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我们这里和你们城里情况不一样。”

子孙满堂

作者/羊毛狐狸

 

数百、甚至数千年的传统观念,却能在冥冥中影响当下,戕害女性,造成诸多不幸,受害者要想前行势必得卸下这些重负。


潘燕大学毕业后,始终找不到心仪的工作。不是嫌路程远加班累,就是嫌工资少同事烦。近日手头拮据,她看见家附近有个叫“莲籽宿舍”的公寓正在招募店员,便去应聘。她本以为这是家小型的青年旅店。可没承想,莲籽宿舍却是一所专为做“试管婴儿”的女人们所开的旅店。

“莲籽宿舍”开在著名的爱莲医院街对过,爱莲医院是著名的治疗不孕不育场所,全国各地遇到生育问题的夫妻都会慕名前来。部分等待报告和排队做“取卵”“移植”手术的妇女们,都需有个住宿的地方落脚。类似“莲籽宿舍”这种小旅店便应运而生。它们往往开在爱莲医院的周围,而潘燕前去上班的“莲籽宿舍”也只是这些小旅店们中的一员。大众把这些小旅店统称为“求子公寓”。干这行的多了,这类“求子公寓”便有了衍生功能,除了住宿,更多“备孕”的服务也开始讲究起来,包括吃什么、用什么,以及解释从医生嘴里冒出的那些听不懂的术语,都成了求子公寓衍生服务的一部分。服务越好,收费越高。各家公寓经营的规模便有了区分。

莲籽宿舍经营得小,已经准备卖给更大的求子公寓,各项事宜也都谈妥,最近也不收新的待孕客人入住。只等待最后几个仍在住宿的待孕女人们退房,便做清账交割。所以老板也不管事,只让潘燕照看好剩下的住户,不要出什么意外。

潘燕想着先干下这份活,骑驴找马,慢慢再找别的工作。

 

今天是潘燕第一天上班。她发现,求子公寓只剩三个客人了。而其中一位“姐妹”(宿舍的女人们都视彼此为求子路上的战友,以“姐妹”相称。)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位姐妹做了两次试管婴儿,均未成功。她这次是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太低。

临走时,剩下的姐妹们好好安慰和鼓励了她一把,让她不要放弃希望。潘燕出于职业礼貌,随便应付了句:“欢迎下次再来。”

另外两个姐妹,一位叫文倩,一位叫莉莉。

文倩三十八岁,莉莉三十一岁,潘燕小二十。文倩和莉莉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和孩子有关。有时候她们拉着潘燕一起闲谈,潘燕也只能陪着笑。这些话题,年龄最小的她,自是缺少点儿共鸣。

下午,有一个男人到访,男人长相矮小,一米六出头点儿,黑黑瘦瘦的。他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径直走进了求子公寓。文倩看到男人进来,便赶紧招呼他坐下,又是帮男人倒水,又是帮男人整理塑料袋里的东西。嘴里还一直问着,吃过饭了吗?家里妈妈还好吗?最近工作怎么样呀?

男人话很少,甚至对文倩的嘘寒问暖露出了厌倦之色。他下意识地背过潘燕,眼神中也透着缺乏信任般的轻视。

文倩殷切地和潘燕介绍说,男人是她丈夫,叫孙宝。这时,孙宝侧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向潘燕点了点头,便开始嘱咐起文倩,说拿来的都是保健品,还有母亲做的安胎药,一定要记得吃。文倩站在他跟前,乖巧地应和着。潘燕发现,从孙宝进屋开始,文倩就一直没坐下过。即便与孙宝闲聊时,文倩也一直是倚靠在自己丈夫身边,仿佛文倩的丈夫成了现在这间屋子的中心。

孙宝把事儿都交代完,便匆匆离开了。

潘燕和文倩又聊了会儿,得知,原来文倩此前植入顺利,受完精的胚胎已在她的子宫着床,文倩现在俨然是一个“准妈妈”。在等待下一次孕检之前,她本可以回家休养,但经过前两次的失败,家里还是商量,把文倩留在求子公寓里,沾沾这儿的“孕气”。

“对了,明天正好要带莉莉去取卵,我们一起去吧。”文倩说。

“取、取卵?”潘燕听着两个字,小腹不自觉地抽搐了下。

“莉莉啊,你明天几点呀?”文倩问。

“十点!”在一旁看书的莉莉回道。

文倩说:“莉莉第一次取卵,姐妹们给她去打打气。”

说完,文倩走到莉莉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捏起来。看上去像莉莉的亲姐姐似的。

莉莉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一幅“送子观音图”拜了拜,送子观音图旁边,还张贴着各种试管婴儿的科普海报,包括雌激素指标的图示、医院的挂号取卵移植流程等。这间屋子里,不仅有科学的生活细节,也有看似迷信的风俗习惯。为圆一个做母亲的梦,所谓的唯物与唯心,都可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中妥协。

潘燕点点头,她也对“取卵”这事儿有些好奇。

 

爱莲医院很热闹,来自全国各地的求子夫妻汇聚于此。潘燕到达时,文倩已经到了,她老远就在等候区向自己招手。

等候区坐满了人,莉莉和她老公坐在那儿,见到潘燕来了,热情地打起了招呼。莉莉的老公戴了副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赶紧让出了自己位置,招呼潘燕坐下休息。潘燕架不住他的热情,便坐在了莉莉身旁。

一想到等候区的女人们都是等着取卵的,潘燕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好奇地问莉莉,取卵怕不怕?莉莉说她多少有些惶悚,毕竟是第一次嘛。

等候的过程有些漫长,时不时从手术室里走出已经取卵完毕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拖着软塌塌的身子,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走动,她们像被抽走了灵魂般虚脱无力,这让莉莉感到更加紧张。为了缓和气氛,潘燕主动和莉莉聊起了家常。让潘燕惊讶的是,莉莉做试管婴儿,是因为她七岁的儿子在一年前离开了人世。

莉莉曾经做过母亲,但老天爷收回了她已为人母的资格。

“这是我的儿子,叫晗晗。”

莉莉拿出手机,视频中有位英俊男孩儿正在弹吉他。他留着潇洒的分头,还长了双迷死人的小眼睛。莉莉诉说着儿子的成长经历,从出生啼哭的那一刻,到学会走路,最终卡在了七岁那年,晗晗在去补习班的路上遭遇了车祸,送至医院时已经脑死亡。正当潘燕试图说些安慰莉莉的话语时,莉莉的取卵时刻到了。

“加油!别怕!打麻药的,别怕啊!”文倩握着拳头,在胸前上下摆动以示激励。莉莉老公吻了莉莉宽大的脑门,用力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潘燕和文倩陪了莉莉走了一小段,直到莉莉拐进了一扇巨大的移门中。潘燕好奇地伸过头去,只瞥见一排排金属仪器林立在幽暗的房间内。她想象着,待会儿,一个大活人就要被这些金属仪器包围起来,等待着某种工具从她身体中抽出“生命”。

巨大的移门缓缓关上,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

潘燕重重地颠了下脑袋,猛地睁开眼,原是自己打了瞌睡。她听见文倩在走廊的另一端叫着自己的名字,示意莉莉已经取好了卵子,正在休息间。

来到休息间,莉莉无力地躺着,头枕在了丈夫的大腿上。而她丈夫则轻轻地捋着莉莉的额头,眼睛一直看着她,嘴里念着:“早说了领养个,让你受这罪。”莉莉擦掉了丈夫眼角的泪花,安慰道:“不是说好接晗晗回来的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不疼的,没事的。”

莉莉看见潘燕来了,笑着告诉她,一切都很顺利,总共取出了15颗卵子。潘燕站在一旁,听见这个数字,心中不免惊奇,自己也是女人,自己身体里也有这么多卵子吗?她从没关心过关于生育的事,和绝大部分青年一样,除了男欢女爱,她几乎一无所知。她始终觉得,生孩子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

潘燕又好奇地问起了取卵的过程。

莉莉表示,因为打了麻药,倒也不痛,但很难受,下面那种,扯一下,抽一下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在身体里。

“我比不上文倩。”莉莉看着文倩说,“她上回取卵,为了不影响卵子质量,都没打麻药。”

话音刚落,潘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瞅着文倩那瘦小的身材,不禁佩服文倩的勇气。

“哎呀,别夸我了,麻药不影响的。”文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舍不得2000块钱的麻药费,如果再有下一次,打死我也不遭这个罪。”

“呸呸呸!”潘燕拍了拍文倩,“你都成功了,还说不吉利的话?”

“说不定再来个二胎嘛。”文倩说。

“当心贪心不成蚀把米哟。”莉莉说。

大家轻松地笑了。

下午,莉莉在丈夫的陪伴下,先回了求子公寓。文倩说去买点菜,潘燕便提议一道去。

“有没有大点的鲈鱼?”

“花菜怎么就这一点了?”

“给我一块五花肉!”

文倩买菜的模样,让潘燕想起了小时候陪着妈妈买菜的记忆。潘燕夸着文倩的贤惠,而文倩则“抱怨”起自己的老公孙宝,说她的贤惠都是老公逼出来的。

“哎呀,我家男人啊,什么都不会干,吃好饭,碗一丢,全是我来洗啊理啊,以前他还会自己洗内裤,现在你不帮他洗,他就堆在那里,发馊了也不管。”文倩笑着说,“我觉得我老公就是我生的第一个孩子。”

他俩边走边聊,潘燕虽然高出文倩半个头,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勾着文倩的手臂,仿佛文倩成了她的大姐。潘燕也知晓了,文倩原本是镇上的小学语文老师,她从6年前开始做试管,于是辞了工作,全身心地照顾家庭,并投入到成为母亲的事业中。潘燕问她后不后悔?文倩说,年轻的时候没意识到什么,总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但过了30岁,她就觉得,女人长了个子宫,生孩子总归是女人天生的职责。年纪越大,越有这种想法,之前一直生不出来,感觉好对不起自己老公。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哦,这次没有成功的话?”潘燕问。

文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带着庆幸的语气,说:“不知道呀,不敢想,还好这次成功了,不然真的觉得,好像做什么都没意思了呢。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封建思想啊?哎呀,哈哈,真是的,你还年轻,身体这么好,你可别听我乱讲。”

潘燕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应答,微微低着头,笑着说,没有没有。

买完菜回到公寓,大家各司其职,里里外外忙活了起来。随后,莉莉说,在做移植之前,打算去祭扫下过世的儿子。文倩和潘燕也提议,一起出去走走。

 

第三天的早上,老天爷特地为了这趟祭扫,准备了场绵绵的小雨。

文倩和潘燕坐在车后座,莉莉丈夫开车,莉莉坐在副驾驶。刚上车没多久,莉莉便打起了瞌睡。她的精力还没从取卵的手术中恢复。

潘燕和文倩已经熟络,聊了一路。潘燕今天穿了件深米色的风衣,配着她的披肩发,飒爽极了。文倩很羡慕,说大城市里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学历高,有文化,人又漂亮,举止投足都是自信。

“我家老公在村里的水泥厂干,忙,没办法,照顾不到我,家里为了生孩子,全靠他一个人的收入。”文倩抱怨道。

潘燕问道:“那你是因为爱你老公,才一定要生孩子的吗?”

文倩笑了笑,她说自己当然爱她的孙宝,不过,婆家很传统,农村嘛,你懂的,生不了孩子,别人总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婆家压力也大,久而久之,这种压力便移到了文倩身上。说到这儿,她拍了拍莉莉丈夫的座椅,说自己家的孙宝不像莉莉丈夫,总是站在莉莉的角度考虑问题。

“没办法,我怕老婆嘛。”莉莉丈夫笑着说。

“偶尔会感觉……”文倩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岔开话题,问起了潘燕,有没有交男朋友啊,家里有没有催婚呀……潘燕说追自己的人很多,但还没遇到有感觉的。文倩点了点头,她和潘燕表示自己是过来人,别让旁人眼光左右自己的选择。

来到晗晗的墓碑前。

莉莉将一束花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晗晗,妈妈来看你了。”莉莉说。

打开塑料袋,莉莉夫妇拿出了奥利奥,AD钙奶,还有晗晗最爱看的漫画书。莉莉说,晗晗你两年级啦,妈妈给你带了棉袄。随即,她从包里拿出一件大号的咖啡色外套,又说,不知道你会不会冷。

“怕你长得快,妈妈特地给你买得大些。”莉莉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小心地把棉袄叠成一个小方块,整齐地放在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男孩儿遗像面带微笑,正看着眼前的父母如他生前一样,围着自己忙东忙西。

莉莉丈夫说,自己有一次开车经过晗晗的幼儿园,听见一个孩子叫了声爸爸,这一声和晗晗一模一样,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车,一直停在了马路上,任由身后的车辆疯狂地鸣笛。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会开车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要把车开向何处。

情到此处,莉莉丈夫哽咽了,不再说话。

“以前你不是说嘛,再要个妹妹。”莉莉抹着眼泪,靠在了丈夫肩膀上,“现在爸爸妈妈去给医生看了,爸爸妈妈想把你再接回来,顺便再带个小妹妹回来,不知道你还要不要做妈妈的孩子。”

回家路上,或许是因为失独的悲伤仍未散去,大家什么话也没说。

这也让潘燕陷入沉思,她在想,莉莉或许是在找一个新的寄托。莉莉之前和她说过,很多人都觉得他们这种失独的家庭很坚强,这通常因为他们找了一个新的希望,掩盖了自己的软弱。

是“投胎”吗?把孩子再接回来?或许吧,在命运的无常面前,医学这种外力成了最后的寄托,甚至被赋予了某种宿命轮回的神力,支撑着破碎的家庭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路上,文倩说要去次厕所,她这趟方便的时间有些长。当文倩回来时,脸阴沉着,嘴唇泛白。潘燕问她,人不舒服?晕车?还是?文倩仍然保持笑容,说着没事。可文倩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腹部的衣服。这个细节没有逃过潘燕的眼睛,不免让她生出了隐隐的担忧。

 

五天后,莉莉的着床手术顺利结束,“小晗晗”在莉莉的身体里孕育。莉莉在离开求子公寓前,宴请了姐妹。现在,公寓里只剩文倩一个人了,多少显得有点儿冷清。

潘燕刚打算回去,文倩却叫住了她俩。刚才宴席上的喜悦从文倩的脸上消失殆尽,转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慌张。

“哎呀,怎么啦这是?”潘燕问道。

文倩迷茫地看着潘燕,说那天陪莉莉去祭扫,回来时去了厕所,发现内裤上有小血点。不过第二天又没了,她本来以为,只是自己想多了。但今天早上,内裤上又出现了小血点。

“我担心是不是……”

文倩的眼睛有些飘忽,仿佛在眺望着模糊不清的路途。

潘燕让她不要乱想,不吉利,明天一早就去看。而文倩最担心的,是怎么和她的老公说这事。

潘燕忍不住了,虽说她没有结过婚,但她心里自是觉得,生儿育女,总是夫妻俩共同的事,哪有谁面对不了谁的?

但文倩的表情,明显底气不足,她只是勉强地挂着微笑,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潘燕回想起她老公之前来的样子,多少有点儿明白了其中滋味。

“嗯……即便不好,让医生当着你老公的面说清楚,不然到时候,你老公又要怪你了。”

潘燕话锋一转,不管怎么说,首先不能让文倩选择逃避。

 

次日,潘燕起得老早,而文倩和她老公,已在爱莲医院门外等候多时。

即使今日是个大晴天,可某种阴霾却重重地压在三个人头顶上。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爱莲医院开门,文倩的老公孙宝,快步走了进去。文倩想要拉着孙宝的手,只见孙宝轻轻地甩开了文倩,将自己的手插进了口袋里。文倩默默地跟在孙宝身后,微微地弓着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孙宝更加矮小一些。

潘燕倚在门口,听着医生描述文倩的情况。

“胚芽是有了。但是……宫腔里面有点血,或许不那么稳定,孕囊没长,还是刚才我说的,会有问题知道吧。”医生说。

“孕囊?是不是可以配些药……”文倩问。

“没办法的,没有说一个药就让它长孕囊。”医生说,“这是没办法的。”

“那,这。”文倩还想问。

医生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动作:“不好的可能性会更大,只能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

 

回到求子公寓。孙宝坐在长桌的中间,脸色阴郁,嘴里碎碎念念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文倩坐在一旁,低着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潘燕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本想离开,毕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但这几日和文倩相处下来,彼此间又萌生了些姐妹的情感。

“谁也不希望这个事情发生的呀……”大概是文倩受不了压抑的气氛,主动开了口。

“三十而立,娶妻生子。”一向沉默的孙宝说话了,他眼神没有焦点,似乎在向整个世界诉苦。

孙宝继续说:“正常的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吧,我不是封建迷信哦,不是封建。我的意思是,我总归要有个奔头的。”

潘燕看着孙宝,这些话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有一个小孩,就有希望了,你知道吧。”孙宝看向了潘燕,似乎想要得到另一个人的认可,“我上班都带劲我跟你说。”

说着,孙宝伸出自己的左手,潘燕看见他的左手小拇指断了半截。孙宝说,为了养家,他每天在工地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这个小拇指让磨刀给伤了,他都没舍得把断指接上去,最后落得个残疾。

“我这么辛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下一代嘛!”

这时,孙宝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真有一个孩子,在告慰他工作后的辛劳。

“不知道你们女人懂不懂,反正我也不能指望你们懂。”孙宝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这次,文倩她真的,那个没了,以后……”潘燕问。

这时,孙宝从背包里翻出一大堆票据和凭证。他说这些都是“钱”,是每一次往返爱莲医院的费用,火车票啊什么的,他都装着。

只见,孙宝把厚厚的一叠火车票,像发扑克牌似的,一张张摊在了桌面上。蓝色的、红色的、高铁票、动车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给长桌披上了层鱼鳞。

“取卵一万多,促排三万多,其他费用都要另外算的,药啊什么的。”孙宝把费用单放在了潘燕面前,他带着质问的口气,问起了文倩:“为了怀上孩子,全家人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

文倩低头不说话,孙宝冷笑了声,做了一个六的手势:“六十万,六十万哟,我们农村人,不像你们城里人赚得动,我们是把家底都掏光了,就为了让文倩能生孩子你知道吧。”

孙宝又说:“你问我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潘燕听着有些生气,她觉得,为什么从孙宝的嘴里,好像文倩欠了孙宝家所有人似的,难道文倩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此时,文倩察觉了潘燕脸上的不悦,她一边整理桌上的票据,一边开玩笑说:“不成功的话,那你就再找个人生呗。”

潘燕看见文倩的眼睛红了,两个眼球左右横移,不知道要看着谁。

“那什么呀,生不出来呀,我实力不允许,家里经济也不允许,这个事情,总不好耽误家里。”文倩又说。

孙宝不说话,斜着眼睛,瞅了眼文倩,摇了摇头,把桌上的票据塞回了包里,说自己明天一早要上工,便要离去。文倩说她明天也回去了,多住一天公寓多付一天钱。孙宝没有搭理她,无声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潘燕决定今晚睡在求子公寓,陪伴文倩一晚。

她们晚上聊了很多,却又各说各的,似乎有意在避开敏感的话题。深夜,潘燕拿出PAD,和文倩钻在一个被窝里,一起看低俗的综艺,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睡意渐起。潘燕比文倩睡得迟些,她听见了文倩进入熟睡中时,发出了沉沉的叹息。绵绵疲惫,像整个夜晚一样漫长。

早上,文倩把莲籽宿舍打扫干净,利索地走了。

 

终于,送走了最后的客人,莲籽宿舍便关门歇业了,潘燕在这期间,也找到了一份人事助理的工作。

仿佛一切都告一段落。

直到一个多月后,某天早上,潘燕收到了文倩发来的微信,让她终于坐不住了。

文倩在微信里问起,能否让她在莲籽宿舍暂住一段时间——因为她要给婆家让房间。

潘燕直接去了电话,告诉文倩,自己已经不在莲籽宿舍干了。文倩则在电话那头,又支支吾吾地说要问潘燕借些路费,因为婆家没有给她一分钱,她也没什么朋友。潘燕问她为什么不向娘家人求助?文倩说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丢人,想先出去缓一缓再回老家去告诉娘家人。潘燕赶紧让文倩给她一个地址,还好不远,开车四个多小时后就能到。潘燕想想,帮人帮到底吧,是叫过声“姐妹”的。还好今天周日休息。于是,她让文倩先在村儿等她来,自己也决定去了解下情况。

她俩在村口碰头,已是下午两点多。

潘燕把车停靠在路边,招呼文倩上车坐。文倩的头发扎成了马尾状,阳光下显得很是油腻,似乎很久没有洗头了,稍稍凑近,便闻到股味道。

实际上,“让房间”这句话,在潘燕听来,就是文倩流产,被婆家赶出了家门。

赶出便赶出,大不了离婚,各自重启,“让房间”又是什么意思呢?文倩告诉潘燕,她老公孙宝不愿意离婚,说生孩子和离婚是两码事。这让潘燕听糊涂了,既然是因无法生育把文倩赶出家门,那不就是婚姻破裂了吗,怎么和离婚是两码子事了?

文倩不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打开自己的双肩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然后看着潘燕,满眼祈求,说能不能陪她去婆家拿个东西,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去。潘燕什么也没问,便驱车前往。

孙宝的家看着很大,可就如同蛀空的树,只剩下一具外壳。

大门敞开,文倩进门时有些犹豫,潘燕拉着她便往里走。刚进去,便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弓着身体,在院子里洗头,她的腰擞擞抖动,像个两面腰鼓,被什么击打着。

女人看见文倩来了,也不问,也不响,盘起了头发,转过身,似是有意露出那坨巨大的臀部。她风骚地扭动身子,回到了侧屋里去。这间屋子的隔壁,是文倩与孙宝的卧室,门上还贴着他俩结婚时的大红喜字。

女性的直觉往往很准,潘燕从文倩不甘与失落的表情中断定,刚才的女人必是和孙宝有了点什么。

孙宝和他老母坐在主卧,主卧的墙上有张巨大的黑色照片,照片中的老人与孙宝很像,一看便是他的父亲。孙宝看见文倩和潘燕来了,也没行待客之礼,他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用两只疲惫的眼神瞅着潘燕。文倩和潘燕说,她去自己屋子拿东西,让潘燕等等。

潘燕倒也不尴尬,她走向孙宝那儿,主动和他们打了招呼。孙宝的母亲在织着毛衣,她上下打量了潘燕几眼,白了白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潘燕自顾自地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了孙宝对面,她环顾四周,这个家穷得敞亮,像一间无人问津的毛坯房。还没等潘燕说什么——其实潘燕也没想说什么,但孙宝到是主动出击,开口便问:“是帮文倩来谈条件的?”这种提问让潘燕又好气又好笑,好似一个心虚的人急着要解释什么。

面对孙宝挑衅式的出击,潘燕也接过话茬,问:“你们这是和文倩怎么了?就这样?把她赶出家门了?”

“感觉很不可思议是吧?哼哼。”孙宝说。

“那为什么不爽快离婚呢?”

“这不是一桩事。”

“啊?”

“如果要离婚,文倩要赔我三十万。”孙宝说。

潘燕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她花了几秒钟消化了这句话,终于想起来了,孙宝嘴里三十万的来路,估计他们家做试管婴儿前前后后花费的钱——六十万的一半。

孙宝又说:“你刚说‘赶出家门’,这话也不对,我们就是叫她让个房间,等我有了孩子,再让她回来,所以你说这是离婚吗?没我们孙家同意,怎么就能离婚了呢?”

潘燕瞟了眼那间侧房,孙宝的眼神也跟着眼神看去,他意识到潘燕在想什么,便主动说,那屋子的女人,是他妈妈和村里别家说好的,借过来给自己生孩子用,为了这件事情,他们家向亲朋好友借了二十万给房间里的女人。“我们这个家,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为什么就这么难。我们家之前花了六十万,要是离婚,文倩出一半,也是合理的。”孙宝说。

“呵!”潘燕有些光火,“先不说三十万、六十万什么的,那个女的,你们这是违法的知道吧?违法的。”

孙宝说:“你不懂,我们这里和你们城里情况不一样。”

“什么懂不懂,这和村里城里有什么关系?”

潘燕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便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而且和眼前这个家也讲不明白什么道理。她理了理思绪,又问:“既然经济方面不是很富足;要个孩子,又这么辛苦。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我坚持的啊!”孙宝提高了嗓门,他毫不忌讳地说,“所以文倩一直说,是在帮我们孙家生的,对啊,行啊,那你生呀,好好好,大不了啊,大不了以后孩子生下来不叫你妈呗,我也不用你管。你你你、你有本事你生下来啊,你有本事生下来吗?你现在想生也生不了。”

潘燕说:“两个人结婚,那还不是因为,文倩喜欢你,你也喜欢文倩对吧,现在缘分到了头,两个人该分开了,你也说了,是你家要孩子,但又让文倩出一半钱,我实在不明白,文倩身子也吃了这么多苦,确实她也争取了呀,她也没有故意不去怀上……”

“什么情啊爱的,你没结过婚,你知道什么?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吗?这是两个家的事。老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家里的独苗,我让孙家在我这一代断了,以后别人怎么说我?”孙宝说着,便看墙壁上自己父亲的遗照,眼睛红了。

孙宝吸了吸鼻子,又说:“再说这个钱对吧,我也知道,如果离婚,她也出不起这钱呀。”

“所以文倩出不起这钱,也就离不掉,你是这个逻辑吗?她只能接受这个结果,是这个意思吗?等你让别人帮你生下孙家的种,文倩再回来继续当‘妈妈’?是这个意思吗?”潘燕语气中逐渐夹着气愤。

“不是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那一人一半呗。如果真要闹离婚,打官司什么的,你们想去法院就去法院吧。”孙宝说,“再说了,无论是不是文倩生的,都姓孙,是不是她的骨血,有那么重要吗?还不是一样养?”

“咳咳!”孙宝的母亲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孙宝和潘燕说,老母亲要休息了。潘燕识趣地离开了屋子,回到了院子里。她看见文倩从卧室出来,侧房的女人也站在屋外,靠着门栏,淡然地看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文倩喊了声潘燕,走吧。

这时,孙宝从主卧走了出来,他看着文倩,眼神留着些许不舍。侧屋的女人笑了笑,扭了扭自己粗壮的腰,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个家为了孩子而发生的闹剧。

“如果你要再生二胎,可就不是二十万了啊。”女人刻意提高了嗓门,带着挑逗似的语气嘲讽了下孙宝,便又转身进了屋子。

潘燕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一个长了两条腿的子宫。

文倩看着走进屋的女人,又望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孙宝,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燕啊。走呗。”文倩麻利地转过身,走出了大院。潘燕也跟着出去。

孙宝悄悄地跟在了后头,最终停在了院子的门口。孙宝探出半个头,看着文倩渐渐远去,而他自己始终也没有迈出家门一步,直到文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潘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往哪儿开,想着先回求子公寓那儿吧。文倩倒是改变了主意,她让潘燕送她去火车站。

来到火车站后,潘燕转了一千块钱给文倩,说自己找到了工作,姐妹一场,让文倩收下这钱。文倩说这有些多,实在不好意思。潘燕则打趣地说道,希望文倩以后记得要还自己这个人情,这样她们就有再次碰头的理由了。

分别时,潘燕好奇地问文倩,去屋里拿什么了?私房钱?

文倩从包里掏出一张小本本,上面写着:教师资格证。

“你决定找份工作了?”潘燕问。

文倩摸着证件上的照片,说她以前长得真美,为什么自己就没发现呢?她把照片给潘燕看了看,果然,照片上,是一头干练短发的漂亮女人,和现在邋里邋遢的文倩,完全是两个人。文倩告诉潘燕,刚才潘燕和孙宝的谈话自己都听见了,她想通了很多事。

“虽然还没想好,但等落脚了,再告诉你,如果你认我这个好姐妹的话。”

潘燕决定不再多问,她给了文倩一个拥抱,进站检票,两人自此告别。

 

自这一年里,潘燕和文倩也没什么联系。潘燕只是了解到,文倩通过妇联的帮助,顺利离婚了。她是不是向那三十万妥协了呢?潘燕也没多问,她只是向文倩发去了祝福。

文倩到底在哪里落脚呢?潘燕也没去了解。直到有一天,潘燕在工作上发生了巨大的“失误”。

潘燕负责招聘环节,从她手里过审的一位女员工,刚进公司,就怀了孕,请了产假。公司老总为了此事,特地召集人事部和各层领导开会,先公开批评人事部审核不严,要对相关人员问责;随后,公司又有了新的招募员工的要求,即相同岗位,相同条件,优先招聘男性;如果是女性,优先招聘已婚已育的,如入职未婚或者已婚未生育的女性,须签订协议,承诺自己三年内不会怀孕,否则后果自负。

会议结束,潘燕回到工位,看着偌大、整洁、装修布置时尚办公区,不免觉得,自己又置身在孙宝家的那座小院中。人事部的领导要求潘燕对此事进行复盘和总结,说白了就是做自我检讨。当然这无可厚非,公司在这件事上亏了,网上可以查到很多类似的案例,公司在这件事上占不到任何便宜。

可以预计,公司也成了惊弓之鸟,未来所有的入职政策都会偏向了男性员工。

潘燕坐在电脑前,文档白茫茫的真干净。她一个字也写不出,她不知道这件事的答案在哪里,又是谁对谁错?

回家的路上,恰好经过爱莲医院,对面的莲籽宿舍已经合并给了另一家求子公寓,规模扩大,再创新高,门口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文倩?

潘燕想起了这个小姐妹。

回到家,潘燕打开电脑,写下了四个字:离职报告。

潘燕拿起手机,开了微信,点了文倩的头像,输入文字:在吗?

 

离职后的潘燕,想来场旅行放松下自己。

她坐了五个小时火车,又在长途汽车站辗转,于折中的小镇酒店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清早,她搭乘了一辆村里派来的三蹦子,终于来到了村口。

潘燕忘了给手机充电,现在手机关了机。潘燕有些找不着路。她就先去了当地的扶贫办——这是文倩之前告诉她的,如果到了没找着人,就找扶贫办的同志帮忙。

扶贫办听说是文倩的朋友,热情地带她前往文倩工作的地方,那是当地的希望小学。

“这里的孩子,都叫文老师‘文干娘。’”

“文干娘,哈哈。”潘燕被这称呼逗笑了。

来到希望小学的门口,清早的晨雾逐渐消散,半边的天空挂着太阳,照耀着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们。

“同学,进去喊一下文老师。”

一位孩子兴冲冲地跑了进去,嘴里喊着“文干娘,文干娘!”

不久,文倩走了出来,她剪了头干练的短发。老远,便看到了潘燕,她用力地挥了挥手,朝着潘燕的方向奔了过来,她一路踏着洒下日光,好像踏着金灿灿的地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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