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是,不仅会复发,还会转移,跟你打游击呢。

幻肢痛

作者/张紫晨

 

截肢后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在,且在该处发生疼痛,这种症状被称为“幻肢痛”。老沈身有残疾,中年失妻,失去一条腿的痛尚且难忍,失去妻子的痛更萦绕心头。


春节之前下了一场大雪,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时,大地一片白茫茫,好像是一块巨大的蛋糕上面涂抹的奶油,还很新鲜,一点脚印和轮胎印都没有。

楼下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堆好的雪人,戴着一顶破帽子,鼻子是一根火腿肠,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手中倒是立着一根竹扫把,大概是三楼的赵亮干的,这孩子缺心眼儿,半夜不睡觉,满楼道跑,还把声控灯给干碎了几个,业主们投诉到物业,物业来找人,赵亮的妈理直气壮,这个常年守寡的妇女就像楼下的雪人一样,鼻子又尖又长,眼帽挤兑着眼珠子,使得眼睛看上去似有似无,脖子以下胖得厉害,以前被人误以为怀孕,一年之后还这样,两年以后还这样,人才知道,这是胖的。肥胖的人只要一说话,即使别人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股压迫的力量,赵亮的妈说,你们找我赔,我找谁赔去?医生一产钳把我们家小亮脑子夹坏了,也把我们家男人夹跑了,我找谁赔去?

没人接茬儿,默默换了新的,没两天又给干碎了,后来就没人管了,由它一直这么坏着。

老沈一夜没睡好,夜里总听到楼道里有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赵亮在闹腾,不想他是堆了个雪人,老沈心想,脑子不好的人身体都格外好,这要是换个正常人,半夜里穿着个裤衩儿在外面堆雪人,早他妈给冻死了,偏偏赵亮冻不死,都冻不出毛病来。老沈的判断是有依据的,早年间,这一带有个脑膜炎,也不知道从哪里流浪过来的,三伏天穿着大棉袄,数九的天打赤膊,生龙活虎了好几年,没病没灾,见到谁都冲着你傻笑,慢慢就有人去逗他,开始让他叫爸爸,后来让他去脱女人的裤子。不过后来就消失了,有人传是给枪毙了,传到老沈耳朵里的时候,老沈说,作孽啊,脑膜炎就该被枪毙?

人说,什么脑膜炎?他妈强奸。

老沈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就是强奸也是你们给教唆的,天天脱女人裤子,早晚有一天得犯罪,他只是脑膜炎,又不是太监。就应该把你们一块儿拉出去枪毙,你们算是诱奸——引诱他人犯下强奸罪。

后来大家都开始防着这些流浪汉了,还搞了一次市容整顿,把流浪汉都给赶跑了,遣散的遣散,收容的收容,总之不能让他们在外面晃荡。

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那时候老沈的女儿还没出生,自己的一条腿也还健在,这么多年,老沈心想,变化可真大。

老沈烧好了早饭,灶上还坐着水,装水的容器是老沈的宝贝,一个铜吊子,用了几十年,一直舍不得扔,最早是架在煤炉子上烧,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连着煤炉子一块儿带来了,烧了几次,屋里全是煤炭味,熏得人呼吸不畅,被老婆给叫停了,老婆说你这是烧炭自杀,后来他就拿到了楼道里烧,被邻居反映到物业,不得已孟母三迁,又移驾到了楼下,物业照旧是不许,老沈问原因,物业说没见过现今还烧煤炉子的,老沈说,没见过就不许?

物业说,不环保,污染空气。

老沈说,这话你留着跟挖煤的说去。

物业说,供求关系,没有求就没有供。

老沈说,供你个球。

物业抖了抖脸上的横肉,似乎有要动手的迹象了,老沈也不怵,撩起裤管,露出自己的假肢,又拿手在假肢上拍了拍,意思不言自明,物业眼里的火灭了,联系社区人员来给老沈做思想工作,老沈不为所动,最后还是老婆来了,没几句话,老沈上交了工具,铜吊子留下了。老婆说,你买个电热水壶,方便又安全。

 

老沈这辈子就听老婆的话,但是老婆五年前已经去世了。直到今天,老沈都觉得老婆之所以走得那么快,就是体检给闹的,社区关爱妇女,组织了体检,本来健健康康的一个人,一体检就查出了胃癌,发现及时,是早期,老沈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问老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婆说没有,老沈说可能是误诊,带着老婆去了本市最大的医院,结果仍然相同。

医生说是早期,切除就可以了。老沈问会不会复发,医生无奈一笑,说他不知道,本来都能无中生有的东西,失而复得也不奇怪。老沈小声嘀咕,也就是说切除完之后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医生说,是,不仅会复发,还会转移,跟你打游击呢。

老沈听得冒火,话都在理,听着不舒服,敢情你拿我老婆身体当战场了?阵地战打完打游击战?他偷偷瞪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医生,医生云淡风轻,问老沈,那你是切还是不切?

切是一定要切的,老沈是觉得这医生态度有很大问题,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癌症,不是感冒,他默默记下了医生胸牌上的名字,叫孙明,好小子,以后复发或者转移了就找你。

后来手术很成功,肿瘤被顺利切除了,做完手术的那天老沈在家炖了鸡汤,一只老母鸡,一锅鸡汤有半锅的油,香味溢满整个房间,老沈中途撇了几次油,终于看起来不那么腻,临近中午时,他把鸡汤装好,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开始后悔,也不知道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能不能吃这么油的东西,早知道应该再熬点小米粥。算了,还是带着吧,万一能吃,还有人说术后要大补呢。

那是夏天的尾巴,老沈出了楼道就碰到了小亮,一个人,蹲在地上玩泥巴,露出半个屁股腚子,等他走近处,发现这小子还撒了一泡尿,在用尿和泥,把泥巴堆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小亮抬头看了一眼老沈,又默默低下头去,老沈问他,小亮,你这是堆了个什么东西?

小亮恶狠狠地说,关你屁事。

老沈不恼也不计较,笑眯眯地摇着头走远了,走进了一片充满着知了叫声的树荫之中,然后慢吞吞地推出了他的老式电动车,类似于自行车装了一块电瓶,破破旧旧,前后挡泥板都沾满了胶带,铃铛坏了,老沈把二八杠的铜铃装在了上面,其实多此一举,因为这车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铃铛,骑起来叮铃作响。这车唯一新的就是后轮,去年刚换的,女儿沈洋曾经让他买辆新车,老沈没答应,沈洋说,这车跟着你太苦了。

老沈说不能换,有感情了。所谓的感情其实指的就是这车的遭遇,去年栽了一回,把后轮钢圈栽瓢了,给换了个新的,老沈觉得这车跟自己的遭遇一模一样,车轮好比车的腿,人跟车都少了一条腿,人装了个假肢,车换了新轮,什么时候车淘汰了,自己也就不远了,不免有些物伤其类,所以坚决不换。

到医院的时候又碰到了孙明,这小子正拿着病历单查房,看到老沈拎着保温壶过来就乐呵呵地打招呼,老沈原本不想搭理,最后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孙明说,病房里是您女儿吧?

老沈说,是,接我班的,我来她就走了。

孙明说,可惜了。

老沈心想,你可惜个屁。

进了病房,老婆精神状态不错,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沈洋聊天,病房里开着空调,温度设定在二十八度,调不了,统一的,响应节能号召,老沈从家里骑过来一身的汗,站在送风口下还不过瘾,沈洋说,爸,你挡着风了。

老沈稍微挪了下身子,沈洋的头发飘动起来,老沈伸出拎着保温壶的手,示意让沈洋接过去,沈洋问是什么,老沈说鸡汤,老母鸡汤,沈洋狐疑了片刻,问道,我妈她能喝吗?

老沈回说不知道,等医生来问问医生,沈洋问是不是孙明,语气之中感觉他们俩很熟,难怪孙明主动来搭话,老沈心中气愤,该熟不熟,这孙子都把你妈当试验基地了,你套熟也该分清楚对象,像个正经医生吗?哪个正经医生给病人家属讲病情时这么没轻重的?于是老沈板下了脸,眼角下方的肌肉抽搐了一两下,抓着沈洋的手质问,你们很熟?

沈洋说,不熟,刚认识。

半个月后,老婆出院,老沈在外面的酒店摆了一桌,谢谢各位的关心,其实他要不摆这一桌,几乎没人知道他老婆动了手术,饭桌上老沈喜上眉梢,不停和大家推杯换盏,嘴里酒气喷薄,舌头打结,很快就不能利索地说话了,反反复复就几句,癌症不可怕,一定要用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沈洋和他老婆很无奈,好像动手术的是他一样。饭后大家都走了,剩下一家三口坐在酒店的包厢里,空调呼呼地往外吹着白气,老沈背靠在椅子上,呼吸沉重,女儿低头玩着手机,手指头灵巧地在手机屏上移来移去,笑意盈盈,也不知道在跟谁聊天,老婆重获新生,一刻也闲不下来,把桌上的剩菜风卷残云地打包好。

这之后,一切恢复如初,直到两年过去,老婆突然整日整夜地头疼,起初没在意,连续疼了一个星期才引起重视,去到医院检查,晴天霹雳,脑癌——检查的医生依然是孙明,这小子叹了一口气,小声对老沈说,还是转移扩散了。

老沈不理解,不是都切除了吗?连个根儿都没了,怎么就能转移扩散呢?孙明没有解释,只是告诉老沈,这次情况不乐观,这是比较婉转的说法,言外之意就是没太大希望了。仍然是一个夏天的尾巴,医院里的空调仍然是二十八度,老沈觉得冷,离送风口远远的。沈洋得知消息赶过来,父女俩相顾无言,孙明站在老沈的旁边,没敢去看沈洋,沈洋怔怔地站了几分钟,扑过去打孙明,孙明也不闪躲,老沈去拉沈洋,拉了几次,沈洋终于住手了,蹲在地上哭。老沈说,不哭,别让你妈听到了。

沈洋控制不住,老沈一说,哭得更厉害,孙明也去拉,半拉半搂着把沈洋带到了一边,老沈大脑空了,不知道要干什么,晃晃荡荡地走出医院,在门外抽烟,没风的天,愣是打了三次才打着火。

人坚持了小半年,吃尽了苦头,尤其是最后几天,痛得不行,只能打杜冷丁,老沈那段时间二十四小时在病房陪着,床头柜上有一束鲜花,不知道谁放的,几天过去,慢慢枯萎,老沈给扔了,孙明每天进进出出,老沈也忘了找他算账,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好算的,只怪他是个乌鸦嘴,所以也不给他什么好脸色,孙明却很热心,叮嘱老沈注意身体。老婆每天就这么躺着,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层皮,眼窝深陷,像一具干尸,偶尔有精神的时候会跟老沈说说话,有一次她问老沈,沈洋是不是在和孙明处朋友,老沈回不知道,老婆说应该是,不然人家小孙医生凭什么这么热情。老沈理会不到这码子事,他摸着自己的假肢,心里却不知道想些什么。

夏天结束的时候,老婆终于走完了一生,临终也没交代个只言片语,只是对着父女俩笑了笑。沈洋坐在椅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沈搂着沈洋,父女依偎在一起,孙明默默地站在门外,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踏进病房一步,只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

丧礼办得很简单,来了一些亲戚朋友,老沈忙前忙后,又是一天没合眼,但那时候不知道累,事情赶着事情,让他无暇顾及身体的感受。他只记得遗体送去火化的时候沈洋哭个不停,眼睛哭肿了,走路都走不稳,他没哭,火化完之后倚着停车场的一棵树抽烟。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了,但是太阳依然狠毒,每一缕照在老沈脸上的阳光都像一柄尖刀,戳着他的皮肤,让他感到刺痛。丧礼一直到吃完晚饭才算结束,父女二人回到家,老沈这时候才察觉到累,仅仅是累也许不准确,准确来说是无力,他不想说话,不想移动,也不想思考,就这样看着天花板,十多年前的情形再次发生了,天花板在旋转,他坠入了一片虚无之中,他想把这种感觉告诉老婆,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意识到老婆已经不在了。

 

后来老沈发现沈洋确实在跟孙明处朋友,想要制止,已经晚了,俩人浓情蜜意,棒打不散,老沈不喜欢孙明,但女儿铁了心要跟着孙明,老沈没办法,最后也妥协了。

老婆去世后的第三年,沈洋跟孙明来往得更加频繁,好几次沈洋晚上都没回来,跟老沈说住在同事家,老沈不信,疑心跟孙明同居了,试探性地问了几次,沈洋给否了,老沈直叹气。

春节前的时候,孙明居然登门了,带了烟酒茶,这意思是昭然若揭的,老沈留了孙明吃饭,话不中听,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沈洋在后面掩着嘴巴笑,孙明有些局促,语无伦次,谢了几次,称谓全给搞错了,起先叫大哥,后来叫爸爸,老沈越听脸越沉,说道,在医院的时候不是挺能说吗?

这么一盆凉水倒是把孙明给浇清醒了,连喊了好几声叔叔,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好像来谢罪的。

老沈让孙明随便找地方坐,孙明找了一张木椅子,坐上去咯吱响了一声,像一把老骨头。椅子矮,孙明个子高,快一米八了,坐在椅子上膝盖都能顶到下巴,整个人挤成了一团,老沈进了厨房烧饭,沈洋过来跟孙明说话,孙明一边接话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屋子,屋子不算大,家里长满了花花草草,于是显得空间更小。

自从老婆去世之后,老沈就开始精心侍弄这些植物,还买了一个热带鱼缸,二十四小时充氧,里面养了几条鲫鱼,沈洋说是好马配破鞍。老沈不管这些,有时候去花鸟市场,看到不错的就买回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有些养着养着就死了,再换新的,渐渐的,家里四季常青,冬天有富贵竹,春天有茉莉花,夏天有睡莲,秋天有菊花。以前老婆在时他绝无这个心思,现在老婆不在了,沈洋每天早出晚归,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算是一个不错的消遣。

孙明站起来,绕着这些花花草草转圈子,好像看得很细致,还时不时去摆弄摆弄,老沈从厨房出来看到了,问,你也懂这个?

孙明说,不懂。

老沈说,哦。

孙明说,叔叔,您喜欢养花?

老沈没说话,沈洋接话道,他不懂,瞎养,养死了不少。

老沈乜了沈洋一眼,怪她多嘴。

饭桌上,三个人也没说什么话,孙明只顾着埋头吃,老沈心想,让你留下吃饭你还真的就只吃饭,于是脸色有些不悦,应付似的吃完之后就钻进了房间,连两人临走前跟他打招呼都没留意,等他从房间出来时才发现两人都走了,他又赌气一样进了房间,只是也不知道跟谁在赌气。

脚底下的小太阳在嗡嗡地响着,老沈躺在一张躺椅上,小太阳的风正对着脸吹,老沈的脸不由开始发烫,楼底下又传来小亮的声音,哇哇乱叫,这孩子没一天让人省心,当妈的也不管,自己跑去上班,留他一个人在家,也不怕跑丢了,或许她心里巴不得他跑丢了,老沈被他叫得心烦,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刺啦刺啦的,老沈左右摇晃天线,终于好了一些,收音机里在放老歌,老沈听过,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演唱者不是邓丽君,变着花样秀唱功,把一首好好的励志歌曲唱得要死要活。邓丽君啊邓丽君,可惜了,死得太早,老沈闭着眼睛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买过不少邓丽君的磁带回来听,那时候家里有个巨大的柜式磁带机,得有半米高,好像还是熊猫牌的,质量是真好,用了十几年都没坏,后来搬家的时候带不走,就给扔了,到底有些不舍。

后来又放了一首《相约九八》,还是春晚版的,老沈记得那年春晚,可太记得了,简直是像昨天一样深刻,那一年自己少了一条腿,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儿奔向崭新的1998,只有自己不同,那个令人幻想的、惦念的1998是从自己的轮椅下滚过去的。到底1998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老沈一直想不明白,是王菲和那英让1998变了样还是1998让王菲和那英变了样呢?

那是一段黑色的记忆,老沈很少去回想,断腿之痛是经不起重复品尝的,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一阵巨大的疼痛之前,他记得自己正在过马路,远处飞过来一辆红色的车,他看到了车牌,是一辆夏利。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身边围了好些人,都是认识的,他们面无表情,也可以说是面色沉重,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老沈,使老沈意识到那阵疼痛之后可能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情,他不问,等着别人说,别人也不说,以为他自己知道,毕竟是自己的腿,在不在了自己应该能感觉到。老沈感觉迟钝,只看到有人过来怜悯似的握着他的手。

老婆在人群后面,坐在一张陪护椅上偷偷抹着眼泪,他没有看到沈洋,那时候沈洋还小,不到十岁,老沈努力伸着脖子去看老婆,老婆一直没有察觉,探望的人一拨接一拨地离开,就像退潮一样,人群散去后,病房里只剩下了夫妻二人。老沈说,我腿疼。

老婆愣了一下,眼泪落得更凶猛,老沈又说了一遍,我腿疼。

老沈的记忆是从疼痛之后直接跳跃到病床上的,没有过程,只有结局,结局就是他少了一条腿,老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错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双眼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一片纯白,看得久了,天花板开始旋转,像一块二人转演员手中的帕子,有棱有角地旋转,转得老沈头晕,转得老沈整个人好像被吊在了空中一样,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不知道到底是天花板在转还是自己在转,或者两者都在转。

大家都说老沈硬骨头,一直到出院回家,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失态,好像断掉的腿原本就不属于他的身体,或者还会自己再生长出来。出院那天,老婆推着轮椅把他从医院推出来,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看着他们,老沈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一只裤腿。

吃饭的时候,沈洋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她钻到桌子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筷子捡起来,同时对老沈说,爸爸,你为什么只有一只脚?

老沈突然就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好像丢了魂一样,饭也没有吃完,转着轮椅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老婆在外面敲门,没有回应,敲门声变得越来越迟缓,没有了开始的急促,每一下都很绵长,好像由一种盼望变成了一种恳求,只求老沈开门,但是老沈没有开,他把自己关了一个下午,其间他听到沈洋在外面哭,一声大过一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同时伴随着某些东西凶狠地击打身体的声音,老沈依旧没有出去,快要到傍晚时,他才出来,他只看到老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像个木偶一样,没有看到沈洋,他问,洋儿呢?

老婆指着墙角,老沈看到沈洋躲在墙角,他缓慢地把轮椅推过去,递出了一只手,想要把沈洋拉起来,沈洋抓着他的手,站了两次,没有站起来,第三次才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

 

铜吊子在灶上发出吹口哨一样的声音,水开了,老沈灭掉火,从桌角拿来一个空水瓶,将铜吊子里的开水倒进去,一阵升腾而起的热气蒙在了老沈的眼镜上,镜片变白了,老沈取下眼镜,把镜片在衣角上擦了擦,重新戴上。外面白茫茫的,使人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老沈要出去一趟,眼下的情形无疑使得他的这个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然而他决定了,无论多么复杂的局势都不可能更改他的计划,出门之前,他戴上了雷锋帽以及棉手套,腿上绑了两块厚厚的护膝,这样可以有效降低寒冷的侵蚀。从家里出来,走到单元门前时,小亮正坐在第一级台阶上,老沈判断错了,他没有仅仅穿一条裤衩子,相反,包裹得挺厚实,也许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夜,于是另一个念头又涌上了老沈的心中,脑子不好的人不知道冷暖,也不知道疲惫,这一点没有佐证,纯属他的臆测。老沈走过小亮的身边,发现小亮在打盹儿,像狗一样,老沈刚走过,他就醒了,冲着老沈喊道,你要去哪里?

老沈说,出去。

小亮说,出去是去哪里?

老沈说,关你屁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亮跳起来去踹老沈,甩了一脸的鼻涕,老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扔给小亮,说道,给擦擦。

小亮没接,后退了几步,到了第三级台阶上,憋足了气儿,“忒”地一声,吐了老沈一口唾沫,老沈避不开,被吐到了裤腿上,这小子劲儿可够大的,隔了这好几米远都能吐到,可惜了,这个本事没什么屁用。老沈回过头来说,小子,你赶紧回家睡觉去吧,在外面给你冻死。

小亮说,你去哪里?

老沈说,我去商店。

小亮又问,去商店干什么?

老沈说,买糖。

小亮说,买糖给我吃吗?

老沈乐了,说,对,买糖给你吃。

一老一小就这么在楼梯口只言片语地说着话,不停吐着白气,老沈甚至觉得这孩子除了行为不正常,讲话一点也不像个傻子,沈洋十岁左右的时候都不见得有他这么能说话。最后小亮说,我就坐这儿等你。

老沈在雪地里走着,没踩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长长的路上留下了这一串唯一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不知道为什么,老沈走路的时候总是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腿脚有问题,他自己说假肢不敢用力踩,尽管所有人都告诉他,没关系,正常走路就行,他偏不,自从装了假肢,他就一直这么走路。

老沈记得老家有一个人,一条腿先天畸形,从他记事起就一直拄拐,裤脚下面打个结,这人早死了,住他老家隔壁,小时候为了争地两家经常吵架,老沈曾经盼望他摔死,后来果然摔死了——给自家屋子换灯泡,很难理解一个瘸子为什么要爬那么高去换灯泡,总之摔死了,无儿无女,死了几天才被人发现,两支拐落在身体两侧,没有大量出血,应该是摔下来砸到后脑勺了。

在老沈的记忆里,自己见过的瘸子并不多,像他这种由于后天意外变成瘸子的更少,大部分是先天的,就像他老家的邻居,两家每次吵完架之后,老沈都会故意在瘸子面前装作一瘸一拐地走路,以此来嘲讽和激怒他,但是老天跟老沈开了一个玩笑,若干年后,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瘸子。

老沈的黑色大棉衣在一片白色中十分显眼,就像一张纸上染了一滴墨,他要去的商店并不远,出了小区门大约八百米,路上行人稀少,老沈看了看手表,不过才七点多,他也不知道这个点商店有没有开门,但他已经起来了,家里坐不住,沈洋应该还没起,她最近放假了,每天睡到中午,吃一顿午饭,下午去她的新家——准确说是她和孙明的新家,他们正月初八就要结婚了。她要赶在结婚之前把新家布置好,目前已经差不多了,该有的东西都有,再添一些小玩意儿,使得新家看起来更加温馨,老沈没有去过沈洋的新家,孙明买房的时候是充分征求沈洋的意见的,沈洋没什么意见,就问老沈,老沈更没什么意见,沈洋说,那你去看看。

老沈说,我不去了,你们决定了就行。

在沈洋的描述中,他们的新家又大又亮,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开放式的厨房,整体的装修风格就像是高级的酒店。老沈说,酒店?这里以后才是酒店。

沈洋没听到这句话,仍然绘声绘色地跟老沈描绘他们的家,老沈看着她,突然间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时髦的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吗?自己的女儿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在他的印象里,沈洋永远停留在二十岁之前,扎着一个大辫子,每一根头发都用力地往后背着,连眼睛都被吊起来了。其实他在几年前有一次意识到了沈洋的成长,那是老婆走后的第一个春天,老沈每天下午无所事事,坐在小区的广场上看一群中年妇女跳广场舞。有一个妇女总是盯着他看,次数多了就引起了老沈的注意,这妇女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穿着艳丽的服装,脖子里总是系一条红丝巾,头发还是波浪卷的,一边跳舞,眼睛一边往老沈这边瞄,瞄得老沈心头突突跳。

老沈预感,搞不好第二春要来,他本人并无续弦的意思,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有一个下午,这妇女胆子壮了,不仅盯着他看,跳完舞之后还主动坐到了老沈旁边跟他搭话,老沈更加惶恐,因为话题内容全是围绕着家庭,比如这妇女丧偶了,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儿子,在某某大公司当什么领导,老沈嗯嗯哦哦地回答,摸不清她的套路。

连续聊了一个星期,老沈终于忍不住了,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妇女说,听说你家有个姑娘,也二十几岁,谈朋友了没有?

老沈这才明白,这妇女是想撮合沈洋和她儿子凑一对儿,当即笑说,来晚了一步,我姑娘谈朋友了。

回去之后,老沈关上门,细细回味了一番,豁然意识到沈洋长大了,跟孙明谈恋爱的时候没觉得,今天被人家这么一点,意识到了,谈恋爱都是打打闹闹,成不成气候都两说,但是沈洋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事对老沈谈不上打击,震撼仍然不小,如今沈洋即将结婚,又是一次巨大的震撼,他始终觉得沈洋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这么大的,在此之前她都是一个孩子。

商店没有开门,老沈等了一个多小时,街对面的早餐店源源不断的热气勾引着他,于是他去喝了碗豆浆,边喝边等,一直等到商店开门,买了几十斤糖,又买了一些双喜和大大小小的婚庆用品,叮嘱人家给他送回去,临走前从打包好的糖袋子里抓了一把糖揣进了口袋,路上自己剥了一颗吃,硬糖,含到家还没化掉,在楼道口果然见到了小亮,他伸着手等老沈,老沈从口袋里摸出糖塞给他,他开心得手舞足蹈。

 

正月初八,沈洋结婚,老沈的家里从头天晚上开始变得热闹非凡,沈洋一晚上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老沈睡了几个小时,凌晨四点钟起来了,先是在佛龛上了一炷香,对着老婆的遗照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进了厨房烧早饭,五点钟左右的时候,大批人马过来了,各路亲戚和化妆师、摄影师,老沈烧好了早饭就在门前守着,每来一个人就笑呵呵地散两支烟,发几颗糖,大家都说着“恭喜恭喜”。

老沈回想起自己结婚时候的情景来,他和几个朋友骑着自行车就把老婆给接回来了,那一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桌一桌去敬酒,晚上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现在应该都不用新郎官亲自上阵去拼酒了。想着想着,老沈笑了出来,一个人站在门前,摆拍的摄影师捕捉到了,镜头一闪,把这一幕给拍了下来,老沈对此不知情。

早上八点十八分,孙明到了,又是一阵闹腾,堵门、做游戏,大家喜笑颜开,老沈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闹,摄影师的镜头转来转去,转到了老沈这边,说道,叔,您也参与起来。

老沈说,这个我可来不了。

摄影师说,我就抓拍几个镜头。

一众亲戚也跟着起哄,把老沈架到了人群中央,沈洋的伴娘团们还在里面堵着门,外面的小伙子花言巧语骗她们开门,里面的不为所动,标准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吵吵着要红包,外面的小伙子假装犯难,说是红包没带够,先开门,回头补,里面的说手机转账,外面的又说手机在车上,没带下来,里面的说,怎么没把头落车上呢?外面的又开始从门缝往里塞红包,塞完仍不见门开,孙明说,呀,这是投币机出问题了。里外笑声一片。

老沈站在一群小伙子中间,显得有些局促,门又迟迟不开,他上去敲门,说,行了,差不多得了,可以开了。

外面的看见了曙光,里面的沈洋说,爸,你哪头的?

这样说,门还是开了,然后爆发出一阵更加轰动的欢声笑语还有男男女女激动的叫喊,老沈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便又坐回了沙发。房间里孙明和沈洋闹完了,出来给老沈敬茶,孙明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爸,请喝茶。

世事难料啊,这小子居然就成了自己的女婿,当年在医院是怎么也瞧不上他,老沈接过孙明递来的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在一片掌声中好像完成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整个接亲环节被推向了高潮,然后孙明就把沈洋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人潮慢慢散去,去到另一个地方制造又一次的高潮。

那天晚上,沈洋和孙明的婚宴十分盛大,地点是市里排得上的酒店,老沈在万众瞩目之下牵着沈洋的手,一脚重一脚轻地把她交给了孙明,他看到沈洋眼含热泪,在一片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中和孙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司仪说了一堆废话,毫无情感,老沈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离开了大众的视线。

这一晚他不是主角,却三番两次地被司仪请到台上,这让他很不自在,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西装有些大,像是租的,而且他也不愿意被这么多人围观自己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他认为司仪在故意捉弄他,但是司仪只是在走一套固定的流程,无论多么新颖别致的婚礼,总是避不开这样一个相似的流程,沈洋和孙明需要得到他的祝福,司仪把话筒对着老沈的嘴巴,差点杵到他的鼻子,老沈意识到自己要说两句了,可是说什么呢?无话可说,没辙了,先里里外外地感谢一遍吧,感谢大家的到来,感谢大家的祝福,吃好喝好,尽兴!

说完就想下台去,又被司仪给拦住了,虽是满面春风地让他留步,却更像是一种不太友善的命令,老沈又重新站到了台上,然后看着孙明的父母上台,孙明的爸爸比他能说多了,面面俱到,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老沈养育了这么优秀的女儿,老沈想,你可别指望我也感谢你,你的好儿子都把我女儿给拐跑了。

孙明的爸爸说完之后孙明的妈妈又作补充,好一对周全的夫妻,老沈有些难过,台上少了一个人,于是觉得沈洋好像矮了一截儿,这时候灯光全部打到了这五个人的身上,老沈的西装太大了,半截手都被袖子给遮着,这套衣服还是老婆在的时候给买的,总共没穿几次,当时穿着正好,过了几年就大了,这几年自己居然瘦了下来,一点也察觉不到。西装好像是杉杉的,记不得了,价格倒是记得很清楚,两千八百八,老沈不知道老婆为什么要给自己买这么一套华而不实的衣服,老婆说,总有穿到的一天。

这一天原来是沈洋结婚。

站在后面的摄影师给他们五个人拍了一张合照,在司仪的引导下,五个人终于暂时离开了舞台中央,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少女由两侧蹁跹着走到了中央。老沈坐下还没吃几口,又跟着新人挨桌敬酒去了,老沈端着一杯酒,从头走到尾,走得浑身发热,走完一圈,酒杯也空了,属于他的流程终于结束了。

婚宴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半,宾客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他们五个人,老沈手里拎着几个打包袋,装着一些没吃完的菜,沈洋走过来问,爸,你怎么回去?

老沈说,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沈洋又问,那你怎么来的?

老沈说,你别管了。

孙明的父母过来跟老沈握手,这是在做告别了,孙明和沈洋先一步出了酒店,老沈殿后,眼看着他们一家人坐上了车,大家朝老沈挥挥手,车子就开走了,老沈站在酒店外,吹过一阵风,他觉得有些冷,排在酒店前的出租车司仪探出脑袋问老沈走不走,老沈问去某某小区多少钱,司机报了个数,老沈皱皱眉,嫌贵,他也不知道贵不贵,本能地皱眉,这是打车的习惯,反正别人报个数,不管合理不合理,先皱眉,表示贵了,司机往往会把价降低些。司机问,你说个数。

老沈说,二十。

司机表示为难,老沈作势要走,司机说,上吧上吧。

车里暖和多了,司机一路上嘴没停过,说东说西,问老沈是不是来参加婚宴,老沈说是,司机说,哟呵,恭喜恭喜,夫人呢?

老沈脸一沉,说道,开你的车得了。

 

到家的时候九点钟,早上点的香烧完了,老沈重新点了一柱,喜烟喜糖铺了一桌子,老沈捡起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沈洋的电话来了,问他到家没,老沈说到了,沈洋说那就行。老沈说,过几天回来吃饭。沈洋说,行。

这天老沈睡得早,十点不到就躺到了床上,但是后半夜就被吵醒了,小亮又在楼道里叮叮咚咚地走路,老沈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了大棉衣,耷着拖鞋走了出去,尽管以前小亮也是这样吵闹的,但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让老沈醒得如此彻底。撒欢的小亮没看到楼梯口站了个人,一头撞在了老沈的肚子上,老沈说,你咋半夜不睡觉呢?

小亮说,睡不着。

老沈说,你妈呢?

小亮说,不在家。

老沈拉着小亮不让他跑,小亮试图挣脱,老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小亮就不跑了,坐在台阶上吃起了糖,老沈也坐着,两人并排,想起来自己搬到这里时小亮还没出生,小亮的爸爸也还在,小亮的妈妈还不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搬来一年之后,小亮出生了,于是小亮的爸爸就消失了,好像是接力赛,一个上场一个就得退场,老婆说小亮脑子被夹坏了,老沈说,什么意思?

老婆说,意思就是以后是个弱智。

老沈有些感慨,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唯一不同的是老沈知道自己少了一条腿,小亮可能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弱智,这样也挺好,没有烦恼。小亮的妈妈不这么想,她突然就变成了祥林嫂,逢人都要说一遍自己家的不幸,说得多了,体态就开始臃肿了。

小亮还在锲而不舍地剥着糖,老沈说,你可别一晚上全吃了。

小亮昂着脖子问,为什么?

老沈说,会蛀牙。

小亮问,什么是蛀牙?

老沈说,就是有虫子在咬你的牙,把你的牙齿给啃坏掉。

小亮“忒”一下把嘴里的糖吐了出来,然后捶打老沈,说道,你给我的糖有虫子,我要打死你。

老沈抓住小亮挥舞过来的拳头,说道,糖里没虫子,虫子在你嘴巴里,平时不出来,但你糖吃得多了就会把它们给勾出来。

小亮又把吐掉的糖从地上捡起来,动作迅猛地扔进了嘴里,说道,我嘴里没虫子,所以我不会有蛀牙。

老沈笑了,他摸了摸小亮的头,虽然对于小亮半夜不睡觉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的行为有所不满,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他对于小亮还是存在着一些特殊的情感的,某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身体都丧失了一些功能,另一方面,老婆在的时候一直都对小亮比较照顾,觉得这小子可怜,因为老婆的缘故,老沈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厌恶小亮。

他们坐了一会儿,老沈起身回家,临走前他叮嘱小亮吃完糖就回去,小亮没回答。到家后老沈没有接着去睡觉,小亮已经不走动了,但是他的睡意变得不那么强烈了,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打开了灯,拉开了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个信封,信封看起来鼓鼓的,里面装的是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老沈点了点,一共是一万两千五百块,沈洋结婚前他去从存折里取出来的,共计取了五万块,用掉了三万多,还剩这么些,他打算过了正月半还去存起来。

抽屉里还有一盒药,老沈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布洛芬胶囊,去痛片,记起来了,买了好几年了,是自己买的,可是因为什么买的呢?老沈背靠着椅子,闭着眼睛回想着,好像没有什么地方痛过,确实如此,因为药还是完整的一盒,并未拆封。

他出院的那天,老婆去办出院手续,路上问老沈腿疼不疼,老沈说不疼,老婆说不是真的疼,老沈很糊涂,完全不懂这话该怎么理解,老婆说了一个专业名词,是医生告诉她的,老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老婆说,那就好。

这个词叫什么来着?老沈拍拍脑子,拍出来了,叫幻肢痛,老婆给他解释过的,就是总觉得自己断掉的腿还在,并且很痛,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这样,患者初期可能会遇到的情况。那么过了初期呢?也不定的,有些人好些年之后也会出现,主要看个人,心情要保持愉悦,不能太压抑了,有人陪着会好些,说白了,属于心理上的问题,亲人的关心和陪伴很重要。

所以止痛药买来是防止出现幻肢痛的,老沈不能确切知道这是怎样一种疼痛,反正痛了就吃止痛药。老婆走之前他一直没痛过,老婆走之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幻肢痛?到底存不存在?老沈一无所知。

老沈抓着药盒,掂了掂,看了一眼保质期,过期了,于是扔进了垃圾桶。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走进了沈洋的房间,开口想要说话,墙上的一张双喜掉了下来,慢慢悠悠,扭扭捏捏,轻轻地砸在地上,老沈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垃圾桶旁,蹲下了身子,把止痛药又捡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他在想,不知道过期的止痛药还能不能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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