,春节后,我们全都滞留在家,不安地等待着那场告别的降临。那段时间,我和小弟常常一起给爷爷喂饭。一个晴天,爷爷精神似乎好了些,喝完一碗粥,定定地看着我们微笑。爷爷忽然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心里难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还不急,爷爷。小弟说,外面油菜花都开了。爷爷望向窗户,眼神像是某种叹息。窗外的确已经满山鲜黄。爷爷问小弟,你也要去城里了?小弟很兴奋地回答,对!爷爷问,你妈怎么样?小弟说,妈妈说她也要一起去。爷爷没说话,而是看向我。我犹豫着,还是回答了,她刚生了孩子,还在那个男人家。那时候的家里,父亲一家三口感情和生活都很稳定,跟母亲相关的一切都不便提及,所以我把继父叫做“那个男人”。小弟问我,谁啊?我沉默。爷爷说,你们是亲兄弟,一辈子都要记得。我说,我知道,爷爷。小弟也学我说,我知道,爷爷。爷爷久久地凝视着我们,我有些不知所措。离开后,小弟拉着我去后院,院里炖着鸡汤,上个秋天的新柴,在锅下噼里啪啦地燃烧。小弟要我陪他玩火,我不准,我们便从锅下一人抽出一根木炭,在地上画画。风从山里吹来,带着油菜花的气味,沁人心脾的香甜。我问小弟,知不知道死是什么?小弟说,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我说,谁告诉你的?小弟说,爸爸说的,爸爸还哭了。我说,你怕不怕再也见不到爷爷?小弟说,不怕。我问,为什么?小弟说,爸爸说,有一天还是会再见的。我沉默。小弟说,你看。地面上,小弟画了每个幼儿园都会教的那幅画,太阳,房子,树,一条小路,和一家人。

爷爷的葬礼办在我家院子里,宾客多是老人,脸上不见悲色,父亲和伯父忙里忙外,陪着喝酒,大笑,嘈杂声中,我和小弟坐在灶台前沉默,火烧得很旺。我问小弟,会不会忘了爷爷?他说,不知道。我说,比你还小一点的时候,我也跟着爸爸去了北方。他看向我。我说,后来我就忘了老家的所有了,什么都记不起来,连他们的脸都记不起来。他说,我现在已经有点记不起来爷爷的样子了。我说,要是忘了,你就没有回去的地方了。他说,不知道。他低头玩火。堂屋里,爷爷的黑白照挂在墙上,笑着,目光清澈。小弟手里的火把越烧越旺,我伸手打掉火把,说,你要记清楚。他被我吓到,哭了起来。后来的十年里,同样的地方,还办过两个堂哥的婚宴,同样的嘈杂和推杯换盏,爷爷的遗照也仍然挂在堂屋同样的角落,我越走越远,小弟越来越大,我们还是坐在那个灶台前聊天。我问过他关于那年春天的记忆。我以为他什么都不记得,或者只有一团热闹又模糊的影子,但他告诉我,他记得,那天火把烧得他脸很烫,他很难过,去了银川以后,他梦见过那种难过。

小弟的成长经历,是我的反面。我从小无人管教,自由自在,尽管因为放纵耽误了学业,但好在长了不少见识,在外性格也算开朗。小弟出生后,继母一直在他身边监督照顾,他们从银川回来后,家庭情况也有所好转,除了平日的吃穿用度,辅导班、家教、城里的学区房,一样没少过,好在他也努力,成绩比较拔尖。但他儿时的顽皮和跳脱却有了很大变化,从彻底搬离老家开始,我便发现他性格里添了一种与少年不符的沉闷,并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越积越厚。和很多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一样,他的沉闷也总是被父亲和继母选择性忽略。他们只觉得他懂事。

久远不见,对彼此的生活所知不多,因此,虽然想到小弟会比较累,但我在火车站接到他时,还是因为他身上的“累”吃了一惊。我们远远望见彼此,但他只是拘谨地站着,对车站的人来人往和远处的高楼大厦似乎并不好奇。我试图接过包,他执意自己背着,我直接上手取下来,他才放松一些。接着我被吓了一跳,不大的书包,像是装了几匹砖头。很难想象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玩的初中学生,会在包里放厚厚的英语词典和奥数竞赛题。我问他,他们给你装的?他说,我自己带的。我说,你大老远来这做题?他说,不是。我说,那你带这玩意儿干啥?他羞涩地笑笑说,不带心里不踏实。

那段时间我工作很忙,就先让他自由活动。我以为他会四处转转,或者打打游戏打打球,结果我忙完,那本奥数题已经被他操练成了战损版。作为一个不会读书的人,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后来这段日子,我陪他做了回踏踏实实的游客,春熙路,宽窄巷子,动物园,熊猫基地,龙泉山,欢乐谷,各种博物馆,这些本地人很少去的地方全都去了一遍,好在他的状态也终于松弛下来,笑容多了一些,也会在看到熊猫时把脸凑到玻璃上朝熊猫做鬼脸。但与此同时,生活与生活之间的寂静时刻也快结束了。我即将开始下一个工作,他也要回去补课,提前开始下个学期。临走前几天,他又掏出奥数题,恢复了来时的平静,那种沉闷和“累”,很快又在他身体上氤氲起来。

小弟临走前夜,我们在公园散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喜欢英语和数学?他说,不喜欢。我说,那你累不累?他说,还是挺累的。我安慰他,你累不是你的问题,如果连小孩子都活得很累,只能说明社会有问题。他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哪样?他说,就是,心里面,有点怕。我问他,怕什么?中考和高考?他说,不是。我说,他们逼你逼得紧?他摇头说,不是,爸爸对我越耐心,这种感受越强烈。我说,那是怕什么?他沉默片刻,说,我好像也不知道到底是怕什么,每次开学都有这种感觉。路灯下,他低着头,神情有些沮丧,似乎他的“不知道”也成了他所怕的一部分。

虽然他没能说出来,但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离我老家不远的地方,有过一个很励志的人物,前几年曾在网络上短暂出圈过。母亲在年幼时逃离家庭去外面的世界,父亲不负责任,老人无力照管,在我老家是极其常见的情况,那男生在这种环境里,几乎算是独自长大。依靠着老师和国家的资助,他就这样从村小到小镇中学到县重点再到省重点,考出大山后又一路苦读,从重庆大学读到了中科院。和这一路奋斗相随的,是亲人老师的离世和故乡故人的告别。这是很打动人的故事,也是一个“正确”的故事,老家的父母们希望孩子能像这个故事的主角一样,因为能够走出大山,不再重复自己的一生,孩子们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成绩,因为能出人头地,或者因为能满足父母的期待。这种传统文化、主流价值观和教育共同造就的“正确”,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压在我们心里。故事的主角当然值得尊敬,因为感同身受,我甚至因为这个故事掉过眼泪,但直到离开正常的生活轨道后我才理解,他追逐的其实一直都不是“正确”。他追逐的只是一种正常的、不为生存所困的生活,甚至不是所谓“体面”的生活,就像一个快渴死的人,想要的大概率只是一瓶水,而不是拥有一片湖,只是他足够优秀,所以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一些。但更多人,追逐的也许只是“正确”。

比如大山里的孩子要走出大山,比如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出人头地,比如生活要随时快乐,比如爱情要白头偕老……为之努力,并赋予它们意义,固然很好,可是,大山里的孩子留在大山里,在草木枯荣日月轮替中生出对生命更敏感的知觉,普通人家的孩子在普通人生里看见平凡与此刻的难得,岁月在生活的不平中起伏、流淌,短暂而浪漫的爱情铭刻在记忆里,好像也很好。当功利和欲望掌握着生活的方向盘,行驶在哪条路上不会迷失呢?

我给小弟讲了这个故事,问他,你是不是怕做得不够好,怕不被认可,爸妈,老师,你的同学朋友,或者是你喜欢的女孩,或者是你自己?他想了想,终于朝我点了点头,说,还有你。小弟说,你有喜欢的事情,但是我找不到喜欢的事情,所以更怕连本职的事情都做不好,而且你很早就出去了,我也快出去了,但好像还没准备好,感觉自己不该这样不独立。我哑然。我这才想起,父亲的确讲过,今年结束后,就送他去绵阳念书,彼时他将真正独自面对起在他乡的日子。对他而言,也许的确需要勇气。我自然无法告诉他:你不要这么累,你应该松弛一些,也应该勇敢一些。因为连我自己也做不好。何况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试图用道理改变另一个人,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在一座桥上停下脚步。汩汩水声里,我问他,你还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吗?他说,记得,那年我去了银川,其他同学笑我,说我讲话他们听不懂。

我给他讲了后来的事。

爷爷去世后,去广东的火车上,我彻夜难眠,心底的勇气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吞没我。在那之前,我是个学生,在那之后,我是个未成年的农民工,我的包里装着几本书和一把刀,我并不知道将迎接我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会用上哪一样。真正让我平静下来的,是火车途径贵州时,窗外一闪而过的画面。铁轨外的山坡上,油菜花开得鲜艳,花田里,立着一座孤坟,年轻的男人跪在坟前,深深拜下,身边是远行的行囊。那个身影像是某种图腾,使我看到许多人的命运。父亲,伯父,我,小弟,和每一个注定要离开家乡的人。那是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之间的寂静时刻。不知为何,我心底的恐惧和焦虑似乎都消失了,车上的喧闹像沉进了水里,我只感到悠长的静。因为那一刻的静,我得以在后来纷乱的生活里坦然面对起许多事。

比如从前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烂在工厂里,喝喝啤酒,打打小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早早死去,但朋友出事后我仍然选择了离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意识到生活的无常。无常,就意味着可能性。我以为年轻和死亡是相隔万里的词,高中时接连的告别,又让我决心试试更宽广的生活,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看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如果只尝试过一种活法,也许会很亏。我也以为只要足够真诚足够用力,生活就会报之以李,但真正能够理解人的复杂时,我还是不愿意变成一个“大人”,同样不是因为害怕面对现实,而是明白了,这是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在复杂的那一面里,大多事物的发展都遵循着既定轨迹,每个人都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困于其中,每个人都是值得同情的,所以真诚依旧没有错。

那天我们在桥边坐到夜里十点多,我几乎讲了爷爷去世后发生的所有事。小弟听得很认真,最后问我,那你现在过得累不累?我想了想,说,累,但是我不害怕。他说,那是因为你想要的都有了。我说,我想要的还多呢,我们长大,离开家,成为一个无法确定的人,这一路还是挺辛苦的,但这一切不是为了得到它们。小弟问,那是为了啥?我说,为了让自己更笃定地生活下去。小弟沉默。我说,爸爸让我教你实用方法,我教不了。我能跟你分享的就是,不要害怕成为任何一种人,就算你以后只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餐厅服务员,能让别人吃饭吃得很开心,也是很厉害的。小弟抬起头,静静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雨后的夜风吹过,湿漉漉的夜空下,城市灯火分外明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他的寂静时刻。

小弟走后,我的生活又忙碌起来。小弟回去后没有按计划补课,父亲改了主意,决定下个学期就让他转学出去,换个环境准备中考。离家的火车上,他偷偷给我打电话,说心里还是有点慌。我安慰了几句,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问他,什么?他说,我喜欢物理,我想当物理老师。我说,那你现在还怕不怕了?他说,好点了,你要是有时间,记得来看我啊。我说,好,我一定来看你。他才放心地挂了电话。我能想象到他坐在高铁上手足无措的样子。想笑,又百感交集。那天夜里,我没来由地想起了没跟小弟提起的另一趟旅程。2018年9月,我离开老家,到成都入学,火车上大半是去成都的大一学生,和后来的许多假期不同,那一次车厢里没有喧闹,几乎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窗外或手机,隐隐的紧张和兴奋在这种安静里渐渐蔓延,而新世界就在眼前。出站口,高校的大巴已经停好,新生们涌出,很快被老生接走,同乡的学生在此地告别,挥挥手,走向各自的未知。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在后来漫长而平凡的生活里,偶尔也会想起到站前的寂静时刻呢。

我不知道。

还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那天夜里我翻了很久,没能找到那时的照片,但找到了离家那天在备忘录里写下的句子:如果人在动荡和漂泊中感到安全,那是不是我们一直追寻的是不安和痛苦呢?

希望我永远不会知道。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