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是最荒蛮的失乐园。”

蛾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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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个人的青春校园里,班级中都有些共通的角色:活宝、混混、闷葫芦……而多少人班级里会有一位飞蛾?它不被在乎,懦弱,执拗地飞向钨丝,却被玻璃隔绝在外,成为班级里怪异的谈资。


小枝是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到那只蛾的,在一个高三的冬天。早自习时,邻座的子静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呼声,小枝转过身去,就发现了窗台上那只横尸的、赤身裸体的蛾。

子静盯着蛾子,蹙起的眉毛呈现惊吓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厌恶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她是很好看的女生,小枝默默打量着她,教室里正开着暖气,弥漫的温度中,子静的鼻子正冒出一滴晶莹的汗珠。这让小枝想起很多年前投河自杀的母亲,在某个可能连小枝自己也遗忘了的瞬间,小枝的母亲也曾这样亲昵地凑近头来,用平常所不有的亲切口吻询问起小枝的功课,额头上有几滴沁出皮肤的小小汗珠。

前桌的男孩子听到了呼救,转过身子来,鄙夷的样子,连手比划着支援子静,用听起来很热心的声音对子静说:“快把它扔掉啊。”

他真的很讨厌这只蛾子吗?小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冷静地在心底发问。男孩子们,他们不会觉得虫子丑,更不会觉得虫子漂亮,但现在它在这里,光露着身子,没有最后的尊严,像是最底层的垃圾,就算他对它没有任何感情,却也应该把它当作群嘲的对象。

这蛾是怎么进来的,小枝不知道,但她可以想象。就在昨天,当教室里的孩子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吵吵闹闹的时候,这只蛾子正在窗外的寒冷里徘徊。和它那些已经逝去的同伴一样,它也面对着生存或死亡的难题,就当它以为一切都已经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它突然发现这个带着温度的玻璃窗子似乎有一条缝,缝里面传来孩子们吵吵囔囔的声浪,还有空调不断运输的热气。它欣喜若狂。

在所有人都没留意到它的时候,它悄悄钻进了屋子,小心翼翼溜到了白炽灯下,它没有把它的身体和那白光紧紧粘合,它并不像同伴那样贪婪,它只是扑棱着翅膀,很谨慎地吸食温暖。一切麻痹着它的神经,让它几乎都要相信这希望会是长长久久的了。直到放学铃响起,人走了,灯熄了,温度在慢慢流逝,带它回到从前那个冰冷的世界。

教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它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路,它扑棱着翅膀,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寻觅着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北国的风从来时的窗子里肆虐着刮进来了,它在风里慢慢坠落,就像小学时候语文课本上写的那样美,像是秋叶打着旋。也许它冻僵的身体上那双小得看不清的眼睛还睁着,但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这里,在这个落雪的玻璃窗边,赤身裸体着,被人光明正大地嫌恶。

也许小枝该开口了,就像往常一样,恰到好处地凑过头去,说一句或两句不咸不淡可以让别人回一两个字又也不必太多的话。但是小枝没有,她发着愣,紧紧地闭着嘴。

于是同桌的子静得不到意料中也许应有的回应,突然她也不打算一个人默默地扔掉这只虫子,而是张开嘴,像幼儿园胖胖的可爱的男同学对教室角落又矮又瘦还戴了一副眼镜的女同学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一样,她说:“丑虫子。”

这声音稚气又突兀。小枝突然很难受,好像是她精光地躺在这里一样,人类剥下它的翅膀与它交谈,它假装不惧怕冬日的寒冷而是满意遗容的轻松。

小枝希望自己含着笑,好让人类的恶意不那么快得逞。那只飞蛾的赤身裸体在小枝的眼中慢慢聚焦,她没有情绪地看着它,看着子静裹好它的白色尸布,轻轻一抛,扔进了茫茫大雪中。

雪在下,子静关好了窗户,雾气早已爬满了整个玻璃窗。

“想啥呢?”子静装作不刻意地开口。

“想梁老师啊,怎么还不来啊。”小枝迅速收回目光,像女孩子们经常做的那样,拿出一个化妆盒,开始装模作样地涂抹。

子静的脸闪过一瞬间的不开心,但她的嘴角一撇,还是继续热热闹闹地应和她:“哎呀,又是你的梁老师,受不了了,”她突然好像替小枝想到什么好事一样地开心:“你毕业就去表白吧?刚好吃你的喜酒。”

小枝知道子静在想什么。贱货,小枝在心里咒骂了子静一声,假装不在意地说到:“别瞎说,梁老师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有些话不好弄的。”然后用粉饼按压了几下鼻子,装作用随意的声调说到:“就是下周要交作文大赛的稿子了,弄好了说能保送啥的,我不清楚。梁老师硬催着让我把稿子再给他改改,好烦的,他怎么还不来。”

子静突然不顾同桌间的你来我往了,含着一个似有似无的勉强的笑,两个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开始写自己的作业。

上课铃响了,梁老师却还迟迟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教案,提着他的电脑走进教室,代课的老师走了进来,没有说明梁老师对这堂课缺席的原因,开始上课。繁忙的高三里,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十分正常,也不需要解释。

子静在老师在台上抑扬顿挫地念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时候悄悄扭过脖子,挤着眼睛打趣小枝:“你的梁老师去哪儿了?”

小枝假装听讲:“我咋知道。”

子静很宽容地说:“哎呀,你还不知道呢,梁老师对你好得让我都嫉妒了。”

这是打趣的口吻,因为没人真正相信小枝和梁老师之间能有点什么。

在他们眼中,梁老师是刚刚毕业的语文老师,长的白白净净,很受班上的女孩子欢迎,小枝是梁老师的课代表,是说话很有分寸,在班上很有威望的女生,梁老师对小枝的好,可能会参杂班上女生的一些若有若无的嫉妒,比如子静,她经常在小枝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梁老师,但这些嫉妒是淡淡的,参杂着别的更真切现实的东西。

“是不是很像一场无人主导的双重的骗局?”

去年的夏天,在小城老街一条破旧的巷子的一个小小的房子里的床上,她躺在梁老师的腿上,梁老师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她的头发,她把子静对她的试探当成笑话讲给他听,笑着问他这句话。

梁老师当时住在老城区那个小破房子里,房子里有一扇小木窗,上面一块薄薄的布帘,花花绿绿,被水洗褪了色,有些发白。风吹进窗子里掀起帘子,小枝闻得到上面洗衣粉漂洗过的清香。床边的风扇还在嗡嗡转着,梁老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划着小枝的头发,没有回答小枝的问题。

她知道这个问题涉及了他并不想谈论的东西,学校,学生,那些他们共同熟悉的也熟悉他们的,提醒着这个洗得发白的帘子所隔开的真实的世界。但是小枝也不想太早开口去结束沉默。现在,她长得很漂亮,有昂贵的裙子,有不错的成绩,同学们不觉得她弱小又好欺。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些可以骄纵飞扬的资本。像那些从小被人爱着的小姑娘一样。

但是小枝无法欺骗自己的懦弱,正当她准备开口时,梁老师说话了,小枝正庆幸自己还没有奴隶般到这种程度时,梁老师的话就像浪一样把她打的猝不及防,他有些试探地问道:“你好像很不喜欢子静,为什么?”

小枝突然很想用手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用牙齿把嘴唇咬到红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告诉自己好好清醒,她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让梁老师看出别的什么端倪。

她说:“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小枝仔细想了想,定下神来,像是电影里所上演的风情万种的女孩子一样,把头发给撩到耳朵后边,假装熟捻又老道地说:“女孩子嘛,我觉得你也知道的.......”

梁老师又不说话了,就好像从开始过这场谈话一样,继续用原先的手、原先的力度拨弄着小枝一缕缕柔顺的长发。

小枝突然感觉很愤怒,愤怒的时候观感都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她闻得到窗帘清香的味道,垃圾桶里方便面扑鼻的味道,梁老师衣服上烟草的味道,还有他们身下躺着的木床,一股淡淡的,潮湿的,腐烂的味道。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古怪又似曾熟悉的气息。小枝仔细闻着,压抑着突然想要呕吐的欲望。她的妈妈,死去的舒逢,也许在短暂的二十八年生命中的一天也这样躺在床上,一样的木床,一样的小屋,一样复杂的心情,旁边是小枝年轻的父亲。而现在,小枝躺在这个老旧的木床上,思考着梁老师的动作与言语,屋里很安静,除了电扇转动的声音,她突然好像继承了她母亲的愤怒,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的还是错的,她像妈妈也曾歇斯底里的那样在心中大声地呐喊着:“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她当然不喜欢子静,甚至讨厌这个词都分量太轻,她恨子静,就像是恨着年幼时候的自己。虽然小枝不曾开口,子静也没说,但小枝知道,子静也明白,小枝就是那个小学时代又丑又穷,还很懦弱的飞蛾。

小枝从前不叫小枝,也许叫另一个名字,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总是和现在的名字一样普通。那时候她们在另一个不算邻近也不算远的内陆小城读书,这个小城有一条河流,里面淹死了二十八岁的舒逢。她和子静一起,在这个小城里唯一的小学里上学。

如果有人像小枝一样经历过这段时光,如果他最后又功成名就,那么,接受采访时,也许他会说出和小枝一样的意味深长的话:

“小学,是最荒蛮的失乐园。”

人类的孩子长大,却又不够大,成熟,却又不够成熟。他们进入了小学,骨子里有初育成人时的天真烂漫与可爱,也有大人的残酷与世俗,他们是未经开发的土地,还没经过文明的包装,所有的规则,偏爱或歧视都明目张胆地露骨。小枝是这片土地上的局外人,因为她丑,又穷,没爸爸,只有一个爱说胡话的妈妈,一对在流水厂里做工的姥姥姥爷,最关键的,是她懦弱,她想用笨拙和一股子蛮气去维护她的懦弱,可却让别人看得更明显。

从前还好,小枝就像那只蛾子一样,小心谨慎去吸食一点点热量,她没有朋友,更没有这群“社会青年”早早称为的“男朋友”。她一个人,透明,却不至于难堪。

可是后来有一次班上男生吸烟被老师抓住了,就在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里,是她刚刚洗拖把经过的地方,于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子男孩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恶毒的眼神时不时向她投来。

她忘不了这种感受,就好像舒逢投水的那个夜里,她睡过的那张床,从缝缝角角里钻上来的寒气,好像可以把她从四面八方吞噬。

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他们叫她“大嘴巴”,他们当着老师的面叫她,背着老师的面叫她。小枝的体育课永远是一个人扔着沙包;老师要收举报的小条子,邻座的女生会毫不客气地把它从她手里夺走,就算上面什么也没有;厕所里面,同学们看见了她,会毫不留情地大声谈论“某人”的丑貌。她是一个软骨头,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一点,于是更多的人把她当成了那只赤身裸体的飞蛾。

他们一定这样讨厌她吗?

小孩子真的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吗?

不一定,就像前桌的男孩子对那只飞蛾的“情感”一样——也许连情感都谈不上,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

小枝只是一个符号,同学们对她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甚至她做过的或没做过的事都可有可无,但是人群会需要这样的一个符号、一个焦点,或者,一份必要的谈资。小枝恨他们,更恨那时的自己,后来爸爸领走她,要给她改名改姓,她第一个同意,原先的城市太穷,又记满了小枝一家不好的流言,爸爸带她到了另一个不算近也不算远,同样有一条河流的内陆小城,她顶着“小枝”的新名字,一副慢慢张开长漂亮的眉眼,开始她的新生活。

她没想过再遇见之前的任何人,但是子静突然出现了。

子静与小枝从来都不一样。子静是从小到大都很漂亮的女生,是班上的焦点人物,但又聪明得像只狐狸,她不太喳哇,很会说话,懂得恰到好处的娇羞,把可爱伪装得丝毫不露。那场所有人对小枝的孤立中,子静不像一个施暴者,更像一个旁观者,她没有开口说过一个脏字,小枝却从心里明白她的玩味与不屑。子静就仿佛一个高级玩家,站在局外,看局内的人为她演一出戏,像是周幽王为褒姒燃起的烽火,不管是丑角或花旦,而她洞若观火。

这让小枝对她更痛恨,比那些张扬一世的男男女女更可恨。

但当小枝来到这个新的小城,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却发现自己也在不知觉地模仿子静:说话时每一次嘴巴的闭合,微笑时眉眼的弧度,写作时转笔的手。

她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子静的分角,好像是不经意间,又好像是小时候她拿着笔,在姥姥姥爷家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写字一般的刻意与用力。小枝内心的渴望就像火一样,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熊熊燃烧,烧得她发毛:她希望她也可以披着子静的那件狐狸外套,眼睛中有子静那样的狐狸眼睛所放射的光,走起路来有狐狸般的摇曳和优雅。

小枝做到了,没有人讨厌她,子静的外壳与保护让众人都不自觉地与她保持距离,这距离中有他们也未曾察觉的害怕与敬重的成分。威望和尊重,对于那些生性懦弱的人而言,这是比其他任何都要重要的东西。

这副皮囊一直维持着,甚至连小枝自己都相信这副皮已经连了血肉,像是她从小的骨子里生出来的一样顺理成章了。

但是子静来了。跟她调转工作的干部爸爸一起,出现在了小枝的世界,就像是命运般不可避免的巧合一样。子静转学来的那一天,站在教室的讲台上落落大方地向大家发言,看见了坐在中间的,面色木愣的小枝,她的眉毛微不可见地皱起,又很快舒展开,像小学时代的小枝曾千千万万遍在梦里模仿的那样:她的眼睛里放出狐狸一样的狡黠的光。小枝知道她认出自己来了。就算后来她也不说,子静也不说,但她们都知道:小枝,就是那只丑陋的,惨死的,翅膀连支愣的勇气都没有的,被子静随手扔出窗外的,可怜的飞蛾。

子静在班上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也许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份无缘由的对她的喜爱来自哪里,那是和小枝身上的共通之处:那种狐狸般的,灵动的,狡猾的,比同龄的孩子略高一等而不可及的属于成年人的成熟与智慧。子静就像是潜伏在深海之下的水草腐烂滋生的泡泡,小枝的惶恐与绝望随着她的向上而不断滋长。

小枝开始尽可能地去加入更多的谈话,和更多人打闹嬉笑,让自己显得更加活跃也更受欢迎,她每到一个地方,做每一件事,开每一次嘴,都好像子静在身后深深地凝视着她一样,那眼神像是从幽深的水里探出眼睛来的水鬼,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无法磨灭的寒意。

她和梁老师的关系,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确立的。

是这个时候吗?小枝好像突然又对这段记忆不那么清晰了,她的头颅里流淌的血液仿佛沾满了姥姥的丝线,混杂着青春的那些朦胧的,压抑的,随时变化着的情感,像是附着着石油的海,无限拧巴地慢慢流淌。黏着的东西,纠缠着小枝的思绪与徘徊;附着的颗粒,好像要将小枝狠狠地溺亡。对了,小枝想起来了,是雾,和今天的雪一样白的,层层叠叠包裹万物的雾啊。

那是一个大雾的天。

那时候梁老师刚来,是学校重点培养的骨干,小枝是他的课代表,他们亲近,却也只限于师生的关系。当时省里办了一个征文比赛,小枝是学校唯一进决赛的人。梁老师开着教研组另一个老师的车,送她去省城参加比赛。他们经过一座大桥的时候,雾真的很大,大得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了。

清晨的车辆很少,世界安静得好像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梁老师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的观景台上,兀自下了车,靠在桥的栏杆上,回头呼喊小枝:“来!你来呀!”她很疑心会不会有车突然闯进雾里,把他们两个都撞死,但他不在乎。

桥下是一条在奔涌的大江,大雾掩盖了一切,却掩盖不了层层而来的波涛声,小枝甚至可以想象白色的浪花在迷蒙的雾气里翻滚的模样。风还在吹,大雾马上就会慢慢消散,但梁老师不在乎,他很快乐,双手紧紧握着栏杆,心无旁骛地为眼前的景色欢呼着。没有事故,也没有鸣笛,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呼呼而来的风声,还有他的欢呼声。

小枝扭过头去,在雾里仔细打量这个新来老师的年轻的面孔,突然想起了姥姥曾经养过的那只猫,后来在妈妈和姥爷又一次争吵的时候跑掉了再没回来的那只,在一个只有小枝和它在家的下午,它突然从三尺高的柜子上一跃而下,挑衅地看着她。这只猫后来无影无踪了,但小枝一直相信它的身上有某种魔幻的东西。现在,小枝仔细盯着梁老师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她突然感觉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闷热的下午。她感觉自己也拥有了猫的魔力,她的目光可以穿过迷雾,她的嘴巴她的叫声,像猫一样迷人。

现在小枝非常自信也非常快活,她觉得无论自己想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一定可以心想事成。她是站在浓雾里的女人,而他是穿过浓雾的男人,她扭动着身子,像猫一样不安地低吟。她凑上前,突然亲了亲梁老师的半边脸颊,不顾他的错愕,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笑容稳操胜券。

小枝回忆着雾里的一切,突然感觉戳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她现在突然很想见他,就现在,像以前一次或者无数次上演的那样,躲在厕所的隔板后,他们放肆地亲吻与拥抱。如果这是爱的话,那么像那群幼稚的以爱为生的小女生一样,小枝会说:她很想很想见他。

但是梁老师没有来,实际上这个白天他都不会来了。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是他未来岳父给他买的那辆,走曾经和小枝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去省城了。他的车后座上坐着她的未婚妻,还有他未婚妻的妈妈,她们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也许她们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并且适时地迎合几句,他看得出未来丈母娘对他的满意,但他只觉得一切都让他厌烦。

车子驶过那座桥,那座他曾在上面大声欢呼过的桥,他和小枝在雾里定情,但是今天风平浪静,没有满世界的雾,也没有江浪的浩荡,他并不像小枝那样多愁善感,他只是觉得这桥仿佛是有点熟悉的。

但这感觉是转瞬即逝的,因为很快车子也就转瞬即逝地过去了。

他要和他的未婚妻一起,挑选六月婚礼要穿的礼服婚纱。这是第四节课时班主任走进来不经意对同学们说的话。

同学们尤其是女孩子们立刻炸开了锅。小枝没有找到自己是什么感受,却发现自己还能仔细去观察子静的表情,她的眼神很不高兴。小枝知道这个眼神一定是纯粹的了,没有夹杂任何对自己试探的恶意了。

她竟然悲哀地发现,子静已经在不经意间把她划进了统一战线,就像她曾经对梁老师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场无人主导的双重的骗局,而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哪儿。小枝突然有点难受,这难受来得突如其来又古怪,她说不出来这个难受是为了什么。就算她和梁老师在那个破旧的小房子一起单独赤身裸体地欢愉过很多次,来自性的刺激也无法清晰地告诉小枝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因为爱。

事实上,小枝和其他所有的同学没有两样,对他的一切所知甚少,她只知道,梁老师有一个母亲,还活着,一个父亲,病死了,又有了一个继父,关系僵硬,再没有别的兄弟或姊妹。小枝也不知道关于梁老师的未婚妻的一切,他没有说过这一点,却也没有刻意隐瞒,因为梁老师的无名指上常年戴着一个银色的素环,而这份刻意的禁锢并不是为了小枝。有的时候,比如最后一节晚自习,梁老师来巡堂,他会刻意又不太刻意地走过小枝的椅子,用手指扣一下小枝的桌子,小枝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被取下来了。放学后,她就会心照不宣地在熄了灯的教室里等他,他也总会心照不宣地出现,将她无声无息地带走,去那个老街的小屋。

小枝会和他在那个租来的小屋里肆无忌惮地过一个通宵,或者半个通宵。

梁老师问过她会不会有家里人来找,他知道她的父亲做着一份不错的生意,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界定词让小枝的赤身裸体更有价值的意味。小枝也并不想告诉他她从小到大生长的一切,她只会把他的烟抢过来,深深吸一口,呛的眼泪直流,然后大声地说:“他俩忙着做生意呢,回不来!”

这话半真半假。首先她早就没了妈,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也早已对小枝不管与不顾。没有什么抛妻弃子又悔恨当初的狗屁套路,母亲死后小枝的父亲把她带到这座城市某个亲戚的家中,态度依旧是淡淡的、不冷不热。小枝曾经在某个春节前远远地看了一眼父亲后来的妻子,小枝听说他们没有孩子,似乎是女方的原因。小枝也许能算作这个家庭里生命延续的一部分?因为她来了,这个家庭也还算完整。虽然她没有去过父亲的新家,虽然那位继母看她的眼神没有喜欢也没有憎恶,小枝就像是公园里孩子手上飞走了的氢气球,涂成五彩缤纷的模样,圆圆的,看不见声响。

男女都是有门面的人,反正爱情可以亲亲热热,婚姻却只求平平顺顺,小枝的新爸爸和新妈妈为这顶天平微妙的平衡而默默窃喜,没人会来在乎天平上当祭品供起来的小枝深夜里在干什么——他们最好也不必知道,一方面他们会痛斥她的无耻与放浪,另一方面他们也许又会悄悄欣赏这副春宫的香艳。

小枝成了一摊子水,她的四肢,眉眼,骨架,都在波浪的拍打中慢慢地软了。她在叫唤,在最后那一瞬间高潮到来的时候,她大声叫着,想让她八百里外的爸爸或者淹死在水里的舒逢听见,她大声喊着:“老梁!老梁!”

小枝叫梁老师老梁,这样亲昵,她甚至没这样叫过她的爸爸,那个她又恨又爱,很想逃离又很想靠近的爸爸。每次小枝这样叫老梁,这两个字里就好像蕴含了一点什么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一点让人羞愧的东西,好像她爸爸所欠她的,都在她和梁老师肉体相搏的结合中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给了她安慰。

在外头,她不这样叫他,有时小枝会不经意地开口,脱口而出“老梁”两个字,就像是心秘不宣的暗号。一次语文课,梁老师把班上一个又呆又笨的男孩子喊起来答问,他平时对同学们态度都很好,对这个男孩子却像有什么特殊的磁场吸引,不依不饶,周围的同学们都在起哄,那个男孩子的脸涨得通红。这种事,哪里都有,不论年龄也不论种类,没了人,动物也是一样。

小枝突然很不舒服,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往椅子上一靠,大声说到:“老梁你烦不烦,还上不上课了?”这声音有些突兀,但梁老师突然就笑了,他不是那种秃头的老师,他很年轻,穿着白衬衫,是成人世界的人,这些东西让他好看的笑更有魅力。

周围的人又开始起哄,只是换了对象又换了态度,小枝在大家的喧嚣声中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子静僵硬的笑容。小枝知道自己赢了。

那个男孩子——现在小枝也叫不出他的名字,用感激的眼光打量着她,小枝知道他是在用很敬仰的眼神看着她,但小枝却一点也不在乎,而是偷偷地仔细打量子静的表情,一点自得自傲的东西在心里的某一处小小雀跃着。小枝并没有什么“救世主”一样的圣母婊般的微笑的圣光,她对这个被围观被嘲笑被戏弄的男生一样厌烦,和对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连让小枝伪装的价值都没有。就算他和曾经的她一模一样。

小枝不知道现在她为什么难受,因为她仿佛也找不到可以难受的理由。她并不爱梁老师,就算他们赤身裸体面对面躺着,梁老师问她这个问题,小枝也只会斩钉截铁地说:“不爱。”当然这事从未发生。梁老师对小枝而言,是一个符号,一个将小枝从未成年的世界拉进成年世界的通行证,就像女孩子化妆,男孩子吸烟一样,是一个可以让她从懦弱中区分与脱离的符号。

梁老师的偏爱,同学们的起哄,是她漫长的无聊的青春期里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是小枝厚厚的壳上彩色的装饰。小枝想自己应该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的,无论人们所谓的“爱”来自躯体,或者灵魂,一定都是有某种社会所认可的美好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们。

难道真的会有人爱上懦弱的人吗?小枝很怀疑。

这是一个万花筒般用绚烂的颜色粉饰虚无的世界,所有人一边以文明为口吻虚伪地说着:“帮助弱小。”一边又遵循着“优胜劣汰”的原始法则,冰冷的眼神歧视着那些懦弱的人。爱情是这个虚伪世界里上流人的产物,他们有足够的物质以外的单纯的情感去抒发或者共鸣。

光鲜又亮丽,却的确不是爱情的常态。小枝想起漆黑黑的夜里,她熄了灯,一个人躺在那间漆黑黑的屋子里,梁老师已经走了,这个屋子很安静,独居在隔壁的孤寡大爷的咳嗽声会从薄薄的隔墙里传来。断断续续着,像是一根拉扯不清的丝线。空气中还残留着堕落过后的味道,但是小枝却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这是一种抓不着的感觉,不像春天的花或秋天的雨一样,你伸出手就可以真切地摸到。这种空虚,更像一种潮起后的潮落,来的时候惊天动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这时候小枝会捡起烟灰缸里梁老师抽剩下的那根烟,用打火机慢慢地摸索着,扑一下,用火光点燃它,一口深一口短地慢慢吸着。

他们的约会总是这样简单,在这样一个租来的破旧的小屋子里,他们甚至不在这个屋子里的别处地方,就在床上,他们做爱,有时候说一些虚假的甜言蜜语,有时候只听得到沉默里的喘息。

所有事情都结束后,梁老师会离开,剩下她呆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些狭仄的屋子,带着梁老师味道的床单,烟草味中混杂着欢愉的香气,就是小枝对于这场爱情最真切的感觉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叫它爱情。

但现在小枝却没有缘由地难受,就好像一根尼龙线悄悄钻进了她的胸膛,牵扯着她的心脏,你看不到有血流出来,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的痛。

这一天小枝都昏昏沉沉的,背后出着汗,脸也格外地潮红,她很困,她很想着这一天快点结束,她需要睡眠,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让她停止思考的东西。小枝很累,也很沉默,她还没有找到这个破局的方法,但小枝相信有一天它会顺理成章地到来,就像她顺理成章地这样长大,青春顺理成章地这样流淌一样,而现在,她只想昏昏沉沉。子静也出奇地安静,这一天都没再找小枝虚伪地客套,而是出神地思考着什么。课间的时候,其他的同学们异常地喧哗,仿佛是梁老师将要新婚的消息给了同学们某种默默的隐喻与向往,教室里充盈着一种从前未有过的兴奋和躁动。

小枝以为这一天就会这样结束,雪已经停了,教室外的路灯闪着橘色的光,灯光的叠加处映着小枝和子静两个人沉默的面孔。快要最后一节晚自习了,教室里一直在叽叽喳喳,男孩子们,女孩子们,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天南海北,说个不停。

那张纸条就是在这样吵闹的课间被悄悄放到小枝的课桌上的。一张很干净的纸,被小枝昏昏沉沉地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写的小小的,不算漂亮,却又很整洁的字:

“你好像感冒了,记得放学了要买药啊。”署名是“xy”。

她不知道这个名字,她还在费力地想着,旁边的子静突然靠过来,看到了字条,说:“这人是谁呀?”前桌的男生也回过头来,看到了字条末尾那个小小的“xy”,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大声说:“肖宇给你写字条了!”这声音很大,就好像小枝是沾到了什么难闻的屎一样让人同情。

这个名字很快牵动了大家的躁动,教室里发出一阵阵难以压制的哄笑声,小枝愣愣地,拿着字条,随着人群的目光一起望去,看见了角落里那个满脸通红的男孩,是上次课堂上被梁老师为难的那个,原来他的名字叫肖宇。

所有的人都在笑他,恶意的或非恶意的,好像浪潮一样要把他打翻和溺亡。

小枝的纸条被同学们一个个传阅着,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男孩的附近。

一个平时也不被大家喜欢的猥琐的男生这时候也变得异常活跃,将那个小纸条重重揉成一团,扔到肖宇身上,大声地问他:“你是不是一直暗恋着小枝啊!”这话又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哄笑,肖宇的脸红得不能再红,好像小枝的名字牵扯了什么不可言明的隐秘,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地回敬说:“你给我闭嘴!”

周围更热闹了,发难的男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变得更加兴奋起来:“哟,你现在可能耐了啊,之前你求饶的样子自己还记得吗?”他突然伸过手去,像小学男孩所经常的把戏一样,要把肖宇的裤子给扒下来,肖宇吓了一跳,提着裤子开始满教室地狂奔。越来越多的男孩子加入这场盛大的狩猎,教室里沸腾着,充满了狂欢的气息。

小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是这场事件中的女主角,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懦弱地站在局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小枝感受得到子静的余光,子静很安静,用从前所惯有的狐狸的狡猾一样,默默打量着小枝。

小枝知道她眼神中沉默着的鄙夷,突然发现就算可以雕刻沧海桑田的时间也是一样地无能为力。小枝就这样异常安静地,看着男孩子们的每一次大声狂笑,肖宇在人群的哄闹中提着裤子四处逃窜。

谁也不知道梁老师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他一直沉默着旁观这一场喧哗的闹剧。直到肖宇提着裤子跑到他身边,他突然发力,将肖宇一把拉过去,肖宇摇晃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他很烦,这一天对两个女人的应付让他筋疲力竭,他感觉自己不是女婿,是孙子,人家用种种手段作贱他,他还得上赶着给人家舔鞋,叫人家“爷爷”。教室的喧哗,那张被反复传递的署名为“xy”的字条,肖宇被打趣时的面红耳赤,小枝的木愣不语,让他的厌烦深深地转为了愤怒,参杂着某种由他身份带来的从高处凝望与约束的顺理成章的东西,这是他与学校以外的世界里所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优待,在这个游离于真正的成人社会之外的高中生的教室里,像洪水一样无需掩盖地倾泻。

他的脸就像是乌云天一样,格外地阴沉,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但小枝感觉得到这安静有试探的成分。几个男孩子还没有从刚刚的兴奋中脱离出来,用不太友善的眼光打量着梁老师,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梁老师的下一步。

片刻的沉默之后,梁老师开始大声地训斥肖宇来,蠢,惹事,不学习。大大的教室里,他的声音反复回响,底下的同学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笑。小枝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熟悉得让她想吐,就像今天早上她从寒冷里走进教室,手里面握着的那杯粘腻的豆浆一样。

她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奇妙地重合了起来。梁老师每一个愤怒的语调就好像妈妈投水的夜里对她的那一场诅咒,同学们阴森的笑就像小时候所有人在她背后的窃窃私语,她的沉默与旁观就好像那时候的子静。一样的历史的轮回,就好像逃脱不掉的重复的咏叹调,人们在咏叹调里歌颂着辉煌与伟大。

谁也不知道这场斥责持续了多久,最后一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梁老师还在继续,外面世界的嘈杂声将他的声音完全地覆盖了,小枝只看得到他嘴唇的开开合合,却再听不清任何尖酸的话语,就像一场无声的哑剧。

小枝和子静一起混着蜂拥的人群向外走,熙熙攘攘中她们两个走散了。小枝隔着人海看到子静又悄悄地折回了教学楼,也许她想要悄悄和梁老师说些什么,也许她又想干点别的什么,也许明天语文课堂上同学们打趣的焦点又会换了对象,但这些都与小枝无关了。人群拥挤之中她只闻得到一股专属于腐烂夏天的人们身上的潮湿气息。

小枝不是没看到梁老师光秃的无名指,但是她知道,她想梁老师也会知道:不再需要别的任何话,这段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小枝走到了拐角处,那处草丛稀疏的地方,渐渐消融的雪里,她突然眼尖地发现了子静扔下来的那个白色纸团,纸团的一角里露出了那只蛾子的半边翅膀。

人群渐渐走散了,橘黄色的路灯下只剩下了小枝一个人,雪早就停了,现在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怀疑时间是否早已停滞,像从前那样,小枝陷入了熟悉的状态,外面的世界是大雾,她在雾里画下一个迷糊的圆。她很高兴也很安静,她不会胡思乱想。就好像是做爱时的高潮一样,这一个凝滞的瞬间纯洁得让她发疯似地想要去狠狠拥抱这个世界。她突然有一种冲动,不加丝毫掩饰或犹豫地,像童年时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脱下裤子,蹲了下来,开始撒尿。

她用这泡带着温度的尿给了这只是赤身裸体裹着尸布的飞蛾一场最后的热烈的墓祭。现在,小枝想的东西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简单。她希望明天是个艳阳天,太阳什么事也不用做,好好地把这泡尿给晒干就行。

小枝等待着明天,她还在默默祈祷。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