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以称为他的故乡,但又和任何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一样陌生。

转校生

作者/泽宇

 

校园时代的感情微妙且青涩,可以突然开始,也可以突然结束,最终留下更成熟几分的伤怀。


曹莉早上买了一杯咖啡。像其他十几岁的中学少女一样,心里怀着恋情的她此刻忐忑不安。昨晚一夜的忐忑,凝结成她手里拿着的这一杯温热苦涩的东西。

走进教室,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穿过所有人的视线走到最后一排——那是她占据了两年的地方,也是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张祖禹还没来,但他的书包放在桌兜里,这是因为昨天逃学后他再没回过班里。曹莉的书包也在桌兜里,整整齐齐,两个人的桌子并在一起,像是早餐摊上两个一起入炉的鸡蛋灌饼,同样的橘色木桌,同样的蓝色书包。

曹莉早已熟悉了班上同学对她的视而不见,这样反倒好一些,两年前刚进入这个班的时候,虽然大家都是初次见面,但那些青春期的眼睛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很快就能准确地辨认出来,应该接近谁,应该远离谁。那个时刻,才是曹莉最难忍受的时刻。因为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招人喜欢。

她像是一只混入白羊群里的黑羊,自有天生独具的特征,让其他人可以一眼看出她的格格不入。除了她自己,对自己身上的特点毫不知情。虽然从来在集体里就是透明人般的存在,但曹莉始终没能适应那种目光,第一次见面,在你身上搜寻信息的目光,那是她最不明白的时候——别人是怎么抓到那股气息的?不要靠近她。

但新生活开始了,如果不是因为班上来了转校生,她现在也不会多出这么多勇气面对这些目光。

对于新来的转校生,其实曹莉知道的也不多。张祖禹跟随父母搬家到这里,之前在外省上学,这里可以称为他的故乡,但又和任何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一样陌生,他出生在苏州,生活在苏州,回到这里,不过是因为难以改动的户籍问题。

班上一共61个人,所以之前的座位,曹莉很容易就落单了。虽然并不总是一个人坐着,一个月里有几天她也会随着座位调动有同桌,但无论坐在哪里,新同桌也很少和她说话。班上传言她有狐臭,所以别人看到她就会习惯性地转过头去。其实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因为她并没有狐臭,甚至,她还非常爱干净,身上随身带着香皂,以便随时洗掉指甲缝里的泥垢和蹭在校服上的灰。但在一个群体里,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别人认为什么是事实。当一件并不存在的事,由一张嘴巴传向另一张嘴巴,最终就会成为既定事实。生活是不讲真理的。所以,即使班上真有狐臭的是王然,但大家相传有狐臭的是曹莉,那么有狐臭的就是曹莉。这就是生活的道理。

现在,张祖禹来了,座位就巧妙地发生了变化。如果不出意外,在高中的剩下一年里,她不会再落单了。

并且,让曹莉感到安全的是,张祖禹似乎和别人不一样,他并不喜欢打量别人,细小的眼睛喜欢躲在镜片之后远离人群。他总是躲躲闪闪地看人。所以,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嗅到曹莉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对于被安排在这个不受欢迎的女生旁边做同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是一件好事,对于曹莉来说,尤其是昨天逃学之后,她便更加确定,她人生的“转折”终于来了。

上课铃响了,几个男生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踩点进了教室。班里躁动了一阵,张祖禹紧跟在后面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铃声逐渐变弱,变得没有那么吵闹,随之一起传进曹莉耳朵的,还有张祖禹独特的脚步声。

很短的相处时间里,曹莉已经可以辨认出他的脚步,很长的一声之后接着短促的一敲,呲——咚。班里的人也会像第一次瞧着曹莉那样瞧着张祖禹,他是一个瘸子,还没有可以将之抵消的漂亮脸蛋和幽默感,他也是一个羊群里不够白的那一只。

班主任很快冲进教室,显然今早有事耽搁了他提前到课的习惯,他的脚刚踏进教室就开始发号施令:“第28页,打开!王然,起来背诵。”

所以他们没有交流,连前几天的点头对视都没有,曹莉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她把咖啡从桌子这边推到他的桌子上,手指碰到杯子表面的时候还是有温度的。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把咖啡推回来。他比平时更沉默,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第一节语文课就是不停地背诵和点名。曹莉不需要花费心思跟进老师讲课的进度,虽然她从未跟上过。她一直想在别人起来背诵的时候,抽空和张祖禹说话,但他这节课一直目视前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让班主任对上自己认真学习的眼神才罢休。她不时看看他桌子上的东西,自从书本放在桌面上从中间翻开之后就再没动过,文具盒和几支中性笔散乱地摆开,咖啡在她推过去的原位一动不动,他一直没有喝。

 

昨天下午的体育课,是这周第二次体育课。因为一个月前,一所小学一个患有心脏病的学生跑步的时候猝死了,从那以后体育老师便不再让他们跑步,渐渐地连拉伸运动和网球训练也减少了。现在,干脆体育课变成了自由活动时间,学生在校园里到处乱逛,导致垃圾遍地,欢笑声不规矩地在本该保持安静的地方传出。

张祖禹说,我们出去吧。那时他们俩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曹莉在看小说,张祖禹在写数学卷子。

虽然不喜欢学校,但曹莉从未做过违反校规的事。她感到,张祖禹并不是在邀请她,语气非常笃定,他是非要这么做不可。

那好吧,那就出去。至于怎么出去,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了,她发现,重要的不是出去,而是要听从他的去做。

她没想到出去非常简单,就在学校的后门,挂在上面的锁链形同虚设,轻轻一推就开了。

张祖禹熟练地把门恢复原状,然后往最窄的一条巷子里钻了进去。曹莉当然紧跟其后,她别无选择。

太阳很大,空气里涌起热浪,曹莉用手拨撩一下额前的刘海,她流汗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头发打结成一缕一缕的。但只要流汗,她的头发就会打结。

进小巷走一会儿就好多了,这里很窄,地上都是泥,印着来来往往的脚印,她走得很小心,生怕弄脏了脚上的白帆布鞋,他已经走出去了。她其实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这里凉快,又没有别人。

小巷尽头通向一个破旧的小区,虽然破旧但乱中有序,没什么人走动,只有一个不停自言自语的老太太,孤零零坐在楼道门口破旧的沙发上。他在小区门口等她,并不停往四周张望,寻找着什么。曹莉慢吞吞走出小巷,赶快跑起来追上他。没等她过去,他就先离开了,他显然是找到了想找的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她跟在后面,两人之间差着两步。剩下的路,她一直在追他。

很快,她跟着他来到一个偏僻的工厂后院,以前她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后院里有两条狗,悠闲地趴在地上,把下巴放在两只前爪上,看到他们都兴奋地摇尾巴。他蹲下来,摸摸狗的头和后背,其中一只还放心地在地上打滚,露出了肚皮。

“走,我们进去。”张祖禹蹲在地上仰起头,对她说。

房间里不停散发出一些奇怪的味道,乍一接触很香,闻久了又有些发臭。她站在门外什么都没看到,有些犹豫,他从兜里掏出半袋面包,狗一看到就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放在手心里喂狗,掉出来的面包碎片落在地上,引来几只房檐上的麻雀。他低垂着眼睛看麻雀,有一只很小,是里面最小的,一边吃一边蹦跳,先啄起一小块面包碎片,再扬起脖子吞下,不停地咂巴自己的嘴巴,吃完后其他的鸟都飞回了屋顶,只有这一只留在原地用嘴打理起翅膀上的羽毛。两只狗想咬它,他伸出手挡住狗的嘴巴,抚摸着,笑着告诉狗不行,他轻轻摇头,狗还是向前进攻,他不厌其烦地挡住,等小麻雀也飞回屋顶才停止这种游戏。

“走吧。”他才想起她,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狗跟着他一起起身,但到了门口就停住了,只留在原地摇着尾巴吐着舌头。里面是什么呢?她想问,但又没开口。

他让她走在前面,他不停地在后面打开或者关上什么开关。房子里没有人,但是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地上都是花,从没有人见过这样摆放的玫瑰,像是泳池里的水或垃圾箱里的垃圾一样堆在地上。杂乱,数量巨大。它们堆在一起,变得不再像花朵。

“小心蒸气,会把你烫伤。”他说。她觉得有点害怕起来,想起他第一次进教室的场景。那天他没有穿校服,戴着一副金属架子眼镜,细碎的刘海挡住他的眼镜,她看不清他的眼睛,虽然她已经放弃了在学校交朋友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观察他。他的眼睛慢慢地掠过整个教室,然后老师说,你坐在最后一排那个空位上吧,正在这时候,他们的眼神对上了。但她没有任何心头一颤的美好感觉,只是感到他的眼睛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他就走了过来,冲她点了一下头。她短暂放松悬在心头的疑虑,也点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不时看他几眼,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虽然不扎眼,但也不是校服,她觉得他这样穿很好看,毕竟千篇一律的校服总会让人视觉疲劳。过了一会儿,他穿上了校服,就直接套在自己的衣服外面。她才意识到,他不喜欢别人看他,而自己一直在偷瞄他。她感到喉头一紧。

蒸汽很大,她看不清机器的形状,待了一会儿,她渐渐适应了这股味道,原先强烈的臭味已经不再严重。他走到她的身边带路,她终于稍感放松。

他带她走到另一间厂房里,那里安静一些,还是没有人,只有流水的声音。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运行,外面装有温度计,表盘上指示280度。他不解释这是什么,径直走向后门。

后门外是一片空地,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红色泥土,显然不是自然如此,红土里掺杂着黄色的沙土,黄色的才是这里常见的。

他们快步走进最后一间房子,那间房子离墙很近,她本想再研究一下地上的红土的,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好跟进去。

房间里铺满了干枯的麦子,其实她也不认得,那种黄色的长得像狗尾巴草又像大麦的植物是什么,黄澄澄的,十分干枯,轻轻一碰就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屋子里反而更亮了,从窗口透进许多夕阳的光,照在那麦子形状的草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晕,她觉得那是像宝石一般的光芒。就姑且把它认作麦子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走到一处麦子堆得很厚实的地方,先是仔细地检查一下安不安全,然后扭过来,面对着她,脚后跟贴着麦堆,张开双臂,突然倒下去,像是被子弹击中了。

“啊!”她吓了一跳,尖叫稍纵即逝——她很快捂住了嘴。

他身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的身体在麦堆里下沉,麦子被压缩,整间屋子只剩下他制造的麦子叫声,渐渐地,房子里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嘎吱……他举起手来,钩几下,向她,朝自己这里摆。她轻轻挪动脚步,房间里很静,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走到他身边,那里的麦子堆成一个小山丘,她蹲下身去,用手摸着麦子,感受它们的形状。嘎吱嘎吱!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进了麦子里。

来吧!她心里想。衣服扎破也没事,就疯这一回。就这一回。

她躺下来的十几秒里,还可以听到麦子压缩的声音,她感到自己在麦堆里下陷,两只耳朵边都是呼呼呼的声音,像是巨大的喘息。他那边没有声音。

她又想起认识他的这五天时间,她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做什么都不露声色。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座位。

只是有一次,要上操的时候,她告诉他,要早点去,不然一会儿人多了会让他的腿脚更不方便。

随即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是转动了眼珠恶狠狠地盯着她,她知道他在压制自己内心的怒火,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好意的提醒会招致这样的对待。

回想起这一幕,她开始反复在内心对自己说,不要靠近他,不要靠近他……

她扭过头去看,他闭上了眼睛,脑袋枕在双臂上,阳光照在他眼皮上,鼻梁之后的脸隐藏在阴影下,显得他露出的皮肤很白。

她也闭上眼。屋外响起了车轮碾压土地的声音,开车门的声音,一些嘈杂的人声随门开而喧闹着传了出来。她手心渗出了汗,但不敢说话,嘎吱……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嘎吱……然后往后面的麦堆上移去。他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但一点儿也不怕。她在麦堆里,爬了一会儿,发现无论怎样也藏不住自己,于是只好躺回原地,闭上眼睛,学着他的样子。不一会儿他们俩就都睡着了。

等他们醒来,外面的人早就离开了,夕阳也落下了。屋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夜。起初他们谁也看不到谁。但他并没那么急着要看到什么,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等待眼睛适应。而她则用力睁大眼睛,摇晃脑袋,把五指伸在眼前挥动,很快就看到了他。哦,他还在原地,也是刚醒过来,在原地直挺挺地躺着。嘎吱……他又一次朝她伸起了手。那只手伸向了她的胸前,停住了。她闭上眼睛。嘎吱……他支起胳膊把自己从麦堆上立起来,身体绷直了,一条瘸腿弯曲着倒在麦堆上。过一会儿,她感觉到了,他在朝自己俯身。她想,应该怎么样拒绝才不会伤了他的面子,如果她突然睁开眼睛,他会适可而止吗?不行,绝不行,虽然她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她猛地一下坐起来,差点撞上他的嘴唇。两个人都愣住了,弹回自己刚才睡下的那个窝窝上,一起如梦初醒般地,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这样安静地在屋子里过去了几分钟,期间谁也没打破沉默。然后他们默契地一起在麦子上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学校已经关门了,他们在分开的路口说了再见,就各自往家的路上奔去。她走得越来越快,后来直接跑了起来,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想,不该拒绝他的,不该让他停下来。这是她新的开始,从麦房出来以后她就这么认为了。

 

回到现在,下课了,老师几乎提问了全班同学,心满意足地下课走人了。曹莉想主动和他说些什么,但是张祖禹一直偏着头看刚才和他一起进来的那几个男生,他们是班里品行最恶劣的那几个,成天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处理着在学校的日子。曹莉把视线转向班里的一对“地下情侣”,她又想起了昨天,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但她什么也没说,今天她比往常更安静了,她努力回想一些其他的事,以便把自己躁动的心跳压下去,她瞧着自己缠在一起的十根手指,回忆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张祖禹的那天。

周一的时候,班主任随手一指,让张祖禹坐到曹莉旁边,全班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从讲台一步步走到曹莉旁边。他迟疑了一下,抬脚迈开步子。

呲——咚,呲——咚,呲——咚……班主任瞪大了眼睛,显然这件事她事先也不知道。就这样,他走到最后一排,先是面对后面那堵墙,然后把凳子扯到自己跟前,以脚后跟为轴心,吃力地一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在众人面前完成的一次完美演出。全班人都看呆了。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PLAY黑T恤,是商场里展列在一层的大牌衣服,衣服很新没有一点褶皱,或者说收拾得很立整。他的头发是喷过胶、做过造型的,这显然不是普通家庭的习惯,男生打扮这么讲究在全校都很少见。这些特征足以为他提供一份打入“上流”社交圈的门票。但他是瘸子。所以全班都陷入一种模棱两可的沉默当中。至少有一秒钟,全班人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和他相处。

她望向了他的眼睛,她在电视里看到过一个作家说,如果想了解一个人,那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没有因为气氛的转变而慌乱,在坐下的一刻,他低垂着的眼皮翻起来,只是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冰冷如同冬天里的湖水。他的眼皮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很白,像是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她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她觉得他不好相处,眼神里没有感情的人只在意自己的利益,这种人是会让她吃亏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把盯着他看的眼神撤走,收回到自己手掌上,没事的时候她喜欢盯着手上的纹路看。班里的女生和她一样,也决定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男生则悄悄笑了起来,看着他,他们觉得在他身上可以挖出些东西来,平日里有钱家庭的小孩总是傲慢,他们又惹不起,他们也顶不喜欢软蛋,可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欺负,不过他有缺陷;这件事有趣就有趣在,看他是不是会被逼到边缘。

曹莉敢打赌,第一天来到班里的时候,张祖禹也在躲在镜片后面做判断。

一开始两天,他和所有目光交汇的人都不作反应,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他没有课本,转学过来他才发现这里用的是人教版的材料,而他只有以前学校的苏教版。于是上课的时候,他只能和她一起看书,好在他对她还算友好——目光交汇的时候,他会对她点头,所以她也好受一些。除此之外,他与外界便是断联状态。

他在观察别人,她想,她也在观察他,他不怎么说话,几乎就不开口,老师也不提问他。全班就当作他不存在,别人经过他的座位,只会垂下眼睛看着他的头顶走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和他接触。但大家都在装作不经意地看着他。

他也在观察她。班里的女生开始主动和她搭讪了,交作业的时候,女学委头一次对她说:“不用急。”相比以前不耐烦的催促和一言不发,她觉得好受多了。就像从透明变得有了轮廓,有了色彩。

有了转校生加入这个班级,从前的平衡被打破了,曹莉的新生活开始了。她甚至想象过,如果张祖禹起身离开座位,会不会有女同学坐到她旁边,和她聊聊最近的电视剧,打破她形单影只的生活。

但他很少离开座位,因为一旦他开始走路,那种观察就会变得明目张胆,同学们都毫不避讳地查看他瘸的到底是哪一条腿。

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有人憋不住,打破了这短暂的平衡。王然把历史书卷成一个长筒,和一群男生挤在一起,把历史书作为喇叭,在教室里大吼大叫。只要一下课,这几个人就喜欢聚在一起大声地议论班上的其他人,女生对于他们都很厌烦,但这种讨厌并不能阻碍这些男生嚣张的喧闹,他们说话就是要故意惹别人烦。

“右腿,我看了两天,就是右腿!”

“操,明明是左边,我和他一起上厕所的时候,他用右腿站住,左腿抬起来,因为他左腿瘸的!”

“右腿!”

“左腿!”

渐渐更多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正坐在那群男生旁边,说听不见只能是假话。

啪!他一脚踹开桌子,桌子顿时飞出去半米,桌面上的文具和书本都掉了一地。什么橡皮啊、钢笔啊、铅笔盒和作业本像是被炸弹炸了一样,散落在别人的桌子凳子下面。他顾不上这些,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飞快离开了教室,直到上课铃打起都没有回来。上完操回来,他的那些东西还是散乱在地上,桌子仍不和谐地歪着。路过的女生小心地越过地上那些东西走过去,有几个看到坐在座位上的曹莉,还冲她挤挤眼睛。她知道那动作意味着什么,新生活的平衡就即将重建,大家就是这样心照不宣地选出一只黑羊。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莉把他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扶正了桌子,两个人的桌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这样才显得不那么乱、那么让人心碎。她想她也听过那些难听的话:“我们这里有一个不属于我们集体的人。”她一直记得这一句最刺痛人的,每当遇到类似场景的时候,她就翻出来再回想一遍。不过,他足够幸运,那是节体育课,接着就是上操时间,等一切忙完,最后一节课才是语文,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备课上,况且是班主任的课,没人敢造次。

他回来的时候,她还深深松了一口气。但自那以后,那些像是黑夜中偶然显露的绚丽破绽一般的示好就消失了。

回到现在,她等着上午早点结束,那样她就可以把话都说出来,毕竟在昨天以后,她都想明白了。她想,人的表面和内心其实是相反的,他也是,看起来冷漠如冰,其实他是和她一样渴望关怀的,她从不质疑自己的判断,昨天逃课经历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此刻,一种崇高的情绪充斥着曹莉的内心,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感觉在从她身体深处涌上来。但还不是时候,还得再忍忍。也麻烦你要多等一会儿了,我们将会是统一战线的人,互相扶持,她在心里对他说。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了爱怜。

今天是教师节,下午要休假半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完了全班大扫除,就可以结束了。她在等那时候。等全班都开始打扫的时候,她叫他出去,去学校后门,那里一般没什么人,然后向他表白,她很后悔昨天拒绝了他,但是那也没有办法,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想,现在自己准备好了,她从未如此确定过要做一件事。她很确定,张祖禹和她一样,对于不能成为集体的一部分是厌恶的,他们都一样需要一个归属的地方。她以前也想过会不会有一天,这孤零零的生活就此结束,但从没想过结束的方式是以恋爱告终。

这是有些出乎意料,但意料之外的,往往却是天注定的好事,不是吗?

她甜蜜地期待着下课铃声,又十分煎熬地等待着。一阵阵复杂强烈的感觉冲袭着她,她甚至觉得有些头晕。

叮铃铃铃……终于,下课了。

她扭过头想告诉他,但是老师先大声喊命令了起来,男生都去楼下扫落叶,女生留在教室扫地擦黑板。王然那伙人飞快地冲出教室,背着书包,显然在上课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好了,路过张祖禹座位的时候,他们慢下脚步来,挨个盯着他看,嘴角上还挂着不明不白的笑。

他也跟着出去了。课桌上的东西都没收拾,书本和文具摆在桌面上,和上课时一样,纹丝未动。曹莉手心沁出了汗,她担心会出什么事。

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擦了一会儿黑板后,她决心还是去找他。她提着水桶和其他女生说去水房打水,只有一个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她走到楼道最后面,放下水桶,顺着楼梯一直走到一层,他们不在校园了吗?她着急地找了一圈,所有能遮蔽住身影的树下都没有王然那伙人和张祖禹。

她想到无人去的后门。她更紧张了,脑子里浮现出一些穿着校服的人厮打的画面,她从没和男生打过架,但此刻她必须保护他。

她按照那天跟他走的路线,走到后门,果然他们都在那里,可是他们并没有朝他动手。王然把手搭在张祖禹的肩膀上,大声地笑着,张祖禹脸上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她怎么样,你摸她奶子没?

哼,不过就是那样。

操,她是不是个婊子,你跟我们说说。

奶子很大,像头母牛!有人大声地说,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曹莉的双手开始变得冰凉,嘴唇不停颤抖着,她还留有一丝庆幸,因为他那张冷脸还没有接话。

你说,她是不是很臭,你怎么能忍住她身上的狐臭的?王然又大声问了起来。然后他们又嘎嘎嘎地笑了起来,这一次张祖禹也跟着大笑了起来,他尖锐的笑声像一把斧子劈开了曹莉头顶的天空。曹莉从没见过他笑,也从没听过从他嗓子里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过。

曹莉慢慢往后退,生怕他们发现她。她退回一堵墙上,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墙上,贴着墙走,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挤进墙里面。她想象着自己变成一堵墙的样子,身上的颜色逐渐消失,轮廓在黄昏的照耀下变得模糊,直至重归透明,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后门又传出尖锐的笑声,像一把刀一样刺进她的心里。

她拼尽全力才走回教室,有人想洗一把抹布,便问她水桶呢,她彷佛没有听见一般,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她后背上都是灰,头发上沾满了汗,刘海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她目视前方,丢了魂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向自己旁边的座位,用力踹了一脚。声音很响,桌子倒在地上,上面的文具散落一地,咖啡打翻了,桌子、课本、文具和地板上到处都是咖啡,局面比上一次更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责任编辑:舟自横