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时
作者/周宏翔
人有悲欢离合,但缺憾不一定就是圆满的反面。在聚少离多的时光里,心之所向的,就是团圆与美满。
小时候对节日是没有概念的,在我上中小学的年代,中秋都没有定为法定节假日,所以很多时候,遇到这样的节日,还是照旧上学,晚上放学回来,家里也不会特别做什么大鱼大肉,都是寻常菜色,唯独父母厂里会发月饼,当时重庆流行吃“冠生园”,现在品牌太多,已经挑不过来了。我妈嫌月饼太厚,太甜,所以喜欢吃麻饼,和月饼比起来,薄很多,里面有碎冰糖和橘皮,是她最爱。因为不算法定节假日,所以那天也很难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待在一起,除非恰好周末,才有这样的机会。时常还是我家三人单独吃顿便饭,也不兴中秋晚会的说法,更没有什么彩灯,那时候这个节,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所以问起对中秋的回忆,总是淡的。
在北京生活久了,中秋恰是最好的气候,不冷不热,昼夜均匀,抬头可见的,永远是透蓝透蓝的天,叶还没有完全黄,大片大片的时光是安静的,骑单车最开心,朋友说,北京有一点最好,四季分明,说话算数。可记忆中,重庆不是这样的,中秋往往还是热的,要么就是下雨,秋天对重庆来说,永远只是瞬间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过程。
前些时候回了趟重庆,温度高到离谱,在家开空调都显得无用,家中客厅朝西晒,每天下午和蒸笼一样。我讲,已经入秋了,重庆才开始真正的热。这是重庆多年来从未改变的气候。相反今年夏天,北京的雨水却超过了往年,几乎每天一到傍晚就下雨,雨后凉快许多,立秋当天,温度就回归到凉爽程度,似乎是在等待要庆祝这个中秋一般,让烦躁的心神静下来,才能去团圆。
如果说真正让我觉得中秋有什么值得的回忆,却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当时因为都回不了家,会和学弟学妹一起找个空地草坪吃月饼赏月,外加一些闲聊,当时年轻,有无穷无尽的闲聊,现在也没有了,和朋友们聚在一起,讲的还是以前的事情,反反复复讲,有时候就不爱听了,显得我们只有过去一样。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中秋成了法定节假日,年轻人也不是为了相聚而享受这个假期,而是可以放松几天远离工作,性质一下变了。但要说变,其实却也没有变多少,过去没有假的时候,也极少为了这天奔赴去团个圆,或者中秋这个日子,就不像是为了团圆用的,仔细想想,月圆倒是每个月都有(我小时候天真以为一年只有中秋才会月圆),可只把中秋的这天月圆看得最重,大概是诗人思乡都爱在这一天,这种老祖宗的情绪还是在的,可是放在《红楼梦》里专专讲到中秋的那一场戏最凄凉,这个病了,哪个瘸了,主要的人个个不在,贾母也意兴阑珊早散了,只剩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对诗。这样一说,中秋悲凉的气氛又多了点,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当作是秋天大好时节去放松自己的三天假期,显得更有意义。
2008年,中秋才正式被纳入法定假日,那一年我恰好刚上大学,等于说当大家开始把中秋真正当假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而后十来年,我都没有和家人好好过过中秋,即使现在,已经专职写作,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在这一天回去,我也选择了继续留在异乡。很多人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是冷漠的,但其实对我而言,节日的意义从来不是庆祝,而是惦记,情绪比实际行动多,想到这一天的存在,是因为还有家人,还有朋友,还有思念的人,在不在一起是其次,怕的就是遗忘。我时常在这一天思念已经去世的几位老人,并不是表示遗憾,感慨他们在的时候没有好好孝顺,而是会因为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一两个节日,让你重新认真地回顾起他们。
记忆中,外婆常年是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的,后来变成了织毛毯,她把我们小时候穿过的毛衣一针针拆掉,然后织成五彩斑斓的毛毯。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要织那么多的毛毯,一条一条现在还在被我们使用,夏天的时候,她开着空调织,冬天的时候,她烤着火炉织。那时候舅舅给俩老买的新房在九楼,重庆早年的房子没有电梯,外婆就不爱下楼了,上下总觉得累,在家也没有事情做,于是就开着电视织毛毯。后来我妈和我说,外婆织毛毯不织毛衣,是因为眼睛不好了,毛毯不讲究花纹的,动手就行,但是毛衣要看针数,外婆眼睛数不过来。外婆去世之后,我没有再去过那个房子,但在梦里时常梦见外婆的那间卧室,有时候觉得她没走,但梦里又有声音告诉我,她已经走了,外婆和我说话总是带着笑,笑得很甜,临近她最后离世前,让我帮她拍张照,讲,以后不要把我忘了啊,想外婆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外婆的照片至今还在我手机最显眼的第一张,不管换多少次手机,我都会把那张照片导过去,久而久之,却成了护身符一样的存在。那些毛毯,后来拿到了表妹家里,有时候我过去短住,表妹还会拿出来,特别是秋天的时候,重庆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那毛毯厚度刚好,后半夜一冷就可以扯上来盖。
和外婆比,对外公的记忆就淡很多,不是因为外公和我接触不多,最早学写字,还是外公带着我写的。那时候我们住在长江边上的老房子里,外公喜欢带我去附近的中学转悠,指着一些空教室里的黑板,看上面老师留下的板书。他和我说,写字很重要,是人的排面。回家之后就带着我在字帖上写字。这是幼时的记忆,后来就很少了。外公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家里人聚的时候,他也总是静悄悄坐在一旁,他在自己的屋子里看《新闻联播》,看完算着时间就要入睡了,他身体一直很好,不仅早睡,还要午睡,他和外婆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喜欢运动,每天九楼上上下下,有时候买菜,有时候扛米,他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不在家,一到了天亮就出门了,中午回来,吃过午饭睡了午觉,又出门了,晚上回来,看了新闻就要睡觉了,这几乎是他的日常。那时候我和表妹住在外婆家,好像对于外公的缺席一直习以为常,反正吃饭的时候他总会回来。那时候外公每年年初都会去外面小摊上买一个小本子,本子上是二十四节气和天气预测,他每天都会在那个小本上做笔记,告诉我们,谷雨了,夏至了,芒种了,我和表妹听得云里雾里,直到他说,中秋了,中秋了,总要多说一遍。自从外公去世之后,我好像就再也没见过那种记录节气和气候的小本了,但外公做好笔记的每一本现在还存在老房子里。
和外公比,爷爷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他有很多意见,对社会,对世界,对生活,因为他当过兵,打过仗,又是厂里的干部,所以对人总有些严苛。后来承包了老年活动中心,开过茶馆,所以也特别健谈。他是一个特别好学的老头儿,家里的书很多,信件也很多,有时候我看他给别人写信,都是长篇累牍,我觉得很厉害。唯独是,大伯年轻犯过事儿,在局子里呆过,出来之后,爷爷一直在想方设法帮他谋求生计,奈何大伯始终不争气,爷爷就只能另想他法。大概是千禧年后,爷爷开始迷恋福利彩票,每期必买,我和他守在电视机前看过无数次双色球开奖,但最多他只中过五百块,光是那五百块,他就觉得是大富大贵的预兆了,所以每天趴在书桌上推算彩票开奖的数字,他把废弃的烟盒纸展开,用尺子在上面画表格,由上一期的号码,算下一期的号码,家里人只当爷爷在玩,但他却很认真给我讲,这是概率学的问题,他像科学家一样认真研究,并和我说,只要中了大奖,一定要给孙孙多少钱。爷爷书桌对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一年四季的黄桷树,那也是我童年里印象深刻的事情,爷爷离世的时候,正好也是秋天,那张书桌后来就再也没了爷爷的身影,他此生中过最大的奖金,依旧还是五百块,但那一次他给我买了好多零食,是我童年最开心的一次。
奶奶是四位老人里最后走的,走的时候,我已经在北京生活,那时候奶奶在病床上说不出什么话,只想着家里的孩子多陪陪她。她和外婆是典型的两种人,外婆非常有主见,奶奶却不是,大概因为爷爷在家中地位比较高,她一直像是辅佐他的大臣。她不会忤逆爷爷的话,更像是中国传统家庭里的家庭妇女,她每天在厨房里呆着,做饭做菜,然后去市场买新鲜鱼肉,我印象中最深的,是奶奶做的鱼香肉丝,那是我最难忘的味道。奶奶切的肉丝总是很细,刀功了得,她的口味总比外面饭店做的要甜一点,但勾芡又没那么多,她不会放葱蒜,但却能吃到香味。在奶奶反复讲述的关于我的童年往事里,总是提到我给她念书的环节,五六岁的时候,我认识的字已经超过同龄人,好多时候是我拿着书念给大人听,当时奶奶给我讲故事,说,有些字不认识咋办,我说,你不认识的我认识,我不认识的你认识,这样我们不就都认识了。我很难说我小时候是否真的讲过这句话,但奶奶在今后的岁月里总是反复提起,她说我天生是个讲故事的料,只要我开口,就立马让大人静下来。遗憾的是,我错过了奶奶的葬礼,当时我正在外地签售,没有时间回去。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对于已经离开的四位老人,我无法再回到他们身边,可我清楚,看着朗朗明月,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他们会知道我明白中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论此刻,人在哪里,心却在一个地方,那是家,是天涯共此时的归处。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